梁漱溟_“怪物”梁濑溟和他古怪的悼妻诗
时间：2018-12-28 04:46:2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婚姻不必轰轰烈烈，不必天赐绝配。有时平淡无味。而历经岁月沉淀，才能显露其清冽，唯一需要的只是宽容。爱情总有灰飞烟灭的时候。亲情所产生的依赖和依恋，却会令铁石心肠或者酸腐之人感动和唏嘘。这正是中国旧时婚姻让人百感交集的地方。
我和她结婚十多年，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正因为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使我可以多一些时间思索，多一些时间工作。
现在她死了，死了也好，处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社会，
她死了使我可以更多一些时间思索，更多一些时间工作。
――悼妻诗
奇特的择偶标准：宽厚、超俗、魅力三原则
在我的夫人故后第三天，我凝敛心神，要写一篇悼亡的文章。
我夫人姓黄，原名婧，民国十年与我订婚，我提议改用靖贤两字，就以此为定。她家是北平汉军旗籍人。二十八岁时和我结婚，时为民国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二十四年八月二十日卒于山东邹平。得年四十二，跟着我共十四年。
起初我为倾慕佛家出世的道理，吃斋素，年近三十不娶。民国十年，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之讲演后，始有意室家。(编者注：梁漱溟的哥哥结婚十年一直没有生子，父亲原指望他传宗接代。1912年母亲临终前拉着梁漱溟的手哭言“死不瞑目”，几年后父亲也投水自尽。梁漱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出家只是解决自己的人生困惑，不结婚是对父母的不孝，也是对社会不负责任。)
友人伍庸伯先生问我择妻的条件如何。我回答说：在年龄上，在容貌上，在家世上，在学识上，我全不计较，但愿得一宽和仁厚的人。不过，单是宽仁而缺乏超俗的意趣，似乎亦难与我为偶；有超俗的意趣，而魄力不足以副，这种人是不免要自苦的；所以宽仁超俗而有魄力者，是我所求。这自然不容易得，如果有天资大略近乎这样的，就是不识字亦没关系。伍先生面有喜色，说：你真能这样彻底吗?当真能够这样，那我现在想介绍的人，倒或者可以当意的。于是他就介绍他夫人的胞妹给我，――就是靖贤。家况甚苦，没有什么求学的机会，不过粗识几个字。年纪已到二十八，还不曾说定人家。
伍先生设法介绍我在他家见一次面。她的衣履装饰，极不合时样，气度像个男子，同她的姐姐伍夫人站在一起，颜色比姐姐反见老大。凡女子可以引动男子之点，在她可说全没有。就在这匆匆一面后，我们便订了婚。
这婚订得这样容易，在我自己家里人和一般亲戚，都觉得诧异，而在我实经过了一番考虑。我第一想：我大概不会从交游女朋友中自己择婚的，势必靠旁人为我留意。我反问我自己，如果当真着重那些性情禀赋的条件，就必须信托师友；而朋友中伍先生所说的话，尤值得考量。第二我想，先父假令在世，一定乐意这事。因为先父的脾气，每喜对于真有点价值可取的人，埋没风尘，众所不识者，特别识拔，扬举出来；他要主张我娶这女子，是可揣想得知的。第三我想到，我们那天会面时，伍先生当下径直点破见面为的议婚，如果婚姻不成事实，殊觉对不住她。于是就这样决定了。先抑后扬的相处：
人格价值的认知与满足
既婚之后，渐觉得新妇不符合我的希望。她于妯娌姑嫂或其他人之间，仍不免以小事生气，至于气得心痛，不见有越过一般人的宽大气量。我慢慢觉悟我以前的要求太涉理想，实是与妇女太少接触，缺乏经验。又觉悟择妻只注意其天质一面，不注意后天条件，失之太偏；后天的读书为学，未尝不可扩充心量，变化气质。且如我好读书，用思想，而她读书太少，不会用思想，许多话都不会谈，两个人在意识上每每不接头。
因此在婚后的十年内，彼此感情都不算顶好。大体在她对我先后差不多，总是爱惜照护；在我对她的感情，则好恶升降，多有转变不同；总是在一处，日子多了不免有怄气时，离开一阵又好一些。但一年一年亦趋于稳定。一面由日久我慢慢认识出她为人的长处，一面我亦改正了我自己不对的地方。不想到年纪越大，彼此爱情倒增加起来，在四十岁过后的两三年，是我们夫妇间顶好的时代。
靖贤的为人，在我心目中所认识的，似乎可用“刚爽”两个字来说她。见好于人，向人献殷勤，是她最不做的事。平常人所贪慕的一切，她都很淡；像是没有什么是她想要的东西。在这两点上，我自省都不如她。
说了话便算，打定了主意便不犹疑，遇事情有判断，说什么就干什么，亦是她的长处。她常常讨厌我反复，说了话不算，遇事没有准主意。我真是徘徊顾虑性最大的人。我常常胸中空洞无―定的意思，计虑周至，能看见正反两面的理，左右不同的路，一时倾向于此，一时倾向于彼。这爽利与徘徊，几乎成了我们十几年每次起冲突的症结所在。然而靖贤的爽利，毕竟可爱呀!和刚爽相联的就是正直，少弯曲，坦白，干净，信实与信义等好处；我恒愧不如。
我受许多朋友的推崇奖掖，以至许多不熟识的人过分推想我人格如何伟大；但在家里我夫人眼中看我，却并不高。她眼看我似乎是一个有夸大的志愿，而不甚踏实的一个人；虽说有心向善，向善心到底不强。她常常指摘我的毛病，大概还有三点是时常说到的。一点是我说话太狂夸，自视太高，自信太强，她极表示反对。一点是我做事待人不真忠厚，不过大体像忠厚罢了。还有一点是我永不认错，碰了钉子仍不回头，执拗不听人话。她指摘我的，都不算冤枉。说我不真忠厚，有时亦能说得我心服。惟有夸大与执拗，我虽无法否认，但无奈这两点似乎是我生命中的要素呢!
从她对我的批评态度，见出她读书虽少，而胸中有义理境界；虽是妇人，而气概不凡，使我敬惮。
我们的感情的好转而稳定下来，就在我认识得她的长处，而肯定她的人格价值的时候。以前亦有很要好的时候，但似多从两性相互的需要上来，以及其他的彼此辅助照顾而来的好感；但总有一个使我们不好的因素在，所以总不稳定。这个原因，就是我未发见她的人格价值，意识隐微中有点不满，看见旁的异性有时生羡慕心。她的好处，是天生的，不从学问来；但非有学问的人不能认识她的好处。前些年我尚没有如今的眼光；而初婚几年，男女情欲重，家庭俗务多，种种琐碎的刺激牵忧，又遮蔽我的眼。
及到遮蔽渐去，我自己亦有点长进，对她的人格价值，暗暗点头，感到满足，反而觉得只有她配做我的妻子，不知怎的，从前对她女性的羡慕心，以至好色冲动，仿佛都没有了，心理改归纯正，只有一片好意对她，非常单纯。这时她感觉到我待她和以前不同，曾痛哭过一次，责数我以前待她的不对，像是多年积闷，为之一吐。
痛彻心肺的愧歉：谋社会福祉补赎贤妻的“成全”
最近两年，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也许到了最好的时候，就是要分离的征兆。
她这次的死，亦是我对不住她。她从民国十九年冬间、廿年春间，连续两度小产之后，身体亏弱万分，曾表示不要再生产，我亦同意。不料去年身体渐好，未免大意。我戏言：我们有两个男孩，本已满足；但我更希望得一小女儿，到我年老时侍候我。于是有这次的怀孕。怀孕又是难产，西医说是“前置胎盘”，最不好办的，卒以不救。
而我最大的愧歉，是以她这样天生的好质地，而十几年间未能领她作一点学养工夫。将日子都空过了!将好质地都白费了!这真是我对不住她之大者!
我转回来想，在天安排我两人的关系上，亦许靖贤是纯粹落在牺牲地位以成全我的吧!她最先成全我的，是到我年近三十才来我家，给我很大的机会为思想上创造努力(不必多，假令早结婚三五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未必能成)。婚后的十四年间，使我借以了解人生，体会人生。并从她的勤俭，得以过着极简易的生活，俾我在社会上能进退自如，不用讨钱养家，而专心干我的社会运动。在这中国问题极度严重的时际，她又早早离开我，给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对付大局问题，为社会服务。
我此后决不续娶，不在纪念她的恩义，表见我的忠贞；而在不应该糟蹋她留给我的这个机会。我将有以用我这机会，改变我的生活。所以我今后为社会的努力，任何一分的努力，我将使知交诸友都认识这是出于我靖贤的成全。这或者是我于万分对不住靖贤之中，求得一个补赎的路吧!
摘自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梁漱溟自述文录：我生有涯愿无尽》
后记
1944年，51岁的梁漱溟有了第二次婚姻。也是经人介绍，对象是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的陈淑芬女士。年已47岁，但从未婚配。虽然梁漱溟后来对这次婚姻不太满意，但他很感激陈淑芬在困难的时候一直陪伴着自己。1979年陈淑芬逝世，梁漱溟亲自为他诵经守灵，并书条幅：“男妇居室，西人言爱，中国主敬，敬则爱斯久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