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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将青山常相见

    时间:2020-05-10 08:55:2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缓夏

    落叶谷傍晚极静,疏月踩着一地枫叶进谷,这才发现谷中有一个小山庄。她在山庄中寻了许久,都没找到要找的人,正看见一处竹屋素帘微垂,随风晃动,底下露出绣着云纹的锦袍衣角。她踏步上前,离那帘子数步之遥时听见门后一道声音:“姑娘何人?为何追到我这谷中?”

    疏月犹疑地往里看,扬声道:“有人逃进了你这谷中,我是来找他的。”

    那道清越的声音又问:“姑娘寻这人何事?”

    疏月试探着往里看了两眼,屋内被帘子遮得严实,她也不欲再废话,抛出几枚短刃携风袭向帘后的人。

    正在此时,那帘子却被掀开了,着白袍的男子信手接住了暗器,眉眼温和,唇边略带笑意:“姑娘过于急躁了些,事情尚没问清楚就动手。我这山庄里都是病人,殃及无辜就不好了。”

    她這才想起落叶谷中好像住着一位神医,姓顾,医术精妙,江湖无双。

    疏月向屋内看了看,里面并没有其他人。顾衔大大方方地让开身由着她打量屋内,温声道:“姑娘要找的人有怎样的特征?也许我见过了,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流云剑派的弟子,穿着云纹锦袍,身负长剑,右臂受了伤,”她狡黠地一笑,“确切地说,是中了毒。”

    顾衔从屋内走出,又问:“姑娘找这人何事?”

    疏月理所当然地道:“带回去试毒,然后杀了。”

    “哦,”顾衔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摇了摇头,“那可不行,这人现今是我的病人了。”

    疏月恼极,语气蛮横:“你早点把这人交给我为好,否则,这山庄里的人,一个也逃不了干系。”

    顾衔不为所动,凤眸里略带笑意,仍是语气温和地说:“饶过他不行吗?”

    “那可不行,他看见我们家少主的相貌了。”

    顾衔奇道:“你家少主又不是什么闺阁小姐,也不是秦楼楚馆中千金难得一见的姑娘,别人怎么就看不得了。”

    这人眼眸微弯,笑得像只狐狸,疏月不耐烦,甩出一把袖箭,同时欺身上前,衣袖微掀,散出一把毒粉。

    顾衔从容不迫地避开那些带毒的暗器,用一把折扇将毒粉拢下,身形向后退了数步。在疏月手上那把飞刀射出之前,他便右手握着一把短剑架在了她颈前。

    “没人告诉过你,”顾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行走江湖第一不能得罪的就是医者吗?”

    疏月斜着眼睛瞪他,他又道:“我好为人师,今日便教给你,一来,人时有病灾,总需为自己留点退路;”但见疏月不屑地一笑,他接着又道,“二者,行医之人报复心甚强,手腕也多,若是得罪了,怕是会倒霉。”

    顾衔轻声一笑,剑刃斜了几分,在疏月颈间划下一道伤痕,又补充道:“自然,我所说的医者不过我一人而已,代表不了天下其他人。因而——”他放开疏月,不疾不徐地道,“你莫要得罪我就好。”

    真是个怪人!疏月动作极快地躲到一旁,愤懑地看着他,怒道:“你一个大夫,何必掺和江湖事?”

    “不巧,”顾衔一笑,“在下甚爱多管闲事,且受过流云剑派的恩惠。”

    疏月那日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落叶谷,之后便日日在谷外蹲守,却没再看见过那名弟子出谷。倒是那位神医,极爱在谷口那棵枫树下赏景,瞥见蹲在暗处的她,也只当没看见。

    她守了月余,也没等到那人,想是落叶谷有其他暗道,可通往谷外。她思量过后,终是两手空空,灰溜溜地回了唐门交差。

    唐门与流云剑派水火不容,这次唐门少主唐栩外出,不巧正遇上了流云剑派的一众弟子。

    唐栩一贯戴着银白色面具,此次却被流云剑派一位弟子近身,掀开面具一角,看见了相貌。疏月虽然追上前去,用一把淬毒的剑伤在这人右臂上,却还是被他逃进了落叶谷。

    她回了唐门,进了少主的房间,很乖觉地到唐栩面前请罪:“少主,流云剑派那名弟子逃进了落叶谷中,属下无能,没能把这人带回来。”

    站在窗前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散着墨发,相貌清冷。他看了疏月一眼,缓声道:“不是你的错,那落叶谷中的顾神医行迹神秘,功力深浅也少有人知。”

    疏月松了一口气,看着唐栩面色苍白,额上也沁出冷汗来,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唐栩身形晃了几晃,伸手扶住了一旁的窗。她心里一沉,连忙上前几步扶住唐栩,听见一声嘶痛的声音。

    疏月正要动手去撩他的衣袖,唐栩却自己将外衫解开了,右肩处的血迹已经渗出里衣,看着便是触目惊心的一片。她扒下肩上的衣衫,看伤口估计是几天前的旧伤了。

    “你自己没用药?”

    唐栩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用过了,没什么用,是蝶宗的寒剑。”

    蝶宗同唐门一样,被江湖正派归为歪门邪道,行事毫无道理。可唐门与蝶宗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平白伤了唐栩?

    疏月心里生疑,听见唐栩又低声道:“我这次出去,不是以唐门少主的身份……”

    他之前没托唐门弟子去找大夫,硬生生地扛了这么多天,疏月心底猜测他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又听见这一句才心下了然。唐门少主的身份太过拘束,日日在门中炼毒试毒,也只能以另一身份示人才能少些约束,此事还不能让门中长老们知晓。

    他如何得罪了蝶宗的人,看来也是私事,疏月便不再问。

    疏月将心一横,对唐栩道:“你等我回来。”

    她这一次出门,又是奔着落叶谷的方向去。寒剑性冷,而雪莲可散寒除湿。普通雪莲易寻,真正能彻除寒性的天山雪莲却难得。

    头顶落叶簌簌,疏月顺手拈过一片叶子,看着面前的谷口,深吸一口气,重又走了进去。

    落叶谷集天下药草,想必不会缺这一株雪莲。

    药庐中果然各色药材齐全,疏月偷偷潜了进去,半晌才找到一株天山雪莲。她刚将手伸过去,身后就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疏月僵在原处,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这雪莲价值连城,姑娘就这样顺手牵走?”

    “你——”她转过身,仰头看着顾衔,全无被当场抓住的自觉,反倒眨了眨眼睛,“那我同你买,这一株雪莲多少钱?”

    屋内药草清香,半晌静默,顾衔忽然笑了一声,手从她肩上移开,抚到了发间,顺手取走了木簪,调笑道:“就拿这发簪来抵吧,睹物思人,以慰相思。”

    疏月怔愣片刻,反应过来这大夫油嘴滑舌,也不多理会,淡然拿好了雪莲。

    此次她是正儿八经被顾衔送出谷的,树下顾衔带着一抹笑,声音温和地劝她:“姑娘年纪还小,须早日弃善从恶,迷途知返才是。”

    疏月回头看他,略带些挑衅地挑起了眉梢:“弃善从恶?不过才见了两面,你又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唐门中人,少主唐栩手下第一人——唐疏月。”他道,“见了两面,但觉得姑娘不像是大恶之人。”

    疏月笑容燦烂,道:“恶人哪能见两面便看出来?顾神医行医救世,可唐门的事十分复杂你管不过来,你知道得太少了。”说罢,她转身离开,一路策马回了唐门。

    疏月提着药材赶回,直接进了药房煎药。一帖药给唐栩喂下去,半晌之后,他才清醒过来,神色有一瞬间的冷厉,而后又恢复平常。

    疏月看了看他的伤处,皱眉道:“依你的身手,不该会伤成这样才是。”

    唐栩淡淡地道:“失手而已,上药吧,我们约定过互不过问这些事的。”

    疏月与唐栩是同月而生,从小到大一起长大,感情素来不错,从不刻意分什么尊卑。她在唐门中已是最为自由之人,江湖游荡,从来无拘无束。门中长老纵容她,其他弟子也早已见怪不怪,由着她任性妄为。说起来此事倒是稀奇,不过她极少在唐栩身旁出现在江湖中人面前,也未引得太多注意。

    房内的气氛沉闷,疏月给他上好药后站起身来,说:“我出去走走。”

    唐栩这时才抬头盯住她,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恨意。她一时间无话可说,却又伸出了手,轻声道:“阿栩哥哥。”

    “不要叫我,”唐栩闭上眼克制情绪,攥紧了手,伤口随之裂开了些,“唐疏月,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也最好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

    疏月垂手,将药放好,推门走了出去。

    谷中午后阳光正好,正适合晒药草,顾衔方从药庐中出来,转身就看见眼前多了一个人。

    疏月边眯着眼睛扒拉着那些药材,边念叨:“紫苏,半夏,细辛……咦——”她顿了一下,拣出其中一株全黑的药草,仔细辨认,“这是……枯骨吗?”

    顾衔看过去,应道:“是啊,没想到姑娘还了解药草。”

    “自然,既要制毒,这些大概都要知晓。”她得意地笑了一下,“比如说这株枯骨,如其名,便可制成让人尸骨无存的化骨水。”紧接着,她又狐疑道,“你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怎么采这种毒草?”

    “是药三分毒,”顾衔淡然说道,指节分明的一只手伸过来,取走了疏月手上的三味,“这药难得,可不能再给你了。”他又续上方才的话,“药既有毒性,毒便也可入药,不过于身体有损罢了。”

    顾衔笑笑,摊开手心,枯骨在手中颜色黢黑,他缓声道:“枯骨,又名三味,初入口时味苦,而后得甜,其后愈苦。若要描述,乃是肝胆俱裂之苦。”

    他眉眼悠远,仿佛看得很远的景色,眼中融入山川。

    疏月尚未反应过来,顾衔又看向她,问:“你怎么又来了?”

    她却开口问道:“我自小被拿来试毒,你可有办法医?”

    “哦?”顾衔倒不惊讶,悠闲地拨弄着药草,“你过来,我为你诊诊脉。”

    疏月迟疑着,说:“我身上的毒千奇百怪,你未必诊得出来什么。”

    顾衔无奈地道:“我再被称作神医,可你不让我诊脉,我如何医你?”

    “那,”疏月想了片刻,才一点点描述起来,“大约从七岁开始,我试了许多的毒,各式各样,有些我都不大能想起名字了。过了十数年,这些毒估计也都深入肺腑了,”疏月托腮看他,“你有没有一种法子,一劳永逸,能将所有的毒一并除尽?”

    顾衔从草屋绿荫下走下石阶,洗了手回来,抬眼看着疏月,似笑非笑地道:“你说的这人,究竟是你自己,还是他人?”

    她顿住了,有些结巴,却又理直气壮地道:“自,自然是我了!你就直说你可有办法?”

    “若真要治,也须长期调养,哪里是一时半晌可以治好的?”顾衔含笑,“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告诉我这人究竟是谁?”

    疏月从栏上跳下来,道:“都说了是我了!”她顿了一下,又问,“那,易容换貌之药你可能制成?”

    顾衔不由得好笑,道:“你这要求怎么都奇奇怪怪的?不过倒可以一试。”

    “真的?”疏月眼睛一亮,“那就多谢顾神医了,不论此事能不能成,来日你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就好。”

    “好,”顾衔在她一脸莫名的神情中伸出了小指,同她勉强伸出的碰了碰,“一言为定。”

    数十年之前,唐门门主唐昭行事果决,心思深沉,武林中英雄辈出,也未湮灭这位女子的风华。那时她一人撑起了整个唐门,于武林中占得一席之地。

    十九年前唐昭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月份里唐门中一位堂主因难产而亡,亦留下了一个孩子。这两人结伴长大,一个受千般呵护,另一个则从七岁起被拿来试毒。

    从小顺风顺水长大的那个是疏月,唐昭的亲生女儿,而唐栩则是真正被拿来试毒的人,又以少主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替疏月挡过不少次杀机。

    幼时两人懵懂,相伴长大,感情甚笃。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唐栩渐渐明白过来,两人便有了隔阂。

    疏月曾无数次想过如何放唐栩自由,然而无计可施——她娘亲留下的是一个死局,留在唐门是他唯一的活路。

    疏月推开少主房门时尚是清晨,屋中无人。她刚要转身出去,一身玄衣的唐栩就出现在了门口,未收起的笑意一瞬消寂,他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疏月在他面前一贯没有什么底气,微垂了眼帘,却瞥见唐栩腰间短匕上多了一个小巧的剑穗,看起来不伦不类,也不妨碍他方才的笑意。她抬起头,道:“你……”

    唐栩绕过她走进屋内,语气里掠着寒意:“与你无关。”

    “可你若是喜欢上了他人,”疏月声音抬高了一些,“你当知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喜欢上你便有结果吗?”唐栩讥讽道,“我心中自然有数,死生自负,不劳操心。”他与疏月擦肩,声音沉沉,“我这一生之苦,全都拜你所赐。”

    “所以,不要再逼我了。”

    疏月攥紧的手渐渐松开,转身出门。阖上门那刻,她低声道:“你好好休息。”

    落叶谷四季的景色好像总是一样的,两边是灰色的山,脚下是枯簌一地的落叶。疏月悄无声息地潜进去,一抬头就撞见了顾衔。他正坐在凉亭中处理着臂上的伤,刚巧上完药,将衣袖放下,头也未抬地道:“你这次来总不是又来偷药的吧。”

    疏月嘻嘻地笑,也凑了过去,很熟稔地坐下,道:“自然不是了,来找你而已。你怎么受伤了?”

    “采药时不小心而已。”顾衔推开她伸过来的手,“你平白无事来找我做什么?”

    她趴在石桌上,巴巴地看他,问:“顾大夫,你可有解忧的药?”

    顾衔轻笑了一声,“若真有这种药,我自己便先用了。不过我这里倒有忘忧的药,前尘尽忘,你可要?”

    疏月摆摆手道:“那算了,我已经过得够故作糊涂了,再用了这忘忧药……”她笑了一下,泛着苦涩,“估计就要欠更多人的情了。”

    两人相谈半晌,直到月亮渐渐升上枝梢,疏月抬头看看天色,站起身来,道:“我也该走了。”

    她方走出凉亭,便听见身后一道温润的声音问:“今夜月色正好,姑娘可要留下来饮一杯酒?”

    她回过头,看见顾衔提着一把银壶,眉眼含笑看她:“上好的竹叶青,一饮即醉。”

    等到疏月果真坐下准备一品佳酿时,顾衔却又取出两片竹叶,道:“还是用这竹叶子吧,免得醉得狠了。”

    说完,他将酒壶微倾,清酒落在竹叶上,也不过数滴。疏月嗤道:“你自己酒量不好,不必这样拘束我。”

    顾衔摇摇头,道:“体弱不能多饮罢了。”

    “算了。”疏月从他手上接过竹叶,抿去酒液,倒果真与寻常的酒不同,入口清冽,清香沁人心脾,但也极烈。

    疏月饮过三次,脸上已经绯红一片,半眯着眼看坐在对面的青衫公子。

    那公子将五指在她眼前一晃,倾身凑近了些,问:“三年之前,你去过南坊,湖上隔船听过一首曲子,与一人遥遥聊了一夜,你可记得?”

    疏月眼前朦胧,晃了晃脑袋,迷惑地看着他。

    “是了,果然不记得了。”顾衔自语道,重又看向她,缓声问,“你是几月的生辰?”

    疏月眨了眨眼,道:“九月。”

    他将折扇轻点在青石面上,又问:“那我问你第三句,你喜欢的人……是谁?”

    没等到回答,疏月的下巴点了几下,便在顾衔的手伸过来接着她那刻睡着了。

    四周是一片青竹,郁郁翠翠,尚是生机正浓。顾衔慢慢将手抽回,静坐了许久,直到觉出寒意那一刻看向了疏月。他站起身来,笑意还没漫开,忽然俯身咳出血来。

    角落里一道苍老的声音急切地唤道:“公子!”

    顾衔一只手用力按着心口,冲那处摆了摆手,缓了许久才停下咳声。一旁的疏月还睡得安稳,酒意熏染上了两颊。

    他慢步走过去,将人抱了起来。她倒是没有多重,看着那么嚣张跋扈的一个姑娘,可抱在怀中也不过瘦瘦小小的一个。

    次日,疏月是在鸟儿鸣啭中醒来的,她这一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一身懒散,晃悠着起床梳洗。倒是一直没看见顾衔,只有一个老人告知她顾衔有事外出,她自己出谷便可。

    唐门中近些时日也有事可忙,武林大会将近,各江湖门派,不论恩怨,不分正邪,大都是要掺和进去的。

    各堂向来散乱,一贯少有交集,唐栩这一次赴武林大会却将七位堂主都一并带上了。

    疏月一路跟着,虽说名义上是唐栩身边的婢女,却也无事可做,一路上不过打量各个江湖门派的人。幸而他们还未曾撞上过流云剑派的人,否则一定少不了一场打斗。

    说起唐门与流云剑派的恩怨,还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疏月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唐门正是鼎盛的时候。

    流云剑派掌门带着数十名弟子外出,遇上了唐昭,一个小弟子无意间在一桩小事上得罪了她。唐昭当时于江湖中名声正噪,脾气也一向狂妄,带着几个手下追杀了一路,一直到悬崖边上。其间细节无人知晓,最后那位赵掌门带着他的儿子跳崖身亡。

    流云剑也跟着这位掌门一起销声匿迹,此后赵掌门的师弟叶城佑接管流云劍派,门派上下为赵掌门服丧,一片素白,自此也与唐门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到如今疏月听说了她娘亲的许多事情都还会不寒而栗,在她的记忆里,娘亲教她用毒,却少有疾言厉色。

    疏月回过神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唐栩近几日单独出去得越发频繁,但心情似乎是好了许多,她也不再多问。

    武林大会那一日却出了事,外头三场比试之后,流云剑派的人忽然哄闹着闯进来。打头的竟是叶掌门,他浓眉横竖,领着一众弟子同屋内的人对峙,道:“我们两个门派之间素有龉龃,可也没想到唐门竟会做出这等宵小之事,实在为人所不齿。”话音刚落就拔了剑。

    唐栩指尖轻压着茶杯的边沿,眼神一暗,将杯子掷了过去,问:“叶掌门什么意思?”

    叶城佑用剑尖挑开那只杯子,茶水在半空溅了出来,落地就变成了一片焦黑色。他低头看了一眼,情绪更加慨然。

    “爹!”他身后一个姑娘站了出来,直直地盯着唐栩的脸,目光像是要把他脸上的面具扒下似的,“唐少主若是问心无愧,可敢摘下脸上的面具,让我一验?”

    疏月听得莫名其妙,伸手招了一个素来在外打探消息的唐门弟子过来,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弟子在她耳旁道:“流云剑断了。”

    流云剑一向是流云剑派的镇门之宝,之前的赵掌门落崖,尸骨未存,这把名剑也随之消失。五年之后听说有人重新送回此剑,现今竟又断了。

    唐栩方才确实不在,疏月下意识地看过去。他的声音莫名地轻快:“不必验了,我没想过抵赖。”而后他伸手提出一个剑穗,神色淡淡,“叶姑娘看好了,是我吗?”

    “你……”叶婉咬了牙,提剑上前,这一剑夹杂着十足的恨意,动作迅疾。

    疏月移步上前,手握短刀划过剑刃,而后十指轻拂过剑面,毒针便擦过她的肩头。叶婉闷哼了一声,动作却不顿,直朝唐栩而去。

    紧接着,一支袖箭破空而来,正中叶婉膝盖。她猝不及防地跪下,抬头看着唐栩,语气怨怒:“你骗我!”

    她遇上蝶宗,为一个白衣公子所救,同她游历山水,互许情意,到头来,竟然是唐门少主步步算计,只为毁去流云剑。

    叶城佑上前扶起她,看她伤处泛黑,虽是自己女儿轻率,轻信外人,也不好过多苛责。

    “将她带回去疗伤。”叶城佑站起身后怒极反笑,“唐门真是厉害!今日便教这武林中人看看,欺骗一位弱女子,毁我门派宝物,十三年前害我掌门。而今还是当着各路英雄好汉的面,使出这般下作手段,来日不知哪家会再遭毒手?”

    出了这等大事,外头比试暂停,各门派都齐聚在此,听此都是窃窃私语,准备相帮流云剑派。

    唐门一向行事乖张,可也没遇上过这般的情况,难保全身而退。

    疏月挥袖甩出一把浣花散,向唐栩道:“你先走。”

    可众人显然都是冲着唐栩而来,层层围堵,让他脱身不得。

    眼看情势危急,唐栩身上也受了重伤,疏月心里暗暗思虑他今日做法的用意,不过一个闪神,便被叶城佑寻了间隙,硬是捱着几根毒针挟持了唐栩。

    危急时刻,她顾不得多想,手刚放在腰间就被人拦下了。这人一身银灰衣袍,戴着斗笠。她正要出手,就听见男子低声道:“是我。”

    顾衔?

    他问:“你想好了?时下唐门不济,近来又得罪了众多武林门派,你当下拿出这个,便真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疏月偏头看他,笑了一下,而后毫不犹豫地挣开了手,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道:“唐门令在此,我才是真正的唐门门主。今日之事,皆由我指使。”

    堂上一片哗然,皆盯着疏月手上的唐门令。唐门令素来由门主保管,以唐昭如此缜密的心思,怎么会让唐门令落在外人手里?

    门外又进来一众人,却是朝廷中人,七君阁,领头的人持一块令牌,道:“照理说我们不应干涉门派恩怨,但唐栩乃我阁中之人,还请诸位放人。”

    疏月拿出唐门令,原是因为几个门派之中有她娘亲安排的眼线,都是老人,除非见唐门令,否则绝不会现身。然而,她未料到唐栩早有办法脱身,不过是等着这一刻。

    她呆立原地,直直地望向唐栩。他一双眼睛颇为淡漠,向众人道:“旧时恩怨,全因在下受制于唐门,难以自全,实则种种行事都是听从门主命令,身不由己。而今真相大白,便告辞了。”说罢他一拱手,跟着七君阁众人离开。

    原来唐门门主阴险至此,行龌龊之事,还要拿他人当傀儡,一时间众人矛头齐齐指向疏月。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唐门令,默默无言。

    然后,那几位暗线适时出现,护着她向外撤去。一双手倏然握住了她的肩:“跟我走。”

    她跟着顾衔回到落叶谷休养了数日,后来知晓当日唐门折损了四位堂主,各门派因门中出了叛徒对唐门更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而对于她的门主身份,顾衔却从来只字不问。

    解释起来倒也不难,她母亲疼惜女儿,知晓自己死后唐门必然衰败,不愿疏月同她一样为唐门所累。她还为唐门想得深远,布好了一切的局,三位长老辅佐,各方暗线相助,另有一个名义上的少主挡在疏月身前,尽由她江湖自在,可看万里。若疏月能远走江湖,不留挂念,那唐栩便留在唐门,成为继任人;她若是继任唐门,唐栩的下场只会是被除去或是留在唐门不得见他人。

    疏月说这些事的时候神色淡淡的:“我不比我娘,胸无大志,怯懦胆小,又贪欢爱玩,可也不愿为了自己去害唐栩。我自小的玩伴便只有他一人,却是最对不起他。”

    “青梅竹马,”顾衔笑道,递过去一杯茶,“你对他有情?”

    疏月茫然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最初知道他许是有了喜欢的姑娘时,我虽心里不痛快,可若是他开心一些也好。”她垂眸轻笑,“现今想来,都是计谋而已,他找好朝廷为靠山,给唐门招惹麻烦,想来一步步都是算好了的。”

    “可也不怪他,换作我,我也只会恨死我自己。”疏月声音渐低了下去。

    顧衔揉了揉她的头,安慰道:“不怪他,可也不能怪你,他也不知道你一直为他谋划脱离唐门之事。”

    疏月有些惊讶,问:“你怎么知道?”

    顾衔无奈地道:“你问我如何解毒,又问易容换貌的药,用意够明显了。”

    “那你早就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了?”

    “猜了七八分。”他又道,“那药还真被我做出来了。”

    “啊?”疏月愣了一下,“什么药?”

    顾衔一笑,“易容换貌的药。”

    那药即便做出来了,却也用不上了,白白辜负了顾衔的一片好心。

    一个月后,疏月离开了落叶谷。她站在那棵枫树下,身后映一片晚霞,眼眸弯弯,问:“这落叶谷,我今后可常来吗?”

    清风缓缓拂过山谷之间,顾衔送别她,笑意温和地道:“自然可以。”

    疏月回了唐门,其间数次前往七君阁要求见唐栩一面,都被拒之门外。她以为这一生与他再不会相见,却未料到两个月之后唐门突遭灭顶之灾。

    七君阁清剿唐门,因唐门本就树敌众多,先前武林大会一事更是招致不少仇怨,此次武林各门派皆坐视不管,更有甚者趁火打劫。

    疏月这才晓得唐栩的棋局约莫到此时才算落定,他要对唐门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门中血流成河,有一位长老最后带着她藏进毒室。然而唐栩自小在此长大,对其中各种毒物暗器早已熟知于心,便轻巧地带着众人到了他们眼前。

    那位长老被带了下去,独留了疏月一人。两人在这方阴暗的毒室里两相静默,许久后她才开口问:“你一定要赶尽杀绝?”

    唐栩没有回答她的话,提剑走了过来。

    剑刃割裂皮肤,硬生生地刺进她的肩头,他慢慢说道:“我从小替你受过,替你担门中事务,替你承天下骂名。而你娘亲倒是为你选了一条干干净净的路,前半生无忧无虑,待你真正想清楚的时候,或是退隐江湖,或是接任门主。各堂堂主,几位长老,她为你精挑细选脚下的垫脚石,为你机关算尽每一步棋。她给了你足够选择的权利,可我呢?”他话到后来语气有些激动,又渐渐缓和下来,嘲讽道,“可惜你不如她愿,不能干脆抛却唐门,也不能斩情断疑留下,幸而就给了我这可乘之机。”

    他语气淡淡,手下动作却未留情,“这十二年的债,便用十二剑来偿还,若你捱过,从此我放过你,两不相欠。”

    疏月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低下头时唇边笑意却缓缓漫开了。所谓用心,又有几人要听呢?总归结果是唐栩最后得偿所愿,凭一己之力,干净利落。

    眼前唐栩的神色却忽然僵住了,疏月看向他身后,惊喜地唤道:“顾衔!”

    顾衔在唐栩身后点了穴,上前把她扶起来,说:“唐门出事,就知道你自己定然逃不出来,跟我走。”

    他带着疏月一路逃了出去,中途却顺利得异常,所经之地也未遇见多少七君阁的人。

    落叶谷其后果然有密道,密道外面通往湖上。

    这一处山岸耸立,底下碧波万顷,湖面上只漂着一叶小船。

    碧裙的女子喋喋不休,显然已经恢复了精神:“我那时去七君阁找他,本来是想去问问他,他要是喜欢过我,我就给他一巴掌,让他不好好珍惜我,然后我会来找你;他要是不喜欢我,就当我前几年都是自作多情,我轉身还回来找你。”

    旁边的顾衔只含笑听着,沏一壶清茶,说:“好了,那药你该吃了。”

    唐门被灭,对外传言是一人不剩,疏月自然不能“活着”。那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唐门令,再顶着原来的脸无论是被江湖中人看见还是被朝廷中人看见,都会不得安宁。

    顾衔潜心研制的药还是派上了用场,他轻声劝慰疏月:“这药有副作用,吃了之后你许是会忘记往事……不过也好,便当做是重来一次。”

    疏月不以为意地道:“失忆了也没关系,你就把我留在你身边。等我醒了,半年一年,你那么好一个人,我肯定喜欢上你了。”

    顾衔无奈地一笑,道:“我没办法那么卑鄙。”

    她又问道:“那你把我送走了,什么时候来找我啊?”

    “三月之后我要收一个徒弟,正在南坊,我将这两字写在花笺上塞进送你的香囊里了。你醒来若看见,似有所感,肯定会去那处,到时你我能否再见,就看缘分了。”

    疏月又高兴起来,道:“我聪明又机灵,你一定一眼就能相中我。”

    顾衔语意悠长地答:“是啊……一眼相中。”

    疏月便躺下闭了眼,乖乖由着顾衔将药丸塞进嘴里,又想起有一句话还未说:你那么好,我要在心里留一块干干净净的地方给你。

    可这药……怎么那么苦呢?

    顾衔看她已经昏睡了过去,才轻声道:“这药名尘屠,自然该抛却前尘,重新开始。”

    这时,湖面上又拐入一条船来。那船上走出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来,看着两人,叹气道:“公子,你可值得?”

    顾衔不语,未有留恋地踏到那条船上,道:“钱伯,将她送走吧。”

    想来不值得——当初唐昭害他父子两人落下山崖,他父亲为护他身亡,而他全身重伤,被当初的神医救治后却也身体极弱,连走路都要费上一番力气。

    他每月用枯骨续命,强撑着身体习武学医,是为报仇。他将流云剑交给叶掌门后,却未选择回门派,仍一人在江湖上漂泊。

    他与疏月在南坊初遇,到后来猜测出她的身份,唐栩做的事他在其中推波助澜不少,倒是没想过要害她——这真正仇人的女儿。

    方才所说,他倒是不在意卑鄙与否,自然想将疏月留在身旁。可毕竟他时间不多了,拿枯骨续命,等同过耗,他这十几年深受其苦,如今也算够了。

    小舟行过两岸青山,湖中水秀,与一座山峰交错而过。顾衔无声地笑了,他留的那张花笺,写遍了这世间山水秀丽之处,却唯独离蜀地遥遥,让她再想不起这个地方。

    前程天高地阔,而这江湖又哪有什么念念不忘,身在刀锋剑光间,眼中常见青山流水。时人语:且将青山常相见,也知江湖无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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