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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清口,,短篇小说

    时间:2020-02-22 09:49:3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翟妍    本名翟景华,笔名翟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吉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十月》《中国作家》《作家》。长篇小说《长河长》在《江南》杂志发表。著有中篇小说集《麦子熟了》,散文集《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长篇童书《青云城里的来客》。

    1

    榆村的杨有四已经是七十冒高的人了,身体还硬朗的像个小伙子,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闺女都不在榆村住了,庄稼地里的活儿他指不上他们了,从春天撒种,到秋天收割,他都一个人忙活。好在,秋天收粮食时,早已经不用人去掰苞米了,村书记会拉拢个收割机过来,每户摊些钱,一个村子的地,只消花个三五天,就全收完了。就算还要弄些柴禾烧,杨有四自己赶着驴车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别人家用三天弄回一冬天的烧柴,杨有四干上半个月,照样不会在冬天里挨冻。

    往年,杨有四家的柴垛从来没高过他们家的屋顶,可今年不一样,杨有四愣是用毛驴车多干了五六天,把柴弄成小山样的,在自家门前堆了长长一垛。因为,他听了杜青山的话,养了一头牛,那些柴禾,是要一半用来过冬,一半用来喂牲口的。

    杜青山也是奔七十的人了,他这一辈子,最得意两件事,一个是喝茶,一个是和杨有四打连连。在他还很小时,他就跟杨有四很唠得来,上学一起往学校跑,下学一起在村子里疯,还非要跟杨有四拜把子,跟人家说,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杨有四听了哈哈笑,说那样你就亏大了。

    反正,把兄弟就是那么拜下来了,吵也吵过,闹也闹过,风风雨雨一輩子,都没挣巴出榆村,就总能逮到机会往一起凑。杜青山爱喝茶,杨有四去蹭水,尤其是冬天,炕沿儿底下支个铁炉子,烧得通红通红的,两个人围着一坐,往炉子上架个烧水壶,一把茶叶丢进去,浓酽酽的茶水咕嘟咕嘟直翻花,你一碗我一碗就喝起来了,要是白天,能喝出一身汗,要是晚上,能把天喝亮喽。年轻那会儿,喝茶的工夫,嘴上是不能闲着的,吸溜一口,要讲讲东家长西家短的,说张家的媳妇好看,李家的婆娘不会过日子什么的。到如今,他们老了,年轻时总爱挂在嘴上俏皮的大闺女小媳妇,也老得不成样子了,他们就很少再谈论起她们,他们更愿意说说他们的儿女。他们的儿女都在远方。

    杜青山的闺女在县城里卖猪肉,隔三岔五会让通村的大客车捎回几斤猪后丘来,吃肉那几天,杜青山的气色和神情都变得特别好,总是用前门牙咬着一根笤帚棍儿,老早把茶水沏好,等杨有四一进门,就打着饱嗝跟杨有四说,这把年纪了,天天吃肉哪受得了?多亏这茶叶刮肠油。

    茶是上好的普洱,是杜青山的儿子丰海拿回来的,杨有四听杜青山说过,那茶叶很贵,就那一饼子,能换他五袋大米,他儿子光一在县上的一个机关单位当科长,也喝不起值五袋大米的茶饼子,可人家杜青山的儿子丰海不一样,人家丰海是榆村最有出息的人,脑袋好使,从小是个左撇子,人家都讲,左撇子天生脑袋瓜灵活,丰海一出生时,杨有四就说,天苍饱满,地阁方圆,是个福禄命,非官既富。可倒是真借他的吉言了,杜青山家的丰海,虽然高中一毕业就做了推销员,却越干越上手,在一家农药公司坐上了销售经理的位子,一年能挣一百多万。早在丰海才二十出头时,杜青山有意和杨有四结亲家,想把杨有四的闺女娶来给丰海当媳妇,可杨有四不干,杜青山问杨有四为啥,杨有四始终没说。后来,丰海混得花钱如流水了,杜青山有事没事就编排杨有四几句,说当初你们家丫头要是跟了我丰海,哪至于到现在还按垄沟子找豆包?杨有四咧嘴一笑,总当耳旁风。

    杨有四和杜青山在一块,除了泡茶饼子,还邀约着一起去放牛。本来,养牛是杜青山的喜好,因为他的儿女上学时的学费,全是靠他养牛赚回来的。到现在,孩子们已经不朝他要钱花了,他还是把牛当成稀罕宝,伺候得像祖宗一样。夏天,刮风也好,下雨也好,都要赶出去吃青草,他说,边吃边消化食,牛才高兴。冬天,吃了野地里的枯草叶子,夜里还要喂饲料,都是些豆饼呀、苞面呀、谷糠呀啥的,他说,只有这样,牛才能上膘,大雪来时,牛才不冷。

    成天跟杜青山泡在一起的缘故,杨有四从杜青山那里学到不少养牛的高招,又架不住杜青山的撺掇,说反正家里外头,出来进去,就他一个人,还不如也整头牛,天天一起放,是个伴儿。杨有四就也买了一头养着,和杜青山的牛掺在一块,白天,一起去放牛,夜晚把牛圈进杜青山家的牛棚子里,杜青山喂牛,杨有四也跟着喂牛。

    2

    杨有四不管跟谁提起杜青山,都说,那是我老磕头的。他特别在意那份磕头的情义,总觉得,和他那几个亲哥哥比起来,杜青山更像他的兄弟。

    这话怎么说呢?倒不是因为天天能从杜青山那里蹭到茶水喝,是杜青山在别的事上,也是从来不落过的。就拿过生日这件事来说吧,杨有四自己是从来不记得的,他们都捱过六十六以后,只要一进七月的门,杜青山就把黄历里标着二十三的那一页给折起来,等到那天时,杜青山就让老伴儿炝几个小菜,煮一碗鸡蛋,再把杨有四一叫,两个人喇小酒喝。杜青山倒不会矫情着说啥生日快乐的话,但总

    会说,老太太吃咸盐,一年不如一年喽,明年这个日子,咱俩还得喝。杨有四说,喝。总是一高兴就喝多了。

    再往后,杨有四和杜青山都把心思花在了牛身上,那酒就不在杜青山家里头喝了,杜青山带着酒,和杨有四在草原上喝,捡几块干牛粪,笼一堆火,在火堆里烧鸡蛋,烧土豆,烧从河里网上来的鱼,吃饱喝足,就势往草地上一倒,呼呼就睡她娘的一大觉。夏天嘛,河水也丰,青草也茂,牛吃饱了,会跟他们一起睡觉。

    冬天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牛的嘴也是挑剔得很呢,吃头不好,它们就在草原上走,不停地走,寻找好草头。杨有四和杜青山怕它们走丢,就得跟着,冷了手,抄着袖子走,冷了脚,使劲剁几下,再想点个牛粪堆烤烤火,牛总是不肯给他们时间。有那么一段日子,杨有四跟不上牛了,就跟杜青山说,老胳膊老腿儿了,走不起了,再这么下去,牛没咋样,放牛的没了。杜青山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说是放牛,其实就是在放自己。要是没了这牛,咱们这把老骨头,就只剩下吃饱了溜墙根的份儿了,那和坐吃等死有啥区别?杨有四觉得杜青山说的有道理,再跟牛后头走时,就不那么抱怨了。

    榆村开始用机械收庄稼这几年,杨有四和杜青山放牛省劲儿多了,是那些机械收走粮食之后,顺带把秸秆也粉碎了,都扬在庄稼地里,厚厚一层,明年犁铧一翻,盖在土下,说是能肥地。那样,在春天没来之前,杨有四和杜青山就把牛赶到地里,溜茬子,说给牛溜茬子,最愿上膘。可倒是,半个冬天下来,还能省下家里不少饲料呢。只要不下雪就好,大雪要是把那些秸秆结捂上了,神仙都扒不出来。所以,每天晚上把牛圈好,杨有四和杜青山都要听天气预报,先听中央的,再听省里的,后听地方的。万一要是有错过的时候,那就看天,没风没浪星星亮,未来三天,杨有四和杜青山都会心情大好,要是哪天看见天上突然长毛了,乌七八黑阴成一片,他们俩的心会立马悬起来,讲真,牛要是不好过,他俩也不好过。

    当然,天气预报和眼睛都有不好使的时候,那样,杨有四和杜青山就像偏得了什么好处样的,把牛赶进一片地里,让牛痛快地捡着里头的好东西吃,他俩呢,就近找个树林子,往护林沟里一猫,身上身下填满树叶子草沫子,用腰间的麻绳把羊皮袄使劲一勒,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扯闲嗑。杨有四一开口就要来一句老磕头的,说老磕头的,你说这辈子,我跟自己老伴儿在一块待的时间,都没有咱俩在一起的工夫多。

    杜青山眼睛盯着远处的牛笑,指着一头黑牛,带白鼻梁的,说你看我那黑妞,肚子滚圆,能不能是怀了双棒?杨有四说,两个,你杜青山不得美出鼻涕泡?杜青山说,牲口也有长得好看长得丑的,你发现没?杨有四说,可不是吗?我咋看你家那憨媳妇,咋觉得它像李二花。杜青山笑得差点背过气,笑够了,眼泪淌了一脸,说,骨头八成都烂了,你还放不下?杨有四就眯起眼睛,不吱声了。杜青山在树叶子围成的窝里翻个身,说,我这憨媳妇可比李二花好看。

    杜青山的牛都是有名字的,黑牛带白鼻梁的,叫黑妞。白色带黄花的,叫二浪,是杜青山觉得那牛特能臭美,夏天在河边喝水,总要对着河里的影子撒一阵子欢。那头黑白花的,长得肩宽体胖,只知道吃,会不停地吃,没饥没饱样的,杜青山觉得像个傻婆娘,就叫它憨媳妇。憨媳妇半个月前刚生下一头小牛,倒是鬼灵精怪的,杜青山稀罕得要命,怕牛冷着,到了晚上就抱到屋子养,还跟杨有四说,恨不得搂在被窝里,像搂大孙子似的。杨有四就呛他,说你别大孙子长大孙子短的,这牛长大,还换钱不?杜青山说,那就不换钱嘛。

    杨有四拿眼瞥他,心想,哪有养牲口不卖的道理?再说了,拿着牛犊当孙子叫,要是让儿子听见还好办,倘若到了儿媳妇耳朵,还不吃不了兜着走,你想嘛,好说不好听,外人还当人家不让你看孙子呢。这话杨有四没跟杜青山说,毕竟,榆村人是真的都见不到孙子几面的,有啥法子呢?要上学嘛、要补课嘛,要跟城里的娃娃一样嘛。杨有四的孙子都十五六了,见了自己,还不如见了他家门口卖油炸糕的亲。杨有四心里一翻腾出这些,就真的没法儿说杜青山了。就由着杜青山叫去了。

    可杜青山养的那头憨媳妇,虽然能吃能喝,像个馋老婆样的,奶水却不怎么好,那小牛一到吃奶的时候,跪在憨媳妇的屁股后,衔着奶头,左拱一下右拱一下,就是填不饱肚子,急得杜青山都快把自己的血放出來给小牛喝了。

    也是巧了,就在杜青山张罗着要去河对岸的镇上买牛奶喂小牛时,杨有四的母牛下犊子了,可那牛犊子一生下来就是个死胎,杜青山赶紧把那胞衣上的血抹在自家小牛的身上,让杨有四的母牛认下了它,就像喂自己的孩子样的,把自己的奶水,毫无保留地给了杜青山的“大孙子”。

    那小牛一吃杨有四那头母牛的奶,杜青山就说,我那大孙子真是扛上,又把黄小辫儿的奶给造了。黄小辫儿这名字,是杜青山给杨有四家的母牛起的,因为那母牛角的下面,有两缕又细又长的黄毛,就像大姑娘长长的小辫儿一样。

    杜青山一那样说,杨有四就笑,他和杜青山一样,稀罕那小牛稀罕得要命,也当成孙子了,吆喝一声大孙子,那小牛就哞哞跑过来,蹭蹭杜青山,舔舔杨有四,惹人喜欢。

    3

    杨有四把柴禾一拉完,天就刹冷了,好像昨个儿还穿着秋衣秋裤,睡了一夜再醒来,就得翻箱倒柜,找棉裤棉袄了。走在路上,满坡的树上,叶子不知道是哪天变黄的,也不知道是哪天落完的,反正,都成了光杆司令,在风里瑟瑟抖着,也被冻着了样的。杨有四披着羊皮袄,去收割完的庄稼地里找杜青山。这段时间,杨有四一直忙着弄柴禾这件大事,都是杜青山在放牛,亏得是地里的秸秆叶子铺得厚,牛吃起来,会老老实实待上一天,杜青山不用跟在后头颠颠跑,往阳沟里一眯,倒也累不着。可杨有四心里还是惦记着,过意不去,毕竟,杜青山也是一把老骨头了。

    大平原上就这点好,庄稼一撂片儿,拿眼睛一瞅,眼神地道的话,望出去个十里八里不成问题。杨有四一出村,抬着一只手往额头上一罩,就看见西北坡隐隐有几头牛的影子。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为抄近道,杨有四要穿过一片坟场,从有榆村那天开始,榆村人祖祖辈辈,但凡死去,就都葬在这片坟场里。说实话,这坟场被没膝的荒草淹没了,榆村人每天来来回回从旁边的小路走,很少歪过头朝这边看一眼,杨有四也很少看,逢年过节来烧纸,都让他儿子来,儿子隔得再远,过年还是要回来的。榆村人的儿子,都是要到过年才回来的。

    杨有四快走了几步,也不知怎么了,不觉间竟扫了那些土包包一眼,想着地底下的祖宗们排资论辈躺下去的尸骨,突然心慌,觉得再这么排下去,说不定哪天,自己就也被装进一个匣子里,成一捧灰土了。正寻思着,树上腾然飞起的几只喜鹊吓他一跳,就立住脚,朝那几只喜鹊说,妈的,老子还以为是乌鸦呢。喜鹊嘛,因为沾一个喜字,活得就比乌鸦得宠些,杨有四心里不由舒畅几分。他继续朝前走,发现自家的坟地竟是紧挨着杜家的,抿着嘴笑开了,想,死了以后,和老磕头的还能做邻居,一起喝小酒。又一琢磨,这念头不好,便呸呸呸吐三口,大步离开了。

    出了坟场,牛的影子就近了,杨有四看见杜青山的“大孙子”在野地里撒欢,就奔那小牛犊子走去,待靠近时,发现杜青山正歪在阳沟里,衔着根草棍打鼾鼾,杨有四把树叶子踩得刷刷响,杜青山竟然没醒。

    杨有四没叫杜青山,挨着他坐下去,从羊皮袄的口袋里摸出个小酒壶,拧开盖子,往杜青山的鼻子跟前凑,杜青山一骨碌坐起来,夺过酒壶就闷一口。杨有四说,就知道这个好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豆给他,说,明个儿你歇歇,我跟几天。杜青山说,要歇你歇,我在这阳沟里眯着,舒坦着呢。杨有四说,我看你不是在这眯着舒坦,是看着你那“大孙子”活蹦乱跳的才舒坦。

    杜青山笑,说不就跟伺候孩子是一样吗?看着它出生,看着它一点一点长,哪天长大了,它妈说不要它了,就一准不要它了,他再想吃口奶,它妈会往死里顶它的。让人心疼呢。咱人就做不到,咱人不管自己的娃娃长到多大,走到哪儿,都搁在心里揪着。杨有四说,你那娃娃和我那娃娃,都出息着呢,咱不揪着。杜青山说是,出息着呢。他们继续喝酒。

    喝到日头爷儿偏向西半坡了,杜青山的舌头开始在嘴里打摽,问杨有四,说老磕头的,你说咱俩一辈子投脾气儿,你当初为啥就不同意把閨女嫁给我家丰海呢?杨有四说,你真要听?杜青山说,要听,要不心里老惦记着。

    牛那东西,到这个时候,就开始往家转悠,等转悠到家门口,天正好黑了。杨有四和杜青山也站起身,你搀我,我靠着你,跟在牛后头,一步一步往榆村挪。又走到那片坟场时,杨有四趴在杜青山的耳朵边说,你家丰海,不是孝顺儿呢。杜青山说,瞎扯,我丰海有那些钱,咋能不是孝顺儿呢?

    杨有四腿一软,坐在一个坟包包上,说,我儿也不孝顺。老话讲,父母在,不远游,可现在这后生,都游得远呢。杜青山也随着杨有四倒下去,说人嘛,只要我们活得比上辈有出息,下辈比我们更能耐些就好了。这些后生,我们知道他们好,就行了。杨有四说,到家吧,那咱接着喝。杜青山拽他不起了,便点上一根早就圈好的旱烟筒子,吧嗒吧嗒抽起来。

    坐在那坟头上,是看得见榆村的。榆村静得要命。除了屋顶上的烟囱,徐徐往天上冒着白烟,那村子,和这坟场一样静。只不过,这坟场里住着的,是死了的人,而榆村呢,住着的,是快要死了的人。

    杜青山抬手指指村子正中间那条路,东高西低,高的他们叫高岗,低的他们叫下坡,他说,老磕头的,还记得吗?就在那个高岗下坡的地方,小时候,咱俩骑着葵花杆子,一口气能跑到河边边上。我们还教过我们的儿子也那样耍。杨有四说,那些杂种可不听咱们的呢。小时候不听,长大了更不听。还不如李二花了,一辈子不生不养,死了倒不挂碍。杨有四把胳膊一抬,手搭在一块墓碑上,上面刻着的,正是李二花之墓。

    榆村人死了,没几个能立得起墓碑的,李二花那墓碑,是杨有四给立的,杜青山记得特别清楚。

    李二花也是嫁了男人的,只是那男人比李二花早走了两年,临闭眼前,最舍不下的,就是李二花,说自己对不住这女人呀,过了五十多年,没生出个一儿半女,其实是他的毛病,却瞒了李二花一辈子,李二花为此总是抬不起头来,在那男人面前,更是服帖百顺的。她男人临死前才说出这话,杨有四对着那吞下最后一口阳气儿的身子,还是擂了两拳,要不是李二花拦着,他会把那死人打出尿来的。

    那男人走了,李二花没哭,只是跟杨有四说,我死了,没人埋了。杨有四啥也没说,可那话,就像个铁坠坠,一直挂在他的心坎上。到了李二花病得不起时,杨有四不好去看她,就打发杜青山的老伴儿去,李二花跟杜青山的老伴儿说,年轻那会儿,要是顶住我爹的骂,我就是杨有四的媳妇了。

    杜青山的老伴儿把这句话带给杨有四了,杨有四听完,哭得不行,第二天去镇子上,买了一块石料,用毛驴车拉到家,一板一眼凿起来。他可不是石匠出身,凿出来的字都是歪歪别别的,花了两天的工夫,弄好了,绑在后背上,背去给李二花看,说,上面的字好看不?李二花没多大力气了,眯着眼看半天,问,上面凿的啥?杨有四说,李二花之墓。李二花把眼一闭,笑着走了。

    就冲李二花那事儿,杜青山一直敬着杨有四是个爷们。他觉得,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能比让一个人笑着死去更重要的了。

    4

    牛比杨有四和杜青山先一步到家了,杨有四和杜青山是好不容易才从坟场里挪出来的,进到榆村时,杜青山拉着杨有四说,你别回家了,冷锅冷灶,不如咱俩接着喝酒,喝了酒,哪哪都热乎。

    杨有四就跟着杜青山去了。

    往天,饮牛这活都是杨有四和杜青山一起干的,可杜青山一到家,就散脚了,往炕上一躺,睡得叫也叫不醒。杨有四就一个人开始饮牛。

    水槽子就在井台上,井台上竖着根水管子,推一下电闸,水就流出来了,是杨有四找电工给杜青山安的,说提水太费劲,安上电闸水泵,能省把子力气。人上了年纪,力气特别金贵,想多消费一点,拿钱都买不来。

    杨有四把电闸一推,水哗哗往水槽子淌,牛闻着水声过来,正咕咚咕咚喝着,一个人进到院子里来了,杨有四抬眼一看,是丰海,就问他,离过年还早,你咋回来了呢?丰海冲他一笑,叫了一声叔,让他饮了牛,进屋慢慢唠。

    牛喝饱了,杨有四往牛圈里扔几捆秸秆,把牛圈好,在门口掸掸身上的灰土,觉出肚子空了,开门进去,见杜青山的老伴儿已把桌子摆好,正从锅里一样一样往出端菜,盘中有肉,桌上有酒,丰海招呼他坐下喝,他也没客气,就凑上去,端起酒杯,奉承丰海说,你小子能,将来还有大钱赚。杜青山在炕上说梦话,嚷嚷着,黄小辫儿奶好,我大孙子长胖了。丰海听了,说谁是黄小辫儿?杨有四没吱声。

    饭吃到一半,外头有人喊,说是买牛的,要找丰海。杨有四便撂下饭碗,先一步跑出去了,问人家买啥牛?丰海紧跟着出来了,跟杨有四说,叔,你给指指,哪几头是我家的?杨有四愣住了,问丰海为啥要卖牛,丰海说,手丫子一拉撒,老爷子都花不完,那么大年纪了,该和我进城享福了。杨有四说,杜青山同意了?丰海说,小时候我听他的,现在他听我的,哪容得他同意不同意的?

    杨有四一听,火冒三丈,往外轰那买牛的,说走走走,牛主还没同意呢,咋能说卖就卖?丰海说,叔,你和我家老爷子一样,都老糊涂了,没事贴贴墙根多好,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颠颠,再把自己颠出毛病了,哪头大?哪头小?杨有四说,丰海呀,在这榆村,可轮不到你教训我。丰海说,那我卖我家的牛,你别管。杨有四肺管子快气炸了,回头见杜青山老伴儿披件厚袄,站在一旁看热闹,便说,你看傻了?去叫杜青山来。

    是到了城里点上路灯的时候,杜青山才到丰海家的,不是和丰海一起住,他儿给他备了新房,弄得他和他老伴儿像刚结婚样的,到处都富丽堂皇,他一进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觉得是在梦里,还是个挺怕人的梦。他跟他老伴儿说,这以后咋过日子吗?脚都踩不实呢。他老伴儿低头一看,是脚上的拖鞋,宣呼呼的,也感觉高血压就要犯了,便往床边上一坐,说敢情把咱俩往这一丢,那不就和蹲牢狱一样吗?

    杜青山没吱声,他看看墙上的挂钟,闭了灯,见外头还亮着,说,这时间,和咱榆村的对得上?

    6

    杜青山这一走,杨有四的日子全乱了,白天,放牛的时候,躺在阳沟里,转身叫一声老磕头的,才发现身边是空的。到了天黑,再想找个喝茶聊天的人,看看杜青山的窗口,连盏灯光也没有了。到了圈牛的时候,他总想把黄小辫儿圈回自家的院子,可黄小辫儿死活就是不回,见天发疯似的往杜青山家的牛圈里跑,一到了哪兒,就冲着天叫,冲着地叫,叫得嗓子都嘶哑了。杨有四听了,心都快碎了。

    尤其是黄小辫儿的奶子,肿胀的越来越厉害,害得黄小辫儿已经趴不下去了,走起路来,像个跛子似的。杜青山听放羊的说,可以用奶抽子天天抽牛奶,那样,黄小辫儿就不那么疼了,叫声会少些。杨有四就照着放羊的说的做了,可黄小辫儿还是叫,直到有一天,它再也叫不出惊天动地的声音来了,就连牛圈也不肯出,往旮旯里一躲,一嘟噜一串往下淌眼泪,弄得眼睛蒙上了一层眙迷糊,路也看不清了。

    杨有四请了兽医给黄小辫儿看病,打针,吃药,上眼药水,可只要它恢复那么一分力气,就又要不停地叫,反反复复,闹得好像这世上再好的药,都不能让黄小辫儿消停下来,说不定啥时候,它会突然想起杜青山的那只小牛来,就东一头西一下撞着,冲着冰塘的方向,一遍一遍呼唤。放羊的说,药不管用,那是上火了,心病还得心药医。

    这下,杨有四明白了,抄起手机给杜青山打电话,跟杜青山说,你问问丰海,把牛卖给谁了?杜青山说,问那干啥?杨有四说,没了你那大孙子,我这黄小辫儿快活不成了。杜青山一听,赶紧撂下杨有四的电话打给丰海,又给杨有四打回来,说牛让丰海卖给河对岸镇子里一家姓赵的了。杨有四说好,明天我就去找那姓赵的,把小牛买回来。

    第二天,杨有四一起炕,发现竟下了雪,外面白茫茫一片,不管是草原河流,还是庄稼地和屋顶,都铺天盖白起来了。荒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羊影牛影都不见了,连麻雀都钻进了柴垛里,任枯叶子被风抖得哗哗响,它们吓得直哆嗦,可还是不肯飞出来。杨有四没想到冬雪来得这么早,还看上去一下就要好几天的样子,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这样的日子,牛是放不出去了,就算把牛赶出去,也是难以觅食。往年,遇到这样的天,牛都是坐堂吃料的,大雪下几天,在家吃几天,等到大雪晴了,杨有四就和杜青山一人拿一个铁叉子,把地里的庄稼杆从雪里翻腾出来,让牛跟在后头吃。今年,杨有四不用挨那份累了,他和杜青山的柴禾,那么高的两垛,他的牛,一个冬天也吃不完。他打算先让他的牛吃杜青山的柴垛,反正,那柴垛就在杜青山的院子里,牛吃起来更方便些。

    于是,杨有四穿好了羊皮袄,拎了鞭子往杜青山家走,他还想,把牛往杜青山的柴垛一放,冒着雪也该去河对岸一趟,找找那姓赵的人家,早些把小牛买回来,早些了了黄小辫儿的心愿,那样,黄小辫儿能快点好些。

    雪没了脚脖,走起来深一下浅一下的,磕磕绊绊,杜青山还以为这样的天没人出来呢,出了院子才发现,路上的雪,都被人和牛羊踏平了。那些脚印,一直延伸到杜青山家。杨有四一到那门口就愣住了,大门虽然关着,门上的锁却已没了踪影,杜青山的柴垛四周,围着大大小小的牲口,本来应该消消停停的院子,热闹的像个动物世界,有几只山羊,都跳到屋顶上去了。杨有四气得冲着那些羊呀牛呀马呀的一阵乱吼,说谁让你们进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边喊边摇着鞭子往外轰着那些牲口,突然,杜青山的屋门开了,从里面探出几颗脑袋,抄着袖子说,老杜,你咋呼啥?杨有四吓了一跳,还以为只是院子里进了牲口,哪曾想还进了人,便说,你们咋还进到人家的屋子里去了?我老磕头的临走前把这柴垛交给我了?房子的钥匙还在我手里呢。

    杨有四从门缝挤进去,看见铁锅已经烧得通红,也不知是谁带了猪耳朵和下酒菜,那几个人坐在锅台边旁,对着一个酒瓶子,正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欢。杨有四说你们这是要干啥呀?我老磕头的要是在城里住不下去了,还会回来的。

    那几个人笑,说老杜你糊涂了,人家跟儿子享福去了,谁还稀罕回来?说你不就是看着人家杜青山的柴垛大,想留着给你自个儿喂牛吗?说有四呀,咱可都是走一步掉一块了,你可不能捡了便宜吃独食。杨有四直跺脚,说不是那个事儿嘛,柴垛牲口吃了也就吃了,可房子不能给人家败祸,房子是根,根要是损了,我老磕头的就再也回不来了。那几个人脸上都憋着笑,却不再搭理杨有四,闷不吭声抄起酒瓶子,喝一口,传下去,又喝一口,又传下去,轮了整整一圈,仿佛杨有四不存在似的。杨有四就那么定定看着他们。

    正僵持着,杨有四的手机响了,是杜青山打来的,问他黄小辫儿好没好些。杨有四对着电话半天没说话,杜青山问他咋不吱声,他鼻子一酸,说你干啥要走呢?这一问,杜青山的声音也颤了,说我的老窝都还好?杨有四看看那几个在他院子里放牲口的,说好着呢。就挂了电话。

    大伙哈哈笑,还以为杨有四是给他们打马虎眼呢,杨有四却往前凑凑,一把抄起酒瓶子,啪嚓一下摔在地上,说都滚,都滚,我老磕头的在时,这院子是个啥样,他走了,这院子就还是个啥样。说明儿个,都别来。

    这一露脾气,大伙就不饶了,七嘴八牙数落杨有四,说扯呢,这大雪,是要捂一冬的,不来这儿,去哪儿?杨有四说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有我杨有四在,你们谁都别想糟践我老磕头的老窝。

    杨有四到底是把那些人都赶走了,怕他们还会折回来,就日日夜夜在杜青山的门前守着,连黄小辫儿也顾不得了。

    大雪下了好几天,杨有四守了好几天,到了雪停的时候,黄小辫儿已经一天更比一天佝偻了,给它灌药,给它洗眼睛,咋也不见好。这让杨有四很难过,决定立马过冰一趟,把杜青山卖掉那小牛买回来,不然,黄小辫儿怕是真活不成了。

    杨有四就出发了。

    7

    从榆村到河对岸的镇上,十几里的冰面,一眼望不到头,隐约能看见对岸的炊烟,徐徐往天上飞,房屋全都被大雪捂上了,冰面也被大雪捂上了,足足有一尺厚的雪,杨有四走起来特别费劲,迈一下脚,就要使出半身力气,还没走到河中央,他的狗皮帽子上,胡子上,眉毛上就都挂了白霜,使他跟旷野里的树一样,都变成了雾淞。杨有四想,变成雾淞也不怕,只要不变成冰坨坨,就是爬,也要爬到对岸去,无论如何,是要找到小牛的,杜青山走了,在这榆村,黄小辫儿是他唯一的伴儿了,他不能再失去这个伴儿。

    杨有四老伴儿还活着那会儿,他花在他老伴儿身上的心思,都没有花在黄小辫儿身上的心思多,杜青山那时候还笑话他,说他对老伴儿不好,是因为老伴儿不是李二花,那可是杜青山冤枉他了,他也不是不想對老伴儿好,是不管咋对她好,她都觉得他心里是愧疚了,他就懒得理她了,觉得对人好不如对牛好,牛没那些矫情事儿,只要对它好,它就跟你优哉游哉过日子。

    杜青山还笑话过杨有四,说他老伴儿没得早,就是杨有四给气死的,杨有四从来不把那话放心上,他觉得,人都是有寿路的,寿路的长短,是自己积福报积来的,咋能别人一气就气死了呢?更何况,杨有四从来不觉得自己气过自己的老伴儿,就算给李二花竖了一块墓碑,他老伴儿死时,他也没亏待她,用了一样的石料,他也给她竖了一块,那上头的字,也是他一锛一凿刻上去的,刻的是,杨有四之妻梁月娘之墓,比李二花那碑,庄重多了。

    一想起这些,杨有四就觉得不那么累了,猛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河中央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杨有四终于到了对岸的镇子,是哪户人家买了杜青山的牛,杨有四除了知道人家姓赵,别的,都不清楚,就沿路打听着,后来,终于有了那牛的下落,杨有四像喝醉酒一样,兴奋起来,奔着人家去了。

    那赵家院子很小,牛棚连着房舍,推开大门一进去,就看见小牛从棚子里伸出头来,哞哞叫了两声,眼睛眨呀眨的,有两行泪水,顺着鼻梁往下淌。杨有四上前,拍拍小牛的脑袋,说大孙子,你还记得我?

    那姓赵的听见响动,从屋子里出来,见是杨有四,还认得他,便问,你来做啥?杨有四说,牛在你这里,不舒心呢。你看,它都哭了。姓赵的说,哪是哭呀,是那母牛没奶,饿的,早知道这样,我哪能买?杨有四接着话茬说,那你把小牛卖给我吧,总比在你这饿死强。姓赵的正为这小牛犯愁,听杨有四这样一说,当即就同意了,开了价码,杨有四连口都没还,

    赶着小牛就走了。

    小牛还记得回家的路,一出赵家的院子,便撒着欢,扬起一阵阵白色的雪花,在杨有四的前头又是扭屁股又是尥蹶子,径直奔着河边去了。杨有四跟在后头,脚步比来时更轻盈了,陷在雪窠里,好像也没费多大劲儿,就拔出来,又一步一步踩下去,和小牛一前一后上了冰塘。

    小牛在前头跑,杨有四在后头哼着二人转,把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都唱出来了,跟小牛的哞哞声,一和一和的,一传传出好几里,惹得家中的黄小辫儿都听到了,突然不安生起来,把杜青山的大门挤开一道缝儿,硬生生跑出去了,直奔大冰塘。

    雪后的傍晚,太阳总是格外红艳,霞光洒下来,一跳一跳的,像雪地里藏了无数眼睛。杨有四唱累了,想吆喝小牛歇一歇,可小牛就是不肯停下来,哞哞叫着,撒着欢朝前跑。

    看着小牛那股欢实劲儿,杨有四也酿出几分力气来,加快步子追赶小牛。小牛就像个调皮的孩子,跑一阵子,回头看杨有四一眼,又继续朝前跑去。后来,小牛突然不回头看他了,叫声也更加欢悦,杨有四才发现,是黄小辫儿码着他来时的脚印,哞哞叫着跑过来了。小牛看着黄小辫儿,像孩子一样,在大雪覆盖的冰面上蹬着后蹄,跳起美丽的舞蹈,呼应着黄小辫儿的叫声,一点一点靠近黄小辫儿,眼看着它们近了,更近了,杨有四的心却突然一紧,接着,他听到噗通一声空响,小牛就没影子了。

    杨有四脑袋顿时嗡一下子,喊着,大孙子大孙子,便扑过去。大雪覆盖的冰面上有一汪清口,他来时从清口旁边路过,脑子里一直胡思乱想,竟然没发现。脚印子还在那清口边边上,只要再歪一歪,就踩上清口周围的薄冰了,人一准就掉进去淹死了。

    那清口,夏天时,一定是深水区,水流的特别急,常常会在冬天到来时也不封冻,淌着一股清流,像是河流倔强地跟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抗衡着,你让我死,我偏要活成个样子给冬天看似的。

    那清口只有脸盆那么大,周围的雪,一半氤氲,一半结了冰碴,冰层很薄,像一张摊开的面饼,小牛前蹄一落上去,冰层碎了一片。河水溢出来,小牛在漩涡里打转儿,很快就要被水流冲走了,杨有四啥也顾不得了,妈呀一声,把狗皮帽子一扔,跳到清口里去了。

    清口彻底裂开了,一大块冰又塌陷下去,杨有四在冷水里使了吃奶的劲儿,顶住小牛的屁股,才把它顶到水面上来。可他的羊皮袄湿了,棉裤湿了,棉鞋靰鞡里灌满了水,像千斤坠一样往下拖拽着他,他看见水涝涝的小牛站在冰面上瑟瑟发抖,听见小牛冲着冰窟窿里哞哞呼唤,那西北天上的最后一缕红光,在水里变成五光十色的样子,一洇一洇散开了,在清口上一晃一晃的。

    ……

    第二天,榆村人是顺着黄小辫儿的叫声赶来的,他们到达清口时,看见小牛一半冻在雪地掩盖的冰面上,一半露在雪外,成了一个硬坨坨,却依然伸着脖子朝清口张望。

    而杨有四的狗皮帽子,就在清口旁边。黄小辫儿嗅嗅小牛,再嗅嗅那狗皮帽子,一声比一声更哀泣地叫着。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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