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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豺王索坨|豺王

    时间:2019-02-11 04:29:2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1   埃蒂斯红豺群行进在风雪弥漫的尕玛尔草原上。七八十只雌雄老幼个个无精打采,耳垂间脑顶上和脊背凹部都积着一层雪花,宛如一支戴孝送葬的队伍。每只豺的肚皮都是空瘪瘪地贴到了脊梁骨,尾巴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豺眼幽幽地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队伍七零八落拉了约两里长。
      嗬叽――
      豺王索坨纵身跳上路边一块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向豺群大声地啸叫。
      苍天有眼。山神开恩,埃蒂斯红豺群绝路逢生。豺群经过猛犸崖,突然发现了一个野猪窝。
      索坨从乱石堆跳到雪帘洞前,将脑袋探进石缝去打量。
      黑黢黢的石缝里闪烁着一双橙黄色的凶狠的眼睛。噢――洞内突然爆响起一声粗俗的号叫,又响起笨重的躯体在狭窄的石缝里朝前蹿扑的声音。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一副青白色的獠牙也恶狠狠朝前噬咬。雪帘洞里果然有一头凶相毕露的母野猪。索坨赶紧缩回脖子弹跳开去。
      嗬――嗬――嗬――嗬――
      豺群齐声朝雪帘洞发出让食草类动物心惊胆战的啸叫。
      母野猪吭哧吭哧在洞里喘着粗气,就是赖在石缝里不出来。这发猪瘟的家伙,肯定是知道自己一旦失去雪帘洞的依托,便会受到豺群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追堵围歼。它待在这条十分狭窄的刚够一头野猪侧身挤进去的石缝里,完全不用担心来自左右和身后的威胁,只要集中精力对付来自正面的攻击就可有效地保卫自己的家庭安全。
      索坨在雪帘洞前窜来跳去,想找到一个万无一失能把母野猪引诱出洞来的办法。蓦地,它停住脚步,偏仄脑袋,朝暮霭沉沉的天空发出一声干涩的悲壮的号叫。
      没其它办法了,看来,只有在豹群中挑选一匹苦豺了。
      
      2
      苦豺是豺群社会一种特定的角色,与人类社会中的炮灰殉葬品敢死队有点相似。苦豺这种角色的产生不搞世袭制,不由豺王指定,也不是靠抓阄碰运气,更不是按社会地位阶级来排列,而按一条十分简单的标准来遴选。那就是年龄加衰老度。凡扮演苦豺角色的一概都是步入暮年的老豺。
      索坨纵身跳上一块蛤蟆形的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将豺群扫了一遍。
      蛤蟆形岩石左侧有一棵苦楝树,树下蹲着一匹老母豺,形容枯槁,肩胛瘦骨嶙峋,颈下皮囊松弛,眼睑皱皱巴巴,身上的豺毛被树脂草汁黏成一绺绺,毛色酱红没有光泽。两排乳房失去了弹性,萎瘪得像几只干核桃。用埃蒂斯红豺群的传统标准来衡量,这是最合适不过的苦豺人选。
      这匹老母豺名叫霞吐,是索坨的亲生豺娘。
      霞吐身体缩进苦楝树背后,从褐色的树干后面露出两只迷惘惊诧悲凉愤懑的眼睛。索坨的眼光和霞吐的眼光在空中碰撞,撞得索坨头晕眼花,仿佛灵魂失足从百丈悬崖上跌落下来,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失重感。它的目光变得虚佞而软弱,承受不住豺娘沉甸甸的凝望,只好把眼睛偏离开了。
      它晓得豺娘霞吐把它养大是多么不容易。它索坨怎能忍心将爱它疼它含辛茹苦把它抚养大的豺娘选为苦豺推进火坑扔给死神呢?
      豺群沉默着,这是一种不满的等待,一种耐心的警告。
      索坨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地无休止地将筛选的眼光在空中飘来移去作逍遥游。豺王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坚毅和果敢,不然就会逐渐失去来自下属的信赖,从而使自己的统治地位发生信仰上的动摇,最终导致政变危机。
      索坨站在蛤蟆形岩石上将尖尖的唇吻深深地插进积雪,雪片被它口腔中的热气融化,一股彻骨透心的凉意弥漫全身。它需要把自己的良心放在冰雪中浸渍。然后,它又抬起头来狠狠甩了甩脖颈,把缠绕在胸臆中那片与豺的品性水火不能相容的温情甩脱掉。它的筛选目光坚定地沉稳地落在豺娘霞吐身上,
      你就是苦豺!你必须做一匹为了群体的利益而奉献牺牲自己的苦豺。
      
      3
      索坨从蛤蟆形岩石顶跳回到了地面。
      它离豺娘顶多20米远,20步的距离,再慢也会走到头。它舔了舔豺娘的额头,闻到了一股它十分熟悉的温馨的气息。
      豺娘抬起头来用冷冷的陌生的眼光瞄了它一眼,又把脸埋进积雪。它心惊胆战地靠拢前去,甩动尾巴,象征性地在豺娘臀部拍打了两下。它不敢用力。它希望豺娘能理解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
      索坨觉得自己的尾巴只是像蜻蜓点水般地在豺娘臂部弹了弹,最多是拭去了点沾在豺毛上的灰尘,可豺娘的反应却异常激烈,像被雷电击中似的身体缩成一团,全身的豺毛一根根倒竖起来,嗬地惨嚎了一声。索坨明白,豺娘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创伤。
      一种强烈的内疚感在索坨心里翻腾。
      它忽发奇想,假如它现在跟豺娘调换一下位置,豺娘会不会用尾巴抽它逼它呢?
      答案其实在5年前就有了。
      那是在索坨刚满周岁的时候,豺群正在灌木林里行进,突然从树丛里飞出一只红翅凤头鹃,索坨就贸然蹿跳朝水藤上的红翅凤头鹃扑去。霎时间,寂静的树林里嘣响起弯曲的竹片被弹直的闷响。一张透明的尼龙大网就从天而降,把它严严实实罩住了。它撞上了猎人铺设的鸟网。这时,传来狗群的吠叫和猎人粗鲁的吆喝声,还飞来几支蘸过见血封喉毒汁的弩箭。砰砰砰,响起了火药枪震耳欲聋的轰鸣。豺娘仿佛没听见猎狗的吠叫、猎枪的轰鸣和野牛筋弩弦发出的震颤声,卧伏在尼龙网上,专心致志地拼命噬咬。一颗霰弹擦过豺娘的右耳,尖尖的耳廓被削掉了半只,血顺着豺娘的额角滴滴答答往下落。豺娘仿佛已失去了疼的知觉,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终于又咬开了第二只网眼,锋利的尼龙丝把豺娘的嘴唇和舌头都割勒开了,嘴角泛动着殷红的血沫。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霰弹像蝗虫般在豺娘的头顶飞舞,弩箭像金环蛇在空中游窜。豺娘像生了根似地趴在尼龙网上,牙床拼命地磨动着。一条黑狗跑到豺娘身后,一口咬住豺娘的后腿,豺娘没舍得停止啃咬尼龙网,只是颠动腰肢猛地朝后蹬了一脚,黑狗受惊跳开了。这时,第三只性命攸关的网眼被豺娘咬破了。它费劲地从纠缠成一团的尼龙网中挣脱出来,由豺娘殿后,钻进树林,逃过了这场劫难。
      
      4
      索坨用两条前爪在豺娘脊背上推搡一下,又做了一个象征性的逼迫动作。豺娘呜咽着,朝前跨了一小步。
      豺娘在索坨的逼迫下,朝雪帘洞走了十几步。石缝已近在咫尺,里头一阵阵飘来野猪的腥臊。
      豺娘蹲在石缝前,阴悒的眼睛凝视着灰色调的天穹,发出不知道是在悲叹还是在诅咒的啸叫。
      嗬――豺群齐声号叫起来。
      索坨晓得,豺群是在进行集体催促,集体威逼。
      它扑到豺娘身上,张嘴在豺娘的腿弯外咬了一口。这是一种警戒,一种惩处。它身为豺王,它必须得这样做。豺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假如它再迟迟不动真格的,很难预料饿绿了眼的豺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它看见,豺娘眼角沁出一滴混浊的泪。
      它的心又抽搐了一下。它实在是黔驴技穷,想不出能拯救豺娘的办法来了。正视现实,认命吧。
      豺娘冷不丁扑跃上来,咬索坨的耳朵。索坨有点意外,但很快明白是发生了豺群社会极其罕见的苦豺反叛行为。
      自己失掉了一只耳朵,也许能减轻豺娘的怨恨,索坨想,母与子无法拆散的感情也许就容易拆散了吧。它等待着,等待着耳朵软骨被犬牙咬碎的咔嚓声,等待着钻心的疼痛和继之而来麻木的感觉,等待着咸津津的热血涌流出创口漫进嘴来。血能冲淡它对豺娘的怜悯与同情,这种怜悯与同情是和它豺王的身份水火不能相容的。血也能使豺娘幡然醒悟,放弃与命运的无谓抗争。它宁肯失掉一只耳朵,来减轻逼迫亲生豺娘去做苦豺这深重的罪孽感。
      它不挣扎,静静地等待着。
      豺娘曾为了救它而被猎人的霰弹打掉了半只耳朵,它现在让豺娘顺利地咬掉自己的一只左耳,就算连本带利还清了这笔感情债。
      突然间豺娘松开了闭阖的嘴,朝后退了一步。索坨的左耳被豺娘从温热的口腔里吐了出来。耳廓原封不动完好无损,只是黏黏地涂了一层豺娘的唾液而已。
      豺娘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啸。
      索坨的心灵再一次震颤。豺娘虽然气它恨它恼它怨它,却舍不得咬下它的耳朵,舍不得让它变成一只破了相的独耳豺。
      独眼豺、白脑顶、兔嘴多多和短尾巴罗罗不怀好意地朝豺娘围聚过来。它们唇角银白色的胡须隐藏着杀机,栗色的瞳仁里流动着一抹残忍的光。它们散成半圆形慢吞吞朝正在雪帘洞口磨蹭的豺娘逼近,没有尖啸没有号叫也没有咆哮,对豺来说沉默是最危险的信号。
      索坨知道这几匹脾性乖戾的大公豺想干什么。它们要惩处胆敢反叛的苦豺,它们会残暴地将豺娘活活撕咬成碎片。
      索坨本来是并排站在豺娘身边的,没来得及往深处想,一扭身横在豺娘和4匹大公豺中间,背靠着豺娘,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大公豺狼们,嗬叽,发出一声拦截性质的短促的啸叫。
      它绝不能看着豺娘遭受暴力凌辱。
      后面整个豺群骚动起来,躺着卧着蹲着的豺统统站立起来。以它索坨为焦点,缓慢地压了过来,洁白的雪地上一大片蠕动的红色,就像一片荒火在蔓延。
      索坨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触犯了众怒。不管怎么说,这4匹大公豺是打着维护埃蒂斯红豺群传统的苦豺制度的旗号朝豺娘围聚过来的。从生存的角度看,即使豺娘被撕咬成碎片,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它身为豺王,是无权干涉它们,也无权阻拦它们的。它违反了常规转身拦截了它们,在众豺的眼里,它就成了叛逆的同党,成了破坏苦豺制度危及豺群生存的罪魁。
      这是群起而攻之的最好理由,也是发动政变的最佳借口。
      危机迫在眉睫。
      
      5
      假如豺娘不含辛茹苦地喂养它,它的小生命早就玩完了;假如豺娘不冒着自己的身体被霰弹打成蜂窝状的风险,它永远也休想从结实的尼龙鸟网里逃生……这么些个假如相加起来,难道还不够它索坨为豺娘去死一次吗?
      永别了,豺群。
      索坨心里明白,尽管它是精力充沛格斗娴熟的豺王,但在如此狭窄的石缝里和凶蛮的母野猪面对面肉搏,生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它深深吸了口气。它要镇定一下情绪,让意志和力量都凝聚在4只利爪和那口犬牙上。它既然自愿代替豺娘去做苦豺,就要不失豺王的气度和胆魄。
      就在索坨瞄准石缝屈弯后腿想用力弹跳的瞬间,突然,它的右肩胛遭到了猛烈撞击,身体朝左歪仄,站立不稳,跌倒在雪地里,打了两个滚,摔出好几步远。
      它恼怒地瞪眼望去,哦,原来是豺娘撞倒了它!豺娘取代它站立在雪帘洞口。豺娘神情凛然,蓬乱的皮毛奇迹般地变得紧凑,暗淡的毛色也突然间变得油光闪闪,生命被死神擦亮了。在洁白的雪的衬托下,豺娘就像是太阳的一块碎片,就像是天宇吐出来的一团霞光。
      嗬――豺娘发生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号叫。
      还没等它索坨从地上爬起来,豺娘就像团火焰似地蹿进了石缝。
      石缝里的母野猪像被火焰灼伤了似地吼叫起来。传来激烈的撕咬声。豺娘的啸叫、母野猪的呻吟和猪崽的惊呼混成一曲奇特的交响乐。石缝太狭窄了,索坨无法钻进去帮豺娘的忙。石缝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豺娘的臀部在洞口拱动和扭曲。豺娘一寸一寸地朝洞口外退却。一股污血从石缝里渗流出来,染红了洞口一大片白雪。
      终于,豺娘把母野猪上半身拖出了石缝。
      豺娘脸上血肉模糊,半张头皮被母野猪撕咬开来,露出灰白色的头盖骨。豺娘的一只前爪刺进母野猪的左眼窝,玻璃珠似的硕大的猪眼在空中摇晃。豺娘两条后腿拼命往后蹬蹭。母野猪满脸血沫,将一只前爪搂住豺娘的腰,尖尖的猪嘴竭力向前拱动。突然,母野猪的獠牙叼住了豺娘的腹部,猪头左右摇摆,噗的一声将豺娘的肚皮咬开一个血窟窿,肠子流了一地。豺娘已没有力气哀叫了。也许是洞外凛冽的北风飞旋的雪花促使母野猪昏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也许是洞外红压压的豺群使母野猪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也许是豺娘热血快流干力气快耗尽因此减弱了朝外拖拽的力量。母野猪突然停止朝前拱动,扭动脖子拼命朝后退缩。豺娘支持不住,竟被拖回石缝口。要是让母野猪退进石缝,不仅豺群的围堵前功尽弃,豺娘的血也白流了。嗬――嗬,豺群齐声啸叫起来。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悲壮的拉拉队了。豺娘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的脖颈奉送进臭烘烘的猪嘴里。母野猪不由自主地用獠牙狠狠噬咬住豺娘的脖颈,而短暂地停止了朝石缝内退缩的动作,豺娘趁机将另一个前爪刺进母野猪的右眼窝,剧烈的疼痛使母野猪丧失了理智,双目失明使它无法辨清方向,它的躯体拱出石缝,扑在豺娘身上胡啃乱咬。
      母野猪拱出石缝的瞬间,索坨敏捷地扑跃到猪屁股上,施展豺最厉害最拿手的绝招,将一只利爪捅进母野猪的肛门,捣鼓着猪肠猪肚。
      这发猪瘟的家伙疼得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豺群带着胜利的喧哗,带着终于摆脱了饥馑的欢呼,一拥而上。铅灰色的天穹下展开一场疯狂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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