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纸下载
  • 专业文献
  • 行业资料
  • 教育专区
  • 应用文书
  • 生活休闲
  • 杂文文章
  • 范文大全
  • 作文大全
  • 达达文库
  • 文档下载
  • 音乐视听
  • 创业致富
  • 体裁范文
  • 当前位置: 达达文档网 > 音乐视听 > 正文

    黄泥坝物语

    时间:2020-05-13 09:05:59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苏珊,欢迎你回到黄泥坝。

    你看,那棵大树还在,长得越发高大茂盛了。树顶一株斜生的树枝像不像在向你招手?职工商店和服装社就在树下。可惜后来拆除了,建了停车场,一会我们把车就停在那里。树在,故事就在,它是故事的原点。黄泥坝的宿舍楼都围建在小水库周围,临水而筑,呈一个环状。哦,另一棵大树在水库的对面,看到了吧,与这边隔水呼应,有人曾经在那棵树上搭建了一个瞭望的木板屋,留下一个有趣的故事。

    服装社的背后,那个有铁门的院子,就是水泥仓库。废弃多年了,不知为什么,一直还幸存着。院门外的冬青树上,常年栖息着老鸦,像仓库的守护神似的,一旦有人好奇靠近,树上就会炸响一串聒噪。如果是夜晚,冷不丁让人汗毛倒竖。

    现在我们站立的位置就是服装社了,想起来了吗?也是你曾经的宿舍。有意思的是,屋顶塌陷以后,从屋里窜出一棵柚子树来。其实它一直就生长在屋子里,只是屋顶陷落以后阳光使它生长得更快了。不经意间,某年的秋天,居然挂满了拳头大的柚子,像一枚枚警示的黄色信号灯。拆除时,柚子树也被连根拔掉。有人在倒塌的砖块堆里发现了一个旧皮箱。箱子上挂着一把锁,锈迹斑斑。他们撬开了箱子,里面是一些女人的衣物,并没有想象中的钱财。是的,那个笔记本就在其中——没人对那些褪色的潦草字迹有兴趣——又让它重新回到了砖堆里。

    那天,我在火车上睡得迷迷糊糊,压根没想到你会来电话。照理说,你不太可能还记得我,你把我遗忘多年了!我可不是凭空乱说。黄泥坝是我的,这里是狗尾巴花的栖息地,而你不是,你是一束高贵的玫瑰,曾经可疑地降临于此……这里不适合你……你曾回来过一次,似乎是旅行的途中顺道回来的。在你安排的饭局上,一个下巴光洁的中年男人,围着你转圈。我们就简单寒暄了几句。风平浪静,你算是众多离开者中唯一的成功者。很多人信誓旦旦“壮士一去不复还”地辞职创业去了,但最后没有一个人成功归来。归来即落魄。别不好意思,能开着奔驰回来的人不算成功者?北上广不算,在黄泥坝就算成功者。尤其是一个女人,比如漂亮女人。男人们总爱围着她转。我当然看出来了,“光下巴”成了过去式了。

    停一下,我们在桥上站一会,这里的视线最好。水库的水质好了很多,医院废弃了,澡堂也拆除了。你看水面上的那些野鸭,它们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最早只有两只,现在都一大群了。它们安居于此,无需迁徙,这里成了它们的家。它们有家的概念吗,停留之处就是家园?

    水库边的那栋楼是后来建造的,干部楼,七层高。七层宝塔,我们都这么叫它。它是权力的象征,属于黄泥坝的权力,直到有个人从楼顶跳下。一个倒霉的下岗工人,他的敏感的孩子因为几次交不起补课费终于埋怨起他:没用的大人,一个废物或者失败者。总之,他受了屈辱,顿觉失去了做父亲的尊严。他爬到七层楼顶,一时悲愤跳了下来,摔在一堆砖块上。那天赶上下雨,电闪雷鸣。血水染红了水面,很惨。从此,不再有人游泳了。跳楼无非绝望,但凡有一丝余地,谁会选择决绝?活着多好,苟且又何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感觉你哆嗦了一下。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对,第一次。之前我知道服装社有个女孩叫苏珊,脸上有青春痘。身段苗条,不胖。爱笑,羞赧的那种,笑起来有酒窝,牙齿很白。有天晚上,我加班回家,走到桥上时,隐约听到水库里的划水声。月亮很亮,月光下水面上漂浮着游泳的人影。我加班烧炉子,因此浑身汗腻。不如在水里凉快一下再回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的父母没准又在家里骂战,我可不想参与争吵。我想我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平静下来,像许多次一样,他们已沉浸在争吵之后的疲惫里……我小心地顺着坝上的小路到了水边,我脱了衣服,穿着裤衩就钻入了水里。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水面说话,我朝没人的另一边游去。那里有几棵杂树,树下是个草坪,我就想从那里上岸。我游得很慢,我怕水里的肥皂味,澡堂的水会带着肥皂味流入水库,我可不想喝洗澡水。我的脑袋在水面很像一个废弃的皮球,我敢打赌,没人会在乎一个皮球的靠近。

    草坪上有人。一个黑暗的影子,坐在水边,或许蹲着,我看不太清。我迟疑着要不要靠近。我看见那个人动了一下,接着就看见了一点火光。点燃了打火机,点燃了香烟。那一瞬间,我可看见了,一个女人半裸着上身……是你,苏珊。

    我悄没声息地离开了水库……你不是外表显现的那个样子,你应该有个真实的样子。抽烟,裸游。隽秀,出位。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你?我想不明白,也无需多想……火光里的画面太诱人了——那是最真实的。整个夜晚我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再次睁开的时候火光就会熄灭。我的魂留在水库了。隔壁磨牙的声音不再让我烦躁了,而他们渐渐衰弱的吵闹也变成了好听的喁喁私语。半夜的时候,我爬起来,找出那个缎面的笔记本。

    我记得第一页是这样一句话: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你真的忘了?第二天我就去服装社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去服装社之前我用香皂洗了脸,铸造车间就是一个砂灰的世界。我可不能破坏去见你一次的機会。你一本正经地坐在缝纫机后。我走到你跟前,对你说:帮我缝一下扣子。为了这个借口,我事先揪掉了一颗扣子。我紧张透了,我知道这招并不高明。帮忙,你认识我吗?你是这样说的。

    我知道你叫苏珊。

    好多人都知道我叫苏珊。

    可我还知道别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

    你说。

    说了你会帮我缝扣子?

    说呀。

    昨晚我在水库游泳,后来在草坪那里我看见了一条美人鱼……

    别说了,扣子拿来。

    这不是凭空乱说的吧?我都记在笔记本里呢。那天我在电话里告诉你笔记本的事,你居然不记得了。你把它丢在了风中。我去瓦砾中寻找笔记本的过程,感觉也是青春的记忆一点点在复苏和袒露的过程,那些封存蒙垢的情节就要鲜活起来了。

    ……我们就这样好上了。那年冬天,黄泥坝下了一场大雪,一连下了几天。雪停的时候,整个厂区都变得臃肿起来,天地间一片素裹,原先视线里的肮脏和污浊都被大雪洗白了,夜晚似乎也明亮了许多。我们约在雪地里散步。洁白的世界,一个人影也没有。后来在小学校后门的草坝上,我们坐在绵软的雪堆里,我用棉大衣裹着你。你开始还不愿意,后来真的是怕冻坏了才勉强答应。

    我觉得特别美好。冰天雪地里拥着你的感觉,你呵出的麻痒痒的热气,舌尖上你排列整齐的牙齿,甚至连你抽烟的样子,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个年代我们总是被美好的憧憬包围着,拥有的,或缺的,希冀的,即便是短暂的绝望,低落的情绪,都隐含着美好的成分。

    我时常猜测,你对我“好”是不是在奖赏我没有说出水库秘密呢?似乎也不尽然。

    还记得三峡游吗?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旅行。你请了三天假,说回家探望父母。当然是借口。我知道你爸专门来找过你,劝你回心转意,回到优渥的生活中去。可你无动于衷。为了旅行,你选择了在谎言中的家庭重建。我也撒谎了。至于什么借口我确实忘了。他们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他们无聊的争吵让我烦透了,但他们却乐此不疲,感觉那是生活的全部意义似的。

    我們乘坐半夜的一艘船开始了旅行。船上挤满了游人,那几年告别三峡成了世界的热点。长江上穿梭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每一条支流都被五花八门蛊惑人心的广告语覆盖。我们一整夜在船舷上吹风,我们根本买不到舱位,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夏季的夜风带走了我们多少话语啊。不过,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饱尝了人满为患的苦果。没有房间、没有住宿、没有热水,甚至没有船票。在大昌古镇的夜晚,我们只能露宿在砾石滩上。你坐在那张捡来的破竹席上放声大哭起来,那样子就像一个绝望的叫花子。

    这哪里是他妈的旅游,简直就是一场逃难。你这样哭喊着:我要逃离!

    我们中断旅行千辛万苦回到黄泥坝。在服装社宿舍,我们洗了澡,那些不眠之夜积攒的疲乏和隐藏在身体角落里的灰垢,被我们一遍遍地清洗。我们借酒解乏,你不再拒绝我的鲁莽。你胸前的尖尖小荷羞涩着……其实在水库的那夜,我看见的只是一个模糊的线条而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儿,开始飘飞在我们之间,我们变得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变得压抑,任何话语都会变成一根针似的。我们不想让肥皂泡儿破灭。我们终于可以延续又一次的旅程了。而我紧张又慌怵,像个笨拙的摆弄陌生乐器的少年。我们挥霍着彼此有限的储备……

    之后,一切平静,你沉入了梦乡,而我开始了激昂未消的记载。

    我还记得你喊饿,甚至是赶我去找吃的。我们回黄泥坝的时候吃完了所有零食。旅行袋里只有一个柚子了。是的,唯一拥有的就是一个柚子。哎呀,那棵多年后窜出屋顶的柚子树就是属于我们的纪念树吧,没准有一颗柚子籽在砖缝里复苏了。

    又何止是柚子树的萌芽呢……那真是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多事之秋……你发现身体里有了异样。在屋角的黑暗处,你终于来找我。明灭的烟头可以看出你内心的焦虑。三峡回来之后的某个时间段,我们突然减少了见面,这有悖常理。激情退却得如此快速,爱情的大幕转瞬关闭了。我犹沉湎于它亮熠的尾部光环中……多情而郁郁,我常去服装社那里看你,或者在树顶眺望你。而你更像一个失忆者……我几次见到你的父亲和你在一起,我说过,你不属于黄泥坝。我知道他一直没有放弃你。

    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带着你去县城医院。那天骄阳当头,整个路途我们沉默不语,只有链条的转动声有序而枯燥。你低着头牵着我的手,果敢的样子像一个大人牵着问诊的孩子。而你的手在哆嗦。还是被人发现了,你面无血色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被熟人看见了。他们惊诧的眼神击垮了你。黄泥坝开始流传着关于你的飞短流长描绘得有声有色。有不少男孩被猜测成孩子的父亲,当然也包括我。他们说,宋大江的儿子嘛,有其父必有其子,用心险恶而黑暗。

    那个夜晚,我刚从树上下来,就看见了你。孑然一身,楚楚怜人。在桥头路灯无法照耀的角落,你哭了。伏在我的肩上,把我的肩头哭得潮湿一片。我为自己的怯懦而羞愧。我想承诺什么,但是又没有勇气说出来……

    第二天,你果然不见了。从此下落不明。

    一别多年,我以为此生不会再见了。不曾想,“飞燕又将归信传,小苏娉婷黄泥坝”。哈哈,你真的回来了。

    宋小江结束了在省城的会议,当他登上返程的列车,确切地说,在他昏昏欲睡两个小时后,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接通电话。宋小江的真实身份只是黄泥坝铸造厂的一名翻砂工,脸色晦暗手掌粗糙,无法和纵横捭阖博览群书的作家相联系。可他真的是某省作家协会的会员。爱读书,却没啥文化。青春期在技校混了两年,迷恋上诗歌。白天在厂里敲敲打打谋求生存,晚上回家读读写写安慰灵魂。爱好持续下来。这些年在市县的报纸上发表过十来首诗歌,陆续混了一些熟人。经人推荐,一组诗歌还发到了省级刊物上。市里晚报还专门做了采访,刊登了标题为《隐匿在铸造厂的文学新秀》的推介文,着实让宋小江火了一把。四十二岁那年,宋小江如愿加入了省作协。这次受邀参加了一家刊物的诗词笔会,食宿全免,报销路费,宋小江感觉手中的笔有了分量,比白天的铁铲重了许多,很受用。

    诗人宋小江舒舒服服地在省城郊外的风景区吃喝了几天,满足了肠胃。诗人都是情绪动物,美食美景美酒的作用下难免惺惺相惜,可惜连一次异性间的交流都不曾发生。怪就怪宋小江太没有名气了,没人知道他的诗名,更不会围着他转。甚至有一次,还被当成了受雇的司机,这让宋小江很泄气。

    好歹笔会接近尾声。这天中午,吃罢最后的中餐,即将还原到现实身份的业余诗人们开始对等看待周围的同好,一改文绉绉的语调,回到世俗的生活语境来。因此,饭局间弥散着人间烟火的真实味道。大家没话找话,搬弄网上新闻,借此活跃氛围。有围绕“老虎”双规的;有猜测“苍蝇”坠楼的……宋小江面带微笑,闻而不言。有人过来敬酒,他客气回敬,嘴里一番“后会有期”,心里记挂着很快临近的发车时间。几杯酒下肚,众人开始互拨电话留存号码,幻想笔会结束情谊开始。宋小江的发车时间比别人早,他上完洗手间后不辞,而别匆匆赶到车站。跨上列车,找到座位后满心索然。酒精挥发下他开始昏昏欲睡。可是,列车刚驶出隧道群不久,还是有个陌生电话不期而至。

    “喂,哪位——”

    “小江,宋小江?”女人的声音,“是宋小江?”

    “嗯,我是。你是?”

    “你那边声音好吵,我聽不太清,你在哪——”

    “我在火车上啊,刚离开。”他还是无法辨认声音的主人。

    “你出门啦,啥时回去?”

    “我相亲去了。”他确定不是笔会的某位同好,很有可能是不熟悉的同事或者曾经留着他号码的某个相亲对象。

    “我要知道什么,我们有联系吗?好奇怪哟,你找对象跟我有什么关系?快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要去见你。”

    “回去,回哪里?”

    “黄泥坝呀。”

    “你知道黄泥坝?我操,你究竟是谁,别打哑谜好不好?”

    “我是黄泥坝的故人。”

    “你谁啊,不说我挂了。”

    “德行不改呀,你。”

    “说吧,是谁?”

    “真没劲。好吧,我是苏珊。不会想到吧!”

    苏珊!宋小江腾地站起来。他快步走到车厢衔接处,对着话筒大声说:“我操,我呸呸呸,苏珊我会不认识吗?你是苏珊,真的会是你?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九年?不,十一年了。我也记不清到底多少年了。告诉你,上个月,那本笔记本出现了——我们的爱情见证啊——你是苏珊?旧宿舍拆了,它就在你没有带走的皮箱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业余诗人宋小江脑洞大开,和一个叫苏珊的女人的对话激发了他的语感和记忆。他一改笔会时的缄默,变得滔滔不绝,乘务员几次路过都会善意地瞟他几眼。他稍加收敛,随后又被重新激发的情绪所带动。他成了一个被语言控制的扬声器,直至手机因为没电而彻底关闭。他拿着那块发烫的金属板回到座位,脸色因为情绪的亢奋而通红。嘴角微扬,似乎已被一周后的见面所牵扯。

    苏珊真的是黄泥坝的故人。宋小江的诗歌灵感离不开苏珊,是她点燃了后者多年压抑的诗情。曾经,他们因为爱意乱情迷,又因为一次意外妊娠而杳无音讯。一别经年,不再相见。偶尔,苏珊离开黄泥坝远去南方的消息碎片般传到了宋小江的耳朵里。开埠不久的新型都市,娱乐业的启蒙之地。前服装社裁缝学徒苏珊委身于一家娱乐城,巧笑倩兮,在金钱和男人间游刃有余醉卧人生。黄泥坝另一个辗转到南方的女孩巧遇了她的旧工友。她们互不揭底,心有芥蒂且笑脸相对。一年春节,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带回了这个消息,她语气复杂地说,“安娜就是苏珊耶,这个骚货做到头牌了,又傍了大款,在鞋厂当老板娘了。背LV睡别墅,好叻啊!”

    时过境迁。面对围绕着苏珊的流言蜚语,宋小江报以莞尔。随着时间灰尘的堆积,远去的记忆失去了最初的亮色而变得暗淡无光无暇顾及。谁来成为鲜亮记忆的擦拭者呢?岁月更迭,黄泥坝粗砾的工厂生涯磨砺去了他青春的绿意。

    无暇顾及且无能为力,因为还有更烦心的事情揪扯着宋小江。

    从三峡回来后的某一天夜晚,宋小江发现他的父亲爬上了一棵树。更为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木匠宋大江住到了一棵大树上。

    流传在黄泥坝的关于宋大江的风流韵事点缀着铸造厂乏善可陈的生活。宋大江起先在简陋的子弟中学教物理课。手巧心热,教学辅材都是自己亲自做,因此深得校领导的赏识。凡同事家长邻居有求必应,都夸宋老师是个热心肠。儿子宋小江的玩具也出自他的手。不管有多难,只要小江想要,宋大江都会找来木料竹器一番锯削锉钉,一件有模有样的玩具就诞生了。几年下来,堆放玩具的纸箱就装不下了。这些玩具真是不错,虽拙却巧,还结实耐用。宋老师闲下来,也会坐在玩具堆里,和儿子一起玩。有时候,他会大声说:“小江妈,你家孩子的小火车哪里买的?简直就是工艺品嘛!”洗碗或者洗衣服的马月妹就会瞟他一眼,不屑地说:“看你的尾巴要翘上天了。”宋老师嘿嘿两声,一脸满足之色。他真是个有童趣的人。

    春天里的一天,马月妹突然对宋老师说,她也想要一件玩具,一件大玩具。宋老师很好奇,一个大人要什么玩具呢?

    一个穿衣柜。马月妹说。结婚这么多年,你没发现家里缺少一个带镜子的穿衣柜吗?

    的确,物资匮乏的年代,很多家庭都缺少穿衣柜。马月妹的要求合理,虽然实施起来困难不小,对只会小打小闹的宋老师是个挑战,但是他还是愿意接受挑战。当天夜里,夫妻俩制定了三年规划:两年备料,一年制作。大件木材的搜集在凡事都要计划的年代是有困难的。不过,夫妻俩还是为三年计划激动了一阵。在床上躺下,马月妹眼睛发涩哈欠连天。她在厂里当电焊工,每天都很忙。脑壳一碰枕头,没过三分钟就会沉入梦乡。可是这一天,宋大江却不让她睡,孩子似的紧紧抱着她。宋大江想“那个”了。马月妹想,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宋大江爽快地答应给她打个衣柜,所以宋大江要求“加餐”也是合情合理的。马月妹就调动了一下积极性。马月妹说,亏你是人民教师,脑子里尽想偷嘴加餐的好事。宋大江说,教师就不能加餐?马月妹说,还不快点?我困死了。宋大江说,你坐起来,我躺下。马月妹看看床边熟睡的儿子说,你想干嘛?臭流氓。宋大江说,换个招式新鲜新鲜。马月妹不干。你脑子里想啥呢?她说,衣柜还没影子了,就欺负人了。宋大江说,激励激励。马月妹说,呸,你把我想成哪只狐狸精了?你休想!宋大江泄气说,我是教物理的,讲究力学支点也算本职,哪有什么狐狸精。

    两年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两年里,两人又附带增加了一张小床的任务。因为小江长大了,家里唯一的一张大床挤不下三个人了。可是所需的木材在哪里呢?跑长途的司机反馈的消息是,沿途检查站太多,尤其是对木方的管控特别严格,夹带出山风险太大,一旦查获高额罚款不说,还要开除公职,甚至坐牢。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这事就这样搁置下来了,穿衣柜的模样就一直躺在两个人的头脑里。

    第三年,宋大江突然有了调动工作的念头。他向学校打了申请,说他想调到生产一线去,那里需要工人。他打听了铸造厂的包装车间需要一名木工,而他具有这方面的才能。再说,那几年铸造厂鼓励大伙往一线调,充实一线队伍。很多人都积极响应,宋大江也不甘落后。他的申请很快被批准了。他由一名朴素整洁的物理老师变成了满头木屑的木匠师傅。

    一年之后,木料就备齐了。春节假期,宋大江在屋里偷偷地组装好了穿衣柜,一家三口站在穿衣镜前笑开了花。马月妹更是当着儿子的面捧着宋大江的脑门结结实实地亲了好几口。那天夜里,宋木匠如愿以償地尝试新的角度和支点,很兴奋很卖力。马月妹有点受不了,小褂子被汗水浸湿。最后,她瘫软在一侧,一副受苦受累的样子。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警告宋大江说,从哪学来的,该不会是哪个狐狸精教你的吧?你给我老实点,别让我揪住尾巴。

    开春不久,属于小江的床也顺利完工。宋大江身处放满木材的包装车间,他的才华和私心一起得到了施展。他果然是个热心人,他用边角废料为幼儿园做了小圆桌、小凳子。他还专门为能唱会跳的大班老师吴小倩做了一个小木盆。吴小倩的男人没有跟她一起到铸造厂。本来说好的一起调来,可是吴小倩的男人觉得黄泥坝太清苦,还是城市更适合他们的生活。就迟迟不来,甚至想动员吴小倩调回去。吴小倩不同意,她是主动申请来艰苦的地方接受考验的。她不想做逃兵。两个人闹了脾气打起了冷战,没几年就离了婚。吴小倩一个人来铸造厂的时候没带什么家具,连一个洗脚的木盆都没有。她不喜欢塑料盆子,她做姑娘的时候一直用的木盆,她喜欢木盆的质感和温度。她知道宋师傅是个热心肠,经常来幼儿园修修补补。她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宋大江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很热情。只是要她不要声张,毕竟材料是公家的。看到宋师傅如此爽快,吴小倩很高兴,她连连说了好几个谢谢,最后还调皮地朝宋师傅眨了一下眼皮。

    宋大江很快为吴小倩做了一个漂亮的木盆,快完工的时候,兴致不减地在盆底刻了一朵花。花刻得栩栩如生,浸润在水中时就像一朵徐徐开放的睡莲。宋师傅很满意自己的匠心独具。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马月妹的耳朵里。宋大江的热心有目共睹,马月妹并没在意,但是传话者躲躲闪闪的揶揄味儿让马月妹很烦心。她正要切割钢板,心里的干草垛一下子就被那朵花点着了。她丢掉面罩去了幼儿园。吴小倩正巧不在。她看到了门后的木盆和那朵花,花像一只眼睛,木盆因而有了生气。“干草垛”熊熊燃烧起来了。她骂吴小倩是没安好心,勾引男人不要脸。说自己用来洗屁股的盆子让男人刻上了眼睛,不害臊。骂得很难听。孩子们在一边朝她刮脸皮:骂人羞羞羞,脏话羞羞羞。马月妹气不打一处来,回家又骂宋大江,骂他披着羊皮的大色狼,满脑子女人的屁股,等等等等。骂得也很难听,一点不留情面。骂到兴头上,马月妹又想起了“力学和支点”,于是隐私曝光人性显露。宋大江羞愧难当有口难辩。吴小倩确实漂亮,眼睛大会说话,是铸造厂公认的美女。宋大江答应为她做木盆的时候是不是考虑过这个因素?宋大江自己也回答不了。宋大江坦率地问自己,你会为丑女人做一个刻花木盆吗?答案不言而喻。宋大江只能选择沉默。惹不起躲得起,他觉得马月妹因为吃醋闹几天就会平静下来的。女人嘛,骨子里总是疑神疑鬼的。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有人看见一个黑影进入了吴小倩的单身宿舍。据说是帮她修好了一张木榫松动的床——也是背着工具包——说得有鼻子有眼。焦点再一次聚焦到了宋大江身上。风声又传到了马月妹的耳朵里,头脑简单的电焊工马月妹再次丢掉面罩,这一次她去了木工车间。她走进办公室就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要组织出面管管她出轨的男人。她的鼻涕和泪水让领导很为难。没有证据怎么管?马月妹抹了一把口水,说我有证据。她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宋大江偷盗公家的木料给自己做了一个穿衣柜,小床的事她隐瞒了。她想,小江确实需要一张小床,而她的男人眼看就要被别的女人弄走了,她还需要什么穿衣柜?她想交出穿衣柜换回男人。她说,连公家的财物都会动心的人难道不会对别人家的女人动心?

    铸造厂根据马月妹的检举成立了调查小组,很快弄清了宋大江盗用木料的事实。但是围绕着生活作风问题却毫无进展。唯一的“证据”就是一个木盆,这不能说明什么。但是,那朵花刻得确实有点像眼睛,越看越像,想象的空间就有了。“居心不良”的宋大江很懊恼,也很悲伤。他的前途被马月妹给毁了——劳模称号撤销了,很快又被“组合”到了值班队。他成了黄泥坝数年被笑话的男人。夫妻俩开始了漫无尽头的争吵。见面就吵,吃饭也辩,分床睡下后还要含沙射影。他们在争吵中两败俱伤神情恍惚。白天各自上班见不着,但下班后就会像两只斗鸡一样,双眼充血,再次精神抖擞地干起来。

    家里太吵了,我真想挖个地道躲起来。有一天,宋大江对儿子宋小江说:“有没有一个宁静的角落让我待一会?”

    “天上。”

    “上天无路。”

    “我已经习惯你们的争吵了,安静了耳朵反而受不了。”

    “兔崽子!”

    宋大江很快就找到了能让世界安静的地方,离家门不远的路边,有一棵歪斜生长的大树。有一天马月妹在洗衣盆里瞥见了一个陌生的假领子,那是宋大江刚洗澡换下的。九十年代初,铸造厂的男人还保留着穿假领子的简朴生活习惯。澡堂里随处可见光身子套假领子的高矮胖瘦的男人,的确良衬衣是稀罕物,假领子的发明满足了脖子上的殷实生活,举止就像女人套海绵胸罩。可是这件假领子并不是出自马月妹的手。材质和纽扣,包括针脚都是马月妹不熟悉的。这说明了什么,一对狗男女还有往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消失的。狐狸终归是要露出尾巴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马月妹一连想起了十多句警言。她一转身从门背后拿起了一根擀面杖。

    宋大江叫喊着在铸造厂溃逃。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已经成为一名门卫的宋大江围绕着环形马路在铸造厂转了三个圈,没有一个地方适合躲藏。因爱成恨的马月妹像发疯的母马,任何人的劝解都无济于事。很多人索性站在路边欣赏着奔跑比赛。“老宋,照这个速度年底的长跑冠军是你的了。”

    宋大江苦不堪言。

    宋大江实在跑不动了,他喘着粗气停下来。“被她打死算了。”他说:“棺材里才是最安静的所在。”他索性坐在了路边的石凳上,双臂抱着脑门,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就在这狗血剧渐入高潮的刹那,他一抬眼,看见了那棵大树。铸造厂保留了两棵初建时种下的大树,另一棵在服装社门前。两棵大树遥相对望。宋大江抬眼看树,感觉摇动的枝叶在召唤着他。他机灵一动,一个快步前冲,加上几个辅助动作,一下子就窜到了树上。大树十几米高,他又利用几个支点借力爬到了半树高。他坐在两根交叉的树枝上,晃荡着两条酸疼的腿,余悸顿消。

    有本事你上来闹。宋大江一脸挣脱困境的得意劲头,你上来把我打下去。

    马月妹找来一根长竹竿也捅不到他,宋大江在树上喊,还差一截。马月妹搬来板凳,宋大江喊,右边一点,哎哟哟,还差一点。马月妹朝他丢石块,石块落下来险些掉在自己头上,宋大江就大喊小心小心。马月妹没办法,她也跑累了。天一黑,肚子也饿了。她朝树干吐了一口痰回家烧饭去了。

    宋大江对树下围观的人说,现在好了,我不能入地,可以上天了。

    一连几天,马月妹下班后都会拿着竹竿在树下转悠。如前所述,她还是不能把宋大江从树上捅下来。

    宋小江从三峡回来发现自己的父亲住在了一棵树上。也确实如此,宋大江利用几个值深夜班的时间在交叉的树枝间搭了一个小窝棚。他用一根麻绳往树上吊运木板。白天他在木板上补觉,下班就忙着建造空中阁楼。而马月妹已经从最初的狂躁中恢复过来,她也不再到厂里闹。几天后的一个周末,她在那根麻绳上系了一只竹篮,宋大江在树上说,马月妹你干什么?收起你的怀柔战术,我不会上当。马月妹把一碗饭放进竹篮。宋大江就说,亏你还有良心,晓得我的工资都在你的手上,自然不会把我饿死。马月妹说,你休想自绝于人民。宋大江气得不再搭理她。但是一个星期天中午,宋大江还是忍不住把篮子提了上去,是小半碗稀饭。空中响起吸吮声。没多久,篮子重新回到地面,里面是一只光亮的空碗。宋大江在树上说,你去买块红烧肉,我几天没闻到肉香了。马月妹说,想得美。宋大江说,食品站的汽车来了,你去找覃胖子,看看他是不是坐在驾驶室里,说不定他在等你。马月妹说,空中放狗屁。宋大江说,我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覃胖子没准给你留了一块好肉。马月妹从坐着的凳子上站起来朝树上骂,你胡说八道什么,覃胖子怎么会给我留肉?我是他什么人!他眼睛里只有厂长老婆。宋大江干笑一声说,你晓得被冤枉的滋味了?马月妹朝空中呸了一记,躲在树上就是心里有鬼。宋大江说,我下来干嘛?树上安静,有风有星辰作伴,惬意得很。马月妹说,你一辈子当猴子好了。宋大江说,你躲开点,我要尿尿,小心撒你一身。

    宋大江一到下班,就会跳到树上。他对上树的途径了然于胸,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安然爬到树上去。他在树上享受安静,怡然自得。幸好是夏季,夜风凉爽。有一天傍晚,宋小江也爬到了树上。他爬树的姿态引来了父亲的嘲笑。你像只笨狗熊。宋大江说。远不及我的身手。宋小江挨着父亲坐下,模仿着他将两条腿懸空晃荡。没有人拿棍子追我。宋小江说。你是狗急上树。他给父亲带了一包烟。宋大江撕开烟壳取出一根递给儿子。树枝间亮起火苗。两个人一起眺望远方和星空。宋大江对儿子说:“登高望远,许多人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控制之下,包括你。老实交代,服装社的女孩是不是和你有一腿?”

    宋小江说:“我对星空发誓,确有其事。”

    宋大江说:“我也对星空发誓,马月妹说的一切都是子虚乌有凭空捏造。”

    宋小江说:“假领子呢?”

    宋大江说:“澡堂里一片昏暗,大家衣服脱在一堆,难免有穿错的可能,不足为奇。”

    宋小江说:“为什么都不相信你?”

    宋大江莞尔:“多少人盗用公共财产却平安无事,但是却容不得他人苟且。”

    宋小江说,你打算在树上住多久?宋大江说,夜里我和小鸟同宿,清晨遥望云卷云舒,晴天有清风,阴天有雨露,日子不要太惬意。树上有乾坤,何必思凡间。宋小江说,自以为躲在天上了,其实还是人间,不过是自欺欺人。

    宋大江说,服装社的女娃来找你了。

    宋小江下树的时候,听到他的父亲说:“如果在古代,这么逼迫,我就成了宋江。”

    “你不可能是宋江,你只能是宋大江。你也上不了梁山,你只能上树。”

    又一个夜晚,宋小江在树下听到父亲说:“你玩过的弹弓还在吧?你去找找,我要用一下。”

    宋小江说:“刚才你在和谁说话?”

    宋大江说:“我在和隔壁邻居说话。一只老鸦,它嘎嘎吵我一夜,我让它安静。”

    后来,宋小江爬到树上将弹弓交给父亲。他还带了一节电筒。他确定宋大江过于无聊准备夜杀宿鸟。也许你需要电筒。他对顽皮的父亲说,我可以帮你,你见识过我的眼力。宋大江答非所问道,过不了多久,树叶就会脱落,那时,我能看得更加清楚。

    看清楚什么?

    真相。

    一个雨后的下午,宋大江到铸造车间找儿子。他红肿着一只眼睛。宋小江看着这个向他走近的变得瘦憔的中年男人。他的父亲。他看着后者脸上闪现的一丝诡异的笑容。笑容隐藏在沧桑的五官之中。宋大江解释说,是练习弹射的时候不小心弄到了眼睛,当时疼得他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不过,坏事变成了好事,反倒是肿了一只眼睛他的弹射准度提升了很多。

    宋大江神秘地告诉儿子,今晚是洗刷罪名的时刻。

    晚饭过后,宋小江如约来到树上。急雨之后,黄叶落尽。进入初秋之季的黄泥坝宿舍楼渐次呈现在父子俩的眼底。宋大江对儿子说:“时机已到。你看好对面一楼那间窗户,最西面。知道是谁住吗?那是吴小倩的房间。大眼睛的吴阿姨,会笑的吴小倩。让你领教一下什么是准头,什么是水落石出,什么是真相。”说着,宋大江拉满弹弓瞄准,随即一松手,一颗求证的石头嗖的一声飞了出去。很快对面有碎玻璃落地的声音。俄顷,果然有一个肥胖男人的身影逃窜而去。

    “李……”宋小江话没吐完,就被他父亲捂住了嘴巴。

    “什么都别说,现在你明白了。”宋大江发出久违的一声大笑,很快又止住,语气黯然地说,“吴小倩终于可以如愿调走了。”

    秋末的某一天下午,铸造厂保卫科带着县公安局的几个人急匆匆赶到树下。几只手电筒朝树上照了照。他们对树上喊话,要宋大江同志下树来配合调查。宋大江在树上要他们站远一点,他要拆掉窝棚后就下来。树下的人退到一旁。很快树上噼里啪啦地落下木板、竹棍,连同一张破席子。最后落下来的是宋大江。公安局的人递给他一副手铐,他乖乖地配合戴上。有个女人夜晚到保卫科报警,说宋大江贼心不死,把她骗到水泥仓库要强奸她。而她挣脱魔爪,跑了出来。

    宋大江供认不讳。他叹口气说:“看来我只有到监狱去忏悔了。”

    马月妹急赤白脸地跑过来。她闻讯而来。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篮子,里面坐着一碗饭。一个大盖帽拦住了她,不让她靠近宋大江。她迎面将篮子塞在那个人手里,那个人闻到了炒辣椒的香味——饭菜翻了一篮子。马月妹跺着脚撕扯着喉咙说,你们抓我丈夫干什么,他睡在树上犯了什么法?

    保卫科的人说:“宋大江睡在树上是谁的错?你有脸说!他贼心不死又是谁的错?”

    前天晚上,天还没黑透。宋大江去找吴小倩。吴小倩说,宋师傅找我有什么事?宋大江说,有些话这里不方便说,我们借一步说话吧。宋大江就建议到偏僻的水泥仓库说话,吴小倩开始不肯去。宋大江就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吴小倩就答应去了。她让宋大江先去,她随后就来。

    她到达水泥仓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宋大江用电筒光照了照她。他们一起进入了闲置多年的水泥仓库。吴小倩声音哆嗦地说:“他人在哪?”宋大江说:“他没叫你,是我叫你来的。”吴小倩说:“宋师傅,你想干嘛?”宋大江说:“你欠我一个感谢。”

    吴小倩说:“宋师傅,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宋大江说:“在树上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应该快要调走了,不管你是否自愿。前天,我终于忍不住终止了你们的罪恶。”

    吴小倩說:“宋师傅你胡说八道什么!”

    宋大江说:“你要感谢我。我在树上也算是陪你,我知道你们的交易。”

    吴小倩说:“你究竟想怎样?”

    宋大江说:“其实那真的是一朵花,献给你的一朵花。它根本就不是什么眼睛。请你记住那朵花,容不得玷污。”

    “你……”

    “我要去检举那个畜生!”

    “不要!”吴小倩浑身突然颤抖起来,像被重物击中一样。“请你不要害我,这些年,我做梦都想调离这个伤心的地方,当年我太幼稚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谁都可以往我身上倒脏水,我要感谢你,宋师傅,算我求你好不好?你不要去举报,否则我一切全完了。”

    宋大江说:“那我身上的脏水……”

    “你行行好……也许,也许,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给你,就现在。”吴小倩筛糠一样靠拢过来,“算作我的感谢,这总可以了吧?”

    “吴小倩,你真不害臊,亏你想得出来!”

    哇—— 一只鸟像黑色的精灵振翅飞了进来,落在了宋大江的肩上。

    “我的邻居来了,来见证我们的清白。”

    “你……你不要逼我!”吴小倩几乎是咆哮着说道,“我……我不会让你如愿。”

    “流氓!抓流氓——”吴小倩骤然尖叫一声,转身磕磕绊绊地跑了。

    一周以后,宋小江领着苏珊回到了黄泥坝。阔别多年,两人毫无陌生感。甫一见面,宋小江就连声夸赞苏珊还是一副想象中的模样,似乎岁月舍不得在她身上留下过多雕琢的痕迹。旗袍妆扮,凹凸有致,举手投足别有风情。笑声如铃,清脆,唇间白牙光洁,齿香舌甜,叫人又怜又爱。人丰满了,肤色更白了,略微有些浮肿的小嘴呈现的曲线更加性感了……

    “苏总,别来无恙。”

    “你好,大诗人!”

    两人没有握手,而是按照事先微信里说好的那样,拥抱了一下,以致庆祝重逢。

    在故地黄泥坝,宋小江把自从苏珊离开后发生的大小诸事说了一遍,只要他认为值得一说的,毫无保留甚至不惜添油加醋。他说到他父亲的时候,语气轻松诙谐,像讲述一个事不关已的故事。

    后来,他稍微收敛了一点轻佻。他说:“抱歉啊,那一年,我没有好好保护你,没有保护你的能力,让你失散了。如果退后到今天,我一定不会让你离开我,一步都不行。”

    苏珊显然被多年前的男友打动了。她轻轻地抬起胳膊挽住了宋小江,这个细微的变化让后者很振奋。他借势一把搂过苏珊,抚摸了一会后者光滑的手臂。苏珊承接着这个男人的手语抚慰。

    “我们该走了。”宋小江瞟了一眼西天的落霞说。“我在附近订了酒店,晚餐也准备了红酒,它等着我们重温旧梦呢。”

    苏珊摇了摇头说:“等等。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什么?”

    “笔记本啊,我突然对它有了兴趣,你不是要送给我吗?”

    宋小江先前期待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很快脸部的线条再次流动起来:“笔记本,其实我没有找到,它没准被人弄走了。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没有找到,但……”

    “原来,原来你是信口开河凭空而言啊!”

    “我的意思是,那确实是一段激情洋溢的记忆。”

    苏珊报以微笑。她依偎着宋小江,眼神空濛。她说:“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宋小江答非所问说:“不管怎样,回来就好,这些天我会陪你。愿意为你效劳。”

    苏珊停下了脚步。她在宋小江的怀里哆嗦了一下。

    她犹疑地看着宋小江,心里酝酿着什么。很快,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说:“三个月前,我并不是单身。”

    宋小江奇怪地看着她。

    “他已离开这个世界。他一早去开会,会议还没结束,有人在院子里发现了他,七层楼……颈椎折断了,也许只有这样……不得不选择这样……连司机也失踪了……”

    “为什么会这样?”

    “重要的是我还能回到黄泥坝。那一刻,万念俱毁。好在,还能活着回来......我想说的是,面对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你真的会好好保护她、不再让她离开吗?”

    “会的。”宋小江补充说。“我想是。”

    “好吧,我告诉你,就像我第一次离开这里一样。”苏珊看着宋小江,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有身孕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

    宋离人,湖北宜昌人。近年来在《清明》《长城》《长江文艺》《北方文学》《芳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系湖北省作协会员。

    相关热词搜索: 黄泥 物语

    • 生活居家
    • 情感人生
    • 社会财经
    • 文化
    • 职场
    • 教育
    • 电脑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