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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姓情诗_老骆的情诗

    时间:2019-02-04 04:35:39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诗人老骆注定和这座南方县城格格不入。有关他的种种传闻,总是在这里不时地被人提起。有一段时间,人们一度相信老骆将调往省城、去担任某著名文学杂志编辑的消息。尽管后来,始终没有成行,即便连这个消息的确切来源,也变得难以考证。但大家就是愿意相信。
      有时候。人们对流言的转述。多半是源自向人卖弄的虚荣,或者,带有某种谄媚的性质。而之于诗人老骆,这些传闻却意味着人们随波逐流的盲目景仰。
      传闻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人们在拿到县报的那一刻,总是先打开副刊,习惯性地浏览一下有没有诗人骆建松(即老骆)的新作。很长一段时间内,这让我们县文化馆的创作干部老应同志感到气愤不已。他不止一次地在文化爱好者的笔会上。捶胸顿足。唾沫横飞,把老骆的诗歌批得体无完肤。而听众则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掩着嘴窃笑。谁都知道。同行相妒,老应同志如此激动,只能说明他对老骆这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诗人的名气,已经感到了深深的嫉恨和无奈。
      作为小城唯一的诗人,老骆的存在,无疑给这座城市的文学版图提供了一个精神坐标。但是,如你所知。我们县城的多数居民,对诗歌根本一窍不通。他们对老骆个人生活的热情,要远远大于对他诗歌的热情。
      秋天到了,人们看到诗人老骆依旧形色匆匆地推着24寸的大雁牌自行车,来回穿梭于县城中学和邮政局之间的马路上。马路两边排列着粗壮的悬铃木,阔大的黄叶在萧瑟的细雨中纷纷飘落。
      这个时节,老骆的身上依旧挂着单薄的旧汗衫,发黄的领口露出半个瘦削的肩膀,汗衫松松垮垮地塞进破旧的牛仔裤,塑料凉鞋露出苍白、瘦长的脚趾。老骆的目光在寒意渐浓的时节匆匆瞥过,你看到目光中传递出某种冷漠的悲怆,那是孤独的诗人的眼神。
      一九八九年,这个县城的很多年轻人经常聚集在一起,办起名目繁多的沙龙,讨论艺术,朗诵诗歌。老骆总是作为受邀嘉宾出席。老骆对这些活动并未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多数时候,他习惯于一个人坐在清冷的角落,像一个旁观者,对喧闹的聚会不置一词。
      这年,县文联组织了一场以“文学艺术的历史使命”为主题的文学聚会。县里很多文学爱好者带来自己创作的诗歌,并在聚会上激情澎湃地朗诵。活动的气氛之热烈,远远超过预期。到最后,县文联的蒋主席不得不激动地把一只手伸到半空中,使劲做下压的动作,才把会场的气氛压制下来。
      蒋主席披着一件藏青色咔叽布中山装,脸色因晚饭的半斤绍兴酒变得分外红润。他环视会场,清了清嗓子,用抑制不住的激动声调说:“青年朋友们,与会的文学爱好者们,今天的聚会,我感到很意外,也很欣慰。意外的是,我们县竟然有这么多有志于文学的青年:欣慰的,是大家的创作热情空前高涨,创作水平更是不可小觑。这让我在接受文学熏陶的同时,更深刻感受到青春的活力和旺盛的创造力。”
      台下立刻有人带头鼓起了掌。
      蒋主席笑着伸出手掌压了压,大家安静下来。蒋主席说:“文学艺术,担负着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重大历史使命。作为文艺工作者,当然了,也包括广大的文艺爱好者。一定要将弘扬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讴歌社会主义四化建设,作为创作的中心任务来抓,脱离了这一历史使命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受到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毒害的文学作品,必然是没有生命力的。”说到这里,蒋主席大手一挥,好像要把那些没有生命力的作品都扫到门外去。
      他整理着思路,打算再说下去,突然发现坐在后排的诗人老骆,慢吞吞地起身,拍拍屁股朝门口走去。蒋主席叫住老骆说,哎,今天,我们县里的著名青年诗人老骆也来了嘛,来来来。骆诗人,刚刚大家都读了自己创作的诗歌,你也把自己创作的大作在这里朗诵一下,让我们学习学习嘛!蒋主席说着带头鼓起了掌。
      老骆淡淡地说,还是算了吧。
      蒋主席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故作生气地说,这么说,骆诗人是不给我们学习的机会了?看来,还是大家的掌声不够热烈!说着再次鼓起了掌。
      老骆朝前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人都转过身来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老骆慢吞吞地走上台,站在蒋主席身边,在破牛仔裤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纸来。台下一片哄笑。老骆没看台下的人,开始朗诵自己的诗歌,声音不大,显得低沉有力,仿佛不是来自诗人单薄的身体。“也好/我们已倦于谈论过往/日寸代在身后轰然坍塌/不过是一记闷响/今夜我们选择了沉默/而沉默将筑起无形的高墙/……”读到这里。蒋主席突然带头鼓起了掌。台下的人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鼓掌。
      老骆惊讶地说,我还没读完呢。蒋主席拍了拍老骆的肩膀,吁了口气,小伙子,确实有才华,不错。老骆又说,我的诗还没读完。蒋主席摆摆手,说,就这一段,我们已经很受用了。蒋主席语重心长地说,老骆啊,你要牢记文艺创作的宗旨,特别是要看一看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要……
      不过,老骆直接打断了蒋主席的话:“我最近在读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和布尔加科夫的作品,怕没什么时间。”
      蒋主席摇摇头,举出几个外国名字不能说明问题,迷信外国人就更要不得了,赫鲁晓夫、戈尔巴乔夫我也是知道一点的嘛。蒋主席挥挥手,大气地说,乔治・布什就不去提他了。
      老骆沉默片刻,说,那我接着把诗歌读完?蒋主席摆摆手,下次吧,机会总是有的。老骆的表情严肃起来。为了缓和气氛,蒋主席补充说,要不你换一首?老骆嘴角微翘,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意。老骆说,下次吧,机会总是有的。
      老骆推着自行车从县文联的院子出来。马路旁是昏黄的路灯,间或植着一些树木,干枯的枝桠像歪歪扭扭的铁丝,插向夜空,在地上投下黑魃魃的影子。冷风吹到脸上,透出些寒意。正走着,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老骆转过头,却不见人影。
      刚要迈步,扭头看见旁边站了一个女人,吓了老骆一跳。那女人怯怯地问了声,是骆老师吗?老骆说,你是?那女人没说话。老骆说,你有什么事。女人说,骆老师,刚才朗诵的诗,是你的新作吗?老骆说了声“是的”,便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那女人跟了上来,又问,那,可不可以借我抄下。老骆扭头看了看她,奇怪地问,你要抄它干什么?女人低了头,也不说话。这时,老骆借着幽暗的路灯,看到了一张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的脸。
      女人眼里闪过失望的神色,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老骆说,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你想要,给你就是。老骆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纸。女人接过来,笑了笑。
      两个人并肩走着。女人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老骆说,你说什么?女人笑笑,没什么,只是在县报上读到你的诗歌。一直在想你是怎么个人,今天见到,有些意外。老骆“哦”了一声,只是顾自己走着。女人又问,你以前经常参加这类活动吗?老骆说,算是吧。老骆多少有些冷淡的态度,让女人没有再继续提问的欲望。两个人走着,都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拉开了距离,变成一前一后。在一根路灯柱下,女人停下来,轻轻 说了声,我到了。老骆哦了一声。女人说,谢谢你的诗。老骆又哦了一声。老骆说,走了。女人点点头。老骆刚跨上自行车,那女人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她说,我叫杜红梅。
      县城下了一场薄雪。站在老鹰山的半山腰远望,鳞次栉比的人字形屋顶上残积着没来得及融化的积雪,像许多破旧的棉絮被随意丢弃在煤堆上,有种肮脏的感觉。这种阴郁湿冷的天气,让一切看上去变得索然无味。
      从秋天开始。老骆把自己关在教工的单身宿舍里,除了应付必要的教学工作,几乎很少出门。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深夜写作的习惯。深居简出的彻夜写作让老骆看上去神情忧郁。有一天晚上。老骆在楼梯口公用的盥洗室发现,整幢楼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醒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列成一排,因为年久失修,不停地滴水,水流汇聚到下水道,发出空洞的回声。这加重了冬夜整栋宿舍的寂静、空旷。
      老骆打开水龙头,彻骨的冷水喷涌而出。他不停地把水泼到脸上,鼻尖和耳根的皮肤因为冷水的刺激马上泛红起来,毛孔紧收以后随即放大,转而发热。老骆抬起头来,从挂在墙上的破镜子中看到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因为熬夜而略显浮肿的眼袋。
      早在半年以前,老骆寄往各个刊物的诗歌开始被频频退稿。起初,老骆把一切归咎于诗歌的质量和编辑的眼光。到后来,他才意识到似乎与自己想象的原因无关。渐渐地,老骆的名字很少出现在各种公开的报刊上,即便只是县报的副刊。开始老骆只是感到失望。再后来,老骆慢慢失去了写诗的念头。那些被退回的稿件零散地堆积在书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老骆甚至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
      有一天。老骆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文字间热情洋溢地赞扬了老骆的才华,表达了对他的仰慕,最后说,作为众多的崇拜者之一,这封信完全没有署名的必要。老骆读完这封信,突然觉得可笑,他把这件事看做一个无聊的恶作剧,或者,更像是一种讥讽。老骆随手把信丢进纸篓的一瞬,心里充满了悲哀。
      在这个不足十万人口的县城,老骆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写诗,就是看书。而现在,他只能把很多时间用于在马路上闲逛。一天深夜,老骆路过文化公园的计生宣传栏,被几个戴着袖章的纠察队员拦了下来。
      身材魁梧的纠察队员对老骆说,我们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前两个晚上你就在这周围鬼鬼祟祟的。老骆从容地说,哪条法律规定公民不能在深夜出门呢?纠察队员扬了扬手上的棍子,笑着说,很好,那你倒是说说,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老骆随手指着旁边的宣传栏说,也没什么,就是没事想受受计生政策的宣传教育。
      第二天早上,老骆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被耀眼的阳光剌得睁不开眼睛。县城中学的政教主任徐老师说,骆老师,你怎么会被带到派出所过夜呢?老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里冒出一丝泪花。老骆困顿地说,我没带身份证和教师证。徐主任摇摇头,你是人民教师,这事要传出去,那多难听。到时候怎么跟家长解释?老骆不屑地说,他们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
      徐主任面色通红地看着老骆。你……
      老骆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忙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徐主任叹了口气。徐主任其实是个关心同事的老教师。在县城中学,很多年轻教师在遇到生活和工作方面的问题,都喜欢让徐主任帮着拿主意。徐主任拍拍老骆的肩膀,小骆啊,你也不小了,是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几天以后,老骆在学校食堂遇到徐主任的爱人牛海燕老师。牛海燕端着铝制饭盒走到老骆旁边,老骆只好挪了挪位置,牛老师不客气地坐下来。她朝老骆的饭盒里看了一眼。骆老师,你怎么又吃霉干菜呀?老骆说,没什么,挺好。牛老师的嘴里发出夸张的啧啧声。那怎么行。你看你这么瘦,要这么下去,那还不成柴禾。牛老师用手在空中比画着细长的圆条。老骆猜她比画的大概是柴禾。牛老师脸上露出神秘的神色,用肘子碰了碰老骆,跟你说个事。老骆奇怪地说,什么事。牛老师一脸责怪地看着老骆,自己的事,怎么就这么不上心,你们徐主任不是跟你说了么。
      牛老师说的其实就是相亲的事。老骆没想到徐主任会这么认真,但他想不出可以拒绝的任何理由。不管怎么说,徐主任夫妇都是出于善意,何况上次派出所也是徐主任托了老同学派出所副所长的面子,才把自己弄出来。
      除了诗歌,老骆几乎很少考虑别的事情。现在,突如其来的安排,让老骆的心里变得虚弱起来。老骆知道,艺术和生活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天堑,他甚至没有勇气朝对岸张望。另外,老骆自己也说不清在害怕什么,他只能努力让自己不去考虑见面的结果,他所能做的,只是客串自己的相亲。
      老骆在百货大楼的门口见到了庞伟娟。庞伟娟是个骨骼阔大、长了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的女人,这为她公交车司机的身份做了很好的注解。老骆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心里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两个人站在百货大楼门口,手里各自捏着一张电影票。
      庞伟娟先开了口,你就是那个,谁,骆老师吧。老骆点了点头。老骆看到庞伟娟打量自己的眼神有些肆无忌惮,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庞伟娟轻声地叹气,怎么瘦得跟甘蔗似的。老骆还是听到了。他故意问,你说什么。庞伟娟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电影好不好看。
      这时候,庞伟娟突然朝老骆身后叫了声,你怎么才来?
      老骆没反应过来,身边又站了一个女人。
      庞伟娟说,这是我表姐,这是骆老师。
      老骆知道现在的女孩子相亲,多会有亲友在一旁帮着看看,就朝她点了点头。那女人却笑着说,原来是你。
      庞伟娟惊叫,怎么,你们认识?
      表姐说,我叫杜红梅。她提醒老骆,就是那次县文联组织的聚会。后来我向你要了那张烟纸。
      老骆像是想起了那么一回事。
      杜红梅说,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你。
      庞伟娟的脸上露出突如其来的兴奋,好吧,既然你们认识,聊聊也好,我突然想起点事,电影是看不了了。庞伟娟说着把票往杜红梅的手里一塞,故作感慨说,浪费了多可惜。
      杜红梅急起来,这,你怎么这样。
      庞伟娟转过脸朝杜红梅吐吐舌头,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剩下老骆和杜红梅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杜红梅像是要解释什么,说,她人是蛮好的,就是跟车队的那帮男人混久了,性子直来直去。老骆说,也没什么。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杜红梅说,那这电影票怎么办?
      老骆说,既然已经来了,看看也好的,反正不远。
      放映厅的灯光一明一暗。映出观众脸上不时变化的神情。两个人彼此挨着座,借着幽微的灯光,老骆看到杜红梅认真地盯着屏幕。整场电影,老骆一直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他没想到的是,最后怎么会和这个叫杜红梅的女人一起看了电影。庞伟娟的态度让老骆对这场近乎闹剧的见面感到庆幸。他无法想象和庞伟娟一同看电影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从电影院出来,两个人走在马路上。似乎为了打破僵局,杜红梅问,你现在还写诗吗?老骆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哀的表情。老骆说,没,我已经不写了。
      杜红梅奇怪地问,为什么,怎么不写了?   老骆说,没什么,就是不想写。
      老骆说,打个比方,你一直坚持做某一件事,有一天突然发现一切毫无意义。你还会继续吗?
      杜红梅似懂非懂地看着老骆。老骆身上不合时宜地穿了一件单薄的咖啡色半旧两用衫,因为过度的思考。他的脸上露出极为倦惫的神色。杜红梅说,我不懂这些,不过天这么冷,你该多穿点的。
      老骆没说什么。有一瞬间,他突然后悔自己是不是话有点多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后来,杜红梅说,其实写不写诗,都没什么,只要自己觉得开心,那就够了。这是杜红梅给老骆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对于见面的意外结果,徐主任夫妇对老骆辗转流露出某种歉意。到了周末,他们执意要请老骆来家里吃饭。老骆连连摆手,不麻烦你们了。
      牛海燕说,一顿饭,又不是个什么事。
      徐主任说,就是,就是,上次的事……
      牛海燕白了丈夫一眼,徐主任马上识趣地打住了。老骆知道,庞伟娟的不辞而别,多少让徐主任他们感到有些不得体,作为教师,徐主任夫妇其实还是很看重这一点的。老骆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要请自己吃饭的原因。
      可是。老骆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和杜红梅一起看电影的情景。杜红梅其实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女人,甚至没有什么让人记得住的地方,何况,她在年纪上也比自己大了好几岁。老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她。老骆对自己说,这仅仅是因为第一次陪一个女人看了场平淡无奇的电影,追究这一切其实毫无意义。
      而漫长的日子里,老骆的心绪也越来越散乱不堪。有一天,他在百无聊赖中翻看自己抄过的几本密密麻麻的笔记,一度作为命本和血脉的诗歌已经与自己渐行渐远。如同旧纸上泅散黯淡的蓝色墨迹。
      老骆没想到自己会给庞伟娟打电话。号码是相亲之前徐主任给他的。拨通电话前,老骆捏着话筒犹豫了很久。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老骆知道,那是因为公用电话装在了公交公司的调度室。
      庞伟娟有些意外,老骆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明显的不耐烦的意思。电话那头,好像还有一帮男人跟着起哄。庞伟娟捂着话筒粗声地对他们说,去去去,回头再收拾你们。这让老骆多少感到尴尬。老骆说,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有几本笔记想交给你表姐。庞伟娟这才笑出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回头我叫她去你们学校找你。
      好几天,雨一直没有停。县城的街道湿漉漉的,清冷而空旷。老骆心里的烦躁时断时续。直到有一天,他隔着办公室厚厚的窗玻璃。看到校门口马路对面有人打了一把红色的雨伞。鲜艳的颜色在这个时节的街道上显得孤独而不合时宜,那是个瘦弱的女人的背影。老骆飞快地跑下楼梯,穿过马路,忘记了拿伞。
      在迷蒙的细雨中,两个人对视着笑了。老骆说,你来了。杜红梅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老骆的脸红起来。老骆看见杜红梅穿着一件黑红格子的灯芯绒外套,头发上挂着细微的雨丝。老骆说,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些笔记本,也许你会需要。
      和所有单身男人的宿舍一样,老骆的房间逼仄而凌乱。当他慌乱地把换下的衣裤塞到被子里时,杜红梅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老骆不好意思地说,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杜红梅没接过话,她环视着房间,其实也不错,要是稍微收拾下,就好了。
      老骆不知道说什么。杜红梅其实是第一个进入到这个房间的女人。老骆把笔记本从凌乱的书桌上找出来,才发现自己忘了给杜红梅倒杯开水,提起暖壶,却发现是空的。杜红梅看出老骆的尴尬,她说,不用倒开水,我不渴。老骆把暖壶放回地上,搔了搔头。两个人都站着,杜红梅接过老骆的笔记本说,我该回去了。
      县文化馆办的《荷城文艺》停刊了。几天以后,杜红梅把这个消息带给了老骆。老骆看起来很平静。老骆说,这只是时间问题。杜红梅的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杜红梅说,你知道那个笔名叫普罗米的作者吗?老骆说,不认识,只是在文化馆的刊物上看过他写的小说。杜红梅点点头,就是他,听说也去了深圳。
      这年,县城的很多人去了一个叫深圳的城市。杜红梅感叹说,一切变得好快,好像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发财。老骆没有说话。两个人并排坐在公园的石凳上。这座叫老鹰山的山顶,坐落着县城的最高建筑,革命烈士纪念碑,经常有晨练的老人,和学校组织的小学生到这里来搞活动。时日长久,平阔的空地渐渐成了一个公园。
      两个人沉默地朝远处眺望。这是八十年代末随处可见的普通县城。高低错落、杂乱横陈的各式建筑一览无余。灰蒙蒙的天空低得像要坍塌下来,各式铅灰色墙体的房子和黑瓦成片的老式屋顶,让一切看上去没有丁点的生气。
      杜红梅把笔记本掏出来。交到老骆的前面,老骆看清那是自己给杜红梅的诗歌笔记。老骆惊讶地看着杜红梅,老骆说,你不想要了?
      杜红梅轻声地说,都抄下来了。
      老骆突然被感动。
      老骆说,抄了很久吧?
      杜红梅说,它对你的用处应该更大一些。给我,其实挺可惜的。
      老骆淡淡地说,我已经用不着了。
      杜红梅说,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问题。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再开始写诗,却找不到,那怎么办呢?
      杜红梅看到老骆的眼睛里流露出伤感。隔了很久,老骆才吐出一句话。老骆说,你知道吗,诗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老骆和杜红梅后来见过几次。这些会面显得局促而短暂。老骆甚至记不得两个人之间聊过什么,也许只是一些空泛而缺乏实质的内容。多数时候,两个人只是沉默。这让老骆感到,他和杜红梅之间,其实一直间隔着某种无法企及的距离。
      另一方面,他却期待和杜红梅的见面,这种想法在某一段时间里日渐强烈起来。老骆自己也说不清杜红梅到底在哪方面吸引了他,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城市,他找不到和杜红梅一样可以交流的人,也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面对世俗生活时同样的无奈,那让他感到同病相怜。
      老骆不知道,下次再见到杜红梅,会在什么时候。杜红梅总是在老骆的情绪快失落到谷底的时候,才会悄然出现。有一次,老骆在街上远远地看到了她,走到近处,却不见了杜红梅的影子。老骆深信,那一瞬,杜红梅肯定也看到了他。而她却刻意地保持了回避。关于自己的一切,杜红梅从未提及,老骆发现自己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有一天,老骆对杜红梅说,也许,我们以后都不该见面了。杜红梅疑惑地看着老骆,老骆的脸上写满了失落,她说,为什么?
      老骆说,我不知道,你总是让我觉得像一个陌生人。
      老骆说,也许是我不配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老骆说,可是我无法忍受你没有理由的刻意回避。
      老骆说,假如这种会面缺乏起码的真诚。或者说,你的出现只是为了目睹我在某种意义上的不幸,期望给予某种同情,那么,这种见面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骆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这么多话,他甚至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他发现杜红梅只是低头看着鞋子。
      两个人雕像一样静默。老骆后来听见杜红梅轻声的啜泣,他看到杜红梅柔弱的肩膀随着抽泣轻微地抖动,老骆的心里浮起一丝愧疚。   老骆还想说什么。杜红梅慢慢起身,她侧过脸,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杜红梅轻声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老骆说,我送送你。
      杜红梅摇了摇头。
      老骆后来一直把杜红梅送到楼下。杜红梅只是站着。
      老骆说,你不让我进去坐坐?
      杜红梅没有说话。老骆再次看到她眼中的慌乱和逃避。他失望地抿了抿嘴唇,那我走了。
      杜红梅嗯了一声,低头转身上了楼梯。老骆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杜红梅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那一瞬,老骆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和杜红梅的最后一次见面。老骆的心在那一刻感到一阵空白。他飞I央地跑上楼梯,在杜红梅打开房门的那一瞬,站在她的身后。
      门开了一半,杜红梅的手还停留在门把上。从门缝里探出一颗头发蓬乱的男人的头。手里提着半瓶酒。那个男人看到老骆,吐着酒气说,你找谁。
      老骆正在那里,醉醺醺的男人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盯着他,从房间里传来小孩的无法遏抑的哭声。杜红梅在那一刻转过头看着老骆,目光冰凉。
      老骆迟疑片刻,喃喃地说,对不起,我走错门了。
      男人醉醺醺地骂了句,神经病。老骆失神地转身走向楼梯的那一瞬,从身后传来巨大的摔门声。而后是酒瓶落地的声音,男人的大声呵斥和小孩的哭闹纠缠在一起。那声音混在一起,显得惊心动魄。后来,老骆记不起自己是如何走下楼梯的。他看到夜幕已经降临,空旷的街道上零星吹过肮脏的树叶,只有幽微的路灯,在寒夜中微吐着昏暗的橙光。
      那晚,老骆一夜没有合眼。他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揪着自己的头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凌晨两点,学校的电铃突然响了,很多寄宿的学生穿着短裤从宿舍里跑出来。趴在围栏上朝操场围观,大家纷纷打听出了什么意外。一个男学生尖着嗓子喊,地震啦,地震啦。这个消息,让对面宿舍的很多女学生害怕得哭起来,乱作一团。后来。学校的老师纷纷赶来,他们大声呵斥学生走进宿舍。原来一切只是虚惊一场,是电铃出了问题。
      老骆听到了事件的整个经过,但始终没有起身。他把身体蜷缩在被窝里,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手电的光束不时从窗玻璃上划过,突如其来的喧闹渐渐趋于平静。而老骆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他不无悲哀地想,为什么人们无法描述生存的意义,却仍然对死亡充满了不可抗拒的恐惧?
      很长一段时间里,老骆没有再见到杜红梅。有时候。他隔着办公室厚厚的窗玻璃朝校门口对面的马路上望去,除过光秃秃的树木,枝桠横斜,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老骆伤感地回忆起杜红梅第一次来找他时的样子,那天,她打了一把红色的塑料雨伞,穿着红黑格子的灯芯绒外套,两个人在雨中相视而笑。这个场景在老骆的回忆里逐渐黯淡。仿佛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后来,老骆去过几次杜红梅家附近。他远远地眺望紧闭的窗户,希望杜红梅会在某一刻突然出现。渐渐地,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变得近乎渺茫。老骆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遇见杜红梅,该说什么。也许一切只会更加尴尬。
      在转身走向马路的时候。老骆看到了杜红梅,他发现杜红梅正望着自己。两个人隔了一条宽阔的马路。
      杜红梅走过来。老骆局促得不知所措。他说,我只是路过。
      老骆继续说,没什么事,我走了。
      老骆转身的时候,杜红梅轻声说,一起走走吧。
      两个人沿着环城河的河堤走着。老骆看到杜红梅把一只手环在胸前,冷风吹过,她的头发微微地抖动。杜红梅淡淡地说,其实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老骆的心一沉。
      杜红梅说。其实你早就该想到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
      结婚跟我们见面有关系吗?
      杜红梅的脸上露出失落的神情,关于婚姻。你知道什么?
      老骆说,我是没有结过婚,但我想,假如婚姻的双方不能做到相互尊重。并且给予对方必要的空间,那么这种关系的维系还有什么意义。
      老骆没有注意到杜红梅脸上的一丝冷笑,他继续说,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许你该做的就是同他认真地谈一谈,信任是两个人交流的基础。
      老骆说,所有的问题都应该通过交流来解决。
      老骆还想说什么,杜红梅停下来,站住了。老骆回头再看她的时候,杜红梅缓缓地拉开袖子。手臂上到处是陈旧的伤疤。另外几处刚刚结起血痂。
      老骆怔住了。他突然愤慨地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杜红梅的眼泪很快下来了。她说,那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
      老骆后来在人民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杜红梅。老骆从病床上起身的一瞬,杜红梅伸手给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裹满石膏的手臂传来一阵剧痛。病房门口慢慢围满了指指点点的人,惊讶地期待着事态的发展。老骆平静地说,如果这样会让你觉得好受些,那你就打我吧。杜红梅再次扬起的手终于无力地落下,她流着泪说,谁叫你去找他的。老骆说,那是我自愿的,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被欺负的样子。杜红梅慢慢转身扶着窗柩,把脸朝向了窗外。透明的液体从输液管中缓缓淌过,在盐水从瓶中滴下的一瞬,老骆的脑子里回忆起很多事情。他看着杜红梅背影的轮廓,感到她柔弱无助的内心。窗外横斜着树木残败凌乱的枝干。老骆叹了口气,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老骆从教工宿舍收拾完被铺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徐主任。老骆发现徐主任的脸上写满了尴尬,刻意回避着和自己的对视。老骆大方地伸出一只手,我走了。徐主任忙伸手接住,抓炭火似的握了握。老骆转身的一刻,徐主任从身后叫住他。徐主任说,这事,我也是无能为力,毕竟,学校有这方面的规定,教师不能……我知道。老骆打断了徐主任的解释,这是我自己的事,和谁都没有关系。徐主任哦了一声,他还想说什么,老骆已经径直朝宿舍楼的门外走去。
      在校门口对面的公用电话亭,老骆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杜红梅的电话。电话那头只是沉默。老骆说,你还在犹豫什么。杜红梅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老骆说,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对这座城市的一切感到厌恶,甚至不想在这里再浪费一秒钟。老骆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荒谬的时代,只能选择这种荒谬的方式来逃离。老骆说。我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不屈从。老骆说,一起走吧,去哪里都成,只要不去深圳。老骆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杜红梅在电话那头嘤嘤地哭了。杜红梅说,那种生活对我来说一无所知。老骆沉默片刻,认真地说,杜红梅我告诉你,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写诗,从遇到你的那天开始,我就为你一个人写诗。电话那头渐渐平静下来,最后,杜红梅停止了哭泣,她说,你不知道,从始至今,你爱的,只是你自己。
      那天晚上,有人在县城火车站看到诗人老骆一脸疲惫地踏上一九八O年代的最后一趟火车。那趟火车的目的地,最终成了一个不能解开的谜。人们从此渐渐遗忘了诗人老骆的存在。只有文化馆的创作干部老应同志,偶尔会感慨地提到老骆的名字。人们以为老应同志对诗人老骆的离开,怀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叹惋。事实上,老应的回答令人意外。他拍着大腿说。没想到除了诌几句歪诗,这小子居然还有拐骗妇女这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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