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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金岁月

    时间:2020-11-25 12:13:1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刘 芬

    少女林蓝的补疤人生

    火车在开往西安的路途上。深夜的两点,群山之外的旷野呈现死灰色的寂静。火车中部的硬座车厢里,有人在疲惫地打盹。有人困顿地睡着。幽暗的灯光下人群的脸像是被寒冬摧残过后的颓败花瓣。黑暗中一张张阴暗的脸,深藏起白天的警惕和欲望。车厢里传来熟睡者轻微的鼾声。

    林蓝挺起瘦削的双肩把两条腿紧紧地并拢在一起,双手插在膝盖之间。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黑色的夜晚将她的身影模糊地印在窗玻璃上,虚幻、摇晃、颠簸、断裂。她的姿势,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她是如此坚韧沉静的女子,即使在夜的深处,依然像一株盛开的野生植物,怒放着旺盛的迷离和芳香。

    窗外的景物像有了生命般向后退去。火车往前行驶。对于无数的路人来说,不知道是他们的起点还是终点。也不知道是出发还是回归。车窗外景物的变换重新舞动起流逝的时光。一些绝望像肮脏的河水流过林蓝的身体,带着清冷的阴郁和明亮的创伤。童年的阴暗、少年的潮湿、成年的忧伤……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再复返,未来的希望早已灰飞烟灭。理想和希望被现实解构得支离破碎。在这样一个飞行的黑暗夜里,林蓝感觉到她生命中那些随风而逝的时光,像是被水淹得半死的禾苗突然遇上了灿烂的阳光,一下子全都有了生命似的冒了出来。

    林蓝记得三岁半时候的记忆。

    那是一个春雨淋漓的季节。那个季节在林蓝的记忆中总是充斥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滴嗒的雨声。因为贫穷,家里盖的是茅草房。在多雨季节或是倾盆大雨中,这样的房子形同虚设。所以天晴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全家人手忙脚乱的往房顶上加新的茅草或是稻草。这样的记忆成为林蓝心里最初的困窘。

    母亲出事那天是一个阴雨连绵了多日的春日午后。门前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桃树正开着满树灿烂妩媚的桃花。林蓝和奶奶在家拣豆子。趁着下雨的间隙奶奶经常在家做些择豆子花生之类的活,她把豆子花生里面的烂粒择了出来,为的是能卖到好价钱。那天,奶奶依然慢条斯理地在家眯着眼睛择她那些永远也择不完的花生豆子,顺便答非所问地回答孙女一些稚嫩的问题。父亲突然脸色苍白地闯了进来,脸上是骇人的绝望和恐惧。父亲像是被某种巨大突兀的事情吓傻了似地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胡乱地指了指房间。

    奶奶甩掉手中的豆子跟随父亲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林蓝被大人们的举动吓着了。她跟随他们进了房间,看到了自她记事起最血腥最惨烈的一幕。母亲仰面躺在床上,巨大的痛苦使她的动作扭曲而变形,怪异而荒凉。她的手像一只孤独的路标空虚地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大量血液的流失母亲已没有了叫喊的力气。殷红的血液还在不停地流,鲜血像潮水一样染红了被子、床单。血顺着床沿欢快地流了下来:一些新鲜的血液弯弯曲曲在地上蔓延,很快就流到了林蓝脚下。林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多的鲜血。等很长时间过后她被大人们拉走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已被凝固的血液包围。她从粘稠的血液中费力地抽出双脚,看到了血泊中两个深深的小坑,是她小脚丫清晰的形状。

    林蓝就这样失去了母亲。失去了还没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的小妹妹。

    这以后本来言语不多的父亲更像是一只沉默的兽。父亲脸上的阴霾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加重加厚,堆积成一座冰冷的冰山。命运用无声的大锤突如其来的给了父亲腰部沉重的一击,于是父亲终于本能地捂着腰慢慢地蹲了下来。对于命运对于生命的无能为力父亲给予抗衡的是沉默和白发。那一年父亲应该是二十四岁的青春好年华,是和共和国同年的人。只是他的面貌已不再青春,那一年是一九七三年。

    家里发大水时,林蓝已经是年届六岁的丫头了。她已经学会了喂猪、喂鸡,还学会了帮父亲洗衣服。父亲做饭时他就在灶膛里帮父亲添加树枝或晒干的杂草。脸上常常被那些未被燃尽的烟灰熏得一片黑一片白。因为家穷,林蓝没有上学。她懂事地从不向父亲追问。

    当洪水把他们家仅有的茅草棚卷入激流的漩涡中时,林蓝和父亲看见他们家的房子,在水中仅仅只是一个浮光就不复存在了。父亲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把家里的被子床单打包捆了起来,再装进用布缝制的特殊大口袋里。林蓝在父亲麻木贫穷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父亲找人在硬纸板上白纸黑字的写下了很多字,林蓝看不懂。她没读过书。父亲轻轻地捏着她的小脸说,要是有人问起你是哪的,你就告诉人家,你是广西的,壮族。你没有母亲。

    林蓝和父亲开始了一座城市通向另一座城市的生活。

    贫寒的境地和卑微的出身使父亲不敢在高贵的城市面前抬起头来。这是一座鲜艳而时髦的城市——广州。父亲抱着年幼的女儿,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下站立或者坐下。他把托人写了乞讨文字的硬纸板铺在地上,自己则抱着不懂事的女儿沉默地坐在一边。林蓝常常在父亲坚实温暖的怀抱中熟睡。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每天都有很多鲜活的面容走过他们的眼际。有人带着不屑的目光鄙夷而去。有人驻足扔下几个还在老远地方翻滚的硬币就匆匆离开。有人停下来好奇地大声读着乞讨的文字。父亲从未换过那张从家乡带来的硬纸板。林蓝渐渐知道了那纸上的内容。父亲用自己真实的经历在乞求这个城市给予他们最基本的生活下去的物质。他隐忍着自尊心的刺痛,深藏着作为男人的尊严,为的只是为了让他们父女俩风平浪静的活下去。可是,城市不相信这个可怜男人的经历。这样的经历在这个城市里是一个巨大的亘古不变的谎言,几乎所有行乞的人都用同样的理由张贴在城市的胸膛上。所以城市拒绝给他们宽厚的温暖和笑容。尽管这是一个有着和他行乞理由相匹配真实经历的男人,人们还是没有给予这对父女太多同情和经济帮助。

    生活因为乞讨的经济多少而过得百转千回。有时因为乞讨的钱稍稍多一点,父亲便带着林蓝去奢侈一回,叫上两碗散发着香葱油味的牛肉面。父亲喜悦地看着她,爱怜地抚摸她的脸,把自己碗中的牛肉大部分都拔到她的碗中。因为长时间的沉默父亲的笑容变得僵硬而萎顿,旁人几乎看不出这个黑瘦的汉子是在爱怜地注视着他的女儿。他们也看不出他真实的年龄。因为黑,因为瘦,因为沉默寡言,父亲的脸上烙满了岁月赋予的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的沧桑。当他们乞讨的钱不够日常的开支时,林蓝便和父亲一起空着肚子。父亲洗干净拣来的矿泉水瓶子,在露天的水笼头下接满水,他用水对抗着生命的饥饿和空洞。

    其实那段行乞的时光除了饥饿和贫穷,林蓝还是有很多小小快乐的,至少她享受了比其他同龄城市孩子更多的自由。林蓝收集地上拣来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她小心翼翼地抚平那些纸张上的皱褶,擦干净上面的污渍,然后把它们夹在拣来的书里,直到那些充斥着淡淡芳香糖味的包装纸被展开压平。林蓝经常把那些有美好图案的纸张打开来看,用稚嫩的小手一张张地翻阅过去。她把小手洗得干干净净,生怕一不小心弄脏那些象征着快乐和幸福的收藏。每一张不同的美丽图案都给了她不同的愉悦。因为对画纸的热爱她和父亲在行乞时无事可做时她便开始在地上画那些可爱的花鸟

    虫鱼。那是她对于画画最初的临摹。后来,父亲把拣来的铅笔和纸张给她画画,父亲的这一无意识的决定性动作成了她日后在这个世界上赖以生存的方式。

    林蓝还喜欢看地上的昆虫,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和生长方式。她趴在地上观看蚂蚁搬家,看苍蝇窃窃私语。后来她学会了辨认鸟类的雄雌。林蓝一直是一个喜欢观察并有着丰富想像力的女孩子。这些对于生活最原始的积累都归于那一段和父亲行乞的日子。虽然长大后的林蓝竭力隐藏起她曾经做过小乞儿的真相,但那段岁月却让她在无拘无束的自由天地里无师自通的学到了很多同龄女孩没有的东西。

    后来,随着行乞时间的漫长,父亲对于生活的态度已麻木到无动于衷的地步。行乞的钱多他没有表示出开心,行乞的钱少他没有表示出担心。父亲腆着不知是饥饿还是吃饱的肚子从容地走在城市的柏油马路上,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他便顶着白花花的日头晒太阳,像真正的流浪汉一样流着口水做着香甜的梦。与行乞经济成反比的是他的身体,艰难困苦并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父亲竟然像吹气球一样胖了起来。父亲并没有像那些暴饮暴食的人一样拥有一个空虚的胃。因为一天下来并没有多少真正的精华食物填满他的胃。但父亲确是真正彻底的胖了起来。脸上的肥肉像一块暗黑多油的抹布。随着父亲的每一次说话,那块抹布便像受到震动似地不屈地抖动起来。也许全身歇斯底里的放松改变了父亲体内的某种生长或情感激素。它让父亲成为城市里一个只能靠异端生存的怪物。林蓝惊异地看着越来越陌生的父亲,十岁女孩的惊慌和害怕席卷了她阴暗冷僻的童年时光。

    四年时光过去。林蓝和父亲成为广州城里一块沉旧破败的补丁。很多人对他们父女的相貌已熟稔于心。人们习惯了那个日益暴肥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女儿在天桥或是路边不断地辗转流离。尽管生活清贫得一败涂地,他却~天天的肥胖,他的女儿也在一天天的长大。

    徘徊在十岁女孩心中的美好理想如花朵般在林蓝身体里悄悄绽放。林蓝看到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有很多容颜艳丽的女子迤逦而过。那一刻她非常渴望自己能迅速长大。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女孩,她穿着洁白的公主裙,戴的是宽边的遮阳帽,正提着裙角由大人搀扶着从车上小心翼翼地走下来。沉寂在林蓝心里对美的向往刹时间倏然醒来。她也是女孩子,她也有一颗爱美的心,看看自已身上肮脏破旧的乞丐装,她在那一刻感到了羞耻。

    林蓝开始拒绝和父亲一起上街乞讨,实在拗不过父亲时,他便跟在离父亲老远的身后。父亲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后冷漠地说,每个人的生死都是由天定的。我们生来就是当乞丐的命,你想不服也不行。这就是父亲,生活的压力和重担把他变成了一具活生生的行尸走肉。他活着两个半天便算是一天。父亲是彻底的自暴自弃了,同时放弃的还有他的女儿。林蓝死死地盯着父亲。就是这个男人,他给了她鲜活健康的生命,却无法给她甜美的生活。他让她从一生下来就面临人生诸多的苦难和挣扎。他让她没有书读,他让她没有漂亮的衣服和裙子。还有,他让她的还未曾经历风雨的人生充满了模糊的耻辱。林蓝感到隐约的不甘心。她有些怨恨地盯着父亲。小小的脸倔强地扭曲着,脸上的表情充满野性小植物的清冷光芒。

    林蓝和父亲一直居住在广州火车站附近一带。时间长了也认识了很多人。有些同是行乞的人。有些是快餐店或是大排挡的老板。因为他们经常会拿残羹剩饭接济他们。林蓝对曾经给过他们食物的人心怀感激,是他们的食物才得以让父女俩的生活维持下去。

    林蓝去附近的四川小吃店找了那个好看的四川阿姨。她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曾经接济了他们父女俩很长一段时间。林蓝一直对她心存好感,一段时间甚至非常渴望做她的女儿。老远阿姨就用清脆好听的四川话招呼她,哟,是小蓝呐,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又长高了不少。饿了吧,快到屋里坐,我拿东西给你吃。正是吃饭时间,小饭店里不一会儿来了很多人。阿姨一边招呼着她一边吆喝地张罗着她的客人。她手脚麻利嘴唇利索,手和嘴都没有停止过。林蓝默默地吃着阿姨端上来的一碗素淡的四川担担面,吃着吃着她的眼泪忽然就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温热的眼泪落在热气腾腾的面碗中,很快就无声无息消融了。她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午餐后天的早餐在哪里。

    等客人走得差不多时,林蓝才吞吞吐吐地向阿姨表达了她的意思。她希望留在阿姨的店里,帮她做些扫地洗碗之类的活。她不要她的工钱,只要供她一日三餐就行了。说完她紧张地等待着阿姨的回答。阿姨的决定无异于法官的裁决。这是让她的生活泅渡上岸的一次机会,是她主动争取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林蓝小小的心脏紧张得似乎要窒息,激烈的心跳声几乎撞碎她小小的胸膛。她紧张地捏着拳头,手心里满是湿漉漉的汗汁。四川阿姨看着她单薄的骨架,灿烂地笑着说,有你这样勤快的丫头来帮我,我真是求之不得呢。阿姨哪能要你做事不给钱呢?这样吧,阿姨每个月除了吃住还给你一百块钱。

    林蓝就这样在四川小吃店住了下来。扫地、擦桌子、招呼客人,这些日常工作成为她全新生活中的全部内容。林蓝在小吃店里手脚勤快,加上人也长得乖巧,又能吃苦耐劳,所以深得四川阿姨的喜欢。客人们也喜欢这位笑容清纯甜美的小姑娘。深谙世事的四川老板娘经常送她几件穿旧穿小了的衣服。这令林蓝非常感动。老板娘的举动像一只温渥芳香的手轻轻伸进她的内心。从少她就是一个缺乏母爱渴望感情的女孩子,所以对人间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温情她都怀着一种感恩般的爱戴。一点如火星般渺小的关爱足以在她空洞的感情世界里燎原成一堆旺盛燃烧的烈火。这个如此心思细密软绵的小女孩,只是生不逢时,命运让她的心像盘旋在老树底下的树根,错综复杂的分散开去。

    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父亲知道她在四川小吃店工作后就没有再来找过她。也许父亲潜意识中还是想让她过上一种正常明亮的生活的,只是他自己对她的前程无能为力。林蓝理解父亲的无奈和沉重。

    林蓝在父亲经常出现的桥洞里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父亲。他对她油腻麻木地笑着,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也不知道他是否在他们分离的这段时间里想念过她。一年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她从当初一无所知的小姑娘成为小吃店里手脚麻利的小服务员,还知道一些菜的基本做法。知道哪些菜应该放磨香的麻油,知道哪些菜应该放麻辣并串的花椒。可是父亲,那个已褪变成一个肥胖症患者的父亲,那个慵肿得只剩下一张落魄脸谱的父亲,除了体重的再度增加,他的生活又出现了哪些新的情景呢?

    林蓝帮父亲换下了那身油腻肮脏的工作服,用她十一岁稚嫩的小女孩的手,把父亲那身惨不忍睹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又带父亲到她工作的小店里,美美地吃了一餐。又带父亲去理发,她想把父亲装扮成一个有尊严的乞丐。乞丐和乞丐也是不同的,那些肮脏猥锁的乞丐形象不但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和怜悯,相反还会引起人们的厌恶和反感。人们会像躲避绿头苍蝇一样躲避他们。林蓝明白这些道理。

    父亲依然在他的领域里贼头鼠脑地张望着。他的

    呆滞的眼神,无望的微笑,麻木的面容,在林蓝面前已变成一具刀刻般的石像。林蓝理解父亲身上无可救药的疾病。孤独和贫穷成为一种黑色的癌症,慢慢侵蚀了他身上的毛孔和细胞,让他的灵魂渐渐枯萎,接近残废。她常常在黑夜里倾心幻想他们父女俩的将来。过去已成为过去,它已升入太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东西。可是未来是他们正在经历和就要经历的,林蓝无法摆脱未来对她的恐惧和诱惑。

    工作完后的夜里,客人已陆续散尽。干净整洁的小店里散发着食油和辣椒的清香,混杂着小吃店里特有的辛辣气息,林蓝把头枕在绣着粗俗花草的劣质枕头上。有吃有住的日子真好,还能拥有一笔现金。林蓝把所有的工资都夹在一本拣来的画画的书里,她还不懂得到银行去储存她的积蓄。但她也不会把钱交给父亲。睡觉的小房子的地面上有一块松动的砖头,林蓝小心地搬开砖头后把书放了进去再把砖头放平,看不出任何痕迹。每个月当林蓝把单薄的一百元钱放进去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小小的自豪感。她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上生存,还意外地拥有一笔在她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的财富。十多张百元大钞乖巧柔顺地躺在沉静的书里,它们让她不再成为倚靠在城市边缘的乞儿。它们把她从行乞的行列里与那些真正意义上的乞丐隔开。林蓝感激四川阿姨,感激人民币。

    星光模糊的夜里,有时林蓝会蹑手蹑脚地起床,悄悄取开砖头看看她的钱还在不在。她在忽明忽暗的黑暗夜里借助微弱的自然光线细数着她的钱,仔细地闻着它们散发的芳香。黯淡的灯光疏离地照在她的脸上。时光的阴影若隐若现。她把钱紧紧地捧在胸前,握住的是她全部的幸福和所有。她的炽热明亮的少女眼神在黑暗中发着幽蓝的光泽。一些奇异温暖的东西覆盖着她,包裹着她。十多岁少女鲜艳明媚的情怀像黑暗中悄然盛开的玫瑰花瓣,是多么执着热烈的颜色。

    虽然没有读过书没有进过学校,林蓝对画画还是有一些天赋和领悟力。清贫劳累的生活也没能阻挡得住她对画画的向往和热爱。工作之外的时间里,因为无处倾诉心理荒凉的想法和愿望,林蓝沉默地在白纸上画画,一笔一画地勾勒着她身边的一草一木。茶杯、饭碗、桌上的水果都成为她描绘的对象。画画融入了她小小年纪对人对事对生活的所有看法和态度。四川阿姨一次无意中发现了她画的画,惊为天物,禁不住大声叫起来,小蓝你这丫头真了不起呀,你怎么就会画画的昵?快帮阿姨画几张画阿姨贴墙上。后来四川老板娘的墙上便多了几张林蓝画的春天的花朵,虽然显得粗糙和稚嫩,但春天的意象开在其中,它们使房间里充满了盎然春意和勃勃生机。

    父亲的死对林蓝来说是一场兜头而来的如冰山般寒冷坚硬的灾难。林蓝的身份由此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深刻变化。她一下子从乞儿变成了孤儿。那天,当四川阿姨用悲痛的语调告诉她父亲死在天桥下身子已经僵硬时,她觉得她的世界已经訇然倒塌。天空碎裂成无数的鸟的羽翼,纷纷扬扬的暗黑羽毛就那样无止境的飘啊飘,它们卷起她的身子扔向空中,让她的身子浮游在半空,无法下坠,亦无法飞翔。

    林蓝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接受父亲已经离去这个事实。尽管父亲没能给她足够的温暖和关爱,但长时间的相依为命使他们已成为彼此生活中最重要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尤如肋骨之于身体,支撑起身体强大的重量。血浓于水的亲情同样流淌在两个充满艰辛苦难的身体上。虽然他们的苦难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但却是具有一模一样的颜色和味道。

    医院的运尸车拖走了父亲坚硬沉重的身体。林蓝看着从车上走下来四个人,他们把父亲用一块白布裹住,像扔石头一样扔上了车。在车子将要行驶的刹那间,林蓝站在车前挡住了车子。她的眼中噙满泪水,两手无助地伸开,像一只无助的小鸡一样倔强地站立车前。我要看我父亲。我要看我父亲。林蓝反反复复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她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保安不耐烦地大声呵斥她,到一边去。他已经死了。你再看也没有用。说完就下去把她拖到一边。林蓝挣开保安的手又倔强地站到车前。旁边围观的人有些动了恻隐之心,他们说,这小姑娘可怜,你们就让她最后再多看一眼她父亲吧。

    四川阿姨赶来了。她掀开白布便尖叫了起来,林蓝,你父亲还没闭眼,他一定是放心不下你。你是他的亲人,你帮他把眼睛闭上吧。透过泪光朦胧的双眼,林蓝看到父亲的眼睛果真直直地睁开着,父亲把他对这个世界透彻的无望一直保持到死也没能消除。保安不耐烦地打断四川阿姨的话。吵什么吵,没闭眼有什么了不起的?帮他闭上不就是了。说着他就粗鲁地撸下父亲的眼皮。父亲的眼睛在他的手离开的瞬间又奇迹般地睁开了。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四川阿姨冷笑着说,你们谁动也没有用,只有她的女儿才能帮她把眼闭上。她又转过头来说,小蓝,替你父亲把眼闭了吧,好让他安心上路。林蓝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近父亲的尸体。她把父亲的头紧紧抱在怀里,低下头把自己的脸紧贴在父亲的脸上。热泪浸湿了父亲粗糙坚硬冰冷的脸。父亲寂静的脸像一片白茫茫的空洞的雪野。林蓝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父亲的头发,耳朵,嘴唇。到最后她才慢慢地把手覆盖在父亲的眼睛上。用亲情的手为父亲孤独的亡灵作最后的超度。父亲的眼果真是闭上了。旁边的人大声议论起来,真是神了。难道这小姑娘有什么特异功能不成?

    作为父亲唯一的亲人,林蓝被允许跟在父亲安置的整个过程中。她的头上戴着四川阿姨帮她做的白头花,手臂上戴着黑色袖章。是重孝的装束。火葬场的浓浓炊烟瓦解了父亲作为男人一生的故事。四尺见方的小木盒收藏了父亲曾经的有血有肉的身体。父亲从火葬到进郊区的公墓不过大半天。死亡带走了父亲关于流浪关于悲惨的所有记忆。父亲的生命在这场长途的流漓过程中完成了他作为人的全部的意义和使命。

    林蓝一直想不通父亲的猝死。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痛苦的迹象。有的只是往日一如既往的麻木和倦怠。是饿死?是冻死?还是病死?还是其他原因。林蓝无法得知。总之父亲是以谜一样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生存和离去对这个世界来说只是一场自然界的花开花落,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和消亡,除了林蓝。

    板砖下的钱由最初的一百元变成厚厚的一大沓时,时光就在金钱的递增中完成了它的轮回和嬗变。林蓝数了数她的钱,一共是四千元。随同钱财一起上涨的还有她自己。她已经是青春十八的大姑娘了。一条粗长的乌黑辫子垂到腰际,一排整齐的刘海覆盖着高而宽阔的额头。额头下的眼睛漆黑明亮,像春天的两朵花瓣,只是那己不再是少女单纯光滑的眼神了。经常穿着的是碎花的衣服。玲珑凹凸的身段错落有致。这一切充分说明她是一个美好温和的大姑娘了。她长大了。她成熟了。只是由于生活的忧郁和劳累,她的身体略显单薄。还有就是她的手,长期浸泡在油腻、洗洁精、洗衣粉等化学用品中,她的手指粗糙而坚硬,手指关节大而僵硬,完全不是十八岁青春少女应有的柔软芬芳的手。林蓝常常把手拿起来看,她要费很大劲才能轻轻蜷缩起僵硬的手指。那一刻手指有背叛她身心的感觉。

    小饭馆门口响起陌生中年汉子浑厚原生态的吆喝声,修补铁锅铁碗脸盆了,谁家有破锅破碗破脸盆拿来修喽,是清脆快乐的健康声音,带着自由的自娱自乐。男人挑着重重的两箩筐家什却是迈着轻快的步子在城市里穿行。箩筐在肩上忍辱负重般颤颤地摇晃。一张经过岁月捶打的脸泛着健壮结实的红光,不经修饰的快乐清楚地写在脸上。这样的男人。像老树林里一只快乐的大鸟,声音高亢而洪亮。四川阿姨吩咐说,小蓝,把咱家那几个烂了的脸盆拿出来修修吧。修好了还能拿出来继续用。林蓝嗯了一声。取下安放在阁楼上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灰的脸盆。

    画笔、水粉、铁皮、强力胶水、小锤子、小钉子,一件件物什摆开在地上。中年汉子低下头,蹲在地上专注地缝补他的破脸盆。只看得到他的头,是一头浓密乌黑的短发,像庄稼地里一片肥沃黑油油的庄稼。林蓝仔细看着他娴熟稳健的动作。往破旧的窟窿上钉铁皮。用胶水粘好。钉上小钉子。最后的动作是往修补好的破洞处画上图案,按照原来的图案补好那些残缺的画面。这需要美术的技巧。中年汉子轻松地让画笔游走在狭小的脸盆里。那些残缺破碎的图案在他手下渐渐有了生机。于是,原先断翅的小鸟有了一双飞翔的美丽翅膀。。失去眼睛的动物又被还原了威风凛凛的眼神。一只破旧的脸盆,像拂去了尘埃般的美人又恢复了浑然天成的花容月貌。林蓝屏住了呼吸看着中年汉子在脸盆里挥霍水彩的一幕。他的用笔和泼墨让她的眼睛目不遐接。民间竟有这样的艺术技能,这是智慧与艺术的结晶。林蓝感到微微的眩晕。她的花瓣一样的眼睛里盛满了热切的惊喜,有什么东西掉进了平静的热油锅里,传来猛烈的磁的一声。

    再次站在中年汉子身边看着他粗糙有力的大手娴熟地做那些细致的活时,林蓝感到了心里的宁静与激动。她轻轻交握着两手安静地站在他身,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是旷野自由的味道。那种味道把她带回到很多年前贫穷凋蔽的生活里。她天生下来就应该是属于那种生活的。母亲的血液、桃树上的花、奶奶的眼神、破旧的小茅屋、绿油油的一望无际的稻田、麦子的清香…。她对它们有一种前世般的从属。她不动声色地在时光的风里穿梭,听到时光激烈的风声,凛冽地敲打着她的胸膛。关于农村关于自由就这样在她心中呼啸而过。她平静地说,你可以带我走吗?我是个孤儿。我要跟你学画画。中年汉子抬起头来,惊疑的眼神中她看到一位沉静安详的女孩,她的脸上是严肃认真的愿望。

    林蓝跟随中年男子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穿梭。沉重的箩筐盛满厚重的乡土气息。画笔有时却是在城市的物件上惊魂不定地游走。他们是在城市和农村边缘上行走的人。中年汉子深得祖传,有一手在物件上画画的精湛技术。他毫无保留地教会了林蓝如何在破旧的物件上因势导宜的作画,如何用鲜艳的颜色掩饰破旧物件上的表面空洞。他不仅教会了她画画的基本技巧,也给了她活下去谋生的手段和方式。她已经能独立承担起那些烦琐细腻的工作了。她的灵性比任何人都多,对色彩的敏感,对图画的用料,她天生就有控制图画局势的能力。在画中她的冷静和老练是很多一辈子画画的人也无法具备的。如果不是身世所囿,她应该是在美术学院衣食无忧的高材生,而不是跟着他在颠沛流漓的路上靠哗众取巧的手艺糊弄生活的人。他经常会用惋惜遗憾的眼神看着她。真可惜了你的天赋。造物主作弄人啊,你本来应该可以成为画家的。她淡淡地说,这是命。我认了。

    走南闯北的男人看似如风般自由地穿行在时光和生活中,内心却是背负着家庭和道德的枷锁,家中有嗷嗷待哺的婴儿和高堂在上的白发。一年中他很少回家。只是每到一处都会给那个有着好听地名却贫穷的家乡频频汇款。贵州省贵阳市桃源乡桃花溪村。美丽的地名没有带来美好的生活。黄土高原封闭了信息时代的消息。靠着他在外面的钱他的家人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他们波澜不惊地生活着。不知道他在外面的精彩和无奈。村里的很多人在外面做货郎,靠拔浪鼓晃荡着贫乏的生活。只有他例外。他是靠两手端着饭碗的人,一手是锤子,另一手是画笔。

    在林蓝既复杂又单纯的生活里,真正能进入她内心的只有少数几个和她深刻相处过的人。比如父亲。比如四川阿姨。比如补脸盆的中年汉子。其他所有相遇过的人都只是走过路上的匆匆过客一笔带过。林蓝是看过去比较安静的女孩子。她一直不太喜欢把她的触角主动伸向别人。所以久而久之,林蓝便形成了自己的冷静与沉寂。她像是一块阴凉清冷的苔藓,轻易没有人能觉察到她的存在。只有她的画犹如阳光在苔藓上投射下来的一块淡黄色光斑,这是林蓝身上唯一的明亮。

    一开始的时候林蓝并没有想过她会跟着中年汉子流浪多久。她只是想着跟着他学画画,跟着他自由的谋生活。可是,时光就那样如水一般流逝。等她惊觉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时,她发觉她已经成为小时候她在家乡山上看到的一种名叫鸡血藤的植物,只能牢牢攀援在长青树的身上。她的感情是如此强烈地攀附在他身上,她是把他当成自已此生唯一的救赎了,离开了他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生活下去。她的技术已不在他之下,已呈现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可是她久久没有离去。

    这个男人。这是她自父亲死后唯一亲密接触的异性。也是她成年后唯一遇上的男人。这个男人给了她兄长般的关爱,给了她人间的挚爱和真情,给了他异性的温度和气味。他用心疼的眼神看着她。他怜惜她画画的天赋。他是她在寒冷的朔风中奔跑时看到的火光,于是她奋不顾身地朝着这光亮跑了过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年。她跟随着他几乎踏遍了半个中国。他们奔波在生活与情爱的路上。

    有时看着他挑着担子矫健快乐地行走在路上,哼着一些自编的山歌。林蓝心里会涌上莫名的脆弱的感动。她定定地看着他。这是他爱的男人。他不属于她。但她却固执地想拥有他。就好像一件别人的玩具,明知道它不属于自己,却想得到它,甚至会采用一些过激的方式。黑发、红脸、白牙。有时笑起来眼神中会有孩子般的天真。这个男人是她的全部是她的世界。她的感情是在冷僻的青石缝中倔强生长出来的野花,是如此的丰饶浓烈。这是家花与野花的区别。野花具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开放起来不顾一切。

    林蓝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她想用孩子拴住他的心。让他一辈子死心踏地地和她在一起。他们的家流动在崇山峻岭或是山鸣水涧中。这样的生存方式符合她的思维逻辑。她一直是缺乏安定生活感的人,生命这样飘来荡去对她来说是一种合理的状态。

    后来她果真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女婴有着他一模一样的眼神。她给孩子起名飘飘。沉浮不定的生活里,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是飘着的。他们像天空上飘着的灰尘,漫游在太空。这个名字是她早就想好了的。飘飘的出世把她和他所爱的男人系在了同一条船上。为此她感谢女儿的出生。

    快乐清贫的生活里,她的女儿快活地一天天长大。她也在一天天褪变。她的身体已不再是往日少女般的轻盈和苗条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妇丰腴成熟的圆润。在他低下头默默工作的时候,她熟练地帮他把工具递过

    去,不需要言语。他们配合得如此从容默契。那个脸蛋晒得黑红的名叫飘飘的小女婴在地上快乐地爬来爬去,发出童稚的呀呀声。非常快乐幸福一家人。不去想他那个遥远的贵州山区的家,生活的快乐会这样持续下去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只是在想起他的家人时,一些惆怅便会像有毒的虫子蜿蜒爬过她的心间,留下一地的疼痛与苍凉。惆怅是一种别人无法观望的感性姿势,是一种细微的情调,于是她在看他的时候眼神中便多了很多空寂荒漠的东西。他原本是不属于她的。

    一些阴郁的问题如苇席一样轻轻铺开在日常生活的断层面上,覆盖着他们的生活实质和内容。林蓝常常在心里想着如何面对那个如惊涛骇浪般的问题,她该怎样带着孩子与他的家人相对?但表面上她却不动声色。她的幸福是她不顾一切抓到手的,她不愿轻易放弃。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放手。没有人能从我手中把我的孩子和男人夺走。从小对家庭生活的欠缺使她对手中的家庭有一种本能的保护。她像是一只警惕的芦花母鸡,时时张开紧张的翅膀,对随时有可能的入侵保持着一种强大持久的戒备状态。

    生活的意志从来不以人的为转移。这是林蓝在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得出的结论。林蓝对生活始终是如流水一般自然清冽的态度。尽管不愿太早出现她想像中的那个问题,但问题还是出现了。他的男人,因为家里的变故,不得不回家乡。她有预感他会失去他。走的时候林蓝紧紧扯住他的袖口,欲语泪先流。她知道他也许将是一去永不回头了。那时他们是在陕北的一间简陋的旅店里,信天游的高亢悲怆像潮水一样包围着他们。男人执意要走,他的妻子在上山砍柴时意外地掉下了山崖,命是保住了;但却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的家庭因此也处于半瘫痪的状态。家中的老少等待着他。他必须回去。

    林蓝说,我要跟你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要永世和你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任何人都不能把我们分开,除非死亡。林蓝用力掐了掐女儿的屁股,小女婴清脆的哭声洪亮地弥漫开来。她是想用女儿的哭声挽留住男人的心。男人痛苦地蹲下去用双手捂住了头。这不可能,他艰难地缓慢地说,我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带你走进我的家门。你不该跟着我。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林蓝说,我不管,总之这辈子我是跟定你了。你不可能像甩掉包袱一样甩掉我。林蓝的眼里闪着一种异常的灼灼亮光,声音带着坚定的固执和野性。

    在林蓝强大持久的坚持下,男人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和女儿坐上了开往贵州的火车。一家三口,穿梭在时光的明亮与黑暗之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二天二夜的火车把他们带到了黄土高原下的那个家。这是怎样的家啊,关于贫穷关于破败的所有词语几乎都可以运用到这个家庭上。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空空如也。男人瘫痪的妻子躺在破旧的小床上呻吟。唯一有生气的是院子里几只踱着方步来回穿梭的芦花母鸡,偶尔扑腾着翅膀嘶哑地叫上几声。男人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搂着他的妻子哭了起来。这是林蓝第一次看到男人哭泣。中年汉子沉闷的哭声压抑,苍凉,像林中一只受伤的野兽,呜咽的悲鸣声直抵人心灵深处的荒芜,让人听了胸闷心慌。林蓝轻轻别过脸去。同情像一记重锤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坎上。原来世上还有比自己不幸的人不幸的家庭。在贫穷的领域里,所有的人都盛满着一模一样的伤悲和荒凉。

    林蓝开始像女主人一样收拾这个破败的家庭,帮他们做饭。帮他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洗澡,帮他们的大儿子缝补裤子,帮自己的女儿梳辫子。在她脑海中设想了几十种可能出现的场景一个也没有出现。那时,她以为他们对会她破口大骂,骂她小妖精小狐狸精,然后拿扫把向她迎面扑来。她会勇敢地奋起反击,像一只张扬的气球撑开鼓胀胀的翅膀,然后在混乱的怒骂声中撕破脸皮带着男人离开。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出现。她这只气球轻轻巧巧就软着陆了。所有的胀气无声无息地释放。没有任何声音。他的家人,明知道她的身份和来历,却善意地从来不过问她什么问题。他们甚至拿感激的眼神望着她。对她温和亲切地微笑。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自私感到难堪。她的男人,他是属于这个家庭的,他属于他瘫痪的妻子,属于他双目失明的母亲。原来不管他走在哪里,他都是一只背负着长长丝线的风筝,每一次看似自由的漂泊都有长长的风筝线将他牢牢攥住。

    寂静的乡村夜里,月光像明亮的探照灯一样明晃晃地照射着大地。天地归于寂静。他们在小河边商量日后的生活。男人是没有退路了。生活已把他逼到山穷水尽无路可退。他将永远不能再离开村庄继续他的漂泊之旅。可是林蓝,她随时是自由的,她没有权利和义务陪伴男人托起他微弱的家庭之灯。林蓝想到了离开。面对此情此境,她没有理由不放手。她只要一转身,黄土高原下的一切都不再与她有任何关系。男人会成为一个曾经的同伴,他们曾经好好地相伴过一段路。他将在她的生命中不复存在。雎一割舍不断的是孩子。男人真诚地说,你放心,我和我的家人都不会亏待孩子。她是我们家的骨肉,我们会好好待她,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孩子。你要是不放心随时可以来看望孩子。林蓝把头紧紧埋在男人胸前。这是她最后一次接触男人的肌肤了。从此后他们将天各一方。所有的爱恨情仇如雨后彩虹般冰消雪融。男人留给林蓝最后的记忆是他灼热绝望的眼泪,还有身上淡淡的汗液的酸味。

    就这样离开。

    林蓝又开始穿梭在城市的屋檐下。她从六岁开始起就行走在城市的巷道里。城市里弯弯曲曲的巷道,像一根根花花绿绿的肠子。林蓝穿梭在城市的肠子之间,吸取它的衰老的身体发出的毒气。这种气味是她从小一直到大熟悉并深味过的最痛苦的味道。

    广州。还是广州。这样一个充满空虚轮回的城市。父亲的身体在这个城市里消失。一个男人带她离开了这里。可是到最后她又回归了这个城市。

    昔日的小饭店已不复存在。当年有着好听嗓音的四川阿姨已不知去向。小饭馆被一幢妖娆艳丽的现代发廊取代。一些打扮入时的红男绿女穿梭其间。发廊闪烁着迷离灯光的广告牌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女随着五彩的条纹不停旋转。林蓝用手捂住了眼睛。她的眼睛还没适合这种旋转。灯箱的旋转让她的大脑失去平衡从而带来微微的眩晕。

    一个身穿黑色超短裙手挟香烟的卷发女子走过来热情地问她,是来见工的吧?老板娘不在,你等一会再来。女子很年轻,声音娇柔,身段也很窈窕,只是脸上有很多烟花般的风尘。很显然她是把她看成同类了。林蓝没有吱声,只是捂着脸苍惶逃离。隐约听到背后又一女子的声音,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孩,刚开始都是这样的了。

    暂时栖居的地方是阴暗潮湿的十元店。老板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神情悲凉安静的女子。虽然她从未看到林蓝大喜大悲的神态,但她感觉到这是一个被生活压抑得失去了很多语言的女子。她以生意人的精明和观察力远远注视着她,像注视着窗前一尾风干的鱼。这是一个在广州谋生活的女子。但求职的经历似乎并不太顺利。这种现象在广州城里太过平常,像人的伤风咳嗽症状一样普遍。老板娘在她的旅店迎来送走了

    很多这样的人。

    十天后当林蓝把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交给老板娘时,老板娘用诡秘的神情看着她。她暗示她也许可以在她的店里工作,那是一项不需要体力劳动的工作,并且收入可观。林蓝微笑着拒绝了她。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生活奔波游走的命,不太适合安逸的工作。谢谢你的好意。老板娘拿虚伪的同情目光看着她,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真希望你能好运啊,我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呢?

    阴暗潮湿的十元店到了晚上便充斥着暖昧模糊的灯光。黯淡的灯光下交替出现的是父亲和男人模糊的脸。他们面目全非。他们很遥远。这是曾经离她的生活最近的人。他们在她的幻觉中寂静而孤独。林蓝举起手来去抚摸空气中那两张荒凉的脸。他们一闪而过。她轻轻握住的只是手指缝中支离破碎的虚空。

    除了广州,对林蓝来说记忆深刻的另一座城市是西安。那座城市因为兵马俑因为武则天而声名大振。林蓝曾跟随补脸盆的男人到过那个以人文历史出名的城市。林蓝喜欢那里的天空,农村未被污染过的天空就像一块纯蓝的金丝绒布优雅地铺在天上。天气晴好的日子里甚至能看清那些绒布上细细的纹理。那些低垂在天空的云朵大而清晰,低矮得似乎伸手可及。这样古朴壮观的天空。林蓝在广州从来没有见到过。还有民居的窑洞。冬暖夏凉。深居在窑洞中的人们脸色安详而宁静。没有她所见到的大城市的浮华和欲望。林蓝喜欢厚实的窑洞。它们让她产生真实的安全感。她像是一只惊慌的老鼠,只有躲藏到洞中才能感到内心的踏实。

    一个人了。生活在把她的身体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又把她还原成了孤身一人。可以流浪。可以穿越。

    带着对前途对不可知命运的担忧林蓝再一次踏上了开往西安的列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西安,请你拥抱我。我要在你的怀中活下去。

    少年孙国庆的热血传奇

    孙国庆出生的时候是1980年的10月1日,这一天是全国人民大喜的日子。孙国庆的父母都是钢铁厂老实巴交的工人,他们在儿子的名字上并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父亲说,国庆节出生的就叫国庆吧。孙国庆的名字由此产生。这个既有纪念意义又通俗的名字就这样叫了开来。八十年出生的孙国庆从一生下来开始便有了一个老式朴素的名字。人们亲切地叫他国庆。

    国庆是父母唯一的儿子。儿时的国庆体弱多病。父亲看着时时病得像小猫一样奄奄一息的儿子,对这条小生命的前途充满了惊恐和担忧。他们不知道这条虚弱的小生命是否能顺利地活下去。母亲忧心忡忡地对父亲说,这孩子,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把他带大。如果哪一天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该怎么办啊?刚好父亲从报纸上看到一位在校的独生子女因为不堪学校那些顽劣学生的凌辱跳楼自杀的故事,男孩的父母悲痛欲绝。父亲于是和母亲商量,再生一个吧,至少还多一份希望。遗憾的是母亲已没有了生育能力。

    后来父亲从敬老院领养了一个刚满月的弃婴。女婴眉清目秀,眼神清晰,瞳仁明亮。只是因为太小看不清五官的轮廓。依稀能辨认出那张精致的小脸有几分柔弱的清秀。

    有些事情是这样奇怪。不可理喻。自从家里领养了小妹妹之后,国庆竟然很少生病了。他一天天的健康起来。虽然他的身体仍然瘦弱,但毕竟是在顺利长大。母亲轻轻拍着女婴娇嫩的脸笑着说,乖乖你可真是我们家的福星啊,你一来我们家国庆也不生病了。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这样的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哥哥、妹妹。

    国庆七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背着书包雄纠纠气昂昂上小学的学生了。上学的第一天,母亲把他三七分的头发打上了定型的摩丝,穿上整洁干净的白衬衣,套上背带牛仔裤,像旧时神情明亮的小富家公子。

    刚满三岁的小妹妹明眸皓齿,像一个娇嫩的芭比娃娃。国庆从来不打妹妹。在他小小的心中妹妹就是一株洁白可爱的小雏菊,为他们家带来了很多欢笑和快乐。父母亲看着这对日益茁壮的兄妹,眉眼间洋溢着灿烂的幸福。一日,母亲抱着小妹妹去串门,来人摸着妹妹娇嫩的脸先是大大地赞美了一番,又接着对母亲说你女儿长得可真像你老公啊,那眉眼那神情活脱脱就是你老公的翻版。母亲笑笑说,那可不是吗,我女儿自刚满月起就到我们家,已经被我们家同化了,长得当然像我们家的人。后来,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妹妹身上。又有人告诉母亲妹妹长得和父亲一模一样。母亲心慌了。内心充满一丝空洞的虚弱。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母亲开始相信人们告诉她的事实。毕竟人们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母亲厉声逼问父亲,说,女儿是不是你亲生的,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扯淡,哪有这样的事,人家说是你就跟着瞎起哄了?无聊的女人。父亲的话很明显没有给母亲带来安慰。她用疑虑的眼神盯着父亲。末了母亲冷冷地对父亲说,总有一天会明白真相的,到时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领养的女儿是丈夫亲生的。这样的念头顽固地在母亲心里生了根。这个念头像会飞的玻璃碎片一样在母亲心里上下飞舞。母亲的心在这样的心境中断裂得鲜血淋漓。于是原本和谐的家庭出现了很多裂缝。父母亲经常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争吵得鸡飞狗跳墙。

    无休无止的吵闹、争斗、亲子鉴定、血液、DNA……国庆的生活从此变成一场父母问混乱的战争。受害的还有国庆和妹妹。他们不是被父亲打着了,就是在母亲的咒骂声中垂着头像两只可怜的小鸡。他们是父母在攻击对方时首先摆上台来的道具,类似于挡在胸前的盾牌。往往在争斗得最激烈的时候母亲会歇斯底里地叫道,国庆快把你妹妹丢到水里去淹死她,她是我们家的灾星祸害。父亲说你敢,我要了你的命。说完就狠狠地煽了母亲的耳光。母亲的血从嘴角流了出来两眼却是怪异骇人地盯着父亲,孙树辉,我跟你拼了。母亲恶狠狠地边叫着父亲的名字边嚎叫着向父亲扑过去。母亲消耗了气力的叫喊抽空了她体内的力量,她只是软绵绵地倒向父亲,父亲像推开草垛一样随手就推开了她然后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去。留下的只是倒在地上极度悲愤的母亲。国庆和妹妹惊恐地躺在桌子底下。他紧紧地握住妹妹的手。两双小手里满是紧张的湿漉漉汗液。

    DNA的结果出来了。妹妹果真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科学鉴定为父母混乱的结局宣告了清晰沉重的真相。神秘的基因显示了它强大超常的力量。妹妹的额头,眼神,笑容,处处露出和父亲相同的印迹。母亲开始明白父亲布下的棋局。父亲一步步地指引着母亲向前走,手法沉着高明,不露一点痕迹。就在父亲已经稳操胜券时,血浓于水的古训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父亲没有输给生活,他只是输给了科学。

    在DNA的鉴定结果出来之后,父亲和母亲像林中的两头兽一样进行你死我的搏斗、嘶杀。曾经的恩爱灰飞烟灭。家里的日常用品大到家用电器小到牙刷毛巾,全部成为无辜的牺牲品,碎裂成一堆无望的垃圾。等歇斯底里的争吵过后,离婚的问题像无根的浮萍,清晰地浮上日常生活暗涌重重的水面。母亲是个天生个性要强的传统女人,心高气傲,她不会原谅丈夫的过错。也不可能接受丈夫和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子。虽然她和这

    个孩子曾经母女般地生活了三年。

    母亲离婚后带着国庆独自生活。在一场婚外情引发的家庭大地震中,年幼的国庆成了失去父爱的孩子。他是大地震后余震的受害者。

    童年的欢乐和幸福在父亲和母亲离婚的那一刻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单亲家庭的生活尤如一场寂寞老式的黑白电影。每天重复的男女主角只是母亲和自己。他们像电影中两个无声的人,用相同的繁琐细节延续着电影的情节。吃饭、穿衣、上学、上班。这样枯燥的生活日复一日。一老一小的身影晃动在银幕上,寂静的,无声的,荒凉的。

    没有父亲的存在家庭的生活陡然陷入经济困顿的沼泽。虽然法院判决父亲每个月供给三百块的抚养费,但父亲从来没有履行过他的诺言。高傲的母亲从不低头向他索要。母亲冷笑着轻蔑地说,这样的男人我只当他小猫小狗一样,不过是离开一只猫狗而已,我只当他死掉了。没有他我一样的可以把你养大。

    母亲的话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面对残酷的生活时母亲还是表现出了她作为女人迟缓脆弱的一面。好在国庆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知道家里的经济困难,他从不向她提过份的要求。学校里组织秋游,国庆不声不响地洗干净空矿泉水瓶子,往里面灌上凉白开。孩子的早熟让女人柔软的心境变成一朵饱满脆弱的鲜花。这样的孩子。他是她灰暗天空中一抹亮丽的彩虹。照亮了她的世界她的天空。

    也许是因为长期和母亲居住缺乏父爱的缘故。国庆从小就是一个敏感内向的孩子。他接触的人也非常有限。除了母亲和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国庆的生活中几乎没有多余的人。在他身上并没有小男孩的嚣张和霸气。他像是一株清新沉默的小树,枝头挂满很多可爱的小果实。

    国庆爱干净。单人床上颜色陈旧的蓝格子床单每天起床后扯得平平整整,印花的棉布被子折得一丝不苟。那时他用的是一种名叫蜂花牌的洗发水。鲜红粘稠的洗发液盛装在鱼鳞样的椭圆形瓶子中,用完后头发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一直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每个学期都能拿到学习成绩优秀奖以及优秀班干部等多种奖状。母亲把那些奖状平整地糊在泛黄的墙壁上,墙壁上因此熠熠生辉。喜欢做的事情是像一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一样写些小感性的日记,然后放在书箱的最底层,偶尔会拿出来翻看从前的心事。那里面记录了他成长过种中的各种气息味道。直到小学毕业。国庆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一个沉默腼腆的小孩子。

    上了初中后,国庆突然觉得生命中少了什么,是很重要的一种东西,尤如食盐之于炒菜一样。他开始感觉到生命中的缺陷。他的生活中因为一个重要人物的缺席而不再完整,尤如一朵开放得完整的花,却赫然在边缘处打开了一道醒目的缺口,于是那朵花不再完整。国庆在那一刻对生活有了无能为力的预感。考上的初中是省里的重点中学,学生都要在学校住读。上学的第一天,很多人都由父母一起陪着上学,一路上呼朋引伴热闹万分。他是和母亲一起去的。因为心疼母亲,国庆背负了所有的行李。他对母亲扬了扬并不健壮的手臂说,妈,你瞧我多健康,我能背得动。就这样,母亲提着一些脸盆开水瓶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在前,国庆背着厚厚的被子在后。一老一少以不同的姿势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国庆有一种阳光穿透树梢扑打在脸上的感觉,他看到了阳光,却总是感觉着阳光的阴影。

    孙国庆在学校里属于那种成绩优秀不爱说话的男孩子。又因为有好人缘,所以他在老师和同学眼中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学生。老师在批评班上的学生时总爱拿他们与国庆作比较。老师们说,同样是男孩子,你们看人家孙国庆,成绩好,又听老师的话,你们就不能向他学习?国庆竟然像个女孩子一样地低下了头。他的头比那些顽劣男生的头低得还要低。好像老师批评的是他而不是那些调皮的男孩子。他的如花一般的羞涩。他的如草一样的胆怯。那个沉默优秀的少年,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在班上和国庆关系最要好的同学是张一帆。张一帆的爸爸是政府部门的司机。妈妈是小学老师。国庆和张一帆要好,星期天学校放假张一帆总要邀请国庆到他家去玩。张一帆的爸爸妈妈都很喜欢这个文静的男孩子。他们拿家里好吃的东西招待他。国庆的成绩好,他总是帮助成绩一般的张一帆。张一帆的妈妈笑眯眯地说,张一帆跟着国庆,我也就放心了。

    张一帆的家庭条件好,张一帆不仅有自己的书房,书房里还有台时髦的液晶电脑。电脑还可上网,是那种网速很快的宽带。张一帆学习成绩不好,对电脑却是无师自通。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电脑发烧友。谈起电脑来滔滔不绝。成绩不好的张一帆在学习上多次得到过国庆的帮助。作为对国庆的感谢,张一帆教国庆学电脑。于是大部分星期天的时间,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呆在书房里,快乐地学习,玩电脑。听一些电脑里的流行歌曲,或者下下棋玩玩游戏什么的。

    初三的时候,功课沉重。每天都有大量的作业。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模拟试题。星期天的时候,两个少年为放逐一星期的疲劳总爱在电脑上厮杀上几盘象棋。像大多数男孩子一样,他们热爱各种棋类游戏。象棋,军棋,五子棋,都成为他们对弈的棋类活动。两个好朋友在对奕的过程中既加深了感情,又让抽象思维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空间。受张一帆的影响,国庆从最初对电脑的一无所知发展成为后来和张一帆一模一样的电脑“小灵通”。

    常在网络的世界里游走,国庆和张一帆不可避免地掉进网络的深海里。网络游戏更像是一张波浪重重的海面。扑向浪头的人最后不是被浪头扑灭就是做了大海的弄潮儿。

    国庆记不得他和张一帆最初是怎么进入网络游戏的。张一帆的爸爸在电脑上安装了一种叫热血传奇的网络游戏。他自己还没怎么学会就被两个聪明的少年知道得玲珑剔透。起初因为好奇,两个少年只是模拟着网上其他人物在游戏里跌跌撞撞地奔跑、打架。后来,网上虚拟的血腥仇杀像鞭炮的一丝引线,无意中引爆了少年男孩心里那些少不更事的豪气和霸气。懵懂少年漫无目的的轻狂和骄傲淹没了两个初三学生的平静生活。他们开始逃学、旷课,沉迷在网络虚幻的陷阱中无法自拔。网络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地淹没了他们。又像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并了他们。更像大麻般让初吸上瘾的他们隐遁无门。

    国庆和张一帆开始过上一种缥缈放纵的生活。在网上他们变成了自由自在的精灵,漫游于尘世之外。学习的兴致和信念中的理想跑得无影无踪。不能成天呆在张一帆家里上网,网吧便成为他们生活的归宿。

    上网需要足够的费用。玩游戏需要钱,上网需要钱。为了上网,国庆和张一帆省去了每天的早餐。后来,单纯的早餐费用已不能满足他们上网的需求。游戏成为一剂精神的吗啡控制着他们稚嫩空洞的灵魂。直到出事。人们才知道这两个曾经乖巧听话的男孩已堕入空旷网络最沉沦的黑暗深处。

    为了弄到上网的费用,两个少年费尽了心机。他们先是偷偷拿同学的书籍到学校不远处的一间垃圾废品店变卖。纸张价格低廉,卖的钱杯水车薪,况且有很多同学发现了自己的书籍不翼而飞。靠卖书本远远不能解他们上网的燃眉之急。后来,他们想到了最好的办

    法。他们在网上拍卖虚拟的装备。只选西安本市的玩家。因为只有当面的交易才不致上当受骗。机会终于来了。大雁区的一位玩家愿出六百元的价格买下他们的装备。

    见面的那天是个天气晴好的星期天。国庆和张一帆坐了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赶到约定地点与玩家当面交易。对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衣着考究头发鲜艳,七匹狼牌子的西服,面料和质地在两个初三学生看来都属上层。还拎了一个不知是真皮还是假皮的黑色公文包,头发染成桔红色。两个人暗暗交换了眼色,看穿了对方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至少在经济上他有足够的实力。

    国庆和张一帆很爽快地告诉了对方游戏的ID号,还有密码。他们的虚拟装备和虚拟财产很快就在那张四寸见方的小白纸条上易主。剩下的是等着对方付钱了。国庆和张一帆都很紧张。这是他们做的第一笔网络交易。重要的是有他们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大额巨款,六百元钱。这对两个未谙世事的少年来说,实在是一笔庞大的资金。两个人紧张地盯着来人的公文包。那里有他们梦寐以求的钱,可以帮他们实行在网络里自由驰骋的梦想。他们期待着那个时髦的青年能帮助他们完成这项夙愿。

    时髦青年打开了公文包,摸索出一沓红绿不等的纸币塞给他们。就在他们接过的那一刹那间,时髦青年扔下手中的公文包突然就狂奔开了,是假的。国庆反应超常快速,他对着张一帆大叫,你往那边跑,我往这边跑。我们俩截住他。说完两个人迅速向不同的方向跑开,以半包围的姿势向时髦青年冲刺。

    这个意外的打击极大地激活了两少年身上的潜能。他们奔跑的姿势健壮而优美,像林中两只敏捷矫健的小羚羊,追赶着不远处的猎物。国庆的头发在风中高高飞扬。所有头发像有了生命似地一齐笔直冲向天空。它们在他头上像风吹过稻田般的麦浪,优雅而壮观。国庆听到心里力量的风声呼啸而过。这是他生命中最酐畅淋漓的一次奔跑。类似于脱膛的子弹般自由飞行。他感到自己成了小时候曾经羡慕的一只自由的鸟,带着欲望的速度激越地飞翔过天空。

    时髦青年虽然看起来比他们大,但还是被他们成功地追上了。也许是因为做贼心虚,也许是因为两少年潜在力量的激活,他们愤怒地截住了他。两张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像两只成熟得通红的西红柿。

    张一帆不由分说就像一只健壮的小老虎窜上去扑向了时髦青年。他的攻势凌厉而快速。张一帆把时髦青年用力按在地上。他压在他身上。但因人少力单薄,他又反过来被对方压在地上。张一帆声嘶力竭地叫道,孙国庆你这只猪,你还在发什么呆呀?还不过来帮忙。国庆四下张望,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一块砖头。他飞快地跑上去拣起地上的砖头。此时张一帆已被对方强制压在地上,他的两条腿在地上狂乱地舞动。国庆想也没想就把手中的砖头对准青年男人的头部狠狠地砸了下去。他感觉他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时髦青年放开了张一帆,捂着受伤的头部凄厉地叫了一声。张一帆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为报复刚才男青年把他压在地下的动作,趁着男青年疼痛难忍的时机他恶狠狠地把男青年摁倒在地下。张一帆的腿像上了螺旋似的猛踢在男青年的身上。他一边凶狠地用脚踹着男青年一边说,国庆你打架没网上厉害。原来你都是花拳绣腿。张一帆的话深深地刺激了国庆。他拿起砖头对着男青年的身上就是一通凶猛地拍打,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堵坚硬的墙壁。男青年的惨叫声变成了走调的嚎叫。他的凄厉的叫喊丝毫没有影响到两个心境变形少年的兴致。虚拟的游戏变成了真实的残酷暴力,两少年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看着血畅快淋漓的从男青年脸上蜿蜒而过,张一帆不屑地说,切,游戏里的血原来没有真正的血这么红啊,还是没有真人来得过瘾。国庆说,就是,那些水货的金创药还卖那么贵。

    看着在地上已不能动弹的男青年,国庆踢了踢他说我可不怕你装死,自讨的。找死。两少年从容不迫地打开了男青年的公文包。那里果真有真正的一千元,看样子他是有备而来。只是侥幸想在混乱中混水摸鱼以假币乱真。张一帆啧啧两声说,原来这家伙还真有钱啊。早知道自觉拿出来多好,也不用受这些皮肉之苦了。得,又过了手瘾又赚了钱,今天运气真不错。

    拿了钱又没有让人家把虚拟装备取走,张一帆和国庆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交易和动手,收获的却是彻底的成功。他们是真正的赢家。在著名的三星级酒店里,他们美美地吃上了一顿大餐,心满意足地抹掉嘴边肥厚的油腻。那一刻他们觉得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美好得就像春天的歌燕舞。

    国庆提议去书店逛逛。他想找一本游戏攻略的书。虽然在游戏上他能把各个细节运用得娴熟自如,但他总觉得自己的穿戴有些寒酸。他想成为全区里装备最酷最牛的人。

    书店里有很多书。他们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游戏的书,二十八元的精装版。国庆想也没想就买下了。他对张一帆说,我们俩买这一本看就够了。你再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其他武打书。张一帆便到高高的书架上寻找。《少年血》,苏童的。张一帆不知道曾经写过《妻妾成群》而红得发紫的苏童。他只知道自己在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血管里的血液流速加快。这样的少年,这样的血,一定是符合他们生活的。张一帆想起刚才的那一幕,那些艳丽的鲜血,像诡异迷人的花朵,看了就叫人忍不住有兴奋的冲动和欲望。

    《少年血》。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一些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本书记录了他们的故事以及摇晃不定的生存状态。这是全书的内容简介。封面是谵妄倨傲的三个字。少——年——血。刺青时代。回力牌球鞋。少年小拐。香椿树街。白狼帮。野猪帮。暴力和争斗。张一帆在看完这些表象的包装之后就喜欢上了这本书。他不管这本书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光是看了这些血腥暴力的文字就跃跃试试有了想迫切阅读的欲望。他迫不及待地就想翻阅他们。飘扬着香椿树香味的街,破烂的老街,原来蕴藏着如此青春如此激情的暴力故事。更酷的是暴力中居然凸现着浪漫的爱情。这样的故事符合他们血液的颜色。符合他们的呼吸和气味。

    两本书都没有辜负他们各自的主人。国庆在游戏书中找到了适合他的最佳装备。张一帆在书中听到了他追寻的不羁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召唤他,进来吧,张一帆,你也来加入我们斗争的行列吧,疼痛和血液让我们获得快感。如果你的精力无法释放,我们会帮你解决的。

    后来他们交换了各自的书。两人从对方的书中又找到了各自所需的精华。

    还是网吧,那个如幽深海底般的世界有五彩斑斓的鱼。虽然空气混浊,且时时冒着黑网吧有被查封的危险,两少年还是在那个给他们自由和快感的地方挥舞着鼠标。他们早已忘了那个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青年。他的血,他的叫喊,他的公文包。他们没有丝毫预感。警察正紧张地用高科技的定位功能搜索着他们所在的网吧。

    直到很多警察的破门而入。他们才想起那个在他们手中遭到毒打的青年。这起事故已酝酿成一场灾难。被

    打的青年,他被医院的救护车一路尖叫着送进了医院,肋骨被打断了两根,多处软组织挫伤,多处的伤口需要缝合。因为失血过多,他昏迷在床上接受陌生人的鲜血。多亏好心的路人及时报警,才得以让他的生命延续。也多亏了好心人的电话,国庆和张一帆最终没有成为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者。

    张一帆的妈妈和国庆的妈妈第一次见面就进行了女人间声嘶力竭的语言战争。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站着,颤抖的手指着对方,唾沫横飞,口水四溅。两个女人互相数落着对方的儿子引诱了自己的儿子,互相指责对方家长的不是。两个孩子则被双手母亲拎在手中推来搡去作为指证的人证。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光阴蛰表情寒冷。有那么一瞬间国庆的眼睛里闪现过模糊的厌恶。

    因为医药费的赔偿,原本不殷实的家更加穷困。国庆的妈妈除了上班晚上还同时兼做几户人家的钟点工。每当她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时,想到她所受的罪全都是因儿子而起,她的心情就会恶劣到极点。她会把国庆叫来,让他跪在她面前,要他陈述他的不是,并向她作有关未来的保证。她指引他说话。内容无非是他必须对她未来的生活承诺。她要他许诺长大后弥补他所犯下的一切错误。她的一切贫穷皆因他而起。长大后他要帮她买金项链、金耳环。让她出去有足够的尊严。国庆沉默着不出声。于是她便打他。刚开始她只是脱下鞋子轻轻地敲在他头上。但他默不作声。只用无声的倔强对抗她。后来,她的打法便加重了份量。但国庆仍然不作声。这下更是惹恼了她。她变本加厉地打着他。武器也由最初的鞋子变成捅煤炉子用的铁钳。换来的却是他更加深刻的沉默和冷漠倔强的目光。她是彻底死心了。于是,每当她回来后,她总要对着他歇斯底里地爆发一阵才能平静下来。她拿虚幻的诺言赌明天。她拿他的挨打作灵魂的安慰。

    打得最狠的一次是他的头部。那天晚上她回来得很晚。因为雇主对工作的挑三拣四她又重新做了一遍。回家的时候国庆已经熟睡。想到在工作中遭受的白眼和冷遇,她心里窜起无名的怒火。她一把掀开国庆的被子,拎住他的耳朵将他从被子里拖出来,怒气冲冲地说。你不是人。你是来讨债的小畜生。她恶狠狠地要他把她的话重复一遍。国庆冷冷地说,你有病。他没有照她的话说,还轻描淡写地蔑视她,说她有病。国庆的话无疑是在她气愤的火苗上喷洒氧气。她的愤怒燃烧得更加彻底畅旺。我怎么就生下你这个小孽障了呢?她坐在地上一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歇斯底里地捶足顿胸。后来她几乎想也没想就将一把椅子挥舞到国庆头上。鲜血流下的时候她突然清醒了。那是儿子的血,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让她爱恨交织的儿子。

    国庆在医院里接受缝合手术。医生问他,怎么弄伤的?国庆淡淡地说,不小心撞到墙上了。医生把他带进了无菌室进行缝针。留下母亲在医院的走廊上等待。那一刻她的眼泪如山洪暴发。母亲坐在地上大哭大叫,医生求你救救我儿子。他不能死。我不能没有他。她的声音凄厉而悲切。医生推开门出来厌恶地对她说,吵什么吵,你儿子只是一点外伤。你吵什么。国庆小声对医生说,她有病。你别理他。

    母子俩的战争尤如两只兽的对峙。一只成年的兽对着一只幼年的兽。她的动作是主动与暴力式的。他的动作是被动与抗拒式的。因为已经习惯了挨打与挨骂,当母亲小心翼翼地试图向他表示出她的关爱时,他也只是本能地举起双手保护自己。那是处于自我封闭中的人的一种本能的保护姿势。

    国庆在日记本上孜孜不倦地记下了他的爱与恨。笑与泪。某年某月因为母亲的责骂他表面平静内心却在翻江倒海般地诅咒她。某年某月因为在街上看到一个人滑稽的表演他偷偷乐上了好一阵。在他恨得最深的时候他用了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她,甚至希望她早点死去。但有时她给他温暖和关爱时他又会在心里柔软地热爱她。如此的爱恨交织。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对着那些薄薄的纸张倾诉。那些带锁的日记本,像一个巨大的吞噬语言的容器,无声无息收藏了他对世界的所有语言。

    国庆的母亲,赵淑仪。她是有足够张力和能量的坚韧女性。她总是用各种方式竭力改变着他们母子俩的生活。她在几家兼做钟点工的补贴远远高于她在钢铁厂的工资。国庆在怨恨母亲的同时也怜惜过母亲的脆弱和刚毅。她是骄傲的人。像一棵即使空心也要强忍着站直的树。这样的性格让她在生活的坚硬层面上只能撞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但她轻易不肯低头。因为骄傲,她从不在人面前倾诉她的不幸。就算刚刚在屋子里流泪,打开门起她便恢复到那个坚强柔韧的赵淑仪。这是所有人面前刚强的从不流泪的赵淑仪。于是,她心里堆积的痛苦和矛盾只能间隔地在国庆面前表示出来。她拿他出气。清醒过来后又悔恨不已。所以在她身上兼具多重性格,在她身上,太阳的热情与月亮的冷清在时光的阴影中总是交替着若隐若现。

    国庆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在他心里总是潜伏着两条不同声音的虫子。当母亲的手和笑容温柔地落在他视线中时,他心中那个温和的虫子便甜美地爬过心间,甜蜜的味道将他强劲地覆盖。当母亲粗鲁的骂声和粗暴的动作响起时,在他心中醒来的便是那只凶恶的虫子,像春天的蚕噬啮着桑叶那样侵蚀着他的心灵。国庆有时非常怨恨这种生活,他希望自己的心脏像是几片可以随时拆下来清洗的布料,他一定会在水中死命地清洗揉搓它们。

    上网的心瘾还在。每当想起网上那些激烈喧嚣的战争时,国庆往往激动地不能控制自己。血液变成弯弯曲曲的铁轨,欲望像一列高速的火车呼啸着在身体里扭曲穿行。母亲把他反锁在家里。白昼比黑夜还长。国庆躺到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捂住身体。满屋子的寂静突然被清晰地放大,像无数长着眼睛的针一样准确无误地刺进他的每个毛孔和细胞。国庆在被子里开始哭泣。那些断断续续的哭声陌生而干涩。后来,国庆干脆放开声音大哭起来。哭完后他就站到窗子前,平静地看着窗外的人迤逦而过。他貌似安静地站在那里,一些谵妄阴暗的念头像阴郁的河流一样缓缓流过他的身体。

    母亲回来了。照例是粗暴的毒打与忏悔的抚摸。那时候国庆不知道母亲已患上了一种叫做歇斯底里的臆病。这些事情已成为她日常生活中的内容,如刷牙洗脸一样,渐渐成为每天的一种仪式和程序。母亲做好这一些后才平静下来。她风风火火地洗菜、做饭。母亲在拿水瓢接水时,国庆走到她面前按住了她手,他的脸上是倨然的微笑,深思熟虑了很久的话说出来波澜不惊。赵淑仪。国庆说。你打了我那么多次。我从未还过手。因为你是我妈。我尊重你。你下次再对我动手我不会再客气了。一向听凭自己打骂的儿子居然还嘴还直呼其名地威胁她。母亲是按捺不住了。她把手中正在盛水的红色塑料水瓢想也没想就照着儿子的脸扣了过去。水流在国庆的脸上,身上。他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慢慢地说,很好。赵淑仪。我再不还手你以为我好欺负是不?我操你妈。国庆像变戏法似地从衣袖里拿出一把细长的水果刀,那是他上午就藏好在衣服里的。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在家模拟把刀刺出去的动作。母亲囚禁了他,他做出了鱼死网破的决定。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拿刀刺在真实的肉体上,国庆

    拿刀的手微微颤抖。当看到母亲那些深红的血液像有了生命似的从手臂上蜿蜒而过时,国庆的脸因害怕而呈现出失血的苍白。他惊惶失措地搀扶着母亲上医院。

    母亲这一次出奇的平静。等处理好伤口后,母亲淡淡地对他说,我打了你这么多次,让你砍我这一刀也算还你了。

    国庆当然不知道母亲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巨大的秘密。生活的磨难、丈夫的背叛、儿子的桀骜、心情的恶劣、这些都像海上一个一个逐层涌上来的浪头,让心性倔强却又对生活无能为力的母亲感到深深地绝望。还有,焦虑症和抑郁症的交替严重地折磨着她。焦虑、失眠、健忘、便秘、牙龈出血,这些症候群淹没了她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生不如死。这是母亲一直涌上心头的想法。

    一个没有任何预感的黄昏里,国庆被一大帮人嘈杂地带往医院。那是国庆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像个傀儡一样被众人推搡着与母亲决别。众目睽睽之下,他撸起母亲衣服上的袖子看了她的伤口。那块紫褐色的伤口像一条扭曲的蜈蚣。国庆把脸贴在那块丑陋的伤疤上。他紧紧地抱着母亲的手臂,眼泪打湿了白色的床单。是我害死了我妈。是我害死了我妈。国庆像一个梦呓症患者不停地呓语。尽管医生宣布母亲自杀的死因是因为严重的抑郁症。但国庆仍然把母亲的死因归绺为自己。他的一刀不是刺在母亲的手臂上,而是直接刺向了母亲的心脏。那是致命的一击。尽管母亲早已有了轻生的想法,但他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最后一个扑面母亲生命之火的浪头。导致了母亲的早亡。国庆无法原谅自己。

    母亲的死促成了少年国庆的骤然成熟。国庆开始收起心里那些阴暗不驯的东西。他不再迷恋上网。如果不是上因为上网,他不会出门打架闹事。母亲也不会死去。母亲用死帮他摆脱了上网的欲望,让他清醒。母亲在的时候,她像是一只凶恶的母鸡,虽然时时会伤害他,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在保护着他。国庆明白母亲的离去是让他无遮无拦的天空失去了庇护。

    又回到父亲身边。父亲已建立了新的家庭。前妻的死亡没有在这个冷酷男人的心中留下任何阴影。现任的妻子是十多年前就和他生下了孩子的女人。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继母对国庆的到来没有任何表情,倒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对他的到来表示出了极大的热忱。父亲一边喝酒一边拿手指头敲着玻璃桌坏笑着说,那个赵淑仪啊我以为她到底有什么能耐,她那么要强,到头来还不是把儿子交给我了?国庆你一定跟着她受了不少苦吧?国庆憎恨地盯着父亲的脸,两只手握成两个愤怒的小拳头。国庆不明白为什么人一旦反目成仇之后嘴脸会变得如此的丑陋。父亲为什么没想到他和母亲的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个卑鄙的男人。

    生活在父亲的新家庭里,尽管其他三个人中有两个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但国庆还是觉察到了他作为局外人的陌生和尴尬。好在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父亲把国庆送到了县城的高中。又开始住读的学生生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国庆对读书失去了以前的兴致。他时时怨恨着自己,认为母亲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不该冲动的拿起利器对抗母亲。国庆无法穿越心中堆积起来的冰冷阴影。母亲的死亡成为他摆脱不了的心灵疾病。读书只能成为让他聊以自慰的形式。

    因为是高中,大部分同学都在刻苦用功,为改变一生的命运努力。没有谁会注意到其他同学的家境和状况。没有谁会注意到其他同学的消积和颓废。孙国庆在学校里看上去是安静的学生,只是成绩并不太好。只有在语文课上时,国庆才是一颗耀眼的星星。他的作文常常被老师拿来当作范文,全班同学竟相传阅。老师对他作文的评价是感情真挚细腻动人,于细微之处见温情。

    没有考上大学对国庆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国庆找到父亲,希望父亲能让他上烹饪学校,早日学会一门谋生的技能,早日学会独立。父亲想想国庆的话并非毫无道理,于是欣然应允。

    烹饪学校里,国庆钟情并热爱他的厨师专业,尽管他的选择遭到了继母的耻笑,但国庆仍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妹妹对他的决定表示理解和支持。国庆对妹妹笑笑。他们的生活轨迹与生活背景截然不同。他的选择不是妹妹能理解的。

    国庆选择厨师自有他的理由和原因。那是他吊唁母亲特殊的方式。他用母亲的爱好来延续他对母亲的负疚和怀念。母亲在世时最酷爱的事情就是扎了围裙在厨房里显山露水,她喜欢标心立异地做一些花样的菜式。那或者是她的一种爱好。但因为生活的琐碎和繁忙,母亲没有时间好好地研究她的爱好。于是每当做出几种简单日常的菜后,母亲在洗碗时总是怒气冲冲,洗碗时夸张地洗出很大声音,放碗时把那些盘子碟子弄得怦怦响。听起来似乎厨房里的所有厨具都长了一张会发脾气的嘴。

    因为家里经济的拮据,母亲很少从外面买回鱼肉,但母亲却总会花心思将原本家常普通的菜式变换出各种花样做得百转千回。一只普通的鸡蛋,母鸡能将它做成六种不同的花样。一块豆腐,母亲能将它做成七种品种。一次,母亲心情高兴的时候买回三条半尺见长的小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一条水煮。鱼头做汤。母亲一边在围裙上擦着粗糙的手一边对他大声而得意地说,国庆,光这鱼我就能做八种样式出来。你信不信?鱼鳞我可以裹面粉香酥。鱼尾再蒜烧。鱼肉做酸菜鱼。鱼骨头用干辣椒炝。哪天有空我给你做全鱼席。母亲兴奋地历数着她的鱼宴。被她放在油锅里的小鱼正欢快地在沸腾的油锅扑腾。母亲的快乐炽热而明亮,一如油锅里那些金黄喷香的黄油。这样快乐的时候往往是不多见的。如阴天里一丝抑郁的阳光稍纵即逝。国庆回想起母亲那小小的快乐,似乎只有在厨房里母亲偶尔才发出过这种会心会意的笑声。其他时候母亲都是忧郁和粗暴的。忧郁和粗暴成为她身上无可救药疾病,渐渐蚕蚀了她的灵魂,直至最后夺去了她的生命。国庆开始理解母亲曾经的无奈和痛苦。

    厨师班里,烹饪成绩最好的是国庆。他平静沉着地站在被烧得几乎冒火的大铁锅前运筹帷幄。动作优雅而流畅。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国庆淡淡的微笑在明艳的火花中像一朵炙热的明亮花瓣。

    他俩在红砖酒馆相遇

    红砖酒馆是一间私人老板开设的酒馆。老板夫妇都是回民,每周坚持做弥撒。酒馆呈长方形,墙壁全是由一块块赭红色的小方砖块垒砌而成,红砖酒馆因此得名。酒馆的屋檐微微上挑,像一个人脸上挑逗模糊的微笑。屋檐上面挂满了一串一串的红灯笼,充满喜庆和热闹的气氛,远远望去红砖酒馆像是一个甜蜜的风情万种的古堡。酒馆座落在著名的旅游景点钟鼓楼一带,四面绿树如荫。酒楼的招牌菜是极具浓郁地方特色的清真羊肉涮锅。很多游客慕名来到这间别具匠心的酒馆里一边优闲地观望着远方的风景一边心满意足地品尝着还散发着淡淡膻味的羊肉。偶尔有金发长毛的蓝眼睛外国人操着半吊子中文,语音含糊连比带划地要吃酒馆里的凉皮和羊肉泡馍。

    国庆戴着厨师特制的高高的白帽子,穿着双排扣的白色工作服。他的脸安详而干净。所有的厨师都被编了号。他们所做的菜被打上了一个白色小纸条附在菜盘上端上桌子,为的是方便客人反馈意见。酒店里共有

    十个厨师,从一号排到十号。国庆是一号。员工之间都是几号几号地呼来叫去,没有称呼。时间长了编号已取带了他们真实的名字。国庆习惯了人们叫他一号。

    没有客人的时候,戴白色高帽子的厨师和身穿红色碎花对襟衣服的长辫子女服务亲切暖昧地调笑着,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做一些意味深长的动作。通常是年轻的男厨师紧紧按住了某位娇小的服务员肩头,用油腻的大手直挠她的脖子。女服务员便像一只受惊的鸽子锐利地尖叫,周围的人便发出快乐的欢呼声。国庆微笑地看着他们的表演。人多的地方总是热闹的。一个行业自有一个行业不同内容的玩笑。其愉悦的本质却是一模一样。

    洗碗工是三名不同年龄层次的女性。一位是来自湖南的四十刚出头的张嫂,左脸颊上有一块指甲大的青色胎记。张嫂是个孀居多年的寡妇。她一个人靠在酒店里洗碗的工资养活老家的两个孩予。她把孩子寄养在娘家,每月定时汇钱给他们。虽然生活的苦难和清贫过早地摧毁了她的腰,让她的腰每在下雨天就疼痛难忍并已出现了早弯的印迹,但张嫂依然微笑着迎接生活。她的性格开朗而乐观,不时和比她年龄小很多的年轻人们开着玩笑。员工们都亲切地叫她张大姐。另一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爱贫嘴,爱饶舌,得理处不饶人,一张嘴常常把厨房里的年轻男工们损得风雨不透。员工们给她取了一个形象的诨号,叫她小铁嘴。小铁嘴夹杂在厨房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生活得泼辣而热烈。如果把厨房所有的员工比喻成一种不同的颜色,小铁嘴应该是鲜艳的红色或者绿色,她的身上充满年轻女性活力四射的褶褶光彩。还有一位是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林蓝。她不露声色地看着他们的表演,眼神中烟波流转,表情却淡漠如水。她从不在他们面前大笑或者多说话。在她蹲着洗碗的时候,一条长长的辫子便悄无声息地从她肩头温顺地垂下来。三个人中就数她洗碗的速度最快。她的手指头飞快地旋转过那些花边的瓷碗,转眼间被洗干净的碗在她面前堆积成一座小山。

    国庆常常在暗中观察着那个安静沉默的女子。她很少说话,开口便能听出是浓重的外地口音。在热闹繁芜的红砖酒馆里,人们已习惯了她的无声无语。她静静地生活在人们的视线中,像阴凉树荫下一块日益斑驳的野山菌,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眼神,被年轻的厨师和服务员们所遗忘。

    酒店里的服务员都是和国庆同龄的女孩子。红砖酒馆里,孙国庆是唯一不和女服务员开玩笑的人。他从没摸过任何一位女服务员的手。国庆总是淡淡地微笑着,平和安宁地看着他周围的人和事。而他的厨师手艺却总是被客人们津津乐道。年终花红时,国庆总能领到比别人厚实很多的工资袋。酒店里有很多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她们喜欢他的干净,喜欢他的温和。他的微笑似乎不是腼腆,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宽厚和温存。有青春娇艳的女孩子开始约会他。约他去看电影或是去公园看花灯。国庆微笑着拒绝。

    对于二十三岁的青春男孩孙国庆来说,年轻女孩子的艳丽只能是宛若天边一块浮动的柔软云彩,她们总在移动、变形。国庆有无法把握云朵的预感。就像母亲,她的柔情与粗暴并存。他无法确定哪些才是母亲真正具有的外形。

    国庆喜欢隔着汹涌打闹的人群偷偷观看林蓝的表情。这样的时候林蓝总是默不出声的。她的微笑像是隐藏在阴柔植物主干上并不醒目的花朵,颜色和气味都很模糊。国庆热爱林蓝身上波澜不惊的淡定和沉静。林蓝身上有一种类似成熟坚果类植物的坚韧,能厚重地控制她的悲喜。只有像他这样认真注视她的人才能真切地看到和感觉到。

    林蓝清倦的脸、柔长的辫子、游离的冷漠,强劲地冲击着国庆的视野。这个女人,国庆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的背景,甚至也不知道她的籍贯。她看上去比他大很多。事实上他们的年龄的确相差了整整十年。当然国庆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只是把她模拟成河对岸一棵想要到达的树。可是却没有船将他摆渡。他苦于没有机会接近她。国庆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否则她不会孤身一人在陌生城市里孤独地艰难生存。她是身上流淌着淡淡沧桑感的人,他是心里有很多阴影想找人倾诉的人。渴望得到成年女性的关爱。他们都是被命运打上烙印需要命运安慰的人。

    国庆第一次靠近林蓝,是在林蓝挨老板娘侮骂的晚上。

    那天,从不轻易进厨房的红砖酒馆老板娘因为心情高兴走进了厨房。老板娘脸色倨傲微笑凛然。身穿黑色衣裙的老板娘用高档的衣服辐射着她的高贵和威严。厨房里的气氛弥漫着紧张的压抑。服务员和厨师都是小心翼翼的神情。林蓝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其他原因竟然在老板娘走进厨房的节骨眼上打碎了碗。粗瓷大碗摔在地上的声音剧烈而突兀,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都惊呆了。随着破碎声燃烧的还有老板娘尖锐暴躁的训斥声。你这个没用的东西,酒店里请你来不是请你摔烂碗的。你是不是想马上背着东西去其他地方?老板娘涂着腥红指甲油的手指头指向林蓝的眼睛。林蓝脸上是一片茫然的惊愕表情。她弄不懂她的一点小小的过失竟然引起老板娘这么大的反应。老板娘越说越兴奋。唾沫四溅。眼珠子象要飞出来。林蓝的脸由红到白。当老板娘的手指头再次指向她的脸时,林蓝的脸恢复了仇视愤怒的光芒。她慢慢地推开老板娘在她脸前晃动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在你这里做了。别以为你有多么了不起。说完她取下身上的围裙狠狠地抖了抖丢在地上。当着众多员工的面,林蓝毫不留情地剥毁了老板娘高傲的自尊。她的表情与态度把老板娘的尊严推到了无法躲避的悬崖边。老板娘想也没想就狠狠地打了她一记清脆的耳光。林蓝反应更快,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老板娘几乎是同时挨了她一记耳光。随着这记出手,那些在流浪过程中产生的野性在她身体里骤然激活,如风般掠过她的身体。她对着老板娘质地高贵的衣服唾了一口口水。受惊的老板娘捂住脸,用变形的尖锐嗓音高声尖叫道,所有服务员都给我上,把这个臭不要脸的烂婊子拖出去,打了的长工资。打死了我负责。所有服务员面面相觑,有人蠢蠢欲动。终于有胆大的走上前来拧住林蓝的胳膊。其他人蜂拥而上。林蓝愤怒地挣扎着。很快她就被那些如森林般的手臂紧紧控制住不能动弹。她的挣扎弱小徒劳。

    国庆夹杂在人群中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在林蓝挨老板娘的侮骂时,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仿佛受辱的是他自己。当林蓝毫不示弱地对老板娘还手时,国庆不停地在心里为她加油打气。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心在这场激烈的过程中经历了百转千回的激荡。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没有人能看到他心灵深处的那些百转千回。当看到林蓝被众多的服务员控制时,国庆终于忍不住了。他感觉到自己是到了忍无可忍该出手的时候了。

    孙国庆的一声喝斥在所有人听来无异于是来自天籁。所有人被骤然的断喝惊得目瞪口呆。有人甚至怀疑他的脑子是受了这意外的刺激而出现的瞬间短路。人们惊疑地看着他,孙国庆?你?

    国庆仓促急切地叫道,你们放开她。任何人也没有权利扭打她。她是自由的。

    老板娘冷笑道,想逞英雄?滚!从今后我的酒馆里再也没有你们这对臭男女的存在。老板娘随手拿起桌

    上的碟子扔在地上。碟子粉身碎骨。谁要是跟我作对,就是这个盘子的下场。

    国庆想也没想就拉住林蓝的袖子,他一路磕磕绊绊地拉着她,几乎是一路狂奔。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只是不想让她被老板娘派来的人抓到。他不想让她受到老板娘的责骂和刁难。他的心里,充满着小小男子汉的灼热的柔情和明亮的真情。

    身后是私家庭院高高的围墙。围墙上参差不齐地插着尖锐的碎玻璃片。两人已无路可走。世界仍然是一片平静。只是他们的内心澎湃起伏。林蓝双手交叉叠在身后。一条长辫子耷在胸前。她靠着坚实的墙壁。单薄的身子剧烈起伏。突然林蓝笑了。有点像在演追捕的电影是吗?她说。

    国庆羞涩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搔着头皮小声说,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两人轻轻地相视而笑。

    林蓝靠在墙上疲惫地说,你没有必要为我的事丢掉工作。你回去吧,向老板娘认个错继续在酒店上班。

    那你呢?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生活的吗?

    是。我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连累你,况且我们索未平生,你没必要做出牺牲。

    要是我不回酒馆上班跟着你呢?国庆侧着脸看着她。脸上带着青春少年顽皮狡黠的微笑。

    林蓝不出声。她从国庆的眼神中看到他对她的一种陌生的知觉。在他说要跟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神中分明出现了一丝奇异的亮光。明亮的光彩像一朵骤然盛开的鲜艳花朵,令她的心突然加重了跳动。

    这个男孩。

    孙国庆是林蓝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相遇的第三个男人。前二者已成为昨日今生里的前尘往事,林蓝在观望他们的时候像在看七十年代系在老树枝上的露天黑白电影,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孙国庆却真实的在她身边,是她说完话后真切的语言回应。

    国庆执拗地跟着林蓝。有时走在林蓝身边,国庆经常会有一种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他身上的感觉。他觉得温暖。国庆使劲呼吸着林蓝身边的空气。那是他的皮肤和心灵从未曾深昧过的成熟女人的味道。国庆感受到心里的平静。

    林蓝在市郊租了一房一厅的单间,房间准备留给国庆,自己在客厅里支起一张窄小的单人床。戴上橡胶手套林蓝清洗前任房东遗留下来的污渍,用消毒水浸泡暗黄斑驳的卫生墙。

    国庆,外人面前我们必须以姐弟相称。我照顾你,是因为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国庆不置可否。

    国庆于林蓝之前找到工作。工资远远超过他在红砖酒馆的薪水。国庆总觉得红砖酒馆是一只摆渡的船,他在红砖酒馆的工作仿佛只是为了等来与林蓝的相遇。那样一个繁华冷漠的酒馆,却是成全他幻想的地方。

    第一次领到工资,三千元。这样的工资在当地已算高工资。国庆把钱交给林蓝给。你替我保管。这笔钱足够我们生活了。你不用上班。我来养活你。国庆的语气中带着小男孩的骄傲和天真。

    林蓝不声不响地接过钱。沉默着没说一句话。她侧过脸去。国庆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另一半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林蓝把国庆每个月交到她手中的钱原封不动地存到银行。户头是国庆的名字。

    很多时候少年国庆都有冲上前去紧紧拥抱林蓝的冲动。他闻得到她的呼吸,听得到她的声音,却无法接近她的心和灵魂。她对他是无微不至的好,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把他照顾得像一个甜蜜幸福的婴儿。他下班后只需换上柔软干净的纯棉拖鞋,在她的呵斥声中洗干净手去拿削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果。

    这样的时光花开花落。

    林蓝似乎已渐渐习惯这种生活。她不再提议出去寻找工作。

    二十五岁的时候国庆突然有了强烈的要结婚的欲望。他希望早已融入他生活中的女子能成为他相守一生的新娘。体内荷尔蒙不断地刺激着他年轻的神经和细胞。国庆渴望家,渴望温暖。想要结婚的恋头像一只激烈的飞鸟在国庆心头横冲直撞,国庆常常被这个鼓胀胀的念头激动得不能自己。

    第一次把这个想法告诉林蓝时,国庆并没有看到他想像中的热烈场景。林蓝的平静让国庆心里隐约有模糊的失落感。他把自己埋在厚厚的棉被里用枕头压住了头,强忍着没让失望的泪水流出来。林蓝只是淡淡地说,现在说这个问题未免太早,你会经历比我更好的女孩,那时候你就不会对我这样说了。你会后悔你曾对我说过的这些话。

    国庆不甘心自己的碰壁。他一次一次的在她面前诉说他由来已久的念头。他是真心喜欢她的。他不在乎她的年龄、地位。为了她自己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生命。国庆的激情表白并没有换来林蓝的灼热反应。说的次数多了,林蓝冷笑着说,你了解我多少呢?我又能给你什么呢?我们是如此的不匹配,几乎所有的不和谐都存在于我们身上。年龄、地位、学历……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你的决定是个多么大的错误,你为什么还不清醒呢?

    你不喜欢我,可是你又与我在一起?国庆心有不甘。

    林蓝向国庆讲述她所走过的经历。那些痛苦,那些眼泪,那些漂泊,是她心里面一条条阴暗的河。时间长了己阻塞了她的血管。她的身体是如此的血流不畅。国庆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这个貌似平静温和的女子,身上竟然布满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荆棘和伤痕。国庆低下了头。对所爱女子的热爱和同情远远超过了他的好奇。他下定决心要和她一起。他们要相亲、相爱、温暖和谐地走过一辈子。国庆说。我已经长大了,是成年人了。我可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国庆把他心里那些秘而不宣的东西,一件件在林蓝面前展开,像在展示古代刚出土的文物。他缓慢地倾诉着自他见到她第一眼的奇异和向往。每讲一句,他的灵魂就神奇地再生一次。那是一种丰澹华美的意境。讲到最后,他们的眼泪深刻地流在一起。林蓝感到心里的那块坚冰,已柔软地慢慢消融了一角。两具真挚亲爱的身体终于怜惜地靠在一起。

    林蓝看国庆的眼神,平静中多了几分脉脉的柔情。那是恋人中才有的相知相惜的温情。国庆压抑住心中的狂喜。他的真情和坚持终于换来了林蓝的靠近。

    林蓝说,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沮丧的人。那时我就想,我觉得两个灰心到极点的人,相守一处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没想到我对你动了真情?国庆迎着林蓝的目光热烈地问。

    是。我一直以为我们会亲如姐弟般地相处。我比你大那么多,所以我照顾你的生活,把你看成一个天真任性的孩子。

    国庆明亮地大笑起来。雪白的牙齿闪烁着幸福耀眼的光芒。

    有时林蓝看着躺在怀中的国庆,深夜的晚上无端会有疏离空洞的荒漠之感。国庆的睡相像一个甜美满足的婴儿。宁静的外表,淡淡的呼吸,平静的面容,蜷曲的身体,如同回到了母亲温暖芳渥的子宫,如胎儿般的姿势睡在林蓝身边安详柔和。林蓝用手轻触他如草丛般柔软细密的长睫毛。国庆毫无反应。他沉浸在甜蜜的深度睡眠中。身体的彻底放松使他处于深度美好的睡眠状态。林蓝坐在国庆身边,双手抱住膝盖,仔细端详他的睡相。黑暗中她的每个毛孔和细胞都在记忆这个年轻男人留在她身上的气味。他的体温,他的力量。在她已不再年轻美好的身体上产生一种强大持久的激情。年轻男人的爱情热烈而芬芳,尤如鲜花店里那些还带着露珠的玫瑰花瓣,轻而易举就俘获了女人们期待

    的目光和焦灼的渴望。

    林蓝轻轻地为国庆盖好被子。自己则裸露着身体在冰凉的空气中。一任那些寒冷的空气在她成熟感伤的身体上肆意地侵略。这种轻微的自虐让她的心和灵魂有足够的力量来思考问题。

    三十八岁的女人,思想如一枚早已熟透的叶子,轻易不会随风飘荡。身体则被岁月变形为一只熟透的水果,成熟的芳香是致命的甜腻,甚至甜蜜到接近腐烂。这样的身体,这样的灵魂,她能守着一个年轻男子的爱情到多远?

    黑暗中她的身体泛着清冷忧郁的白光。

    这一年林蓝三十八岁。国庆二十八岁。

    因为林蓝不能为自己提供户籍的出处与婚姻机关需要的证明,他们无法领到令人艳羡的大红结婚证。林蓝与国庆温暖热爱地居住在一起。他们没要孩子。林蓝知道,因为身份的特殊,也许她一生都无法领到结婚证来证明她和她所爱的男人的爱情。没有结婚证,她不知道能不能留住生命中和她曾有过水乳交融的男人。她的身体是如此的憔悴,她的灵魂是如此的苍白。

    二十八岁的国庆已经被岁月捶打成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国庆英俊的五官线条已初具一个成熟男人优美的雏形。有时他站在林蓝面前,林蓝觉察到他的高大。她和他说话时必须微微向上仰起头。国庆一米八三的个子与她一米六零的个子在一起,给她的眼睛形成逼仄强大的视觉差。

    林蓝曾经到过国庆工作的酒店里。天突然变冷。她为他送去御寒的棉衣。因为没有很多客人,国庆和许多同事在一起说笑。棉衣递给他后她在厨房里停留了片刻。她想听听他们的谈话。他们全都是一些俏皮的语言,是她不懂的语言。她一句也插不上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有人注意到她的沉默,便礼貌性地对国庆说你姐给你送衣服来了啊。你真幸福。国庆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热情地要她回去别着凉。国庆的温暖语言在她听来是清冽到骨髓的寒冷。绝望像武林高手手中的暗器一样隐秘地飞向她身上的致命穴位。那个时刻,她站在人声鼎沸的世界里,感觉到整个世界如失去平衡般沉重地訇然倒塌。

    林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走回家的。林蓝掩饰住自己极度失望的心情。国庆回家后林蓝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那些不愉快的细节像一条细细的痕迹在她心里弯弯曲曲的盘旋而过。林蓝想起在流浪途中经过的一条阴暗河流。人们在里面淘米,洗菜,甚至倾倒粪便,吐口水。那条河几乎沉淀了人类的所有肮脏,但河流本身却像一个忍辱负重的巨大容器,一转身就负重流淌开去。林蓝从不知道它流向哪里。时过境迁,那条河流却已经深深地流进了她的血液里,让她也成为一条无法言语的河,承载着无法用文字表达的空漠和荒凉。

    只有生活一如河流般仍然在继续。

    林蓝想,国庆的思想就象一个孩子,经历了从婴儿期到长大的过程。他遇见她的时候,需要的只是一个能领着他走路的人。

    林蓝又想,她的两次爱情,尤如刺在身上的血纹身。达到至高完美的境界后,留下的只是她自己及无法复原的创伤。

    国庆的思想是越来越游离她的生活了。他开始借口工作忙,越来越频繁地晚归。林蓝只是淡淡地笑笑,并不点破他的谎言。他们在一起真诚地生活了五年,林蓝一眼就能看到他眼里恍惚的惊慌。他还没具备一个成熟说谎人的镇静与圆滑。

    国庆是一只鸟。林蓝越来越喜欢用一只鸟来形容国庆。他只是一只迷途的鸟偶尔停留在了她手心。那时他还不具备远程飞行的能力,所以他停留。对于一只鸟,林蓝是没有任何能力挽留的。

    林蓝开始出去找工作。这个城市。她对它怀有特殊深厚的感情。所以她暂时还不打算离开。她愿意在它的怀抱中寂寞或者清贫。

    三十多岁的女人想要在这个城市中谋求一份工作并不是简单容易的事情。况且她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没有年轻可以作为资本,有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往事和一颗平淡冷漠的心。她出来工作,是因为她知道她身边给予她物质基础的男人迟早要离她而去。她留不住他。这个男人曾经让她丰衣足食的生活了五年。作为对他的回报,她照顾了他整整五年。

    林蓝不知道她和国庆之间是否真正存在过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在她所遭遇到的为数不多的二个男人中,与国庆之间的执手远远没有第一次来得深刻。她没有尝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欣喜若狂的幸福。林蓝知道自己的冷静与清醒。他们之间一开始就不是处在一个情爱的平台。所以对于国庆的疏离,她是早有预感的。

    新工作是一家星级酒店美工部的清洁工。本来美工部是不需要人的,但林蓝说自己除了做清洁工还能帮助他们做些本职工作之外的活,比如简单的描图或者绘画。她曾经学过。几个年轻的美工便拿来了画纸让她当场表演作画。林蓝想也没想便在纸上画下了她最拿手的山水画。那是贵州男人教给她的看家本领。时隔多日她画起来依然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拿起画笔的时候林蓝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心脏有失而复得的感觉。她的颜色大胆而明艳。年轻的男人们称赞说,到底是女人,色感就是比男人强啊。不错,你就留在这里帮我们吧。

    林蓝收拾完东西国庆才回到家。到家后国庆一脚踢飞了鞋了疲惫地躺到床上。林蓝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推到饭桌上,帮他盛好饭拿给他。自己则在桌子对面深深地看着他。这是与她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的人。也许这是他们在一起最后的晚餐了。林蓝心中有些不舍和留恋。

    国庆。我找到工作了。我明天就要上班,不能照顾你了。你多保重。

    你说你找到工作了?!国庆嘴边的饭还没咽下惊疑地盯着她。

    是。明天就上班。林蓝微笑着说。我找到了一份比较适合我的工作。我对新工作比较满意。

    是我对你不好吗?你怎么会想到离开我呢?

    不是。一直以来我以为是生活首先抛弃的我,所以我便反过来抛弃它。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样做是有遗憾和怨恨的。

    你这样做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谁知道呢?那是以后的事。但我只知道现在我必须要做的事是解决我自己。

    尽管国庆一再反对林蓝出去工作,但林蓝还是义无返顾地搬了出去。酒店提供食宿。一个月还能有四天休息。林蓝不需为生活操心。找到新工作对她来说是一次重生。林蓝珍惜新的机会。林蓝工作认真投入,只是对个人问题早已心如止水。

    国庆来到林蓝工作的酒店里,一次次地要求她跟他回去。你真要再工作,我可以跟我们酒店经理说说让你在我那工作,我只是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林蓝倔强固执地摇头。我很不容易才拾回我的自信,希望你不要打破。我已经是没有权利和资格再爱的人了。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会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年轻女孩。

    林蓝一次次以同样的语言拒绝和他一起回家。国庆只得一次次黯然离开。

    两个人的生活就像两条寂静的河流,曾经在某一地点融合,但随着河水的流向,又弯弯曲曲地分支开去。流向远方不知名的地方。

    再次见到国庆是在二个月后一个毫无预感的日子里。林蓝被国庆的同事喧闹地带往医院。国庆住进了医院,但他拒绝配合医生做手术。国庆的同事便来找林蓝。一个多嘴的同事热心地对她说,林蓝姐,国庆这次

    受伤完全是因为你呀,你可得要好好照顾他。

    林蓝从国庆同事口中得知事情的起始经过。国庆去找了经理,要求经理安排林蓝在他酒店工作。但经理不同意。国庆对经理说了很多谄媚奉承的好话,又威胁他说酒店如果不接受林蓝的话他将辞去在酒店的工作,国庆软硬兼施。但经理以人满为患为由坚决拒绝接受林蓝,态度坚决而强硬。国庆无计可施,只得怏快地回到厨房。因为心情不好国庆炒的菜遭到了客人的投诉。中餐经理责令国庆重新再做一盘。国庆重做一次,但因为找不到炒菜的感觉他始终无法进入工作状态。重做的菜又被客人退回。国庆为此遭到部门经理的一通猛批。心性骄傲的国庆从来没在工作中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国庆受不了工作上的打击和内心的郁闷,他扔下手头的工作一个人跑到外面的酒吧里苦闷地喝酒。当他醉醺醺地从酒吧里出来时,一辆飞速而过的货车疾速地驶向他。眼看已来不及躲闪,他只是本能地跳起来把自己用力往前方摔去。车是躲过去了。但他的脚因为身体重心的偏离而严重骨折。医生要他做足部的固定手术,就是在他的踝关节处植入钢钉,否则他的脚将无法直立甚至有残疾的可能。但国庆颓废地拒绝做手术。

    林蓝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国庆。他的憔悴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只不过短暂的两个月的时间,那个健康俊朗如一株树的大男孩转瞬间却像风中一枚无所依附的落叶,单薄地倚靠在医院的病床上。林蓝一时间非常怀疑自己的感觉。这么说国庆是真的非常深爱她的了,可是她为什么总是对他怀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呢?难道这只是她的一种错觉。

    林蓝毫不犹豫地辞去了酒店的工作全心全意照顾国庆的生活,为他送饭,帮他洗衣,扶他下地走动,甚至上厕所。在林蓝的劝说下国庆同意配合医生做手术。事实上在林蓝出现的瞬间他就知道他一定会做这个有关他一生行走的手术。脚对一个人太重要了,他知道脚于人生命的重要性。他之所以拒绝做手术就是想要林蓝重新回到他身边。这是他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秘密。没有这个伎俩,他无法确定林蓝是否能顺畅地回到他身边。

    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国庆重新健步如飞。

    在国庆的坚持下林蓝再次搬进了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家。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林蓝有轻微的恍惚之感。在洗手间宽大明亮的玻璃镜前,林蓝看到自己已经被岁月挫去了锐气的身体,那个平静的身体从容地隐藏了一切有关生活悲喜的真相。她对着镜子中的人影轻声问自己,这日子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曾经散发在国庆身上炽热明亮的感情再次被灼热地点燃。经过医院里的事件,国庆的感情再次艳丽地燃烧起来。他的身上辐射着爱情的气息和温度。明艳的火光照亮着林蓝疲惫的脸。

    在商场里,国庆买了一个白金戒指。他兴致勃勃地把用红绒布裹住的戒指揣在怀里。

    国庆把戒指认真地戴在林蓝手上。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眼里闪烁着热切的光。从现在起,任何力量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确信你是我一生的最爱。我会好好地对你。

    可是你曾经想过从我身边逃离。林蓝淡淡地微笑着。

    国庆不好意思地说,哪里,我从未想过会真正离开你。我承认是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游移,可是你比我聪明。你在我还来得及弄明白自己的心情之前就从我身边逃走了。你甩掉了我,让我失落和痛苦,让我感觉到你对我的重要。

    林蓝依然不卑不亢地微笑。我又有何德何能博得你的好感让你如此热爱呢?

    和你在一起有相依为命之感。生活得充实而平静,没有半点压力。国庆历数林蓝的种种好处。

    林蓝平静地微笑。

    林蓝和国庆结了婚。婚礼俭朴而热烈。参加婚礼的只有两个人,新娘和新郎。婚礼的高潮是新郎因为高兴把好不容易拿到的鲜艳的结婚证书举过头顶满屋奔跑。新娘则拿着柔软的鸡毛掸子满屋子跑着追赶着新郎。

    一些简单平和的动作呈现出最本真的姿态。生命变成一条深刻又阴柔的河流,慢慢地被激情和欲望放逐到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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