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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鸦军

    时间:2020-07-25 03:48:4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王顺法

    1

    “寄娘是咱大的相好哩!”

    吃过晚饭,娘给我们六兄弟分完寄娘送来的一担番茄后,我便和三哥去了灶房。洗碗时,三哥竟蒙着我的耳朵说出这句话。我非常生气!寄娘是什么人?每年6月,她都要挑一担番茄赶20里山路送给我们吃,每次都空手回家,哪怕娘要塞给她几个鸡蛋带回去,她也从不接受。待我家这么好的一个寄娘,怎么会是个坏女人?

    “胡说!寄娘怎么会是那样的人,背后讲寄娘坏话是要烂舌头根子的!”

    三哥见我的嗓门大,怕在堂屋的大人听到,连忙捂住我的嘴。

    那些年,村上流行结干亲,每生一个娃,父母都要为孩子找个属相匹配的干妈,说这样孩子就长得顺溜。

    干妈这名字太洋气,村上人只叫“寄娘”。

    结了干亲,遇节就要往来,往来就要招待,招待就要破费。我家穷,从大我10岁的大哥,到我后边两个弟弟,全都没认过寄娘。为这事我也曾经问过三哥,三哥笑了,“还用说么?咱家大大小小6个带把的,还用太顺?将来成家,咱大咱娘有罪受哩,负担这么重,能死掉一半才是为家作贡献呐!”

    我们兄弟从没结过干亲,偏就有一个寄娘,六兄弟共同的寄娘。从大到小,大家都叫寄娘。这寄娘待我们家还真是好,虽然她一年只过来一次,可她的到来就是我们六兄弟的节日,甚至左邻右舍,还有队长、会计家的孩子也跟着沾光。

    每年黄梅雨下个不歇的时候,晚上躺在床上,我就会梦见身子通红、屁股带着青蒂的大番茄,口中泛起一阵阵酸甜味。我敢说不仅是我一个人在做这样的美梦,其他兄弟也不例外,没别的,太饿了,总是饿。

    寄娘家离我家有20里山路,在丁山城郊。他们一个大队的农田全不种粮,一年四季,专为城里种蔬菜。这蔬菜不零卖,不论好坏,全由供销社统购统销。干的是独行,这大队里收入就好,社员过的好日子名扬全县,让四周几十里的女孩都削尖脑袋往那里嫁,弄得他们连有些残障的“次品”小伙也成“紧俏商品”。投胎落地好,加之寄娘老公又是一个陶瓷厂烧窑的大师傅,属于“吃皇粮”的,工资比大队书记还高出一头。因此,他们虽与我家一样有6个孩子,日子却过得去,往往还接济我家。

    我10岁那年,黄梅雨过去半个月了,天又闷又热,约下午4点多,我与五弟刚好打猪草回家,就见寄娘挑着一担番茄风风火火进了我家。

    我赶紧吩咐6岁的弟弟:“小五,快去村西田头叫咱大咱娘,说番茄到了!”

    五弟旋风般奔出家门时,不忘顺手从寄娘挑来的篮筐中取走一只红扑扑的大番茄。

    刚放下担子的寄娘脸色通红,大口喘着气,发尖上的汗珠子直往下落,瘪了的右眼眶里也水汪汪的。寄娘浅灰色短袖圆领衫早已湿透,紧粘着身子,胸口下耷拉着两个布袋样的大奶子,奶头儿像乌枣一般,凸在肚脐上边的衣服里。

    我赶紧转身去了灶房,用葫芦瓢从水缸里打来大半瓢水。寄娘仰头一气喝干,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抹了把脸:“四儿,跟你大你娘说一下就好,寄娘急着赶回去有事哩,要先走了。”

    “那哪成?我大我娘就在村西口耘田,五弟报信脚下生风,他们快来了,寄娘不走。”

    我见寄娘拧着手里的毛巾,一把抢过来。

    “寄娘,四儿去河头为您搓一下!”

    寄娘额头掀起的皱纹中全是欣喜。她在我背后丢过话来:“啧啧,四儿懂事哩!”

    洗过毛巾,我刚从河埠走到门口的土场,就见我娘我大急匆匆地从村西口跑回来了。两人卷着裤管打着赤脚,小腿到脚板上还沾着泥巴。进了门,见寄娘着急走,我娘握着寄娘的手不放:“姐,知道你急着回去,一来一去40里山路哩,等我煮两个鸡蛋你路上吃,不碍赶路。”

    “可不是嘛,十几年了,你总这样不好,我和你妹子不过意。”我大与寄娘保持有两扁担距离,脸上也都是歉意。

    “收市的番茄不值钱,也就给孩子们垫下肚,解个馋。你们知道的,我得赶回去做晚饭哩!”

    寄娘终没有让我娘煮鸡蛋,走了。送出大门,娘看着寄娘在村东小路上远去的背影,对我大嘀咕:“唉!她是为咱省哩,尽吃人家的,不还礼,过意得去?”

    我大对我娘说:“秋天我去山里多采些野栗子让老二送去,不白吃人家的。”

    娘点了点头:“嗯,老二送栗子去时,再捎上只老母鸡。”

    就在那年冬天,我大不知怎么就生起了头痛病。公社卫生院看过几次不行,我娘送他去了县医院。

    晚上回来,娘泪盈盈的。料理好我大上床,娘马上摸黑出了门,过了个把钟头才回来。娘将我们六兄弟唤到堂屋,听着房里我大在“哎呀哎哟”呻吟个不停,娘哆哆嗦嗦向我们开了口。

    “没办法了……你们大是孤儿,没人帮啊……脑瓜子里生了东西,要劈头,要去上海劈头……钱呢,医生说了,打底要70块啊……刚去队长那里跪着求的,全队才有60块流动资金……进了医院救不过来呢?老大、老二都是半劳动力,队长担心,说不是不帮,只批了15块钱。15块救不了你们大的命啊……呜……天要塌了……你们都懂事了,娘不晓得咋办了啊,呜……”娘用补丁叠着补丁的衣袖擦泪时,我们也怕了,我大真要是没了,还有日子过?兄弟们跟着娘一齐抹起泪来。

    先是二哥挺不住了:“我去弄钱,去寄娘家借钱!”

    “胡说,寄娘家也6个孩子,开银行的?”娘说。

    大哥站起来。他17岁了,个子已蹿起来。大哥拍板:“寄娘至少有办法。老二,你去!你跟寄娘说,咱大的命不保,家就完了。你跟寄娘说,兄弟6个哩,借了必还!哪怕全部打光棍也还。你跟寄娘说,咱都想做孝子……”

    二哥的脑袋像小鸡啄蚂蚁,连连点着。

    山里人规矩,早上不能向人開口借钱。二哥是扒了早饭走的,娘把瓮头里的12个鸡蛋让他带上。天快黑时,二哥挑着一担大白菜回来了。家里可以吃上一个月了。我大依然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哼哼着。二哥把娘和大哥叫出门,在门前的小河边叽咕了一阵。

    第二天下午,寄娘过来了。冬天农活也少,生产队放工,娘和大哥二哥都歇着。我们遇着星期天,一家子都窝在家。那天下着雨,寄娘穿着塑料雨衣。寄娘脱下雨衣,她的棉裤脚管与解放鞋己湿透。娘急迎上去说:“姐,快到后房换上我的裤子鞋子,你的鞋裤先让孩子帮着烤一下。”

    “这钱妹子先收着,65块,老头子一个月的工资。”

    我们听说寄娘一下子送来65块钱,都又惊又喜。那时候,生产队男劳力一天能挣10工分,一个工分4分钱,10工分4毛钱,扣掉分口粮、分柴火的费用,全队社员没有一家年底分红能进账超过60块钱的。

    摊在桌子上的65块钱,从1角的到5块的都有。娘一看就明白,这堆钱是寄娘硬凑起来的。娘的双肩耸着:“姐呵,只缺55块……天大的恩情,这10块你带走,你还有一大家子,买米买柴。”

    “路费呢?放心,我家毕竟宽松些,救三麻子要紧,你知道的,我能不救他吗?”

    同样是打满补丁的衣袖,同样在擦拭眼泪。寄娘擦泪的样子和我娘无异,她那种伤心模样,直至今天,事情已过去50多年,我依然记得如此清晰。

    “可以进去看下三麻子吗?”

    娘赶紧赶至卧室房门处,掀起那道用破蚊帐做成的门帘。

    当时的那一幕我根本不懂:寄娘明明是来救我大的,为啥她进房门的那一刻,投向我娘的目光里却全是感激。

    寄娘走后十几分钟又折了回来,跟娘说:“差点坏了大事哩,还有20斤全国粮票。三麻子到上海劈头,这东西可用得着。”寄娘边说边解开塑料雨衣上边的纽扣,从胸前的棉祆内袋里摸出了一个手帕扎着的小包,1两,2两,半斤,1斤,20斤粮票,也由几十张凑成。娘没客气,收粮票时只是嚅动着嘴唇,直至寄娘又钻进雨幕,她也没向寄娘说出一个“谢”字。我娘平时被人说成“三拳打不出一个冷屁来”,这天感动得成了哑巴。

    寄娘的钱换回了我大的命。

    从上海回来,大哥说:“听医生讲,咱大不及时做开颅手术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医生还说,咱大要是不做手术,死时会很难受,是要痛死的。”

    我大自那次劈头后,又活了40年,一直到83岁去世,中间再没生过毛病。

    可自从那次寄娘送钱过来后,我们就再没吃到过寄娘送来的番茄。即使每个夏天我们都咂着嘴,心心念念盼着寄娘送番茄来,但始终见不着寄娘的身影。直至这事过去几年,我与弟兄们才渐渐死心。

    我11岁那年秋天,二哥又去过寄娘家一次,送野栗子。回来时,他心事重重地跟我大我娘说了一阵。离得远,大致听到二哥说,发现寄娘少了根小指头,说寄娘跟他讲今后不再来往等等。二哥还说,回来时,寄娘送了他一程。送他上车时,寄娘还塞给他一个用小手帕扎着的小包,里面有5斤棉花票、10斤粮票和19块钱。

    又过了一年的夏天,家里热,放学后,我习惯搬了饭桌出门,把它放在门前小河边的老榆树下。河边有风,树面遮阳,整个夏天我们习惯这样在河边做作业。

    “四哥,往常这时候差不多寄娘就来了。”五弟左手压着练习本,右手捏着铅笔头,正看着我。五弟的眼神有些幽怨,说话时,嘴唇舔了舔,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我瞪了眼五弟:“做作业!不吃番茄会死?”我边说边咽了下口水。

    五弟没闭嘴,又嘣出话来:“四哥,知道寄娘家老大叫什么来着?”

    “锅子。”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个怪的名字,且还是大名,在学校用。当初二哥从寄娘家回来说起这事,我们兄弟几个全笑了。

    “你知道他家老二、老三叫什么名?”五弟一本正经。

    “叫啥哩?”

    寄娘家老二是闺女,老三是男孩,这我晓得,名字没听过。

    “老二叫铲子,老三叫马桶。光有锅不能炒菜,所以得有铲子。吃了要拉,得用马桶,一条龙。”五弟哈哈大笑。

    我朝老五头上敲了两下:“笑话他们就是笑话寄娘,欠揍啊你。”

    五弟不服气:“有些话我还没说哩!我们班同学汤小明的姨就是寄娘邻居,他常去姨家,他跟我说咱寄娘有姘头,说咱寄娘总送姘头家钱与番茄,还说因此让她老公砍了根手指。”

    我听后大惊失色。

    2009年底,我大又查出一种没法治的病。80多岁的年纪,食道癌晚期,还能指望什么?市医院的张院长话说得明白:“做好临终关怀吧,伯父也就百十来天的事。”

    我大不仅聪明,也是豁达人。那天下午,我在房里侍候他吃药时,他微笑道:“边上没人,四儿,咱说上几句?”

    看我大像要交底的样,我赶紧笑道:“大,咱爷儿俩还不有啥说啥?四儿竖着耳朵哩!”

    “生你们6个,算你最有出息。”

    “你知道你大惦念著那人,叫你去查的,有消息了吗?”

    “原来的蔬菜大队地盘,现在成了市中心,拆迁30多年了,难查。不过,我还在想办法。”

    “哦,是这样,是这样。”我大花白了的眉头皱了几皱,叹了口气后才接上话。

    “戏里有,世上有,老人都这样说。其实,也不知还有多少世上有戏里却没有的哩。就像现在,你大的毛病自己知道,你们瞒我,是孝,这戏里有。但你大有一肚子事从没跟人讲的,戏里更没的。”

    “咋不说呢?说了心里亮堂,病好得快,大你快说。”

    2

    “1937年12月,日本人杀到宜兴。起初,杀鸡儆猴,第一阵子就弄死上万人。但宜兴人不好惹,凰川湾山里聚起一群人,说是叫‘锄奸队。他们平时躲在山里,月黑风高,就钻出来杀汉奸,杀日本鬼子。你大我认得其中一个,是马家荡的小罐子。

    “马家荡在咱村隔壁。小罐子他娘是让日本人腰斩的。腰斩知道不?就是用军刀拦腰砍,当着几个村的人的面。兰山山头上修炮楼,要人出工,男女老少都出工。小罐子娘发热哩,干得动么?日本人就说她磨洋工,偷懒,杀鸡儆猴。小罐子亲眼看着,当场瘫软在地。葬了他娘之后就进了山,小罐子要报仇。

    “四儿你知道的,奶奶在你大10个月大的时候就死了,得的败血症。你大与你爷爷相依为命,哪晓得1938年春,日本人派海外劳工,又把你爷爷绑走了!13岁啊,你大就成了孤儿。南山脚下的地主周太高是保长,号称‘周大善人,他找我,收留了我。其实,他是收一个不用付工钱的长工。家里的3条水牛20多只羊从此交给了我。场面上待我好,暗地里心黑得了不得。那年冬天,只因丢了一只羊,他就让狗腿子给我‘长记性,一顿棍棒让你大皮开肉绽……”

    我大说得泪水涟涟,我赶紧拿来毛巾,他擦了擦眼,继续讲。

    “1942年冬天,占据宜兴城的日本人的乌鸦军要扩军,抽壮丁。这乌鸦军是什么东西?老百姓都晓得,那可是穿了一身黑皮的汉奸队伍!日本人‘清乡‘扫荡都是他们打头阵,当兵的名声坏,命也是搭在裤带上的,朝不保夕。那次,按规矩,北山脚下大户刘帮千的儿子被抽中了。你想,这样的事刘帮千能让儿子去干?于是,他送了200塊大洋给了周太高,周太高见钱眼开,朝刘帮千一挥手,只说一个字‘成!

    “刘帮千笑眯眯地离开了。那天半夜,你大我正钻在牛栏边的小窝棚里打鼾,门外突然一声高喝:‘三麻子,出来!我一听是东家的声音,以为是牛或羊又少了,不禁心惊肉跳!寒冬腊月的,马上赤着膊穿着个破裤头就钻出了窝棚。出了门,我还在迷糊中,室外土场上的阵势就把我吓醒了!五六个拿长枪的人,枪口一齐指着我。另一边,狗腿子周小六提着个马灯,引着周太高站在那儿。见我出来,周太高笑眯眯地拍了个巴掌,跟我说,‘嗯!好,善心好报啊,我用白米饭供养了几年,一个好兵料子不就供养出来了嘛。呵呵,三麻子,你是好孩子,到了队上一定要好好干,干出个名堂!你是东家供的人,喝水不忘挖井人,将来有了出息,在太君面前,可要为我多说些好话呀!听听,这老狗,把你大卖了还装好人,毒蛇心呐!可怜你大17虚岁,终因没吃的,个子还没扁担高,硬是被抓走扛枪去了。

    “乌鸦军也有新兵训练,学放枪。那期新兵130多人,教官是个老兵痞,是国民党那里过来的,凶得很,动不动就踢人,专踢人裤裆。一天下午练站队,你大我又挨了他几脚,实在吃不住,假装要拉屎,我躲去了茅坑。茅坑在军营一侧的杂树林边。兵营里有日本人2个中队,还有乌鸦军800多号人。人多,拉屎也多,这坑大约有五丈长,八尺宽,上边有一排碗粗的木料横着落脚,四周用半人高的草帘围着。我想借机看下下身的受伤情况,便钻进了杂树林。

    “军营里有规矩,拉屎必须入坑。但这规矩是给乌鸦军定的,日本兵有特权,可以随意在林子里或茅坑拉。据说,有一次一个日本兵小队长进林子拉屎,发现有个乌鸦军也在林子里,这还了得?硬是被逼着吃掉才放走!这事之后,乌鸦军再没人敢踏进林子一步了。

    “进入林子,我赶紧扒下裤子,见下边那东西肿得老大。不仅受伤,腿两侧也一片青紫。我一边低声咒骂,一边轻轻地揉着下身。我做梦也没想到,也就才揉了三两下,一阵‘咔嚓咔嚓的皮鞋声,只见一个挂着把指挥刀的日本军官进了林子,就在离我一丈左右的地方解开了皮带。

    “我吓坏了,躲在树桩后边不敢动弹,等着日本兵离开。可也怪了,那日本人除了‘嗯嗯一阵吭哧,还‘哎呀哎呀叫唤不停。我贴着树干偷看,原来这该杀的便秘呢,拉不出来,正憋得难受!

    “过了好一阵子,他还是没起身,我就开始着急了。操场上传来教官的声音,‘去两个人,把那个小不点抓来!去了快半个钟头还没回来,居然敢磨洋工。这下可把我吓坏了。干着急,没法子。两个新兵跑向茅厕。鬼子就在旁边,我不敢动,更不敢声张。两个新兵跑到茅坑那边,没看见我,跑回教官身边,一阵叽咕。教官一扬手,高声叫道:‘敢当逃兵?这还了得!都去找,抓着了当场枪毙!教官说着拔出了匣子枪。

    “你大知道闯祸了,保命要紧!可是咋保命?你大脑子转得快,我悄悄系好裤带,趁着一群人乱窜的脚步声,我先是轻哼一声,让那鬼子知道边上已来了人。鬼子果然叫了起来,‘什么人的干活?我这才跑过去,在他面前比划着说,‘太君拉不出来,我是来帮忙帮忙的。我说着撸起了衣袖。还好,那鬼子竟能听懂一些中国话,听我这么一说,不禁喜形于色,‘哦,大大的好,快帮忙!

    “你大忍着恶臭,硬是用手指头帮鬼子抠出了几粒干屎橛。鬼子还舒服地直叫唤,‘哟西,你这个小中国,良心大大的好!我当时恨不得拿根树枝戳死他。不过这也化解了一场灾难。我故意对窜进林子的人喊了一嗓子,‘找啥子人?老子在给太君当差哩!两个疑神疑鬼的新兵摸进林子,想看个究竟。鬼子见了,怒吼道:‘进林子的,全刺拉刺拉的!

    “这事过去也就3天左右,那天下午2点多,我们正在列队出操,翻译官周大胖子摇摇摆摆地来到操场,径直走到我面前。他戴着副宽边大墨镜,看不出脸上的任何神情,只是嘴一咧,露出一口大金牙,‘小子,你出列,桥本少佐要问你话哩!

    “桥本少佐是谁,我不知道。而且听周大胖子这么一招呼,新兵们咕噜开了,鬼子要问话,那还会有好事?大伙儿都以为我要遭罪了,都紧张地看着我,不吱声。跟周大胖子到了日本军官的办公室,我才知道,没想到我帮忙的那个日本鬼子正是桥本少佐,宜兴城里日本兵的老大,少佐军衔!见我进来,桥本喜笑颜开地说,‘小鬼大大的好,我的喜欢你!能看出来,他对我的认可不是装出来的。

    “四儿呵,你大我吃了个见不得人的亏,也沾了个大便宜。从桥本那里出来第三天,我就被调到了乌鸦军的团部,当了通讯员。团长说了,我的工作大致只为日本人服务,跑跑腿什么的。这工作自由多了,也轻松多了,不用上阵当炮灰,也不用再看当官的脸色。伪团长张水平明白我有利用价值,不仅配了把匣子枪给我,还私下认我做了干儿子!

    “老子一夜‘高升,就想起周太高那个王八蛋。这天,我趁早上为张团长端水洗脸的机会,跟他说:‘干爹,我家村子有个大户,为富不仁,我想今天去他那里弄几只鸡回来,一是给干爹补一补,二来也好答谢桥本太君的关照。

    “张团长咧开了嘴:‘好小子,有孝心,老子还真没白认你这个干儿子!好,骑我的枣红马去。我便骑着团长的高头大马回村了,那个威风八面。那周太高精明如老狐狸,见我这光景,立马明白我是撞大运,发达了。老狐狸一脸讪笑,要为我接风,并请来凰川湾十几个大户,一齐到场向我祝贺。都是些油嘴滑舌之徒,有的说我是衣锦还乡,有的说我前途无量。大概私下都商量好了,每人都出了血,分别包给我10个大洋。

    “归队前,我已吩咐周太高煨了4只老母鸡,备了两坛10斤装的老酒。回城后,桥本与张团长各人一坛酒2只鸡。你大我借花献佛。此后,我常用周太高那里敲来的竹杠去拍这两个人的马屁,在宜兴城里,一时风光无限!你大的吃食也好起来,肚子里有了油水,你大的个子蹿了起来!

    “周太高找到锄奸队捉我,是来年春天的事。小罐子几个锄奸队员,从厢子岭上的树丛中钻出来,拦住我的去路时,我确实惊慌了一阵子。但我很快就回过神来,叫道:‘锄奸队?有种进城杀日本人去!老子是孤儿,是被绑走的,锄奸队也要杀我这个孤儿?小罐子杀气腾腾,仍然用枪顶着我的脑门,口中叫了声‘杀汉奸!你大其实已经被吓尿了裤子。可你大心里不甘,我算哪门子汉奸,我没做过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我叫道:‘杀吧,不过小罐子,杀穷苦百姓,显不出你们是好汉!

    “小罐子突然笑了,他收起枪对我说:‘三麻子,老子还不知道你的老底?试下你唄,看你心黑没。周太高报信要除你,连长知道他心怀不轨,又正好有事要找你,这才让我们来截你的。腰里的家伙先给我。

    “进了林子,刘连长好言宽慰,说你大也是苦大仇深的人,视我为兄弟。人家刘连长有警卫员,这么大的官,居然把咱个瘪三当成兄弟,你大还有什么好说的。刘连长叮嘱我,一定要拍好桥本与张团长的马屁,最好能在里边谋个职务,也就能更好地为游击队服务。从那天开始,你大我就成了新四军的卧底。刘连长还交代,每月初一,城东的城隍庙门口与小罐子见个面,有事说事,无事报个平安。特殊情况,就到厢子岭上来,唱两句山歌,‘日头落雨吓小鬼哎,皇帝今天出棺材哟。要响一些,要唱三遍半。

    “也是你大注定要立功。回去后才两天,半夜里,我出来解手,摸黑走出宿舍,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细听,是从军营一侧关人的土房里传来的。我好奇,摸过去想看个究竟。军营有两处关人的地方,我都熟。这里是乌鸦军平时用来关禁闭的,重犯关日本人那里。那边有牢房。

    “屋子在军营,又是对付自己人用的,所以门前只有一个岗哨。屋后有小窗,我掩着身子贴窗往里瞅,梁上吊着个马灯,被风吹得左右晃动,灯光昏黄。地上坐着个反绑双手还捆着脚的姑娘,长发遮着脸,看不清模样。站岗的那个乌鸦军正半蹲在地上调戏她,说:‘告诉你,中队长为啥把你当嫌犯抓来?是日本人向他要花姑娘!今天你来得晚,明天你就要跟日本人睡了,哼哼!那家伙说着,把枪往墙上一靠,便撸起袖子,一手捂住姑娘的嘴,另一只咸猪手从姑娘的领口伸了进去。姑娘死命挣扎,可手脚被捆着,没用。

    “那狗东西性子来了,腾出手解姑娘的衣扣,姑娘的衣裳很快就被解开了。我急了,不仅因为这狗东西就要得手,想到那姑娘明儿个还要让日本人糟蹋,我沉不住气了。我悄悄绕到土房门前,蹑手蹑脚摸了进去,从背后猛地卡住他的脖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和勇气,更不知哪来那么大劲。那家伙连吭都没吭一声,只是手脚乱蹬一气,屎尿都憋出来了,很快就断了气。”

    “你杀的可是咱中国人呀!”听到这里,我插了一句嘴,趁势把水递给我大。我大润了润喉咙,点了点头,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不杀不行啊,有些人天生就是畜生。人死后,我浑身瘫软,筛糠似的发抖,哆嗦着帮姑娘解开绳子。她大概是惊吓过了,那会儿反倒镇定下来,‘兵哥,会连累你的,你也逃命吧!

    “没啥好多想的了,跑路吧。可是我又想,我要是跑了,就没人给刘连长当卧底了,我不能跑。我拉着她的手,摸到军营一角的围墙边,让她站在我肩膀上,把她顶上墙!我让她把绳子也带走,不能留痕迹。放走姑娘,我松了口气,准备摸回去装作继续睡觉。又想到那具尸体,一不做,二不休,得把屁股擦干净。我回到土屋,把他的皮带解开,露出半个屁股,然后扛到茅坑边扔了下去。那茅坑深着呢,以前就有过半夜落坑差点儿淹死的。

    “第二天,尸体被捞上来,乌鸦军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愿意理睬一具恶臭不堪的尸体,也没人怀疑他不是掉进茅坑淹死的。中队长派人把他拉出军营埋了,埋到荒地里,到了来年,那一片的荒草长得特别茂盛。中队长也没敢追查那姑娘的下落,只向日本人报告说,哨兵半夜去茅房,天太黑,掉下去淹死了,姑娘就跑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老子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半个月里心一直发慌,还做了好几场噩梦,梦见一个恶臭不堪的厉鬼卡住我的脖子。惊醒过来,一身虚汗。与小罐子接头时,小罐子挑起大拇指:‘除恶救人,你三麻子可以哇,有勇有谋!

    “呵,忘了告诉你,那个时候没人叫我大名。你奶奶生我时已是第三胎,前两个都不满一岁就没了。据你爷爷说,我生下来时,隔壁邻居正好有条麻花狗叫‘麻子,爷爷当时就给我起了这个小名,‘三麻子,只为好养活。

    “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天早上,也就10点多钟的样子,我去城西的河码头为张团长买鱼。半跪在船舱里给我捞鱼的汉子约莫40岁,他瞪着一双小眼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接着又四下看了看,停下手中的抄网低声问我:‘小兵哥可是人称三麻子的?我疑惑地点了点头。他口中轻叫了声‘恩人,就拉我进了盖着苇席子的篷舱。‘小秀,你说的那个兵哥来了,快叫恩人。一进篷舱,汉子便朝船头戴着个斗笠双腿盘坐在那里低头补网的女孩低声说。那女孩先是怔了下,随后赶忙脱下斗笠,钻进舱来。女孩又朝我看了看,‘咚地跪下去,一边呜咽,一边说着感激的话语。

    “她的确是我救下的那个姑娘,是汉子的侄女,叫小秀。小秀的父亲在城里开了间铁匠铺,两个多月前,因为帮一个杀猪的打了把尖刀,让乌鸦军的李队长发现了,便说他有通共嫌犯,绑去兰山咀修炮楼‘劳改去了。小秀娘死得早,父亲被抓去,小秀只能自己守铺子,摆些父亲以前打好的锄头、火钳、镰刀啥的度日。哪知就在父亲被抓去后第五天,喝得醉醺醺的李队长过来了,说是只要小秀跟了他,马上就能放他老子回来。小秀不从,还把姓李的咬伤了,李队长恼羞成怒,让人把她抓进兵营,要献给日本人。逃出来后,小秀不敢回铺子,便投奔到打渔的叔叔这里来。小秀的叔叔说这些时,小秀一直在不停地抽泣。我看了下,她年纪不会比我大,后来知道,她只有16岁。我暗自得意,这么一个黄花姑娘,要是真的送到日本人那里,实在不敢想象……可怜我那哥哥,大概就没这个好运,估计永远回不来了,唉!豺狼当道,老百姓日子难熬呵!”小秀叔叔说到这儿,忍不住眼角湿润,听得出他话音里是又恨又无奈。

    “你大也是可怜人,但好歹有条活路。眼前两人就不同了,尤其是小秀,还不知道会遭遇多少凶险。你大我血气又上来了,得救她彻底脱离虎口,要把她老子也救出来,让他们父女团聚。我拍了拍胸脯说,‘我想办法把叔叔也救出来,让你们父女团聚。”

    3

    “周太高对我恨之入骨,否则他也不会向锄奸队告密,想要弄死我。我知道,他跟锄奸队的刘连长有来往,但为了保险,我作为卧底的事情,刘连长却绝对不会透漏给周太高。

    “这天,我骑着那匹枣红马,又杀到了周太高家里。周太高仍然把我视为座上宾,端茶递水,杀鸡摆菜,看不出一点儿要弄死我的迹象。我单刀直入问他,‘兰山咀炮楼里住的日本人,周善人可是每月定时供粮过去的吧?

    “周太高眼珠子一转,赔笑道:‘摊派的,山前山后6个村,每村每月3担粮,咋说?

    “我说:‘据说你不同,小队长那里,酒呀肉呀不断。这是我听张团长说的,他也有一个小队驻扎在里边哩。周太高听得出我话里有话,更急了。‘咱离得近,不搞好关系,乡亲们日子不好过呀!不过三麻子,你提这茬儿,是什么意思?见他入了套,我故作轻描淡写:‘没啥意思,就是里边刚送来个修炮楼的苦工,叫孙八,那是我远房表舅。周太高一听,马上推个精光,‘这事我可管不了,那是让日本人抓去修炮楼的,谁敢掺和?我仍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故意转移话题说:‘那天我服侍桥本太君时,太君喝高了,向我打听哪里有大大好看的花姑娘。你也知道,他40来岁一大男人,老婆又不在身边……周太高把脸拉下来了:‘三麻子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这不关我事,你最好也少掺和!我笑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有些人脚踩两只船,两头做好人。你周善人待老子如何,自个心里清楚,但你的老底,我也一清二楚!太阳落山前,老子在厢子岭上要见着表舅,你看着办吧!说完,我便装作要立即起身,手里攥着一只鸡腿,边啃边观察他的表情。周太高沉默了,眼珠子转来转去。我装作自言自语:‘嗯,周四小姐该15岁了吧?一年多没见,想必出落得更水灵了。桥本太君说,过两天想来拜访拜访你周大善人呢,到时候可是要让四小姐出来敬杯酒的哦。这万一桥本太君看上你家四小姐,你老人家不就傍了个大靠山吗?我这可是为你好。

    “周太高跳了起来,看他的样子,恨不得当场把我撕碎。再坏的人,也没人愿意把自己闺女送到日本人的虎口里。而你大,就是要拿这一点敲打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杆子捅到底。我掏出匣子枪,轻轻地朝枪口吹了口气:‘嗯,老伙计,有人要动你主人,你可要替主人出头哦。对了,桥本太君最恨脚踩两只船的阴阳人,抽筋扒皮,那都算轻的。

    “周太高故作镇定地说,你少唬人,老子也不是没有靠山。说归说,周太高实际上已经开始发怵。那天日落前,我果真在厢子岭上见着了小秀她爹。

    “办了这么件好事,你大开心呐!但救下的人是不能再在城里露面了。我在岭上唱了两句山歌,林子里钻出几个人。孙八跟小罐子走时,要向我磕头,让我拦住了。他已经知道了我救下小秀的事:‘金昆小兄弟,父女两条命,欠你的太多,大恩不言谢。你放心,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把小东洋赶出去……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转眼到了1944年秋,我听说日本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美国在海外打死了不少日本人,就连凰川湾里的新四军动静也大了起来。一天,一小队日本人外加30多个乌鸦军到凰川湾押军粮,厢子岭是必经之路,他们在那里就吃了苦头,出门时60多个,回来时还剩20多个有气的。桥本恨之入骨,赌咒发誓要进山剿灭游击队。

    “也就是厢子岭伏击战的第三天,我又去桥本那里,按常规,我不能空着手,一手提只烧鸡,一手提着一坛酒。桥本住的地方原是清朝时的一座王府,办公室设在大堂里。进院后,朝大堂一看,大门紧闭,我以为桥本不在,站在院中迟疑了下,正准备回去,就听屋里边一声大叫,‘少佐,明天一早就派个中队配合您的部队行动!旱路容易中埋伏,不安全,凰川湾中间有条大河,叫大港河,上连山涧,下通太湖,咱用汽艇运兵,从水路过去,搞它个中心开花!让我的李队长去,他打仗有一套!一听这话,我立即警觉起来。说这话的是张团长,这狗汉奸。很显然,里边正在开作战会议,我一个外人,让人见到必然生疑,弄不好是要丢命的。我故意在原地重重地踏了两步,然后大步走到门前,大叫了一声‘报告!

    “万分火急啊!傍晚,我溜去河码头,找到小秀叔叔那条小渔船。他叔叔一看我样子就知有要紧事,马上叫小秀到船头放风。我说,‘我脱不开身,叔你得连夜去报信!

    “老四啊,刘连长那是敢打敢拼的将才,得到消息后,他带人躲进山里,反而在大港河口的芦苇荡里打了个伏击。活该日本人倒霉,去了4条木船,3只汽艇,木船上是乌鸦军,汽艇上坐满日本兵,还有乌鸦军里几个当官的,其中之一就有李队长。木船靠撑篙摇橹,跟汽艇的速度没法比,入河口时就落开了,相差一里路。这叫什么?首尾不相顾,加上汽艇上人多,展不开手脚。芦苇荡中,先是一阵排枪,接着几十颗手榴弹一齐扔了出来,没炸死的也都落了水。接着,刘连长带着一群战士乘小船钻出芦苇荡,用刺刀捅落水的。后边木船上没有当官的,一见这阵仗,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谁还敢出头。那一仗,你大我梦里笑了好多天!

    “自从那次成功送出情报,我就再没与小罐子直接接头。刘连长担心我会暴露,小秀叔叔挺身而出,安排我有事去码头。从此,小秀的叔叔成了情报员。

    “伏击战后,日本人因为在海外战场连吃败仗,中国战场也开始了大规模反击,宜兴城里的日本人呆不下去了,桥本的部队被调往50里外的无锡。临走时,他还特意把我找过去,当着张团长的面交代,‘三麻子良心大大的好,今后要多关照。三麻子,无锡的不远,有鸡有酒的,还送,咱朋友大大的。

    “那个时候,连年战争,老百姓哪有活路?咱们家边上就是太湖,湖边是两里多宽的芦苇荡。那时没什么路,从宜兴去苏州、无锡全走水路,这就让人抓着机会了。太湖周圈,凡胆子大点的,就会三两成伙,弄条小船,带个杀猪刀,或弄个木头枪,钻进芦苇荡讨饭,人称湖匪。他们晚上在里边吃睡,白天,见着落单的船就冲上去。湖匪也多是穷苦人,要活命,又走投无路,只能干这营生。不过他们也有行规,基本不要人命,敢放单船的户主心知肚明,从宜兴去一趟无锡,十斤八斤的小米袋,必备十几袋子,见着芦荡冲出一伙人来,船老大只要高叫一声,‘呶,拿去,买路钱。湖匪一听便知是懂行的,接过米袋,也就退进芦苇荡。这事也把四周官府弄得头痛,大户们交税时,往往拿这事要挟,要求政府剿匪。政府为安抚乡民,自然要做出回應,剿匪的任务,便落到张团长头上,张团长则把这事分到我头上。

    “见我所作所为,米老大叹了口长气,‘金队长你别生气,老百姓没有一个背地里不骂乌鸦军的,我也这么看,至少是汉奸吧?可见你刚才的举动我才晓得,乌鸦军里还有良心没让狗吃了的。我既没生气,也没得意,只是告诉他,咱这些弟兄,都是抓壮丁被绑进军营的,就是干些伤天害理的事,也都是被逼的,但这身黑皮里包的也是一颗人心!米老大说,‘也是,前边洋溪港附近那一伙可就了不得,有五六条船,十几个人手里至少有七八条长枪,带头的邱老大手里还有匣子炮。在宜兴地界,这伙人马算得上是强大的。姓邱的手里可有好几条人命哩,他仗有真家伙,从不把官府放眼里,可得留心。米老大这一提醒,我觉得大意不得,我马上交代战术:‘先用刚才的老法子诈贼首上船,擒贼先擒王;
    如果邱老大不上钩,那只好强攻,只待我一声号令,兄弟们必须动作快,举枪逼他们投降;
    如果胆敢反抗,先把邱老大掀翻,杀一儆百,其他再反抗格杀勿论!

    “四儿呐,其实你大也心中没数,邱老大杀人不眨眼,要真来硬的,枪口可不长眼,万一老子中枪了呢?不过结果出乎意料得顺利,因为这帮土匪没吃过亏,还真给米老大诈上了船。不过,这土匪毕竟胆子大,刀枪丛中,照样跟我讨价还价:三八大盖、二十响的步枪上交,剩下鸟铳让他继续讨饭。今后凡是打我金队长招牌的不下手,其它船只,允许他照收买路钱。我知道,不能赶尽杀绝,虽然这违反新四军的纪律,但我还是昧心答应了他。

    “那天,从早上干到太阳下山,前后收拾了九伙湖匪,前八伙一枪没发,最后一伙,是藏在天溪港河汊里的,一来米老大说这伙人心最毒,在他们手里不下十来条人命,3条小船上8个湖匪,个个有真家伙。带头的叫杨发贵,那家伙刁钻,米老大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上船。我在篷舱里,眼见日薄西山,天就要黑下来,也该收工了,便决定结果了这狗东西,既是为民除害,也是立威。我一挥手,兄弟们冲出篷舱,一通噼里啪啦,姓杨的成了血人,掉进湖水里,湖水红了一大片。老大一死,其他几个乖乖投降,老子只是为他们立下规矩,就放了人。这帮湖匪的老巢被我抄了,收缴到百十块大洋,五根金条。

    “晚上在分水港下锚时,你大我颇动了一番心思。劉连长安排人来‘劫船,必须得有所准备。我声称这一天收获不小,要为兄弟们庆功,便拿出5个大洋,让米老大上岸置办酒水。喝到半夜,个个大醉,我让喝大了的米老大守船,其他人一律倒头就睡了。我知道,米老大是扛不了一休的,结果也就半个钟点不到,他就打起了鼾声。二更的时候,孙八带着小罐子他们过来了,顺利取走30杆枪,直到他们消失在黑暗中,我才回到岸上的临时营房睡觉。

    “第二天早上,副队第一个发现枪丢了。整船人急了,我显得比谁都急,发了一通火,装作在舱板上直打转,并不停唠叨,必是哪一伙湖匪不服气,让他们盯梢了。丢这么多枪,要是让团长知道了,肯定要拉几个军法从事啊!听我这么一说,副队马上把责任推个精光,米老大魂飞魄散,说话都结巴起来。我一看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故意压低声音说,‘船上的人没一个脱得了干系,还好消息没传出去,咱今天出湖,能多弄些回来最好,哪怕是鸟铳,总要弄几条回去。不过有一条,回去后,胆敢有人挑拨是非,兄弟们谁也不会放过他,大家说是不是?副队马上叫大家轮流赌咒,‘敢露消息,扔湖里喂鱼。事关身家性命,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献计献策,该如何说如何做,大家心中都有数了。

    “这天晚上,我让人扛着又收缴来的十来杆鸟铳赶到张团长办公室交差,张团长只是瞄了几眼,连表扬的话也没说一句,两眼直盯着我。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把手下赶出去,关了门,把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当着他的面解开,正是那百十来个大洋和几根金条,我一点没留,全给了他。‘干爹快收着,今后好办大事。眼见飞来横财,张团长立马喜笑颜开,两眼放光,不仅一再夸我能干,还赏了我20个大洋,并嘱咐我,别忘了无锡城里的桥本那头,每月至少要去一次,拍好他马屁,大家日子都好过。从团部出来,我有些志得意满,一是刘连长命令我开辟一条从无锡到宜兴山区的水上交通线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从此后,山里新四军对外活动的范围就能扩大到整个太湖流域;
    二则,也更加得到张团长、桥本等人的信赖,正所谓一石二鸟。

    5

    “不过,那段时间,我总有一些不愿对外张扬的心事。但凡有空的时候,我就去城西河码头找小秀。小秀叔叔也有数,见我上船,总会借故走开。这事一直到了1945年的开年,两个人一直是牵牵连连的,却没法正经说出来。出事那天是在正月十五的下午,我记得很清楚,前几天,我就约好小秀这晚一齐去城里观花灯。张团长派人通知我去他办公室时,我还在宿舍午睡。因为平时进出随便惯了,我没当回事。睡眼迷离地到了团长办公室,却见小秀跪在地上,令我大吃一惊,脑袋当场就懵了。当我看见靠墙一侧站着的两个剿匪队员时,忽然明白了点什么。他们见我到来,都低下了头。俩小子都是我的手下,一个船上的。张团长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脱了皮鞋的双脚搁在办公桌上垫着,两眼冷飕飕地瞄着我。

    “我假装懵懂,问这是怎么回事?张团长单刀直入地问:‘讲,从什么时候开始私通新四军的。我心底一凉,虽然预感到事情可能不妙,但毕竟还有些侥幸心理,没想到张团长会一杆子捅到底。但这样也好,内心最深处的预感和随之而来的快速思忖,使我明白至少一点:那两年里,我与张团长的关系还算特殊,他从我这也得到不少好处,至少到那一刻,他还没下定决心要办我,否则也用不着叫我去他办公室,直接五花大绑,交给日本鬼子的宪兵队就可以了。想到这些,我大概有数了,便假装发起火来,冲两个剿匪队员骂道,‘两个狗东西,不就是剿匪时没分着好处吗,居然咬起老子来了?也不自己掂量掂量自个几斤几两。那些大洋和黄鱼都要上缴的,就连老子也不敢私吞一个子儿,你们难道不懂?你们居然还敢跟踪老子,老子去她船上,说着我指了指小秀,继续骂道,‘老子喜欢上这黄花闺女了,怎么着?我之所以敢这样咆哮,心里还是有底的。一则我庆幸自己没贪,都孝敬了团长,再则我也大概明白,那两家伙都是赌棍,又逢赌必输,肯定是以为我独吞了湖上得来的好处而没分给他们,所以才想打我黑枪的。但我也清楚,他们举报我,必定牵连上小秀,牵连到小秀,如果再顺藤摸瓜,难免就会说我私通新四军。你知道的,小秀他爹就在新四军的队伍里。

    “张团长还是相信我多一些,口气软下来,‘两个兄弟说了这个女子的事,他们以前可都是李中队的兵。女子怎么被救走的,李队又怎么会被新四军打死的,还有大港河口伏击战的事是怎么泄的密?三麻子,这些情况你都参与了吗?能讲得清楚还好,否则,一旦让日本人知道,我也保不了你的命。还好,这两家伙还并没牵扯到枪支丢失的事。我眼珠一转,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跟小秀一起并排跪在地上,一边说我和小秀两人是因为他张团长买鱼认识的。然后两人好上了,又呜咽着哭诉了小秀的遭遇,编排了一通她是如何被李队长抓进军营的。后来她告诉我,是胖翻译半夜上茅房,见禁闭室只有小秀一个人,哭得可怜兮兮的,幸好胖翻译的良心还没坏,便放了小秀。胖翻译跟桥本去了无锡,我把救小秀的事安在他身上,张团长定然不会去核实。再说了,即便是乌鸦军,说到底也还是中国人,哪有不向着同胞的。而且那时候,谁心里都明白,日本人眼看就要完蛋了,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我最后说:‘干爹,哨兵绝对是拉屎掉进茅坑淹死的,否则胖翻译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能把人救走。您想想,连一个整天跟着日本人的翻译官都还没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干儿子照顾一下这个苦命的女娃,犯着谁了?况且我们两个都没爹没娘,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两人在一起了,干爹你该开心才是。那时候,离日本人投降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了,张团长也私下跟我说过不止一次,日本人海外吃紧,中国军队也在反击作战,我们毕竟是正宗汉奸,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杀人,得为自己留条后路。果然,张团长沉吟一番,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把办公桌上的两只脚拿了下来,在大堂里踱起方步,还用右手不断地抹着头发。半晌后,突然在我背后冷冷丢下一句话:‘老子最恨的就是兄弟之间背后捅刀子的,三麻子,去关他俩禁闭。

    “偷鸡不成蚀把米,两个家伙被我关进去后才老实交代,果然是眼红,以为钱是我独吞的,又见我常出兵营,竟跟踪了我,想拿住把柄敲我竹扛。这两人是当初跟着李队长一起去抓小秀的,发现我们在一起,就以为有了把柄。我问他们咋不把丢枪的事也说出来,两人讲:‘这不敢说。丢枪是大家的事,大和尚有事,小和尚也有份,咱可不舍得把自己搭进去。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我也不得不提防张团长,他毕竟不是个善茬子。第二天晚上,我去了河码头,让小秀跟她叔叔躲一躲,到分水港去。反正也只有20里水路,如果有急事,我自会去找他们,总比让这群人盯着好。小秀叔叔是交通员,我们约好,部队上的事,每月初一,城隍庙里碰头。”

    非常可惜,那天下午,我大的故事讲到那里,忽然一阵剧烈地咳嗽,便讲不动了。我赶忙叫来医生,诊视了一番,直到他平静下来,我才心安下来。但也就是从那天起,老人家身体很快走下坡路,此后再也无力给我讲他的故事,不满一个月,老人家便去世了。在这期间,老人身边没断过人伺候,他的病情也不容我再提起故事的话头。只在临去世前三天,挣扎着跟我作了个总结,大概意思是,他这一生,没负我娘。他跟娘成亲后,她有来我没往,就这样断了关系。但咱一家子能度过难关,都仰仗那个好人,找机会,你还是要去找她,即使见到的是座坟,也该磕个头。

    我明白老人家的意思,小秀就是我们弟兄几个的寄娘。

    以前,因为不知道这个故事,总觉得不管寄娘待我家多好,她跟大的传闻,这关系毕竟不光彩。知道了以后,我也就释然了。

    撤乡并镇以后,我们原来所在的凰川湾乡成了丁蜀镇的辖区,我们与寄娘家的户籍就在同一个派出所。于是在我大去世后的第五天,我去了趟派出所。开始,我查孙小秀这个名字,哪里查得到,便查她大儿子宋锅子的名字,终于弄清楚,寄娘的真名叫孙清秀,还弄清了原蔬菜大队的拆迁户现在都搬到了黄龙小区。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9天前,派出所刚开出孙清秀的火化证明。就是说,她与我大几乎是同时去世的。

    家乡风俗,立碑是来年清明后的事,我本想等第二年为我大竖碑时顺便过去,但考虑到寄娘去世时间也短,墓前也必有花圈,从花圈的挽联上必能找到她的坟墓。

    本镇的殡葬地只有一处,南山公墓,想必寄娘该与我大在一个墓区。新葬的墓,好找。可当我见着寄娘的墓时,惊出一身冷汗。寄娘的墓,就在我大坟头的隔壁,只是我们当初埋葬父亲时,虽然注意到他旁边添了一座新坟,但由于没人知道寄娘的大名,加上沉浸在悲伤里,谁也没把那座新坟放在心上。

    從瞎眼寄娘的坟上磕头回来后,我开始着急一件事情,我想尽快了解这两人到底为什么最终没能走到一起。还有,寄娘的眼睛为什么会瞎,她男人为什么剁她手指?我大既然是新四军的线人,解放后他的境遇又是怎样?一系列的疑问,堵得人心慌。

    这些问题我是有办法找到答案的,因为我知道,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了领导的小罐子伯伯,离休后早就回老家住了。我们相隔才一里地,我去他那里坐一坐,总有收获。小罐子伯伯解放前与我大一起做事,转业回来后,每年也请我大去他那里小聚,他对我大必是知根知底。

    小罐子真名谢玉罐,长我大2岁,已85了。老人自前年中风后,身体也不行了,已卧床半年,起不了身。当我由小罐子伯伯的女儿带进房间看望他时,老人一眼认出我来,非常热情。回忆起我大的过去,他也能讲个大概,有的事讲得比较清楚,比如我大在乌鸦军的那几年,为新四军送了多少情报啦,在太湖上借剿匪之名又护送过多少次新四军干部等等。说到我大在乌鸦军的事,小罐子伯伯很兴奋:“三麻子厉害,能巴结好他的两个头头,哈哈,十足的马屁精!千不该万不该,是我们北撤时他没随我们一起走。过了江,刘连长就升营长了,解放后任职到少将副军长!他也一直惦记着你大,说他机灵。唉,说什么好呢,他是给小秀拖了后腿。日本人投降,宜兴的乌鸦军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部队,要调防上海,你大不想替他们做炮灰,溜回了老家。北撤时,连长让我去通知他一起走,他不肯,说是怕那个当过湖匪的欺负小秀,就留下了。不过,小秀也是让他给害的,肚里有了你大的种,又说不出口,最后竟阴错阳差嫁给了宋双喜。你说,当过湖匪的,本性在那里,跟着他会有好果子吃?当他给小秀的儿子起名叫锅子的时候,你大就知道,这贼心里有恨。哪有给孩子起这名的?不就是想告诉小秀,他背了口黑锅吗?”

    我这才清楚锅子哥名字的来历,更不曾想到,他是跟我们兄弟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小罐子伯伯忽然问我:“老四,你晓得啥叫乌鸦军?”

    “我听大说过,就是日本人的狗腿子,现在叫伪军。”

    “是呀,那可是反动派!你晓得么,你大的历史问题可不止查过一次,都是你伯伯我站出来说明白的。这家伙也不要功,说是毕竟当过小汉奸,政府不办他就知足了。小秀也可怜,她叔与她大都随部队北撤过了江,再没回得了家,全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都是我的好战友啊。”说到这里,小罐子伯伯的声音有些哽咽,眼里滚出几滴浑浊的老泪。“我回来后任区委书记,能关照的都会关照,比如宋双喜当湖匪的事,这是要杀头的罪过,还得了?是我硬按下的,就为保全一家6个孩子能有个爹,他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把小秀压死?”

    我问老人家,“既然我大与小秀那么好,咋就成不了一对?”

    小罐子伯伯笑了:“傻孩子,兵荒马乱的,你大又穿了一身‘黑狗皮,干的可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事,今天不知明天,哪敢成家?宋双喜改行打渔后,与小秀渐渐就熟悉了,一来是这湖匪先动了小秀的念头,二来小秀肚子有了你大的种,也是迫不得已。有人说小秀的那只眼,是想你大哭瞎了的,也有人说是宋双喜晓得大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后动手打瞎的。还有人说,小秀是因為被救的事连续几次被抓到乌鸦军团部与你大当场对质,为不连累你大,受刑时硬扛着,让乌鸦军弄瞎的。因事关小秀名声,你大嘴紧,我也从没听他说过哪条真哪条假,不过小秀那只瞎了的眼睛,铁定与你大有关。”

    从小罐子伯伯那里回来后,我连续多个晚上失眠,心底翻涌着太多感慨。我大待我娘的好,我娘对我大的宽容,瞎眼寄娘待我大的真情,从人间到地下,都如金子般闪闪发光。

    我大“三七”那天,按家乡风俗,得上坟烧纸。我们兄弟一行搀着老娘一起爬上了南山墓区,当离我大的墓穴还有十多丈远时,娘忽然跟我们说,“别动,稍等一下过去。”

    娘是由大哥二哥搀着在头里走的,我排在他们后边。娘说这话时,我正自顾低头走路,老人一说,我停下脚步,但不知就里,就听娘又说了一句,“神鸟呵,该是你们大在那头过得不错,知道我们来,化作鸟儿报喜呢。看,两只,你们大该有了伴,不孤单了。”

    我抬头看去,就见一对斑鸠正在我大的墓穴上展着翅膀,卿卿我我地缠在一起,叽里呱啦叫个不息。它们时而在我大的墓穴上起舞,时而又跳到隔壁寄娘的墓穴上叽叽喳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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