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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家饵块

    时间:2021-01-25 04:01:0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天色渐暗。对面郭爷爷家墻根下一排盆栽菊花,在晚风里低眉,金中泛焦的花瓣微微颤抖。我坐在门边的竹藤椅上,有街坊大妈走过,问:“薇薇,今天你爸妈走,你没去送送?”

    “没。”我答。几分钟前,我和祖父祖母刚吃过晚饭,祖父又拿起报纸,祖母系上围腰洗碗,我到门口看书,那里的光线好一些。但毕竟是秋天了,两扇朱门一敞,浑身爬满凉意。我关上了右边的门,难得,从左侧门外泻进来的光还够用一阵子。

    “没呢,她爸妈不让她去,怕哭起来,又舍不得。”祖母甩着湿漉漉的双手走过来对街坊大妈说,顺便帮我拉亮了屋里的灯。

    街坊大妈像是打量一个稀奇玩意儿一样看着我,半天才蹦出一句话:“哎,不容易啊!好在你们两位老人还能照顾孙女儿。——薇薇,以后长大了,可要记得你爷爷奶奶的好,让他们也跟着你享福。”

    那年我十二岁,正值小学升初中的重要关头。半年前,省里传来消息,要精简机构,撤掉一大批银行。我父母所在的工商银行大关县支行也在撤除的名单内,政策很快就下来了,双职工(指夫妻都在一个单位)有三种选择:要么都留在本地,转到农业银行工作;
    要么一起去另外的县,还是进工行;
    要么,一方调去昭通,另一方去别的县,以后有条件再调。

    祖父祖母当然是希望我们留在故乡。不久前,祖父开始掉牙了,他掉了第一颗牙后,又发现自己右眼的视力衰退得很快。祖母则不止一次说:“留在大关,去农行工作不也一样?”然而,经过了长达数月的思虑、对比和论证后,我的父母做出了艰难的选择:让我母亲先调到昭通,父亲去盐津县工行。的确,留在大关是变数最小的选择,几乎不需要花任何代价、担任何风险。但我父母那时也不过才三十多岁,他们想去寻求更好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为了我。我们的县城实在太小了,而昭通是一个大得多的城市,那里有全市最好的教育资源,有云南省赫赫有名的昭通地区一中(后更名为昭通一中)。我马上就要升初中了,父母想把我送到昭一中去,他们对我寄予了深厚的希望。父亲安慰祖母说:“妈,这是最好的选择。昭通和盐津离大关都不远,我们可以常常回来看您。以后形势稳定了,说不准我还能往昭通调。到时候,您和爸随时可以上昭通去。”这时,门外走过的三街混混们又在唱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把闷热的夏日空气搅得一团乱,祖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事情一定下来,时间就飞一般地掸去了。九月底,工行组织职工们去四川乐山旅游,那是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几天后,父母从乐山带回了一沓塑封照片。照片上,他俩站在一块同心石前手拉手,母亲穿着孔雀蓝的法式毛呢长裙,父亲穿着一身灰西装,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母亲把照片看了又看,夹进橙色封皮的相册里,说:“这次出去玩,大家都高兴不起来。拍照时,你王二叔还是尽力逗大家笑,想拍下每个人的笑脸;
    他说,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相聚了,要珍惜。”我把相册拿过来一看,前半部分是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照片上,银行的大人们都还很年轻,男的穿着白衬衫、喇叭裤,女的烫着大波浪,有的辫子上还系着一条手帕。那时他们刚参加工作,每有空闲,便集体出游,远足、野炊、在树林里唱歌……相册的后半部分是彩照,从80年代中期开始,银行大院的孩子们陆续出生了,也随大人们一起游玩,大人小孩的合照五光十色,有在瀑布前的,有在游船上的,有在昆明世博园的……

    十一假期刚过,撤行的日子到了。一早,母亲便打发我去祖母家,她说单位会派车送他们,还要用大卡车运各家的家具行李,我去了添乱。我很听话地走了,其实我也害怕看到离别的一幕。

    父母走后,我要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两个多月,直到这学期结束,下学期才能转学到昭通。回到祖父祖母身边,我并未感到不适,因为我自小就是由他们抚养的。在我五岁那年,母亲去昆明继续深造,接着父亲也去了,我在祖父祖母家一直长到八岁。这一次,儿子和媳妇双双调去了外地,但孙女回来了,多少冲淡了祖父祖母的离愁。晚上,我又爬到祖母的老木床上睡觉,她给我掖被子,安慰我说:“不要太想你爸爸妈妈,你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也是一样的。就算他们不要你了,还有我们养你,我和你爷爷现在还动得起。”我点点头,大关的秋夜天清气寒,只有祖母的棉被上还旋游着一丝阳光的气味,没过多久,我便睡着了。

    我从未见过像祖母那样热爱厨艺的人。她年轻时和朋友合伙开过饭店,后又被安排到商业局工作,负责单位伙食。退休后,她还是闲不下来;
    现在我回来了,她更是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每天都不重样。

    我很理解祖母。对她来说,厨房就是乐园,在那里,她不仅找到了乐趣,还找到了生活的信心,保持着对生命的热爱和激情。又是一个周末,祖母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了。等我睡醒下楼时,她已打扫干净了房间(她有早上洒水扫地的习惯),为我端上了早餐。我吃完早餐,坐在桌前写作业,突然感觉到门口的光暗了下去。

    原来,门前的空地被一个摆摊的男人占了。在我小时候,县城里只有两个农贸市场,挤不下太多的摊位。大多数菜农还保持着旧日风俗:每天早上,他们用背篓装上新鲜的蔬菜,进城来贩卖,谁先到,就先占位。北门街和南门街,是摊位最集中的地方,小摊沿着街道两侧摆成长长的两列。在这露天菜市,红的红,青的青,人声鼎沸,热闹的景象要一直持续到中午;
    第二天一早,菜农们再进城,重新占位摆摊,日复一日……祖母家就在北门街,门口有人摆摊是常事,但今天的菜农特别多,街上挤得水泄不通。这男人一来,祖母家的大门算是被彻底堵住了,光线进不来还是小事,关键是我们想往外走都难。

    祖母没说什么,只是替我拉亮了灯。茶壶的水烧开后,她泡了一杯茶,走到门前端给这个男人。

    男人一惊,转身往屋里一看,赶忙迭声道歉:“老人家,真不好意思。我中午就走,中午就走!”我这才看清楚他:他三十来岁,个头中等,脸盘扁圆,让我想到了劳动课上做的吹塑纸挂盘。他穿了一身靛蓝色斜襟衣,脚踏黑布鞋,在当年,这是大关乡下人常见的装束;
    衣服虽旧,但是整洁,他脸上也干干净净的。

    “没撵你走,”祖母说,“就是看你忙了半天,又没口水喝。”

    男人疑惑地接过茶杯,手指拘谨地搭在杯身上取暖,他有些尴尬:“这咋好意思?占了您家的位,还喝您家的茶。”

    祖母说:“客气啥子哦?一口水而已。外面太冷,你进来烤烤火吧,我帮你看着摊子。”

    男人更不好意思了,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哎呀,老人家,老人家……”

    就这样,祖母和他摆起龙门阵来。他是郊区的农民,平时靠务农为生,今年学了点做饵块的技术,这次鼓起勇气做了一些带到城里,先试试看好不好卖。饵块是云南传统小吃,由大米加工而成,质地有点像年糕。在昭通一带,饵块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专门做油糕饵块用的,圆圆的、薄薄的一张,外形颇像北方的小圆盘煎饼。这种饵块需放到铁网格上烤熟,再刷上甜酱、辣酱和花生酱,也可根据个人口味撒上些葱花,添上点肉末,用来包土豆炸制成的油糕。另一种是类似于圆柱形的饵块,但底部平坦,可在菜板上平放切开。这种饵块是常见的家庭食品,“可塑性”很强,可以切成厚片蒸或烤,蘸上酱料吃;
    或切成细丝煮汤;
    或切成条状煮火锅;
    或切成薄片,加上酒糟辣椒和鸡蛋炒出来,就是“大救驾”;
    如果是加上甜酒和红糖一煮,则变身为糖水饵块,特别适合女人经期和坐月子吃。这个男人卖的是第二种家用饵块,他是新手,初到城里,找不到合适的摊位。刚找到一个,就被别人霸占;
    又找到一个,却被人赶。就这么一路被赶,直到来到我祖母家门口,才摆开了摊。他说:“老人家,您隔壁那几家不准我在他们门口摆摊,只有您准我摆,今天真是谢谢您啦!”

    祖母说:“别客气。以后你要摆摊,就到我家门口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不撵你。”

    我们吃午饭时,男人还在门口卖饵块。祖母舀了满满一碗饭,在饭上盖了厚厚的回锅肉片、麻婆豆腐和青椒土豆丝。她嫌肉不够多,又挑了几筷子放上去,这才送到门口给他。男人压根没想到祖母会给他送饭,说:“我占了您家的位,您还给我水喝,给我饭吃。我真是不好意思了!”他再三推辞,但祖母硬把碗筷往他手里塞,他只好带着惊诧、不安与感激接受了祖母的好意。吃过饭后,他把碗筷送进屋来,还拿了几个最大的饵块要送我们。祖母辞让了半天,拗不過他的心意,只好收下了饵块。

    从那以后,卖饵块的男人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中午时分,只要饭菜摆好,我们在屋里叫一声,他就进来和大家一起吃饭了。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常态:祖母的热情好客远近闻名,一年四季,除了过年那几天,我们家饭桌上哪天断过客?有时,卖饵块的男人带着儿子来,他儿子比我小,只有七八岁,也长着一副扁圆脸盘,表情怯怯的,不敢和生人说话。祖母给他买糖,买点心,我有什么好吃的,也分他一份。卖饵块的男人呢,也常常给我们送饵块、自家的蔬菜和土鸡蛋,祖母若不收,他心里就不踏实。从后来的交往中我们得知,他姓陈,祖母的母亲也姓陈,说起来还沾点远亲关系,他应该管祖母叫姨,不过他跟着儿子称祖母为“姨奶”。祖母还问过他多大了,他说属马,祖母说:“呀,和我家老二媳妇一样大!”然后指指我:“就是这个孙女她妈。”

    饵块陈的饵块做得真不赖,大关人祖祖辈辈都吃这玩意,可以说口味是相当挑剔了,但吃到陈家饵块,都说是最好。他的生意很快就兴旺起来,不少人慕名来购买,祖母也少不了支持他,还帮他到处宣传。有时,他说:“今天有人特地从昭通赶来买我的饵块呢!”“今天有人买我的饵块,说是在广东打工的亲戚回来探亲,要送人家一些。”“四川筠连那边,也有人吃到我的饵块了!”有时又说:“有个大姐来买我饵块,她姑娘在昆明工作,她要带去给姑娘吃。”听到他这么说,我们都为他高兴,而祖母总对我念念有词:“不晓得你爸爸妈妈哪时候回来,也能尝尝陈家饵块哦!”是的,我父母还没尝到这么好吃的饵块,就离开了大关,我打心眼里替他们遗憾。每次和他们打电话,我都对陈家饵块大加赞美。我敢保证,我说出的每个词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陈家饵块配得上。

    祖母给我做的早餐有米线、水粉、花卷、馒头……现在又多了饵块。饵块切成丝,放到沸水里一焯,立马就熟了,口感糯中有韧,我最喜欢。祖母在碗里放上用油盐酱醋和大关酸菜调成的汤汁,用漏瓢把饵丝一捞,抖两下水,盛入碗中,再往雪白的饵丝上浇一勺油泼辣子,铺两匙豆瓣酱炒制的肉末,再撒一撮切得精细爽利的小葱,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饵丝就做好了。饵丝好吃,但制作不易,饵块是很硬的,切起来十分费劲。为此,祖母常常用清水把饵块泡上大半天,让它稍微软化一些。切的时候,要把刀用力地插进饵块中,再使劲地一点一点往下推;
    她踮起脚,整个上半身的力气都压在刀上,喉咙里蹦出使力的“哎呀”声。切完一个饵块,她的手掌满是被刀背压出的红印。我见了,很心疼,就主动帮她切。那段时间我堂哥在大关一中念书,也借宿在祖母家,有时他下晚自习回来,就帮祖母切好饵块,把饵丝泡进水中,才上阁楼去睡觉。冬天深了,天亮得越来越晚,每天清晨,窗外还黑洞洞的,祖父祖母最先起床,接着是堂哥,最后是我。堂哥会帮祖母打下手煮饵丝,我呢,主要是坐享美味。话说回来,虽然我和堂哥有足够的力气切饵块,但祖母常常趁我们去上学时,就把饵块切好备用,我们回来后,想要帮忙也帮不上了。

    父母离开大关时,正是报刊的征订期。那段时间家里一片忙乱,他们也没忘记给我订阅杂志。杂志的收货地点,从银行大院变更到北门街。很快就一月了,我收到了新一年的好几份杂志。几天后,一个晴朗的中午,我考完期末考试的最后一科回到祖母家,寒假正式开始了。

    堂哥两天前就考完试回家了。吃午饭时,我对祖母说,我想去昭通看母亲。那一时刻,祖母心里某个明亮的角落一定是瞬间暗下去了,但她还是平静地劝道:“薇儿,还有十多天就要过年了,到时你爸妈都要回来。这几天你就留在这里陪爷爷奶奶吧!过完年,你妈妈就把你带回昭通读书。”

    我想念母亲,一心想去昭通,而且昭通比大关好玩多了,我是小孩,玩心还挺大。“不,”我说,“我就是要去看妈妈。等过年时,我再和妈妈一起回来。”

    祖母又劝了一番,见我去意已决,只好叹了口气,对祖父说:“你送薇儿去昭通吧。”

    我说:“我自己能去。到了昭通车站,让姨妈来接我就行。”

    “一个人去?”祖母说,“你还是个娃娃,我们咋个放心?那年你爸妈在昆明进修,打了电报说腊月二十二号就回来,过了三天都没回,我那个心焦哦!”她说的是1994年,那年冬天雪很大,从昆明到大关还没有高速公路,雪一大,路就断了。那时的人还不用手机,也联系不上,只听昭通下来的司机说,路上翻了好几辆客车,死伤惨重,沿路的医院都住满了伤员;
    至于详情,恐怕还要等过两天路修通了才能知晓。祖父祖母焦心得睡不着觉,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一天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瞥见一楼还亮着灯,祖母跪在地上,双手持香,口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听见她说,“求你保佑我儿子儿媳平安归来。”我想起白天飘过街头的传言,突然就悟到了什么,难道,我就要成为孤儿了……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但我没去打扰祖母,只是一个人默默上楼去睡了。又过了两天,我父母回来了。原来,他们乘坐的班车开到半路,就听说前方因为雪灾出了车祸。所有的车都被迫停了,卡在中途,哪也去不了。外面太冷,人们只能在车里等消息,饿了,就吃点面包,困了,就蜷在车里打个盹。直到路修好了,雪也停了,交通才恢复正常。

    祖父剛才一直没开腔,现在听祖母吩咐他,闷了半天,应道:“我晓得了。”

    祖母其实并没有甘心,她没想到祖父那么快就答应了,只好又对我说:“等你去了昭通读书,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

    我安慰她:“假期我会回来的。”

    “那不一样。”祖母说。

    饭后,我跑上楼去,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行李。我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背包。还有一些衣物,我打算留在祖母家,过年时再来拿走。我背着包蹦跳下楼梯,一楼的堂屋里,祖父祖母正等着我。祖父的行李也不多,只有一个手提旅行袋,祖母又塞了个竹篮给他。竹篮的顶层是糕点、橘子和矿泉水,这是祖母预备给我们爷孙俩在路上吃的;
    还有一排娃哈哈AD钙奶,是祖母刚刚去旁边的便利店买回来的,她知道我爱喝这个。在这些食物的下面,是满满的陈家饵块。祖母叮嘱我:“用口袋扎起来的那袋饵块,是送给你姨妈的,代我向你姨妈全家问好。其他的饵块,是留给你们俩娘母的。吃不完的要泡水,水要勤换,不然饵块就坏了。”我连连点头,祖母把我们送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在我身后说:“真的要今天下午就走吗?留在这里陪奶奶待到过完年吧!等到昭一中开学了,你想留,我还不让你留呢!唉,实在想走,明天也不迟啊!晚上奶奶给你做洋芋饭……”

    有那么一瞬间,我打退堂鼓了,干脆就留下来多陪陪两位老人吧!可是去昭通的愿望仍然那么强烈,我心一硬,还是跨出了门槛,不敢再回头去看祖母的眼睛。

    那些年的公路远不及现在的这样好走,去昭通少说也要三个小时。再加上刚下过雪,很多路段还在结冰,车就走得更慢了。客车驶出县城,爬行在盘山公路上,高高低低的山构成了整个世界。雪花在山间飞舞,车窗玻璃紧紧闭着,不一会儿,就蒙上了一层雾气。我用手擦开一团白雾,只见山间瀑布都结成了冰,一条条的,如天然的玉带挂在天地间。不知谁先开启了聊天模式,车厢里热闹起来,司机也问祖父:“老人家,今年高寿了?”

    祖父说:“七十四岁了!”

    乘客们都说:“老人家身体好,年纪这么大了还坐得起车。”

    祖父说:“送我孙女去昭通看她妈。”在众人的鼓动下,祖父简单地交代了送我去昭通的原因。

    “哎,真是想不到,”有人说,“不过老人家,您要想开点。你儿子一家现在是往高处走,去了昭通,小姑娘的教育条件会更好。大人嘛,都活到这个年龄了,所做的,还不都是为了娃娃。”

    人们都表示赞同,祖父不语。一路颠簸,车窗又不通风,车厢里一股浓郁的汽油味儿,我开始晕车了,肚子里翻江倒海。此时倍觉路途遥远,山连山,雪连雪,白茫茫世界没个尽头。我说:“爷爷,我不舒服。”祖父便剥了一个橘子给我吃,我还是不见好,他说:“你靠在爷爷身上睡一觉吧,睡醒了,我们就到昭通了。”我把头埋在祖父胸前,他解开毛呢外套盖住我的头,轻轻地拍打着我,不一会儿,我睡着了。

    到了昭通,祖父领我去了姨妈家。母亲下班后,也赶来姨妈家吃饭。晚上,我们回到了昭通的家。

    母亲来昭通后,单位给每位新来的职工都分了一套福利房,每月只象征性地收取六七十元的租金。房子有八九十平方米,母亲请了工匠,把房子粉刷打扫了一番,又购置了窗帘和灯具。这套房子差不多只有我们在大关住房的一半大,但作为过渡时期的居所,也能凑合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为我们蒸了几片陈家饵块,她匆匆吃过后,就去上班了。我写寒假作业,祖父可没闲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里看看,那里碰碰。看完了,对我说:“我出去一趟。”转眼就不见了人影。等他回来时,买回了钉锤、钳子、螺丝钉等,开始敲敲打打。

    祖父是读书人,可一直热衷于做手工。他退休后,不爱说话,每天读书看报,有时也做做手艺。直到现在,我还保存着一个他为我做的放玩具用的小木盒。

    下午时分,祖父满脸笑容地把我从书桌前拉起来,带到餐厅里:“我就晓得你妈不会做这些活儿。”原来,他发现碗柜的纱窗破了个洞,便把破洞修补好了。同样,卫生间的门关不紧,总有一个缝,他也修好了;
    电视柜的玻璃推门推起来很涩,被他一拨弄,推得滑溜溜的;
    他还“发明”了几个便捷开关,我们坐在餐桌前就可以顺手开灯;
    厨房里,他也加了一盏灯,他说:“这个位置光线不好,应该再亮一点,你妈炒菜才方便。”

    向我展示完战果后,祖父把手揣进荷包,摸出了什么东西:“猜猜这是啥。”我看着他包起来的拳头,说:“巧克力糖。”他摇摇头,我又说:“削笔刀。”他还是摇头。我连猜几次都没猜中,他摊开了手,原来是两枚小小的有机玻璃把手。把手是正方形的,里面嵌着精致的珐琅梅花,就像熠熠闪光的钻石,又像一对初生的漂亮双胞胎,正安然睡卧在祖父掌心。我忍不住高呼:“真好看啊,爷爷!”他得意地咧嘴笑了,门牙的位置已经空了两颗:“我担心你家的柜子或抽屉需要把手的,就准备了两个,从大关一路带上来。不过没用上,你先留着吧,以后有需要就安上。”随后,他教会了我把手的安装方法,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把螺丝刀就能操作。忙完了这一切后,他说:“今天买的这些五金工具,爷爷不带回大关了,都留给你。一个家里,总是需要这些东西的。”

    现在想来,祖父晚年的烦心事也不少,或许和我在一起时,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但这一切是短暂的,两天后,祖父要走了。我留他多玩几天,干脆过年再一起回大关。可是他说:“你奶奶一个人在家呢!”母亲工作忙,中午都不回来的,祖父为我做了一顿简单的午餐,米饭里蒸了陈家饵块。饭后,祖父就走了,他不让我送他出门,只说:“我自己出去游一游,走走就到客运站了。”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说:“你妈工作忙,我待在这里给她添麻烦。你要好好学习,不要贪玩。”

    我听着祖父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他一走,家里没有敲敲打打的声音了,倏然安静得让人心慌。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这才发现,这个新家还是如此陌生。我开始后悔让祖父离开,等我走到窗前时,祖父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他留下的五金工具还齐齐地码在窗台上,一排钉锤、钳子、长钉、短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突然就流下泪来。窗外雪霁天朗,天空湛蓝,人世涌动而辽阔。

    一年多以后,一个秋雨的深夜,我和父母被二姑妈打来的电话叫醒,祖父去世了。

    我连续几年没和父母一起过年了。寒冬时节,我蜷在有暖气的房间看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记忆深处的碎片被一点点打捞起来。大年初二,我坐上了回昭通的飞机,虽然只能回家待短短几天,机票还那么贵,但我想,我必须回去了。

    回到昭通的某一天,我陪母亲去买菜,在一家菜店里,我看到了久违的饵块。

    我把它握在手里,它的身体冰冰凉凉的,有些沉,那道米白色的暗光既熟悉,又陌生。我很久没吃过饵块了,上大学后,我在好几个城市辗转生活过,都没有见到过这东西。我在脑子里用力搜索上一次吃饵块的情形,是什么时候、吃的是饵块片还是饵块丝……唉,一點线索都没有了。

    我买了个饵块。当晚,父亲有事外出,我和母亲把饵块煮来吃了,又坐在电桌炉前烤火。

    “这个饵块不好吃,比陈家饵块差远了。”我说。

    “陈家饵块是好。”母亲说。

    “陈家饵块还在卖吗?”我问母亲。

    “不晓得哎,”她说,“老人们去世后,我也很久没回大关了。这个,得问你二姑妈。”

    我眼前又浮现起饵块陈父子俩的脸庞,那天,饵块陈穿了一身靛蓝衣,祖母刚把房间打扫过,我视线清明,书上的汉字也洁净从容。门外是喧腾的人声,夹杂着郭爷爷家画眉鸟儿的啼叫……种种声音穿过时光来到我耳畔,我蓦然发现喧闹中有大静,那就是我曾生活过的北门街。1998年的《大关县志》对北门街是这样记载的:“街长270米,宽6—8米,部分水泥路面,北面街道略弯而窄,街道南端通机动车。建筑物为砖混与土石木结构相间。此街是县城农贸、蔬菜集市之一……”

    我从回忆里起身,对母亲说:“饵块陈有个儿子,比我小几岁。”

    “是吗?”她说,“那时我和你爸刚离开大关,没见过他儿子。算起来,他儿子也该上大学了吧。”

    我们又聊到那段离别的日子。我想起母亲临走前,给我讲解了生理卫生常识,嘱咐我说,如果内裤上出血了,千万不要害怕,那是因为我在长大。她说:“你奶奶家应该没有这个东西,但你可以在商店里买到。”她还找了条崭新的内裤,向我示范怎样贴卫生巾,让我也操作了一遍,然后她问:“会了吗?”“会了。”我说,竭力压抑着满心的恐惧和紧张。

    母亲说,临走前一晚,我在卧室写作业,她和父亲在打包行李,祖父就来了,在房间里左看右看,想帮忙整理东西。母亲心里烦闷,便对祖父大声说:“她爷爷,你去客厅里坐着吧!”祖父听了这话,默默地坐回到沙发上。第二天一早,同事们站在银行门口告别,行人都来看热闹。母亲认识的两位大姐,都是银行的老客户,也赶来送别。她们握住母亲的手,说:“你要走了,我们也不习惯。”母亲还告诉我,大家说好了离别的时候不哭的,但同车的一位李阿姨,车刚启动,她就回头凝望逐渐远去的县城,放声大哭,引得满车人泪眼婆娑,女人们更是哭成一团。“那毕竟是我们工作和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母亲说。

    “我那时真不应该对你爷爷大声说话,”她话头一转,“你爷爷奶奶去世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善良,那么宽厚,修养那么好的老人了。其实我真的不是针对你爷爷,而是怕他被满屋的行李磕碰到。还有,我那时心情很糟糕,面对突然的变化,未来的一切都没有把握。”

    我安慰她说:“您别太自责了。在那种情况下,有点情绪是正常的。”

    “可我还是后悔,”母亲说,“我从没对你爷爷奶奶说过重话,那是唯一一次。我当时没体谅到老人的心情,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向你爷爷认错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母亲说:“其实爸爸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

    父母走后,我一直住在祖母家。冬天快来时,我才回家去收拾冬衣。本来祖父要陪我去,但我坚持自己去,他也就同意了。

    我打开门,玄关一侧的书房里空空的,书架还在,但书都被搬去昭通了;
    电脑桌还在,但电脑被父亲带走了。我走进客厅,电视柜还在,但电视机没了,DVD机和音响没了,父亲最爱的那些唱片也没了。我走到餐厅,餐桌还在,但母亲做的菜没了,橱柜还在,但柜子里的花瓣果盘、蓝色高脚杯没了,有很多个夜晚,银行的大人们聚在我家聊天、吃夜宵、喝酒,现在那些声响都没有了。我走进卧室,墙上的美少女战士还在,床也还在,但床上的被褥枕头没了。在书桌上,有父亲写在A4打印纸上的一封信,他说:“薇儿,爸爸就要去盐津了……”他让我开开心心的,听祖父祖母的话,学习上有不懂的地方,就向祖父、表姐请教。他还说,这已不是我同他们的第一次离别了,但他相信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会团聚的。在信的末尾,父亲说:“你长大了,你要勇敢。”我拿着信站在桌旁,泪水扑簌扑簌地掉。父亲还在信的下面给我压了一些零花钱,我把信和钱都叠好,收进了口袋。收拾完衣服准备离开时,我又看到了银行的舞厅。我卧室对面的那栋楼楼顶,正是银行的舞厅,舞厅外面是个露天绿台,种了德国兰、向日葵、牡丹花、竹子,还有葡萄架和各色观赏绿植。现在,这片无人照管的绿台已经荒芜了,只有一枝残菊还挣扎在满目衰颓中。一盘大大的蛛网斜挂在顶棚上,孤独的蜘蛛端坐在网中央。

    我擦干眼泪,朝祖母家走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饵块陈,是在祖母葬礼的录像带上。大学毕业前夕,我梦见祖母说她想我,就打了几次电话回家,没有人接。终于,年幼的堂妹接到我电话,说漏了嘴:“大人们都在医院,奶奶住院半个多月了。”我买了机票回去看祖母,因为还要参加毕业答辩,我没待几天就赶回学校了。在我离开的第二天,祖母去世了。后来我看了录像带,为祖母送葬的队伍排了很长,总也望不到尽头。除了亲朋好友,她生前帮助过的人都赶来了。饵块陈也戴着孝帕,眼睛哭得红红的。他身后,是长高了许多的儿子,他儿子也戴了孝帕,紧跟着父亲。

    祖母已去世七年了。从那以后,我回大关的次数,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小时候,总渴望着离家,去看外面的世界;
    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却又发现世界再大,对个人来说其实只是无限小,小到几个家人就足以把自己的一生撑得满满的。

    很快,我又要离开昭通了。临行前,母亲想为我买点饵块,她对比了好几个菜市场的饵块,没找到满意的。我离家的前一晚,她说:“明天我送你去机场吧。”其实我只有一个小箱子,她绝不是担心我搬不动行李——从我家到机场仅仅十来分钟车程,她不过是想和我多待那十来分钟。每次离家,母亲都会说:“你一走,我又不习惯了。”不待我回应,她又总是自我激励:“不过没关系,我慢慢适应吧。”

    飞机起飞时,我通常都是闭眼休息,很少去俯瞰昭通城。因为我一看,就受不了,就会流泪。我一直自认为从小就在读先锋的书,写先锋的文字,只有在这种时刻才不断发现并一再确认:脚下这片土地在提醒我,我身体里仍住着一个中国人,一个忧伤而又坚韧的、永远的中国人。

    而在我头顶,是逝去的祖辈们,他们构成了灿烂的星空。将来有一天,我也要踏着无限的寂静到那里去。

    ◇杨碧薇

    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诗摇滚》《坐在对面的爱情》,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在《南方周末》《汉诗》开设批评专栏。曾获十月诗歌奖、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诗奖、胡适青年诗集奖、北京诗歌节银质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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