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后时不获己,安得如青春

　　[摘 要]宋代伟大词人辛弃疾经常咏及山，山是他恢复情结与归隐情结的寄托。他以山喻愁，以山为友，更以山为精神的家园和自我的象征。在他的笔下，山具有奇崛沉雄之气，奔腾飞动之势，灵秀雍容之韵。在中国词史上，辛稼轩是最擅长写山的词人，他本身就是一座巍巍屹立的大山。
　　 [关键词]辛弃疾 稼轩词 写山艺术
　　 〔中图分类号〕I222.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0-7326（2008）07-0140-05
　　
　　稼轩笔下的山，数量多，内涵广，形象丰富奇特，情感真挚深厚。稼轩词中有259首正文中出现过“山”这一字眼，达到340次，如果计入词序中出现的“山”，以及其他一些代称山的字眼，如峰、峦、岭、岩、石等，恐怕要超过500次了。稼轩笔下的山，有的以专有名词出现，如东山、南山、西山、北山、钟山、泰山、江山、山河、山川、山林等，更多的则作为描写对象出现。稼轩以创造性的艺术天才，将自身情绪、情感、理想以及对人生、自然、宇宙的体悟投注于山的形象之中。因而这些山形象具有丰富深邃的情思意蕴和鲜明强烈的个性色彩，很值得探寻、游历、观赏、品味。
　　
　　一、“东山”与“南山”之志
　　
　　稼轩生于北国，目睹沦陷于金人铁蹄下的赵宋河山；南归以后，长期奔忙于各地州府，却无法实现其恢复中原的大志。因此，北方的大好河山时时映现于他的脑海，“江山、河山、山河、山川”等代指中原故土、宋室江山的意象词语在稼轩词中频频出现。我们粗略统计，稼轩词中，江山出现14次，山河出现6次，山川出现2次，它们与“长安”（19次）、“西北”（9次）、“神州”（7次）、“中州”（3次）等意象词语一起，寄托着稼轩急切如焚的恢复中原情结。试看稼轩《洞仙歌・寿叶丞相》云：“好都取山河献君王；看父子貂蝉，玉京迎驾。”《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云：“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江神子・和陈仁和韵》云：“却笑将军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定风波・席上送范廓之游建康》云：“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贺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有怀赵丞相经始》云：“翠浪吞平野，挽天河谁来照影，卧龙山下。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待细把江山图画。”在这些词中，江山、河山、山河、天山等意象词语，无不是稼轩心中恢复情结的具现。
　　然而，志在恢复中原的稼轩却从来没被派遣到抗金战场上，被迫辗转于江西、两湖、闽、浙一带做安内的事，甚至屡遭谗谤挤压，其恢复中原的宏愿一再受阻挠，于是他的精神取向由“江山”转向“山林”。这时，一再出现在他词中的就是与谢安相关的“东山”和与陶渊明相关的“南山”。
　　谢安字安石，东晋名相，具雄才大略，曾遣谢石、谢玄等大破前秦苻坚。他壮年不肯做官，“累违朝旨，高卧东山”。后虽出仕，“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晋书・谢安传》）。稼轩极钦佩他的人格气节，因此在稼轩词中“东山”一词频频出现，表现出他对“东山之志”的推崇景仰。例如：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曾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此词为淳熙十一年(1184)寿韩元吉而作。韩元吉年辈稍长于稼轩，高宗、孝宗两朝曾多次上书极言恢复，是当时的主战派人物。辛、韩二人声气相通。在这首寿词中，稼轩高度赞扬韩元吉的功业、文章与风度，以裴度、李德裕特别是功业成就之后高卧东山的谢安等前代贤臣来喻己，与友人相互砥砺为国建功再归隐山林的志向。再看下面一些词句：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中年长作东山恨，莫遣离歌苦断肠。（《鹧鸪天》）
　　试问东山风月，更著中年丝竹，能得谢公不？（《水调歌头・送施枢密圣与帅江西》）
　　思量落帽人风度，休说当年功纪柱。谢公直是爱东山，毕竟东山留不住。（《玉楼春》）
　　曾与东山约。为�鱼、从容分得，清泉一勺。（《贺新郎・题傅君用山园》）
　　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水龙吟》）
　　以上六例，皆提及谢安之“东山”。第1例说谢安晚年遭受谗毁，第2、3例说谢安中年伤别事，第4例以谢安之不得遂东山之志喻友朋之不得不出仕，第5例说自己有谢安东山之志，第6例说谢安应命出仕，作别东山。这些词皆与当时的政治局势和稼轩的处境密切相关。宋金南北对峙的时代与谢安所处的南北朝对峙格局相似。稼轩南归后，两度赋闲家居，前后长达20余年。这种被迫赋闲的生活，与谢安主动选择优游东山不同，却在外在形式上实现了他的“东山之志”。“东山”作为一个意象符号，体现出稼轩对于谢安这位既有雄才大略又不乏雅量高致的东晋名相的景仰与钦佩，也流露出自己不能如谢安那样施展文韬武略之后才优游山林的忧愤和无奈。稼轩的“东山”情结，往往带有自嘲与反讽的意味。
　　陶渊明是晋宋之际著名诗人，被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辛弃疾对于陶渊明这样一位忘怀世事而陶然于田园农耕生活的大隐士，一直有很深的认同感，尤其是他被迫退居带湖、瓢泉的20余年中，更以这位隐逸之宗为同道。稼轩词经常吟及“南山”，便是这种心理的表现。例如：
　　种豆南山，零落一顷为萁。岁晚渊明，也吟草盛苗稀。（《新荷叶・再题傅岩叟悠然阁》）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
　　万事纷纷一笑中。渊明把菊对秋风。细看爽气今犹在，惟有南山一似翁。（《鹧鸪天・和章泉赵昌父》）
　　旧时楼上客，爱把酒，对南山。笑白发如今，天教放浪，来往其间。（《木兰花慢・题上饶郡圃翠微楼》）
　　陡顿南山高如许，是先生拄杖归来后。山不记，何年有。（《贺新郎・题傅岩叟悠然阁》）
　　以上五例，皆直接用“南山”事。第2例言及自己欲与晁楚老、杨民瞻一起效仿陶渊明选择山居生活，第1、3、4、5例分别赞扬傅岩叟、赵昌父、赵伯瓒三人的高逸风度，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于陶渊明归隐田园生活姿态的赞美和向往。
　　无论是“东山”情结，还是“南山”情结，都与稼轩的人生遭遇有关。他本志在恢复，但南归之后始终无法实现其恢复中原的宏伟志愿。淳熙九年以后，他更遭妒贤忌能者弹劾诋毁，被迫闲居。他屡言谢安的“东山之志”，而真正向往和崇尚的却是谢安的功业。遗憾的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他根本无法建立类似谢安却秦的功业。于是他转而引陶渊明为同调，向往高蹈的隐逸生活。但这“南山”何尝是稼轩的本心呢？那只不过是英雄词人无可奈何的选择！
　　
　　二、词人与山相对待
　　
　　辛稼轩不仅把 “东山”、“南山”作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还以独特的观察、感受力，对他游历、观赏乃至居住过的山作了创造性的开发和表现，赋予山以独特的情感蕴涵。这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第一，以山喻愁。 对于愁，前人有以江水喻之者，如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江城子》“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有以春雨喻之者，如秦观《浣溪沙》“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有以多种物象喻之者，如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稼轩喻愁的方式极多，其中以山喻愁尤为独特。在这类词中，山或者直接是愁的喻体，或者是勾起词人愁绪的媒介，使愁如大山、群山般在词人眼前和心底崛然而起，绵延不尽、沉重层叠。试看《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这首词是稼轩由江西帅召为大理少卿，途经池州东流县时作。下片“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两句，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云：“……因不见当时之人，故旧恨如春江之流不断。而此后又未必得见当时之人，故新恨如云山之有千叠。”以奔流不断的春江和层层叠叠的云山来喻恨（愁），恨（愁）便有了具体生动的形象，有了时间的延长感、空间的层次感和力度的沉重感，故为写愁的千古名句。
　　以山喻愁或因山而愁的例子在稼轩词中有很多，如《满江红》云：“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云：“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南歌子》云：“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满江红》云：“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一剪梅》云：“天宇沉沉落日黄，云遮望眼，山割愁肠。”在这些词句中，山或是愁的喻体，或是勾起词人愁绪的媒介。它们有时“献愁供恨”，有时遮挡词人怅望家山之眼，有时竟割词人之愁肠，有时却又同词人一起消瘦、憔悴。词人以山喻愁，其艺术表现的角度与手法灵活多变，不拘一格。
　　第二，以山为友。孔子云“好德如好色”。稼轩则云“自笑好山如好色”（《浣溪沙・偕杜叔高吴子似宿山寺戏作》），可见他对山无比钟爱，视山为同道好友。请读下面词句：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
　　何物能令公喜怒？山要人来，人要山无意。（《蝶恋花》）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鹧鸪天・博山寺作》）
　　在这些例句中，山与稼轩彼此倾慕，心心相印，同悲共喜，亲密无间，成为其抚平内心创伤的精神家园。特别是《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词是绍熙五年（1194）稼轩卜筑瓢泉时作。上片写期思渡地理位置之胜：信江自西向东流经此地，一桥飞架如虹，数峰青翠如屏。他曾在此建筑房舍，而今罢官归里，正好休憩隐居。下片写期思渡的青山为他的归来而顿生妩媚。“青山”对稼轩的亲近，实乃稼轩对于青山的依恋，青山是他心灵的归宿地、精神的家园。词的结句“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这山灵好似一位善意的长者，轻拍他的肩膀，抚慰他的白发归耕。
　　稼轩以山为友，还善以轻松活泼、幽默诙谐的笔调显出生动的人格。如《玉楼春・戏赋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全篇活画出青山的峥嵘意气，也表现了他热爱、关心青山的痴情，可谓一出寓庄于谐的喜剧。又如：
　　青山招不来，偃蹇谁怜汝？岁晚太寒生，唤我溪边住。山头明月来，本在天高处。夜夜入清溪，听读《离骚》去。（《生查子・独游西岩》）
　　词题的“西岩”，是江西上饶城南的一座山岩，此词是稼轩闲居上饶带湖期间的纪游之作，写他于岁暮寒冬独游西岩，宿于山中溪畔，夜读《离骚》。其中最妙是把青山、明月人格化，他们高尚纯洁，情深意挚，甘作词人的伴侣与知音。此词同样饶有戏剧性，如一出小喜剧，却以其“喜中含悲”而有别于前一首的“寓庄于谐”。这两首词，都体现出稼轩善以奇思妙想、拟人象征以及灵动活泼的写山笔触。
　　第三，以山自我象征。在许多词篇中，稼轩将内心抑郁傲兀之气投射于山，使山成为作者自我的象征。咏积翠岩词《归朝欢・题赵晋臣敷文积翠岩》堪称此类作品的代表：
　　我笑共工缘底怒，触断峨峨天一柱。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野烟荒草路。先生拄杖来看汝。倚苍苔，摩挲试问：千古几风雨？ 长被儿童敲火苦，时有牛羊磨角去。霍然千丈翠岩屏，锵然一滴甘泉乳。结亭三四五。会相暖热携歌舞。细思量：古来寒士，不遇有时遇。
　　稼轩此词大处着眼，讲述积翠岩的来历遭遇，藉此与自己的人生经历相比照，从而抒发郁结于心的不平之气。首二句写积翠岩巍峨之状，仿佛是传说里共工发怒时所撞断的天柱；次二句说积翠岩是女娲补天余下的闲石。“却将此石投闲处”系全篇之眼，实借此山被女娲所弃来揭橥词人被闲置的痛苦和愤懑。而这被弃置于“野烟荒草路”的积翠岩，便成为英雄词人怀经世之才而未能为世所用的自我写照。
　　在另一首名作《贺新郎》中，山也是词人自我的象征：“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在这里，稼轩与青山情貌相似，命运相同，互相欣赏，彼此慰藉，物我情融，人山合一，达到了最高妙的象征境界。
　　
　　三、雄放欲动而多姿的形象
　　
　　稼轩在赋予“山”以独特情感蕴涵的同时，更以他丰富、超拔、神奇的想象力和幻想力，向我们展现姿态各异、气象万千的山的风姿。在他的笔下，“山”或具奇崛沉雄之气，或有奔腾飞动之势，或含灵秀雍容之韵，或呈活泼风趣之性。稼轩笔下的“山”大都具有奇崛沉雄之气。他退居带湖期间，常在博山的雨岩流连盘桓。雨岩有块怪石，状貌奇特，稼轩忽发奇想，将这块山石命名为“山鬼”，并作《山鬼谣・雨岩有石，状怪甚，取离骚九歌，名曰山鬼，因赋摸鱼儿，改今名》，歌咏这块怪石。词中先猜测山石来历，认为它在盘古开辟之际就来到这里。下片“昨夜龙湫风雨”以下数句，想像山石在风雨夜呜咽狂啸，翻腾掀舞，令人心惊神骇。这块山石在词人笔下有了生命，化为满腔愤恨的山神，与屈原《九歌・山鬼》中那个悲怨的山鬼精神气质相通，故明代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五评云：“屈子《山鬼》篇不可无二。”
　　又如《贺新郎・用韵题赵晋臣敷文积翠岩，余谓当筑陂于其前》云：“巨海拔犀头角出，来向此山高阁。尚依旧争前又却。老我伤怀登临际，问何方可以平哀乐？唯是酒，万金药。劝君且作横空鹗。便休论人间腥腐，纷纷乌攫。九万里风斯在下，翻覆云头雨脚。”《千年调・开山径得石壁，因名曰苍壁。喜出望外，意天之所赐邪，喜而赋》云：“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吾使丰隆前导，叫开阊阖。周游上下，径入寥天一。览玄圃，万斛泉，千丈石。”这两首词描写的积翠岩和苍壁，莫不充溢着激荡郁勃之情与奇崛沉雄之气。其意象的瑰奇壮美，来自词人大胆、浪漫、丰富的想象力。
　　山本为静态对象，以稳固凝重为基本特征，但在稼轩笔下，许多山峦像奔马，像孤鹗，像犀角，像飞檐，有奔腾之势、飞动之姿。这既是稼轩词笔飞动和善于妙喻的表现，更是稼轩内心蕴蓄的勃郁雄放之气的外射。其写山名作《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的上片突出显示了这一特点。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开篇三句即写出灵山的飞动之势：层层叠叠的山峦西向倾斜，如万马奔驰，骤然在这里驻足回旋，一座座山峰仿佛要向东腾涌。顾随《稼轩词说》卷上评赞云：“自来作家写山，皆是淡远幽静，再则写它突兀峻厉。稼轩此词，开端便以万马喻群山，而且是此万马也者，西驰东旋，�足郁怒，气势固已不凡，更喜作者羁勒在手，故作驱使如意。真乃倒流三峡，力挽万牛手段。”评得精切。
　　除上举《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外，下面这些写山词句也都有动荡飞驰的姿态和气势：
　　山头怪石蹲秋鹗。俯人间尘埃野马，孤撑高攫。（《贺新郎・题傅君用山园》）
　　畴昔此山安在，应为先生见晚，万马一齐来。（《水调歌头・题张晋英提举玉峰楼》）
　　莫笑吾家苍壁小，棱层势欲摩空。相知惟有主人翁。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临江仙・苍壁初开……》）
　　却怪青山能巧，政尔横看成岭，转面已成峰。（《水调歌头・赋松菊堂》）
　　或以联翩万马摹山，或以蹲踞欲飞的孤鹗喻山顶怪石，或写苍壁“棱层势欲摩空”，或写青山倏忽变幻成岭成峰，正是这一系列富于动感的妙喻，使他笔下的山峦极具奔腾飞动之势。
　　稼轩词常常写出山的欲动，如“众山欲东”之“欲”，“青山欲共高人语”之“欲”，“棱层势欲摩空”之“欲”。这三个“欲”，是稼轩观照青山时，内心勃郁之气投射于山所产生的山势欲动的效果。稼轩心雄志壮，却被迫赋闲家居，欲有所为而无法有所作为。这种状态正与他笔下的山一样，有欲拔地而起的强烈冲动，但终因大地的牵掣而无法飞腾而起。
　　应当指出，北宋大诗人苏轼在诗中多次用奔马写山，形神飞动，如《江上看山》：“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又如《游径山》：“众峰来自天目山，势如骏马奔平川。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鞭玉镫相回旋。”稼轩词的“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和“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显然是点化了苏轼的诗句，而又有变化创新。宋代诗坛词坫的双雄都热爱青山，同以如椽大笔，塑造出雄奇壮伟、奔腾飞动的山的形象。
　　当然，稼轩词中的山形态是多样丰富的，有时也格外轻灵，秀气逸韵，雍容婉丽。试看下列词句：
　　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眼去，水光山色。（《满江红・赣州席上呈太守陈季陵侍郎》）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买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分得清溪半篙水。（《洞仙歌・开南溪初成赋》）
　　台倚崩崖玉灭瘢，青山却作捧心颦。（《浣溪沙・席上赵景山提干赋溪台，和韵》）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以上5例，第1例系赣州席上遥望赣江山水，以“眉来眼去”描摹水光山色，意态可人。第2例写博山道中所见所感，而出之以易安风味，显得清新秀美，闲适潇洒。第3例写青山婆娑欲舞满心欢喜，以表达南溪初成时的欢悦心情，赋予青山几多灵气！第4例赋赵景山溪台，以病西施捧心颦眉比喻溪山，写出青山的娇美柔媚。第5例的上片以“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等句描写群山的磅礴飞动气势，这里下片更深入一层，写山的内在精神魂魄，将灵山诸峰比拟成衣冠磊落的谢家子弟、车骑雍容的相如庭户、雄深雅健的太史公文章，以新鲜奇特的比喻妙传山峰之神，并使灵山与词人心灵以共有的“雄深雅健”而契合无间，令人拍案叫绝。明人徐士俊说：“‘雄深雅健’四字，幼安可以自赠”。（《古今词统》卷十五）顾随先生评：“此处说是写山固得，说是这老汉夫子自道，又何尝不得。”（《稼轩词说》卷上）这首词想象瑰奇，比喻绝妙，意象独创，形神兼备，不仅是稼轩写山的名篇，而且堪称中国文学史上写山的杰作，与英国诗人拜伦那些描绘阿尔卑斯山的诗章相比毫不逊色，而更显得活泼、精炼。总之，辛稼轩是最爱也最擅长为青山写照传神的词人，堪称中国词史上写山第一高手。
　　责任编辑：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