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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灼冰,(中篇小说)

    时间:2020-05-30 03:45:0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戈滨

    那一年,我们上初中三年级。

    那一年,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各行各业百废待兴,人们的幸福感饱胀。

    那一年,中断了十几年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恢复首演。

    那一年,我的同学、好朋友刘元,失踪了……

    临近考高中的阶段,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儿地补课,几乎每个人都像是一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包括老师也一样,每天晚上八九点钟才能放学回家。不过,这种因为学习造成的紧张,与刘元关系不大。说到这里你该懂得了,他就是那种老师眼里不爱学习,也不好管的“坏孩子”。忘了说了,刘元是个孤儿,沒有人约束他,每个月街道大妈会给他一些补助,基本上三天乐。他会吸烟,会喝酒,但是体育特别好,每年都代表学校拿成绩,所以学校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围的家长都告诫自己家的孩子离他远点儿,生怕他的“豪放不羁”传染给自己的孩子。

    其实刘元这个人挺好的,挺哥们儿的。

    我跟他算是发小,刘爸爸因公殉职,单位分给他们家一套房,那时候还有福利分房,房子都是公家的。就在我们曙光大院,一层最靠里面的一间。曙光大院没有院,是一座依江堤而建的二层宿舍楼。从江堤上看是一层结构,在江堤下看,是二层结构的全木质楼房。远看外形如同一艘泊岸的客船,房间也狭小得跟客舱一样。居中的楼梯上方,一块厚木板上书写着“曙光大院”四个字,也不知道为何叫曙光大院。全院的居民基本都是航运系统的,邻里的关系自然和睦。可惜在北环路改造期间,这座木船式家属楼被拆除了,现在已然找不到一张它的照片了。

    刘家搬来不久,可怜的刘妈妈就得了肺结核,当时肺结核还是不治之症。我去过他家,一束阳光从久未打开的舷窗射进昏暗的房间,刘妈妈瘦瘦的,犹如标本一样,倚靠在被垛上,不停地咳嗽、吐痰,痰里还夹杂着血丝。刘妈妈攒足了力气,不客气地让刘元和我出去玩儿,并说以后不要再来他们家。我当时小,不知道这是不治之症,而且会传染,刘妈妈知道,她不想传染给别人。可是刘元是怎么不被传染的呢?不知道。

    其实不光刘元学习不好,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愿意学习。他瘦瘦的,似乎有些营养不良,一口的“四环素牙”。四环素是当年的特效药,“四环素牙”也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标配。他个子比我们大家伙儿都高,跑得快,耐力好,他还有一个外国的教练,叫维咖。

    维咖,是个“二毛子”,个子很大,身体很瘦,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笔挺的鹰钩鼻子,长得像电影里的特务。颧骨高高的,很有棱角。深陷的眼窝、浅蓝色的瞳孔,一看就是欧洲人血统。一头卷曲的栗色长发,不知道多久未洗,都擀毡了。一年四季戴着一顶黑色的前进帽,浑身散发着羊膻味。他似乎从不修剪胡须,一部乱蓬蓬的胡子,像俄国著名文学家托尔斯泰,不过没人家“托老师”的长。有意思的是,维咖说着一口流利的山东话,据说是因为遗传,他的祖上就是山东人。

    早年维咖的祖上,去远东地区跑崴子——也就是早期的边贸,与当地的人通了婚,好像还是一位贵族的公主,叫什么“诺娃”。之后受到了政治牵连,就举家回到了中国。维咖别看是个外侨,但 却是个鳏夫,那个年代的外侨似乎并不吃香。他一个人住在江北一个俄式的木刻楞老宅子里,宅子很大,大得有些恐怖。每天他都骑着辆羊角把“钩赛”上下班,往返一趟几十公里。

    维咖的单位在曙光大院斜对门,一个极大的老房子,据说以前曾是一座教堂,现在则是一座冰窖。维咖负责24小时看护冰窖,也没有人管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倒班的。冰窖的墙体有一人多厚,是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那么厚,而不是胸围的厚度。窗户小小的,外形像跳棋的棋子,离地有两米多高,整齐地排列着,远远看去,像一排守护城堡的士兵。彩色的窗玻璃,外面还有麻花劲儿的铁艺栏杆,这座坚固的大“冰箱”,保温性能好极了。每年入冬以后,就会有成排的马车,马喷着白气,毛上结满白霜,拉着松花江里采来的冰块,冰块在阳光下泛着青莹莹的光,等候在冰窖门口。每到这个时候,整条十四道街都像赶大集一样,人欢马叫。流着大鼻涕的小孩子们会围着马车,用满是皴的小黑手捡拾冰块,嘎嘣嘎嘣迫不及待地咀嚼着。维咖每天早晨打开大门,迎接浑身挂满冰霜的马车夫和车队,也不说话,也不记录,任凭车老板儿们来来去去载冰卸冰,似乎这些都与他无关一样。不是我好忆苦思甜,当年街上看不到几辆汽车,拖拉机也少得可怜,马车夫也叫车把式,手中那根长长的马鞭,代表了极高的社会地位。采冰工作一直到第二年春节以后结束,据说春节以后的江面冰茬是竖茬,经不动人和车辆在上面行走作业。

    你想想,这个冰窖得有多大,都能放下冻结了的整条松花江。等到开春,又会有许多的马车不停地来拉冰,把它们送到医院、副食店及一些有需要的地方。维咖无论是送冰,还是取冰,都只是看着,不闻也不问。

    在那个年代,冰是大自然赐予的,感觉不是很珍贵。到了夏日,附近居民有需要,都可以用脸盆、“喂大罗儿”(就是水桶,也有叫水筲的,我们那疙瘩当年有许多这样的称谓,不知道是俄语,还是满语。像女孩子穿的连衣裙,叫布拉吉,扫地的撮子,叫西簸箕……)收一些碎小的冰块回家用。占便宜最多的,是楼门口老白家,她家一年四季卖三八饭店的冰棍儿、雪糕和太阳岛汽水。

    冬天汽水可得放屋里头,放在室外会被冻炸的;可到了炎热的夏季就不一样了,不但三分钱、五分钱一根的冰棍儿需要降温保存,汽水也要冰镇了以后,才解嘎渣儿(爽的意思)。

    白奶奶是唐山人,卖冰棍儿时操着一口乐亭口音,像著名表演艺术家赵丽蓉老师的调调。她有一个大的白色推车,就是一个木头箱子,下面装了四个轴承,轴承就是轮子。每天轴承发出刺耳的呻吟,大箱子被推到街口,晚上再推回来,步履蹒跚的白奶奶,当年也是我们左近一道亮丽的风景。对了,跟电影《黑三角》里卖冰棍儿的老太太有一拼,不过白奶奶人家根红苗正,是咱们全十四道街的“白奶奶”,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都管。她也有四个跟电影里一模一样、瓶口直上直下的保温瓶,每次有人来买冰棍儿、雪糕,都会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往外面拿。保温瓶里的雪糕卖没了,再撩开白被子,打开盖着的木箱子,再填满保温瓶。保温瓶保存的数量毕竟有限,所以大多数冰棍儿都是存在箱子里的。箱子里有隔层,隔层里放着从冰窖取来的碎冰,这样冰棍儿在炎热的季节里也就不会化掉了。保温瓶的边上,还有两个四方阔口的大玻璃罐,一个装着五彩的糖球,有时候遇到没有零钱找了,白奶奶就会一分钱两个糖球,顶替货币;另一个则装着晶莹剔透的花瓣玻璃球,玻璃球可要五分钱一个。男孩子们每天路过,都死死地盯着那个罐子,恨不得抱起来就跑……箱子的另一侧,则没有捂得那么严实,里面是冰水混合物,一些太阳岛汽水七零八落地躺在里面,每一瓶拎出来,上面都结满了霜珠,现在回味起来,都沁透心扉。

    那一年夏天,市里恢复了因“文革”中断十余年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我们将作为毕业班代表参加演出。你知道,全市七区五县,一共连高中带初中四百多所学校,只有两所学校的演出队入选,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情呀!

    我们的故乡哈尔滨市是一座有着独特文化传统的城市。早期随着大批外国侨民的涌入,西方文化也随之渗入,在东西文化相互交融之中,铸就了哈尔滨人独特的艺术品格。由于对音乐的热爱与坚守,被联合国命名为“音乐之都”,“哈尔滨之夏音乐会”也成为享誉国际的一张名片;她也号称“冰雪之城”,另一张名片,就是“冰雪文化”,两张名片并驾齐驱。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那一年,是我第一次有幸参加“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的演出。除了我们学校,还有另外一所学校,就是新成立的女子职业中学。

    她们的学校就在我们学校的东边。我们的学校和她们学校都矗立在松花江畔,课间十分钟时间,都能去江里扎个猛子,再踩着上课的铃声,缓步进入教室去上课,冬天的体育课都是在冰封的江面上进行。我们两所学校的中间,还夹着一所普通高中,三所学校的校舍并排,都面向松花江,都是一模一样的四层红砖楼。三所学校之间没有任何隔挡,宽阔的操场连着江堤路,过了马路,就是浩浩荡荡的松花江,这就是极具“盛名”的“三联中学”,哈尔滨人没有不知道的。

    这次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响应,因为这座城市骨子里就充满了文艺范儿,到处都能触碰到文艺的细胞。报纸头条每天刊发介绍历届往事、名人回忆、领导致辞等相关报道;广播里也在不停地宣传,播送历届的金曲;学校的黑板报上,更是早早地公布了我们参加汇演的消息。还有一张排练时的大照片,照片上,我们合唱队排列整齐,清一色的白小褂、蓝裤子、白球鞋,领唱的王宁同学则站在队列前面,穿一身深蓝色苏式海军服、白色的高筒丝袜、黑皮鞋,扎着两只羊角辫,十分醒目。

    可是你要知道,边上的女子职业学校也不弱,是全省试点的第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不单单是只招收女学员,还实行了新型的教学体制,开设了更适合女生就业的专业,比如金融、酒店管理、幼儿师范教育等等,重点加强了文艺素质的培养。要想在演出中胜过她们,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實现在想想,当时也是太幼稚了,那么多台文艺汇演,那么多的参演单位,却单单把身边的女子职业学校当成了竞争对手,是不是可笑至极?但是没办法。

    我们有针对性地选择节目,最后定为小合唱《青年友谊圆舞曲》,这首歌在当时很流行,耳熟能详,旋律欢快,节奏富有圆舞曲特有的跳跃性,贴近我们青年人欢乐和激荡的心情,充满着向上的活力。每当歌声响起,都会使人在强烈的切分音符间陶醉兴奋,似乎每一个人都成了幸福快乐的天使。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其实这首《青年友谊圆舞曲》是我们的代表作,也是我们的成名作。它已经随着我们参加过“区少年合唱节”“市文艺汇演”等多次演出,并取得不俗的演出效果。我们虽然保持着传统的演出编排形式,但一直深受观众的喜爱和好评,要不然也不可能入选演出名单。

    “……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和谐的声部间,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在调上、不和谐的“第五声部”。刘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排练场门口,他倚靠着排练场的门框,吊儿郎当地斜背着军挎书包,龇着满嘴的“四环素牙”,自顾自地完成着第五声部。

    “哎,你咋来了?快进来。”男同学们先热情地打着招呼,刘元大了忽吃地晃进来,索性大家也不排练了。一些人围着他问:“你一个体育特长生,咋的,也想跟我们一起掺乎掺乎呀?”大家有一搭无一搭地调侃着。

    当年体育优异的,文艺优异的,数学、语文各科表现突出的,尤其是有各级大赛证书的,通通都叫特长生,考学时可以加分录取。就拿刘元来说,他因为体育成绩优异,所以提前免试被高中录取了。就是我们学校边上那一所高中,难怪他一天到晚那么扬巴儿。

    王宁没有理会我们,径自去整理自己的书包。王宁就是合唱团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领唱,她可是我们合唱队的灵魂人物,不但嗓音甜美,而且才艺超群,是整个“三联中学”的“学花”。学花嘛,就是人不光是长相俊美,而且学习优异。据说区重点学校八中点名要她,她都没表态,人家要凭实力考取省重点中学三中!她的书法作品得过省里的证书,还是市体校业余冰上舞蹈队的队员,反正大家可钦慕她了。不过她就是过于高冷了,平时很少主动与人搭话,有时好不容易说句话,直接就把你顶到南墙上去。她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冰美人”。

    “王宁,你也太不合群了吧?”刘元隔着大家伙儿又大了忽吃地向正在整理头发的王宁喊话,有一些挑逗的意思。

    “你们聊吧,我要去冰上基地训练呢。”王宁的回答不温不火,不卑不亢。“你的自行车该修修了,要不大晚上‘吱扭吱扭地响,挺■人的。”“谢谢你啊,总是护送我回家。您要是听着不习惯,有时间的时候推去帮我修修。”王宁这里用了一个“您”来称谓刘元,多少有些鄙视的味道,可是刘元根本就没听出来。“没问题,我师傅就是修理自行车的高手。”

    “哎,你师傅谁呀,是那个二毛子吗?……你没事跟踪女同学,小心她爸可是警察!”大伙围着刘元起哄。

    “去去去,谁跟踪她了?我是夜跑碰巧遇见的,不信你们去问我师傅。警察咋了?嘁!”

    我们第一次听出刘元的话里透着心虚,我们也知道他是拿“二毛子”师傅当挡箭牌。王宁背起书包往外走,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故意甩了一下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凝聚在她的身上。刘元故意低着头,假装不看她,其实是挑着眼睛,偷偷地瞄着她,一脑门子的皱纹里叨咕着:“今天也不是周末呀?”

    “我请假了!”听得出,王宁的话语里带着暗示。临近中考,每天学习的时间很紧张,请假老师都是不给的,王宁课外学习也都是在周末时间。今天老师居然给她假让她去练冰舞,可见老师对她的偏爱。

    老师们一向都是这样,对学习好的同学跟其他同学的态度和标准是不一样的。

    “王宁同学,您能给我五分钟的时间吗?听一听一个观众对咱们这个节目的看法。”王宁转过身,面对着刘元和我们大家,也没吱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刘元接着说下去。刘元却不急着讲话,先是从我们大家的人堆里挤出去,走到王宁的身边,围着她,转着圈打量着、审视着。王宁熟视无睹,平静地目视前方。刘元停在王宁的右侧面,背着手,歪着脑袋瓜子,像是一位长者的样子(其实更像电影里的汉奸)。

    王宁让他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刘元背着手,挺直了身子,以一位长者的口吻说道:“如果我说,咱们的这个节目很失败。您不会生气吧?”他继续着戏谑式的口气。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您说了两个‘咱们,也就是说,您,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我们中间的一分子。”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宁是没回身的,一直是背对着他和大家,之后略停顿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大家接着说:“既然大家都是一个集体里的,只要是有利的建言,想来大家都会持欢迎态度的,我又怎么會生气呢?”说完摊开手臂,极其优雅地耸了耸肩膀。

    大家都盯着刘元,他收起了痞气,转过身来,很认真地看着大家。用目光巡视着,似乎想在每一位同学的脸上找到答案,又似乎在责问。“可惜了这首‘圆舞曲,旋律这么明快优美,这样一首展现时代、积极向上的歌曲,却被大家演绎得老气横秋,悲哀呀!一点也没有我们八十年代少年应有的朝气蓬勃。”我们大家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认真地聆听他的训导。“那怎么办?”申远同学忍不住问道。“那个词怎么说?呆(dai)板,还是呆(ai)板来着?反正大家不能像木头杆子杵在那里,要动起来,要随着音乐的旋律跃动。你们知道女子职业学校节目是什么样的吗?”同学们面面相觑,互相看看,都在摇头。尽管我们都把女子职业学校当成了假想敌,但是对于这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却一丝了解也没有,对于她们的节目更是一无所知。

    刘元说得没错,我们在表演上是太传统了。我们的演出,除了王宁站在队列前两点钟方向之外,其他人永远都是整齐地排成两排,按男女生、高低音声部分开,只有到了高潮部分,才一二三、左脚抬起,身体右倾,一二三、左脚收起,右脚抬起,身体左倾,再一二三……从来没有改变过。刘元说,人家女子职业中学排练的是印度歌舞,电影《大篷车》的片段,不但有唱,有舞蹈,还特意做的服装。光着脚,还系着脚铃、腰铃,各色的彩纱围在腰里,露着肚脐眼儿……还像新娘子一样,点着朱砂痣,带着盖头,做了一辆跟电影里一模一样的道具汽车……那气氛既热烈又欢快,看得人浑身发热,坐都坐不住,不由自主地跟着舞蹈。

    他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一边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妖里妖气地模仿着。我们则一边嬉笑着聆听,一边暗暗地感叹,对手太强大。

    “喂,你是不是痴人说梦呢?这节目排成这样,能让演出吗?”王宁首先发出了质疑。

    “能,肯定能。咱们的节目,都是经过领导审核的,你以为谁想演就能演呀?”

    “那我们怎么办啊?”大家齐声发出询问,似乎刘元就是我们的救星。

    刘元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坐在了地上,盘起双腿,闭上双眼,双手置于头顶,两根食指指着头顶,不停地画着圈。“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会儿”。刘元模仿的是当时非常流行的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的情节,可惜由于学习时间紧,我们都没看过,不知道他在干吗。刘元尴尬地被晾在那里,对着自己的脑袋不停地画圈。

    “你一会儿别睡着了。赶快说,我还着急走呢。”

    刘元睁开眼睛,坐在地上:“她们跳舞,我们也可以加舞蹈呀?”

    一语点破。对呀,我们的圆舞曲是四分之三节拍的,正适合舞蹈。舞蹈也是现成的,前一段时间刚练的《校园集体舞》,一切刚刚好。大家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气氛也一下子轻松了。

    “可是我们没有演出服呀?”

    “楼下,学校地下室的服装库里有。男同学可以穿深色的燕尾服,还有白衬衣和领结,女同学穿像电影里白雪公主一样的纱裙。”他如数家珍,还伸着手指头点了点人数,之后信心十足地说:“嗯,正好够咱们合唱队穿的。”

    这小子啥都知道,你不服不行。他说看见新来的女物理老师和体育老师接吻了,结果没过几天,两个人就宣布结婚了,还有了宝宝。他还说看见过王宁换衣服,看见她穿着肉色的连体袜在冰面上旋转,可漂亮了。不过之后再问他,就不承认了。还有一次,维咖的羊角把“钩赛”不翼而飞了,这可是大事。八十年代,谁家能有一台自行车,可比现在的一台汽车还金贵。当然,更多的家庭选择是可以驮人载物的28型加重自行车,虽然又蠢又笨,但是很实用。羊角把“钩赛”相比之下,更精巧、简洁、速度快,价格也高出了好几倍,很有现在玛莎拉蒂的风范。维咖急得寝食不安,跟失恋了似的,而刘元却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丢不了。”果然没几天,白奶奶就颠颠地跑来通知维咖,羊角把“钩赛”找到了,就在十二道街酱菜厂废木桶堆的后面,安然无恙地杵着呢。你说神不神?

    “那我穿什么呀?”

    “就穿你那件白色的芭蕾裙,要是能再加一条红色的丝巾就更好看了,像仙女一样,飘呀飘呀……旋转着出场,一定技惊四座……完美地超越她们的‘大破(篷)车。”

    “那是冰舞的服装,舞台上又没有冰,你让我怎么飘呀飘呀的?还旋转,还芭蕾裙……”王宁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这有啥难的?全松花江的冰,都在我师傅的冰窖里存着呢,到时候给你把舞台整个浪儿都铺满,不就成了?晚上你要是有时间,我带你去瞧瞧。”

    就在我们谈论冰窖的时候,刘元的二毛子师傅出事了。一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径直开到冰窖门口停下,王宁的爸爸带着民警把维咖带出来押走了。王宁的爸爸是警察,在铁路站前派出所当所长,一天到晚,板着一张吓人的脸,坏人和孩子都怕他。白奶奶说维咖戴着手铐,态度很端正,王宁的爸爸一声也没吱,他就乖乖地蜷到挎斗子里被带走了。

    维咖平时少言寡语,了解他的人不多。虽然他也说中国话,有中国户口,用人民币,花粮票,可是在大家眼里,他还是个外国人。好多人背地里都说他是“敌特”,曾经骑着羊角把“钩赛”去到绥芬河接过头儿,结果被公安人员给盯上了。带走他的当天,还在他的家里搜出了发报用的电台。他还想畏罪自杀,结果被警察(也就是王宁的爸爸)一个擒拿手给制服了。他在笆篱子里,交代了一个潜伏很深的特务组织,这些人都跟电影《黑三角》里的特务一样,想破坏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建设,不让我们人民过上小康生活,他们不但搞破坏,还要搞暗杀!……谣言四起,越传越神。

    刘元跟没事人似的说:“他要有那么大的章程就好了,留着他人家还得管饭。”

    果然,维咖回来了,接他回来的是一位商委领导。一位抗美援朝复原的军人,个头不高,四十多岁,梳着大背头,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很有派头。走到冰窖门口,领导站住了,维咖也跟着站住了,低着头,揉搓着手脖子。手脖子上一道被手铐子勒出的青紫色痕迹清晰可见。领导也没吱声,掏出钥匙递给维咖,之后转身,雄赳赳地远去了。维咖望着领导远去的背影,有了一丝感动,甚至感觉眼眶还有了一丝湿润。直到今天,他才像流浪的孩子找到爹娘,才知道自己的直接领导人是如此有风范,他不再是被抛弃的孩子。有组织的人,有了事情会有领导关怀,这背影证明他维咖也是社会主义阵营的一分子,领导就是他的靠山。他手中的钥匙,此刻感觉分量有千斤重,以至于颤抖了半天,都不能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听说维咖回来了,大家相约去看他。我还是第一次进到冰窖里面,比电影院还宽阔的空间里,零星地亮着两盏昏黄的白炽灯,没有天棚,透过人字形的房梁,直接可以看见暗红色的瓦,彩色的花窗玻璃透着月光,也许是常年堆积冰块造成的,墙面上没有墙灰,斑驳地裸露着红砖,四四方方的巨大冰砖整齐地码放着,看不到下面有多深,但是上面一直码到房梁,每一块冰砖之间都隔着草帘子,估计是怕冻结在一起吧。这里并没有想象的冷,只感觉比外面凉爽,穿着单衣还是能够接受的。现在是夏天,冰砖被搬走了许多,也许是为了省力气吧,中间形成一个宽阔的空场,靠里面则形成一个阶梯状的冰墙,有点像埃及的金字塔。

    从墙边停靠着羊角把“钩赛”的木门进去,是冰库的休息区,有一间教室那么大,里面装着四根荧光灯,感觉豁然开朗了。都夏天了,屋子里头还支着铁炉子,不过,一看就是很久没用了,炉盘上面放了一只电炉子,一把巨大的洋铁壶坐在上面。长长的炉筒子,黑黢黢地伸到窗外,把这个房间自然区分成两个空间。这个屋里的窗都是正常高度,却比家里的窗窄了许多,安装的是磨花的白玻璃,透光不透明。天棚上有带花纹的粗大石膏线,墙灰平平的,就是由于时间久了,泛着灰黄的颜色。房间里面的区域应该是维咖的起居区,干净整洁,墙上有个十字架,下面的柜子上铺着暗红色的毛毯,一支银质的烛台,插着五支半截的白蜡烛。窗边是一个欧式的铁床,床面很高,铺着褐色的毛毯,毛毯上一只醒目的东北虎,一看就是和柜子上铺的一样,都是二十道街毛织厂生产的卧虎牌毛毯。卧虎牌毛毯可是享誉全国的响当当的品牌,一般人家只有结婚才舍得托人买一条,平时根本舍不得用。这一下子连铺带盖,三四条名优毛毯,可是真够奢侈的,绝对是小资产阶级生活的倾向。

    看到我们来,维咖高兴坏了,连忙拿出一大盆子冻梨,缓给大家吃。别看冻梨这东西冬天有的是,夏天可是见不到,太稀奇了!不过他的冻梨是个头大的京白梨,我们冬天吃的是黑不溜丢儿的冻秋子梨,个头不大,酸甜适口。三米多长的大桌子上,散落着几个大的搪瓷缸子,有的上面还有字。脏兮兮的烟缸里满是烟灰,丛林一样立着细细的旱烟纸把,零星有几个不带过滤嘴的烟屁,也屁得可怜,一看这就是那些车把式运冰休息的地方。维咖习惯叼一只“木什斗壳”(烟斗),却从不装烟丝。墙上挂着几件油渍麻花的破棉大衣,我们坐在下面的长条椅上,长椅、长桌和木质的地板都没有了颜色,露出明亮的木花纹。

    维咖是因为这些冻梨被警察传唤调查的,你说稀奇不稀奇?

    原来前一段时间,来了两位关内的商委同志,他们运水果的列车到了地方却进不了货站,卸不了车。天气炎热,水果说烂就烂,急得不行,一路打听着就来了。这里必须先解释一下,那个时候的商品还都是计划调拨,不是谁想运就运,想卖就卖的。而且铁路的车皮也是要统一审批的。由于运力有限,关里关外的短途运输也经常会个把月才到,比起现在的朝发夕至,简直是不可想象。

    两位同志虽然有介绍信,却没有上边领导的批示,维咖自然没有权力把冰供给他们,这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事。看着完不成领导交给的任务,两个关里汉子急得都快哭了,维咖动了恻隐之心,告诉他们可以去市冰上基地试试。市冰上基地就是王宁练冰舞的地方,那里的冰白白的,像一块塑料板,上面红色、藍色地画着各种线。离这里隔着六趟街,是当时全亚洲最先进的室内冰上运动体育馆,它有一套制冷设备,一年四季都可以进行室内冰上训练。每天进行场地维护,都会清理出许多废冰屑,这些冰屑没人要,都堆积在毛织厂的院墙边,平时就化成水,顺地沟流到松花江去了。这下子救了一列车的水果,为了表示感谢,人家送了他一筐京白梨。他不喜欢吃水果,就随手放在冰窖里冻上了。不知道是得罪了谁,检举他利用公家财物索贿,多亏领导才取保获释,要不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在当年可是大事,警察明确地告诉他,至少可以送他去“劳教”三年。“劳教”就是劳动、教育和培养、改造,是当年特有的刑罚制度,相当于判刑,但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们啃着冻梨,看着维咖,香甜的梨似乎变成了索然无味的冰坨,我就想知道,那一车的新鲜水果都让谁吃了呢?

    王宁拿出一小包咖啡豆送给维咖,他嘴里不停地说着:斯巴斯巴,斯巴斯巴(谢谢)!连忙翻出研磨机和酒精锅……咖啡的香气慢慢开始弥漫。他并不知道,王宁的爸爸就是要送他去“教养”的那个警察所长,咖啡是商委的领导为了保释他送给警察所长的见面礼。咖啡并不好喝,太苦了。欧洲人可能跟咱们舌头的结构不一样,维咖不但喝得津津有味,还分外陶醉。

    刘元看时机已经到了,从军挎书包里摸索出一小包花生米,还有一瓶老白干白酒。维咖的眼睛都直了,操着纯正的山东口音说道:“俺滴乃个亲娘呃,你这是奏(干)么呢?发补助了……”刘元挠着头一脸的坏笑:“没有,你不是让我带那两个运水果的人去冰上基地吗?我跟他们要了两瓶,给你还留了一瓶。”维咖看着刘元半天,没反应过来,“你小子要人家钱了?”“没有!真没有。”“说吧,你们几个小家伙,找俺來有嘛事?”“我们不是要去参加 ‘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的演出吗……”

    话还没说完,维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十字架下放烛台的柜子里搬出一个大黑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架漆面考究的手风琴,这架手风琴跟我们平时见到的都不一样,两边全是小黑钮,没有黑白键。王宁说这个手风琴叫巴扬,是欧洲独有的乐器。

    维咖背上巴扬,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随着琴身伸展,一串流畅的音符跃然而出。他先拉了一小段欢快的苏联民歌,之后笑着问我们:你们选的什么歌曲?

    维咖先是用嘴,哼唱着《青年友谊圆舞曲》的节奏,之后慢慢地拉响了巴扬,开始的时候节奏还很慢,之间还有几个地方的音符错了,随着他脚上那双皱巴巴的皮鞋在地板上踏出的节拍,越来越接近标准,琴声也欢快地进入到精准的演奏状态。

    维咖陶醉在音乐之中,脚上打着节拍,手中开开合合地拉着巴扬,头随着嘴里哼唱的曲调摇晃着。王宁不自觉地站立起来,用优美的童声和着巴扬的曲调,同学们也都先后地站了起来,大家随着巴扬一同歌唱着。只有刘元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估计是他的第五声部不想打乱大家的演唱节奏吧。

    从来也没看到过维咖如此地忘我,音乐里他如同少年,天真烂漫。第二遍音乐响起的时候,他已经按捺不住,开始舞蹈。同学们也离开了座位,大家将休息室变成了舞台,变成了欢乐的海洋。这场演出只有一位观众,刘元静静地坐在那里,微笑着、欣赏着。维咖的舞蹈跟我们跳的风格大不一样,可以说近似疯狂,他上蹿下跳,一会儿蹲下踢腿,一会儿跃上桌面,他还一只脚跷起,另一只脚高高抬起,然后在桌面上旋转。而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居然一点也没有影响巴扬的演奏,实在是令人佩服。过了好多年,看了一部美国的电影《霹雳舞》,才又再一次领略了“维咖式的疯狂”,大街小巷到处是喇叭裤、蛤蟆镜、三洋牌录音机和跳迪斯科的年轻人。

    王宁也被架上了桌面,他俩默契地跳起了水兵舞,大家雀跃着,围着桌子在下面起哄,屋子里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但是歌声、琴声、节奏没有乱……突然,琴声戛然而止,维咖停下来不跳了,大家不解地望着他。

    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放下巴扬,走了出去。

    昏暗的灯光下,白奶奶拿着一把小铲子,正在往“喂大罗儿”里收冰块。维咖也不说话,上去就将“喂大罗儿”里的冰块倒了出来,白奶奶还没反应过来,平时她都是来去自如的,今天随着歌声的亢奋,这个“二毛子”不知道发哪门子的神经?!

    “不是,我说维咖呀,你今天奏是(这是)发哪门子疯呀?跟谁俩呀?……奏是(这是)干啥呀?”

    “白奶奶,这些冰都是公家的,从今天开始,俺不能让您再随便拿了。”

    “这是咋儿说的呢?咱们这邻里邻居的,奏么(这么)多年了……我又不拿大块的,这些碎冰渣子,不是也没地方扔吗,你说不是咋儿的?”

    “涅,涅涅!”

    涅是俄语“不”的意思,维咖态度非常坚决,执意不准白奶奶拿冰。白奶奶气得直哆嗦,可是也没办法。她一把推开维咖,“行,你小子真行!”说完抄起“喂大罗儿”,顺势收了小半桶冰渣,转身快步离开了,边走嘴里还不情愿地嘟囔着:“这是咋说的呢……”

    我们几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伸着小脑袋,趴在门边上张望着。

    维咖对待工作开始认真起来,说从此后谁也不能随便来取冰,小冰块也不行。刘元从这里取冰铺舞台的动议,当然也遭到了他的严辞拒绝。大家都说他受了刺激,整个人都变了。维咖则对我们说:“以前是俺的工作态度不认真,思想松懈了,从现在开始,俺要端正态度,做好领导交给的本职工作。”他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拿出了商委领导交给的钥匙,手脖子上的那道青紫色伤痕依旧清晰可见。

    维咖低着头一声不吭,这会儿刘元坐不住了,像圈舍里的猫来回走着。“这马上就要演出了,你说你端正工作态度了,原来搬空了你都不管,现在我们就用一块,偷摸的行不?”“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大夏天的,你让我们上哪儿想办法去?”看着他俩争执,我们也不好插言,只能在一边看着。“俺可以去给你们伴奏。”“不用!”“俺把巴扬琴送给你们,行不?其他的,你们看能用的也行。”“不要!”“你们要是需要艺术指导,我可以去求省歌剧院的阿廖莎,俺们的关系,杠杠的。”“不需要……你就不能等我们演出完了以后,再开始端正工作态度吗?”“涅!你们除了拿公家的东西以外,其他的都可以,没地方排练,到这里来也可以,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

    刘元走到维咖面前站住,“你说话算数?”

    “俺一个大老爷们儿,当然说到做到。”

    “好,咱们走。”

    我们不解地望着维咖,随着刘元离开了。刚才还是热火朝天的快乐天堂,而此刻它又回归了冷峻,月光下散发着阴翳的冰窖,像一座哈利波特魔法城堡。

    刘元到底是个鬼精灵,拉着维咖一起去了十二道街的酱菜厂,在找到羊角把“钩赛”的废桶堆里,轱辘回来一个跟更新饭店圆桌面那么大的破木桶。更新饭店也是商委下属单位,就在街口摩电道边上,那个商委领导就经常来这里指导工作,他家的桌面可以同时容纳二十个人就餐,拳头产品是油盐烧饼、豆腐脑和咸鸭蛋。

    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刘元借来了锯子,还有刨子,和维咖一起将木桶截成一巴掌高的大木盆,木盆很结实,装上水也不会漏。盆边还用刨子精心修理得非常光滑圆润,之后还把自己家的爬犁拆了装在盆底下。

    维咖只说不能再拿公家的冰,却也承诺说,只要不拿公家的冰,是可以利用公家的空间的。于是刘元动起了脑筋,木盆里放满了水,放在冰窖的冰堆里,利用空间的温度,就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冰”和“舞台”。自己的冰是可以随便拿的,聪明吧?

    很快,我们就迎来了第一次真正的彩排。维咖在冰窖里为我们加装了几盏大瓦数的白炽灯,还特意拉了几串彩灯,晶莹剔透的冰砖,被闪烁的彩灯映得璀璨夺目,整个冰窖犹如一座水晶宫殿。维咖拉响了巴扬,伴随着优美的旋律,我们男生穿着燕尾服,女生穿着公主裙,一对对牵着手舞蹈着,这个世界,此刻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刘元躲在另一侧的旮旯里,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枯草枝,他全然不顾,小心翼翼地拉动手中的麻绳,木盆在冰窖的冰面上稳稳地滑行……王宁有如仙子一般,穿着芭蕾裙,在上面舞蹈,跟八音盒里的公主一样……

    彩排很成功,刘元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大家也是信心满满。

    最开心的还是王宁。

    周六接到“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组委会的通知,周日所有的节目,导演组要做演出前的最后审查。审查演出的地点是在市少年宫。检验我们排练成果的时刻到了。

    市少年宫离我们住的地方比较远,在火车站对面红军街的上坎处,以前每次去,我们都是坐摩电,可是这次不行,木盆太大了,加上冰也太重了。

    刘元決定走着去,由我跟他一起,拉着我们的“冰舞台”先走,到时候再和大家在少年宫会合。

    为了保温,刘元把家里的棉被拿来,蒙在“冰舞台”上,又用绳子捆了好几圈,捆得结结实实的。他递给我一根麻绳,自己一根麻绳,于是我俩一人拉着一根麻绳,徒步向少年宫走去。

    那天在冰窖彩排的时候,是在冰面上进行的,爬犁在冰面上运行很轻松,可是今天走在马路上,却似有千金之重,每行走一段路都非常艰难,爬犁与地面的摩擦力实在是太大了。我想起了临走前维咖的告诫,远道无轻载呀!

    太阳赤裸裸地释放着光芒,一列蒸汽机车似一头患了哮喘病的老牛,“吭哧吭哧”地拖着列车驶出站台,走到霁虹桥下的时候,估计是累得不行了,“呜,呜呜……”吹响了汽笛,喘息着,排放出许多的烟雾,之后继续拖着黑烟,向北缓慢地驶去。霁虹桥就在哈尔滨火车站的边上,向北的列车都必须经过这里,它也是哈尔滨市的地标性建筑。我跟刘元顺着摩电道从白雾里钻出来,人跟浸透了水的布偶似的,完全是要虚脱的状态。

    平时的我们,自认为身体挺强健的,可是现在费了半天劲儿,才好不容易走到火车站,走到对面红军街坎底下的时候,刘元也走不动了。我们两个人都堆碎在那里,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手和肩膀磨掉了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左手边就是贵宾楼,“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的导演组就设在这里,几个穿着正装的人从转门里走出来,沿着红军街上行,估计是去少年宫的评委或者是工作人员。刘元招呼我起来继续走,可是我真的起不来了,现在连拿麻绳的力气都没有了。

    “赶快走吧,你没看见导演都去了!”

    “要不我们花一角钱雇一个拉小套的吧。”

    “你那里有钱吗?”

    我们俩互相对望着,知道彼此的兜里都是干干净净的。

    一阵热火朝天的号子声,从身后传来,一辆长长的人力平板车上,载着满满的一大车“太阳岛汽水”,从我们身边经过。那时的汽水都是玻璃瓶装的,箱子都是木头做的,运输的时候互相之间碰撞着,发出“咣当咣当”有节奏的声响,像是在给拉脚的人鼓劲。居然他还雇了两个拉小套的,三个人喊着号子,和着汽水瓶子碰撞的声音往坡上走,像是安了引擎一样,越走越快……“拉小套”的,是一些没有正式工作身强体壮的人,他们平时站在坡路的街口,当有人力车或者畜力车经过,需要借把力的时候,他们就会上前帮忙,收一些小钱贴补家用。他们的标志,就是斜肩挂着一根麻绳,一端系一个铁钩子,是用来挂车帮子的,另一端则有点像牲口驾辕的笼套,便于用力还不伤身体。可是我们俩都没有钱,所以不能找拉小套的人帮忙了。

    刘元站起身来,扯开嗓门,用他那第五声部独有的调门,吼起了《青年友谊圆舞曲》:“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一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浑身立马热血沸腾了,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了一股力气。我俩一边高声歌唱,一边奋力前行,似两个在旱地上跋涉的纤夫,沿着铁轨艰难地前行,全然不顾路上行人诧异的目光。

    少年宫标志性的红房顶渐渐由前面升起来了,我们俩似远航的游轮看到了灯塔,马力更强劲了,似乎肩膀上的破皮也不那么痛了。远远地小伙伴们在招手,他们迎着我们跑过来了,我们俩互相看着、笑着、唱着,步伐稳健地向前,向前!

    终于在开演前到达了目的地,我们就像是凯旋了的战士一样内心澎湃着,可是两条腿却在打■,怎么也站不住了。女子职业学校的“大破(篷)车”节目,在我们节目的前面,表演反响很好,不过我们也信心十足,大家都换好了衣服,还化了妆。

    可是,到我们上场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打开湿漉漉的棉被,木盆里的冰完全融化了,只剩下一些似乎在嘲笑我们的清水在悠闲地晃荡着。王宁已经换好了衣服和冰舞鞋,望着盆底的清水,不知道说什么。音乐响起来了,没有时间再考虑了,舞台监督把我们轰上了舞台。炙热的灯光,晃得人头晕,睁不开眼睛,更看不到台下审评导演们的表情。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木讷地演唱,和着节拍机械地做着动作。王宁无奈地脱去了冰舞鞋,赤着脚在舞蹈、歌唱,像一只笨拙的鸭子。

    尽管这次审核通过了,但是大家都很不开心,尤其是我和刘元。

    王宁坐在少年宫门前的小号手雕塑下哭了。

    那一天我们在一起待到很晚,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江水流动着,拍岸的声音分不清节奏,像是找不着调的小孩子在哭。不解风情的轮船拉响汽笛,发出“呜、呜、呜……”的低鸣。没有人指责谁,可是每个人都像是在被人指责,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一样。

    一连好几天都看不到刘元的身影,我们打算放弃“冰舞台”计划。一个是看起来太难于实现了,另外没有“冰舞台”的节目审核,也得到了导演组的认可。虽然不如女子职业学校的“大破(篷)车”节目反响强烈,但至少我们也是全市四百多所中学仅有的两个代表队之一呀。而且停了十余年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今年首演,对我们还有另外的一个意义。过了暑期,参加完初中升高中统考,合唱队就得解散了,恐怕就再没机会聚在一起演出了。

    正式演出的头一天晚上,合唱队的所有队员都收到了刘元写给我们的信,上面就两个字“加油!”信纸的中间,画着一个在圆盘上跳芭蕾的女孩,动作优美舒展,虽然画工粗糙,但我们大家都知道,他画的是王宁在“冰舞台”上的舞蹈。

    演出当天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白奶奶带着韵味的骂街声就唤醒了整条街道。“哎你说啊,哪个挨千刀的,不长眼睛呀,你说我是得罪谁喽?……缺德带冒烟的,你偷我的轱辘,让我咋去卖冰棍儿哟……”

    从白奶奶带着哭腔的颤音里,大家知道,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谁,把冰棍儿箱子上的四个破轴承给偷走了。没了四个吱吱扭扭作响的破轴承,硕大的冰棍儿箱子,就推不到街口,冰棍儿卖不出去,时间长了就会化掉,那可是白奶奶一家人的生计,所以白奶奶骂的是撕心裂肺,声震曙光大院,响彻整条十四道街。骂了一阵子,见没什么效果,索性蹒跚着去了派出所,看來这几个轴承找不到,派出所就别想得到安宁。

    正式演出的地点,设在工人体育馆,它也坐落在江畔路,是一座新建的大型综合性的体育场馆,既能举行大型的体育赛事,也可以承办大型的文艺演出。它的四面全是看台,有市少年宫十几倍大。演唱《飞翔的蝴蝶》的著名女歌手,就曾在这里开过专场音乐会,盛况空前。城市改造以后这里被拆除了,现在这里建起了市少儿活动中心。

    尽管刘元不在,今天大家依然保持着高昂的信心。大家都早早地来到了会场,换好了衣服,化好了妆,等待着属于我们的那一刻。王宁居然还是带来了她的冰舞鞋,还是穿的芭蕾服,扎着红丝巾,她说万一有奇迹出现呢。是呀,我们都期待着有奇迹出现,可是奇迹在哪儿呢?

    奇迹来了!奇迹只为一切准备好的人准备着。

    偌大的剧场,除了主席台上几个座椅空着,其他的位置早就座无虚席了,那应该是给领导们预留的位置。电视台的人在过道上架起来十几台机器,还有电台的人,他们居然搭建了一个录播间。不停地有人在观众席上拍照,闪光灯在剧场各个角落不停地闪烁着。主持人……主持人,今天的主持人,居然是中央电视台来的……

    刘元汗流浃背,蹬着一辆脏了吧唧的破三轮车,上面驮着一个圆圆鼓鼓的破棉被,脏兮兮的车把中间,晃荡着一块小蓝牌,隐约可见“更新”两个字。他到了剧场门口,跟工作人员解释了半天,人家才让他转到剧场的后门进来。

    他真行,居然又弄了一个“冰舞台”过来,而且这次居然没有化。他信心满满地指挥大家搬运,这次的冰舞台格外沉重,大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抬到了候场区。他居然给“冰舞台”装上了轮子,是白奶奶家冰棍儿箱子上的那四个轴承!

    他冲我挤挤眼睛,“我做了一个小改动,要不在舞台上拉不动。”

    “这个道具是需要上舞台配合演出的吗?”一个手里拿着对讲机,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边询问我们,一边指挥着我们停放,“放这里就行了,我们这里有装置,可以运上去,而且很平稳,人站在上面表演也没问题。”

    太好了!刚才我还在担心,白奶奶家的破轴承会“吱扭吱扭”响,那得多影响演出的效果呀?现在的科技就是发达。

    女子职业中学的同学们今天格外引人瞩目,不经意看过去,还真的以为是一群印度友人来了,不过来的都是女同胞,没有男生。我们几个嘀咕着,窃窃私语。一队记者扛着录像机拿着话筒,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看都没看我们,竟然径直走到她们跟前采访,于是那一群印度范儿的女生,小燕子一样围着人家记者,开始叽叽喳喳个没完。

    王宁换好了衣服,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穿冰舞鞋。那一副白色的长鞋带系上了,看一看感觉不满意,又解开了,再重新打了一个蝴蝶结……反复地系完了又解,解完了又系。我知道她内心一定在纠结,至于纠结的是什么……就像歌词里唱的,女孩的心思你别猜。

    主持人端庄地站在舞台上,刚刚播报下一个节目——女子职业中学,表演唱:《大篷车》,观众们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待场区里,她们已经排好了队形,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就像她们已经征服了世界一样。她们的道具,是几块大胶合板拼装在一起的正面画的彩绘大篷车,里面打着木框,躲着几个人扶着,下面还安了胶皮轱辘。上场的时候,轱辘发出“滋啦滋啦”极不协调的声响。但是依然没有影响观众们的热情,她们点燃了全场观众们的血液。

    我和刘元偎在幕墙的后面,我问他,“维咖咋没来?”

    “让领导找去谈话了。”自从上次被王宁爸爸请去派出所以后,他就是有组织的人了,经常会被领导喊去谈话,有时候也会主动去更新饭店,参加组织生活。还让刘元帮他写了入党申请书。

    “这回的‘冰舞台,怎么感觉比以前沉了很多?”

    刘元神秘地告诉我说:“因为这次……加入了高科技!”

    自从维咖拒绝了白奶奶之后,任何人都没能从冰窖里再拿走过一小块冰。可是那些冰棍儿呢,这大热的天还不得化成水呀?可是白奶奶一点也不着急,依旧每天按部就班地推车去、推车回,冰棍儿一点没耽误卖。刘元就纳了闷了,他跟踪发现,白奶奶虽然不在冰窖里取冰了,却依然每天经常去冰窖,进出时还扛着个小麻袋。趁白奶奶不在,他潜入冰窖,发现小麻袋里装的是酱菜厂经常用的大粒盐。这个东西有啥用呀?他问维咖,维咖也不知道,只是白奶奶过来央求他,冰不让拿了,放点盐在这里总行吧?冰窖里地方大了去了,放两袋盐还是没问题的,于是就答应了。

    转悠来转悠去,刘元决定去拜会一下白奶奶,当面问个清楚。可谁知白奶奶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从小时候出生在渔村,吃不饱穿不暖,到赤着脚一家五口闯关东;从一路五口人在长春失散,到被人贩子拐卖;从江水决堤,巧遇白爷爷,到替組织上传递情报,假扮贵妇人在贵宾楼赴宴;你白爷爷走得早哇……说着伤心地抹起了眼泪,刘元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捂着肚子顺着茅房就跑了。

    一边跑一边回想,白奶奶刚才痛说的家史,似乎提到了贵宾楼,里面有一台木头冰箱,冰箱是用盐制冷的……白奶奶放在冰窖里的盐,就相当于冰。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前后两天,昼夜围着贵宾楼转悠,可惜也没能找到可以潜入内部的通道。其实就算他真的进去了,我想他也找不到那台冰箱,因为当时我们都以为冰箱应该是在厨房里的。

    贵宾楼没进去,冰箱也没看到,但是却找到了边上的市图书馆。他在里面如饥似渴地查阅,图书管理员被感动得还用自己的饭票帮他在食堂里打饭,估计是认定他是哪个大学里的研究生呢。你猜咋的,经过查阅才知道,冰和盐的混合物,是一种非常好的制冷方法。当盐掺在碎冰里,盐就会在冰中溶解,而吸收热量,使冰的温度降低。可是回去咋试也不行,冰融化的速度反而更快了。刘元上来倔劲儿了,又回到图书馆,白天找资料晚上做实验,功夫不负有心人,技术壁垒终于破解了。

    冰和盐混合在一起,会大大加快冰的溶化速度,而冰溶化时,会吸收大量的热量,盐的溶解,也要吸收热量,因为在短时间,都要吸收大量的热,所以冰盐混合物,可使温度迅速下降。经过试验比对,冰盐混合物达到 23.3%时,最低温度可以降至-21℃。

    我听得一头雾水,似乎是冰水里加入咸盐,再冻成冰,就可以解决冰融化的问题。其实远没这么简单。

    舞台监督召集我们候场,那些女子职业中学的“印度”女孩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抱在一起,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脸上的烟熏妆被泪水冲刷得像晚霞中的梯田,五颜六色,一道一道的。

    工作人员已经将舞台装置准备好,它是一个可以遥控操作的平台,不但可以控制速度,还能按指令升降。科技进步,改变世界,现在真是太发达了!我一边感叹着,一边帮着刘元拆棉被。棉被打开了,原来他的高科技是将冰舞台做成了两层,中间层是一块平滑的大冰面,一看就知道是主舞台;外围隔着塑料布,是一些半化不化的碎冰和大粒盐的混合物,回想着他刚才跟我阐述的制冷原理,不由得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

    只是将咸盐和水混合,再冻成冰是不行的,那样冰会融化得更快。可是如果做成现在这样,里面是正常的舞台,而外面一圈正是符合了溶解、吸热、制冷的原理,就相当于是做了一个简易的制冷装置,刘元,你真是太伟大了!

    王宁系好了红丝巾,脱掉了冰舞鞋的保护套,慢慢地站在冰舞台上。

    她刚想做一个动作试试,脚下的冰块,突然忽悠动了一下,她的身体失去重心,扬起两只手臂向后仰去……刘元在大家的惊呼声中,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王宁的脸瞬间潮红了,假装若无其事,昂起了高傲的头。刘元只瞬间接触了她的眼眸,就感觉有一股无形的电流,输入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心跳在无人察觉下加剧了,他低着头看着冰块,结结巴巴地小声说:“你再做几个动作,适应一下吧。”

    王宁先是左右动了一下脚,冰块微微忽闪了一下,四周溢出一些清水,很快就凝结了。刘元向她点了点头,她扶着刘元的双手,一只脚站稳,另一只脚用带齿的鞋尖,扎在冰块上,左右用力摇晃了几下,冰块纹丝未动。她松开了他的手,试探地做了几个动作,之后飞快地旋转了两圈,一切安稳。她非常满意地冲刘元点了点头,还眨了眨眼睛。

    主持人在为我们报幕了,下面请欣赏歌舞表演唱——《青年友谊圆舞曲》,台下的观众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没有一丝躁动。

    王宁戴上了一顶羽毛做的头冠,她提了提气,收腹,右脚交叉到左脚后面,左手提起置于腰际,右手兰花指高高擎起,目视前方,她是以高贵的姿态在宣告,我们准备好了。

    音乐响起,她犹如一只天鹅欲引吭高歌,给我们所有的合唱队员带来了坚定的信念,也让后台所有的人们为之一振,因为这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我们一对对伴随着欢快的乐曲,优雅地跃上舞台;刘元则蹲在冰舞台边上,细心地做着最后的检查,时不时用手指在冰面上挑拣着,生怕有一丝的疏忽,影响到最完美的效果。

    该王宁出场了,舞台监督指挥工作人员释放干冰。干冰就是固态的二氧化碳,它的温度极低,被放入沸水中就会产生大量的像云一样的水蒸气。此刻舞台上云雾缭绕,歌声响起,王宁踏着薄云,犹如一只飞翔的天鹅,缓缓地舞动着,观众们开始沸腾了,掌声此起彼伏……有的人开始站起来了,观众们也开始和着乐曲与我们同唱,整个剧场都爆燃了,所有的摄影机都聚焦在王宁的身上。

    她此刻成了这座以冰雪为美誉的音乐之城的象征,幻化成一只优美振翅的天鹅……人们惊艳她的舞蹈,更想探知那个小小的“冰舞台”如何逆袭在炎热的季节里坚强不化。

    “……白鸽在天空中展翅飞翔,青春的花朵在心中开放。年轻的朋友们团结起来,为和平为友谊献出力量……”

    一辆蓝白相间的警用三轮挎斗摩托车闪烁着警灯,从刘元骑三轮车的方向驶来,维咖坐在挎斗里,用一只手捂着要被刮飞的前进帽。摩托车一个急转弯,贴着三轮车停下了。警察摘下墨镜,仔细地围着三轮车看了又看,之后走进了剧场。维咖坐在车斗里没有动。

    你见过如此壮观的大合唱吗?剧场里所有的观众都站立起来,领导们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站立起来,大家和着优美的圆舞曲的旋律齐声歌唱。王宁在舞台上飞舞,一束光追着舞台上的她,冰舞演员动作的流畅和旋转速度,是地面上的舞蹈演员无法完成的,她的优美加上灯光的渲染,使得我们的《青年友谊圆舞曲》展现得淋漓尽致。后排的观众们相邻的都拉起了手,在原地有节奏地挥舞着,真如歌词中表达的一样,“……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欢乐的歌声在回旋荡漾,歌颂着我们的幸福时光。亲爱的朋友啊心连着心,我们有共同的美好理想……”

    我偷眼看向舞台的待场区,后台所有的人都拥堵在上场口那里,舞台监督、工作人员、演员、还有哭花了脸的“印度女孩”……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找到刘元的身影。他此时是最应该出现的,而且应该是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他应该看到演出的成功,为自己的努力而感到自豪,可是这一刻他去哪儿了呢?

    音乐结束了,灯光亮起来了,观众们站立着鼓掌,舞台监督示意我们重新回到舞台上,再一次谢幕。掌声经久不息,我们无数次地鞠躬致谢,领导站在主席台上激动地讲道:“这个节目好!热情洋溢、富有时代的面貌,也符合我们这座有着冰雪文化美誉的‘音乐之都的城市精神。我想这个节目,也是对歌曲主题的最好诠释!……”

    领导的讲话刘元没有听到,他再一次消失了。家里、学校都没有他的身影,维咖也摇头表示不知道,白奶奶说刘元帮她找到了丢失的轴承,之后就再也没看见他……

    跟刘元一别就是四十年,再次相逢,是在贵宾楼的伏尔加宴会厅。这是一个中世纪巴洛克式装修风格的房间,一人多高的深色榉木墙裙,彰显着奢华与高贵,正对着门,是一幅油画《偷面包的老奶奶》,不知道房间的主人想对食客们表达什么样的寓意。

    今天做东的是申远,曾经也是合唱队的,现在是开发公司的老总,圆圆胖胖的,财大气粗,说话自然也是底气十足。合唱队的人几乎都来了,王宁也来了。她留着短发,透着干练,牛仔裤、运动鞋,穿着带有“中国”字样的运动装,脸上没有施妆,皮肤略黑却很细腻,岁月在她身上似乎一点也没留下痕迹,青春中透着十足的文艺范儿。她现在是冰上基地的冰舞教练,也许是太文艺了,至今孑然一身。

    刘元是最后到的,下了火车直接走来的。带着深色的宽边大墨镜,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他的“四环素牙”已经全换成“烤瓷牙”了,白皙整齐的满口“烤瓷牙”,据说得好几十万。他的经历大家了解得都不多,只知道刚从北京回来,目前还是“单身汪”。

    申远看人都到齐了,敲响了“开场锣”:“今天咱们老同学聚会,大家伙乐呵,我是穷也乐呵,富也乐呵,一天到晚穷得就剩乐呵了。”

    “你生意做大了,当然乐呵了……”同学们不见外,不留情面地拿他开玩笑,他也不介意。

    “现在国家的环境多好,咱们大家都共同富裕了,年纪也增长了,剩下的就想着怎么高兴吧。难得刘元回来,咱们大家给他接风。他呀哪都好,就是倔,可是倔有啥不好呢?我就是一直在学习他的倔,才走到今天。都说凡事不撞南墙不回头,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得撞倒南墙,让它给咱让出条路来。想当年,哥们儿愣是用一个破木盆,把我们的王大美人像踏莲的仙子一样,送上了舞台,赢得满堂彩。那是啥精神呀?”

    王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元,目光如炬,像一把刀子,锐利的锋芒无法阻挡。

    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申远拉开了一个木质的柜门,拿出几瓶法国红酒。“你还别笑,当年的人想都不敢想,大夏天的,愣是把一块冰搬上了舞台,还不化……用现在最时髦的话讲,这就是‘工匠精神!”

    他先给王宁倒满了酒,酒浮溜浮溜的,盈出杯口,却没有溢,一串红亮的气泡在杯边打着转。王宁没有拒绝。

    “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欠刘元一声‘谢谢。”

    他又给刘元倒酒,刘元用手捂着酒杯,示意不喝。“刘元呀,听说你当年就想找这台冰箱,现在你可以随便看,随便研究,哈哈……”申远还像小时候一样,哪壶不开提哪壶,烦人。

    老冰箱未关好的木门,呼呼地冒着凉气。

    “这座与城市同龄的贵宾楼,见证了我们家乡的变迁,也见证了我们的友谊。少来……都是老同学,你看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戴着个墨镜,装什么酷啊……”说着顺手将刘元的墨镜摘了下来,他一下子愣住了,室内的空气也似乎凝结了,所有的人都看着刘元,不知该说什么,场面尴尬极了。

    只见刘元左眼窝塌陷,眼皮似乎长在了一起,右眼的上眼睑已经没有了,眼睛像乒乓球一样,嵌在眼窝里,透着一丝恐怖。刘元倒是态度很温和,拿回眼镜自己重新戴上:“对不起,让大家不开心了。”

    说完起身走了,申远想解释什么,又不知道能解释什么,尴尬地杵在原地。王宁站起身,“讓他走吧,我去送送他。”

    太阳披着薄纱,羞涩地隐到教堂圆顶的侧面,钟声悠扬地响起,一列开往莫斯科的高铁列车,像贪吃蛇一样蜿蜒着从桥底驶出,驶向北方,瞬间就消失在了远处两根铁轨的交汇点上。王宁和刘元并肩矗立在霁虹桥上,车流在他们身后穿梭如织,微风吹拂着天空中的云朵,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朵飘荡着。

    “你怎么消失了?”

    “维咖托你的父亲把我送到了部队。”

    “他跟你提条件了?”

    “没有。”

    “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没回来过吗?”

    “外环路动迁的时候回来过。维咖一直拿我当养子,我回来处理他的遗物……”

    “老房子现在成了侨民博物馆。那架巴扬还在,我看见了……”

    “我只拿走了他的木什斗壳。说着刘元拿出维咖的烟斗,在手里摩挲着。”

    “你还记得当年送我的礼物吗?”

    刘元疑惑地望着她,努力地思索着,眼神里在询问,我送过你礼物吗?没有啊?

    王宁从补妆包里拿出一管精致的口红,打开空的口红管,从里面倒出了几粒如钻石般晶莹的大粒盐粒。“现在还你。”说着将盐粒放入到刘元的手心。

    刘元感觉,手心里的盐粒在随着脉搏剧烈地搏动,越来越剧烈,剧烈到要爆炸。他想把手抽回来。

    可是王宁的两只手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被攥得死死的,死死的。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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