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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家记

    时间:2021-01-02 10:03:5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北岛

    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五的六年工夫,我搬了七国十五家。得承认,这行为近乎疯狂,我差点儿没搬出国家以外。深究起来,除了外在原因,必有一种更隐秘的冲动。我喜欢秘鲁诗人瑟塞尔·瓦耶霍的诗句:“我一无所有地漂流……”

    头一站西柏林。住处在最繁华的库当姆大街附近,是德国学术交流委员会提供的。我昏沉沉地穿过纪念教堂广场,所有喧嚣被关闭在外。一个“朋克”鸡冠状头发鲜红似血,他张开嘴,却没有声音。那年夏天,墙还在,西柏林与世隔绝,像孤岛。我带着个空箱子,一头钻进语法严密的德语丛林。我把从墨西哥买来的绳床吊在阳台上,躺在那儿眺望柏林摇荡的天空。我前脚走,柏林墙跟着轰然倒了。

    接着挪到挪威首都奧斯陆,住大学城。我有时去市中心散步,狂乱的内心和宁静的港湾恰成对比。

    住下没两天,迈平就开着他那辆老爷奔驰车,帮我搬到另一处学生宿舍。这回,箱子成双。绳床怎么也塞不进去,正好捞些锅碗瓢盆,拖进新居。我和五个挪威小伙子共用厨房。头疼的是,刚塞进冰箱的六瓶啤酒,转眼少了四瓶半。在挪威啤酒太贵。得,我顺嘴喝干剩下的半瓶,把另一瓶拎回屋里。

    冬天到了,北欧终于给我点儿颜色看看:漆黑。一个专门倒卖旧电视的中国同学,看我可怜,匀出一台给我。我喝着温啤酒看电视。那挪威话还挺耳熟,带陕北口音。

    过了九〇年元旦,我搬到瑞典斯德哥尔摩,住进一家相当宽敞的公寓。主人一家去印度旅行。我实际只用厨房,有时去客厅和餐厅遛弯,顺便照料花草。冬天的斯德哥尔摩让人沮丧。太阳才爬起来,没升多高,就被黑暗之鱼一口吞下去,吐出些泡沫般的灯光。我日夜颠倒,索性整天拉上窗帘。三个月后,花草奄奄一息,主人回来了。春去夏来,我照旧拉着窗帘,遮挡喧闹的白夜。

    那年秋天,我到丹麦第二大城市奥胡斯教书,一住两年。安娜帮我在郊区租了间可爱的小厢房。两位女房东是女权主义者,一位心理学家,一位妇女博物馆馆长。她们带各自的娃娃住正房,居高临下,审视一个倒霉的东方男人。夜半,三盏没有性别的孤灯,遥相呼应。小院紧靠铁路,火车常闯人我梦中。惊醒,盯着墙上掠过的光影,不知身在何处。

    九二年十月初,从丹麦搬到荷兰。送的送,扔的扔,我还是坐在行李堆里发愁。没辙,只好向柏林的朋友求救。他从柏林租了辆面包车,开到丹麦,装上孤家寡人,再经德国开到荷兰的莱顿。

    莱顿的住处实在太小,根本没地方溜达,我成了那些陈旧家具中一员。房东玛瑞亚住二楼,是个神经兮兮的老寡妇。她有个儿子,極少露面。她每年都要去修道院做心理治疗。这位眼见要全疯的老太太,这回可抓住我这根稻草,一逮着机会就跟我东拉西扯,没完没了。我尽量溜边走。玛瑞亚有种特殊本事,只要开道]缝,她准站在那儿等我,唱个法文歌,背首德文诗,要不然就讲述她的噩梦。不管怎么着,我绝不让她进屋,否则就成了我的噩梦。

    玛瑞亚抠门。冬天阴冷。我夜里写作,不到十二点暖气就关了。第二天早上请示,不理。哆嗦了三天,再请示,恩准。她把定时器调到夜里两点——在妄想与噩梦之间。

    我请玛瑞亚到附近的中国饭馆用餐。她精心修饰,早早坐在那儿等我。大概很多年没人请她吃饭了。饭馆生意冷清。玛瑞亚显得有些拘束,话不多。她讲起战时的荷兰和她的童年。回来的路上,她的高跟鞋橐橐响着。那夜无风。

    临走她请我上楼喝茶,我留了地址。她的信追着我满处跑。我搬家速度快,却还是被她的信撵上。她每次都附上回邮信封。我铁石心肠,扔掉。这世上谁也救不了谁。孤独的玛瑞亚!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我带着盖有移民倾向标记的护照,混过海关,灰头土脸地踏上新大陆,毫无哥伦布当年的豪迈气概。先在密歇根州的小城叶普斯兰梯落脚。第一任美国房东拉瑞,用狡黠的微笑欢迎我。他是大学电工、市议员、民主党人、离婚索居者、两个孩子的父亲和一只猫的主人。

    九四年初,我搬到十英里(编者注:约16千米)开外的城市安那堡。不会开车,我在商业中心附近找了个住处。那片红砖平房实在难看,但在由快餐店、加油站和交通信号灯组成的现代风景中却恰如其分。我头一回动了安家的念头,折腾一礼拜,买家具电器日用品,还买了盆常春藤植物。由于这些物的阐释,“家”的概念变得完整了。收拾停当,我像个贼,在自己家里心满意足地溜达。

    我很快厌倦了同样的风景和邻居。而旅行仍让我激动,每次坐进火车和飞机,都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一个美国姑娘告诉我:她最喜欢的地方是航空港,喜欢那里的气氛。其实,旅行是种生活方式。一个旅行者,他的生活总是处于出发与抵达之间。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持未知态度,在漂流中把握自己,对,一无所有地漂流。

    写作往往是个借口,我坐在窗前发呆。松鼠从电线上走过,用大尾巴保持平衡。一棵柿子树在远处燃烧。前廊有个木摇椅,坐上,铁链吱嘎作响。

    我住二楼,房东老太太住一楼,却未曾谋面。收垃圾的日子,一摞摞纸饭盒堆在门口。一日,我坐摇椅闲荡。只见侧广]推开,探出一根拐棍,够着地上的报纸。我连忙弯腰递上。老房东太老了,恐怕已年过九十。她说话极慢,词儿像糖稀被拉开。我突然想起她年轻时在摇椅上的身影。

    她的律师儿子告诉我,母亲得了中风,多次住院,但死活不愿搬家,不愿离开这栋自打她结婚时买下的房子。我这个搬家搬惯了的人,对此深表敬意。

    九五年秋天,我和家人团聚,在北加州的小镇定居,先租公寓,后买房子。我有时坐在后院琢磨,这些年恐怕不是我在搬家,而是世界的舞台转动。我想起玛瑞亚。她在这舞台上孤独地奔跑,举着那些地址不明的信,直到信被冷风刮走,消失在空中。我头一次想给她回封信:亲爱的玛瑞亚,我还好。你呢?

    (选自《收获》2002年第4期“生活在别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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