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纸下载
  • 专业文献
  • 行业资料
  • 教育专区
  • 应用文书
  • 生活休闲
  • 杂文文章
  • 范文大全
  • 作文大全
  • 达达文库
  • 文档下载
  • 音乐视听
  • 创业致富
  • 体裁范文
  • 当前位置: 达达文档网 > 图纸下载 > 正文

    怎样杀死鸬鹚(短篇)

    时间:2021-01-12 04:47:0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吴国恩

    2016年秋,我搬进长沙的一个别墅小区。房子是朋友介绍的,房主叫易生,前些年发了财,在近郊的小区买了两套连在一起的联排别墅,想出让其中一套。朋友的一句话让我彻底动了心,他说,易生会是一个好邻居。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白居易的诗对我影响很大,一个好邻居对我很有诱惑力。

    看完房子,易生请我们去他家里谈。他家院里栽着一棵碗口大的月桂,散发着幽香。走进院门的一刹那,妻子突然惊叫一声,直往我身上靠。仔细一看,才发现院子右侧,两根竹竿上晾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像发霉的蓑衣。听到惊叫后,“蓑衣”们抬起小脑袋来向我们张望,却是两只鸬鹚。易生连忙道歉,说应该先介绍一下,免得惊吓了嫂子。他说,他爹是上岸渔民,所以把鸬鹚也带进城来了。这倒是一桩新鲜事,不过我不是寻找故事来的。进了屋,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脸膛像一块犁沟交错的黄土地。他两只手一上一下倒腾着,仿佛是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易生说,爹,几个朋友来坐坐。老头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易生,你是谁?易生说,我是易生。易生是谁?我们笑了起来,这老头太有趣了。好在易生并不介意,给我们泡了茶,说,我爹,阿尔茨海默症,不用理他。阿尔茨海默症,可见易生是有文化的,如果没有文化,他会说老年痴呆,简单易懂。易生又是哄又是推,把老头送进保姆房里休息,出来时一脸歉意,说,不好意思呵。我说没事,谁家没个老人。

    房子价格很合适,因为在郊区,单价只有我们看过的洋房的一半,这意味着我们用买洋房的钱就能买下这栋联排别墅,面积还多了近一百平米,外加前后院。妻子很兴奋,把我拉出去说,就买这栋,别墅啊,说出去也有面子。我说,你就要个面子。妻子说,谁不要面子?正说着,去学校接孩子的女主人回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漂亮,清爽,嘴角微微翘着,笑盈盈的样子。孩子也很有礼貌,讨人喜欢。妻子和女主人一见如故,两个人不一会就叽叽呱呱地到楼上聊去了,像是一对认识很久的闺蜜。

    就这样,我和易生一家成了邻居。两家人很快熟稔起来,特别是两位女主人,她们年龄相近,性格相投,经常一起逛街购物,送孩子上学,练瑜伽,东家长西家短,连彼此的生理期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易生的儿子易小小比我儿子小一岁,两个小家伙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亲密得像一对双胞胎了。

    易生是做房地产的,那是他的说法,据我观察,他应该只是一个小包头,带百把人那种,前些年疯狂起来的房地产让他小赚了一把。我们经常聚一起喝酒,或者在他家,或者在我家,藉此联络感情。两个女主人乐于看到这样的情景,只要我们想喝酒了,两家就聚在一起,她们踊跃下厨,我和易生坐着抽烟聊天,两个孩子跑上跑下,其乐融融。安居必先择邻,白居易说的不错。

    聚餐主要在我家举行,易家毕竟有一个老年痴呆的老人,诸多不方便,聚餐时,给他打上饭菜送过去就好了。易嗲嗲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能认出易生,不好的时候,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游荡着,眼睛盯着院外,一见外面有人走过,就隔着铁门追问不止,我是哪个,咯是哪里啰?弄得人们路过都得快步通过,像逃跑一样。我逃无可逃,经常被追问:我是哪个,咯是哪里啰?我说,您是易嗲嗲,咯是你家。他哦了一声,但没过几分钟,又问了起来,我是哪个,咯是哪里啰?

    不过,对那两只鸬鹚,他们倒是彼此熟识,仿佛老年痴呆只适用于人事,鸟事例外。鸬鹚已经很老了,羽毛失去光泽,头顶的毛都脱光了,整日把喙插进翅膀里昏昏欲睡。老头不时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接水给它们洗澡,把它们一只一只放在水里,一边摩挲一边咕哝着它们的名字。听久了,我知道一只叫来鱼,一只叫梭子。只要老头从屋里走出来,来鱼梭子就把脑袋从翅膀里抽出来,摇摇摆摆向他走去。易嗲嗲一天给它们喂两次小鱼,那些小鱼有的是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有的是我钓回来的,我喜欢钓鱼,不写作的时候总在水库边待着。易嗲嗲站在台阶上,手一扬,一道银色的抛物线在空中一闪,鸬鹚总能准确地接到嘴里,伸长脖子咕哝两下,吞掉了。喂鸬鹚时的易嗲嗲不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他有时甚至会向我笑笑,很和善,像我死去十几年的父亲。

    鸬鹚排出的粪便有种说不出来的臭味,虽然易生夫妇每天冲洗一次院子,那股味兒还是不绝如缕。对此,易生反复道歉。我说,这才是居家的味道,这才叫烟火味,我喜欢烟火味。事实并非如此。妻子不时抱怨,她始终不习惯那难闻的气味,也害怕那种模样古怪得像小老头一样的鸟。当然,还有那个痴呆症患者,他经常盯着她看,眼里放光。有时候,他叫她水翠,一个充满洞庭湖氤氲水汽的名字,她是易生的母亲,死去十多年了。

    有段时间,我隐约感觉到妻子和易生老婆瞒着我在做什么,她们鬼鬼祟祟,神情可疑。一次我听见妻子在阳台上打电话,隔着玻璃门能听到“鸬鹚”两个字,我一走过去她就慌乱地挂掉了。我问她给谁打电话,她说孙亮,你认识的。孙亮我确实认识,他是沅陵人,家门外就是沅水。我有点什么预感,说,别乱来,鸬鹚是易嗲嗲的命根子,会闹出事来的。妻子脸红了一下,犟嘴说,一个老年痴呆,他知道个什么?再说,是含娇托我打听的,我不过是帮个忙。我说,看你能的!不要掺和别人的家事,掺和了,以后邻里关系处理不好。妻子低声说,知道了。

    快到夏天的时候,易嗲嗲的病情加重了,不仅是痴呆,似乎还加上其他的病,变得骨瘦如柴。我提醒易生把老人家送去医院治疗,他却不以为然,说,治肯定是要治的,但不是去医院,医院可治不好他的病。再问为什么,他却岔开话头,问我想不想去洞庭湖玩几天。儿子一听说要去洞庭湖,高兴得跳了起来。

    端午前两天,我们两家人开始了洞庭湖之旅。两台车,两位女主人一台,带两个孩子。我和易生一台,带易嗲嗲。易生说是两个女人在一起好聊天,事实上,他是担心女人们受不了易嗲嗲的臭味。老头儿在后排上呆呆地坐着,像一具木乃伊。易生发动车,回头对父亲说,爹,我们回洞庭湖,你高兴吧?老人的眼睛一亮,像火星一闪,嘴巴咕哝着,像是把“洞庭湖”三个字咀嚼了一遍。接下来奇迹发生了,他居然认出易生,说,易生,你都去哪里了?易生就笑,说,天天伺候您,您都没认出儿子,一说回洞庭湖就认出来了。

    出了城就是乡村景色,高速公路两边郁郁葱葱,不时闪过的水田里稻谷正在分蘖,翠绿欲滴。易嗲嗲扑在车窗边向外张望着,似乎想把这一切都装进眼眶里去。路上,易生和我说起父亲,他说,易家世世代代都是洞庭湖的渔民,易嗲嗲从一出生就生活在三尺船板上,平常除了賣鱼和购买日用品,基本不上岸。易生母亲也是一个打鱼女,20岁上嫁给易嗲嗲,在船上生下易生。

    那时,我们全家都没有户口,相当于黑户。易生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偏过头来说。我很小就能泅几百米,7岁就学会织网捕鱼。

    那你是怎么来长沙的呢?我问,很好奇一个没户口的渔民如何成长为一个小老板,这很励志。

    易生笑笑说,上个世纪末,洞庭湖渔业资源渐渐枯竭,湘鄂二省联合开展渔民上岸工作,动员渔民弃渔从农,弃渔从商,给他们上户口,湖南湖北由渔民选择。我们上了湖南岳阳的户口,政府资助了一部分资金帮助兴建渔民村,每家一栋二层小洋楼。我也在渔民村小学上了学。不过,我爹明里说是上岸,实际上还是渔民,不会种地,更不会做生意,只会打鱼。洞庭湖上的联合巡查搞得很严,他们就白天休息,半夜下湖,这样偷偷摸摸十几年,直到我考上大学,才算是真正上了岸。湖里鱼少了,他们也老了,风里来雨里去,都患上严重的风湿病,逼得他们不得不上岸。再就是两省对洞庭湖的联合巡查也更严了,偷偷打鱼的人有的被判了刑。上岸后,我爹心情很落寞,有时一连几天坐在湖边,看着渔船和蹲在船上的鸬鹚,什么话也不说,光抽烟,几天就能抽掉一斤多烟叶子。有天清早,天还不亮,他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我们偷偷地去湖中心一个很远的沙洲上放生鸬鹚。可是我们一回船上,鸬鹚就又都跟着跳上船,在船舷上站成两排,眼睛看着我们,好像是在央求不要扔下它们。爹拿起竹篙把它们赶下水,可船没划多远,鸬鹚们又跟上来了。这样几次后,爹不赶了,流着泪说,你们啊,你们啊,我拿你们怎么办呢?不打鱼了,鸬鹚没地方送人,甚至都不能把它们在洞庭湖上放生,那是违反规定的。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我问。

    只有一个办法,杀掉。

    杀掉?

    易生点了点头,说,还能有什么办法?鸬鹚放生,一样要吃鱼,放生也会被渔政的逮住杀掉,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再说它们不愿走。那天,我爹弄了十几斤小鱼喂鸬鹚,喂到它们吞不下去才放手。我娘骂他,说你这叫喂鸬鹚吗?你会把它们撑死的。我爹什么也不说,拔腿走了,他去找罗嗲嗲,求罗嗲嗲替他杀鸬鹚。那些年,渔民都是把鸬鹚交换着杀,你杀我的,我杀你的……

    我心里一颤,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易子而食。

    罗嗲嗲来了,我爹没有跟他一起回来,不知道躲去哪儿了。罗嗲嗲焚香,拜了湖神菩萨,拿起竹篙,闭着眼睛对鸬鹚一顿乱打。鸬鹚吃撑了,跑不动,只见羽毛乱飞,血迹飞溅,当场就打死了一大半。这时,我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哭着说,不杀了,我不杀了……可是,已经迟了,十几只鸬鹚,只剩下两只还活着。那天晚上,我爹一直没有进家门,一整晚坐在门外的坪场上,抱着那两只鸬鹚,傻了一般。他的身边是被打死一地的鸬鹚和凌乱的羽毛,他傻傻地坐着,像一块石头,一段朽木……

    接下来,易生沉默了。后排座位上,易嗲嗲还在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物,阳光很好,远远地可以看到幕阜山横亘在蓝天之下。每当车窗外出现宽阔水面的时候,易嗲嗲的喉咙就咕咕地响起来,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在车门上划拉着,发出咯咯的响声。我提醒易生,嗲嗲会不会打开车门?他说,放心,儿童锁已经锁上了。

    车到岳阳,易生接到他堂哥打来的电话,说在宾馆等着了。我们直接去了宾馆,堂哥迎上来,一个很憨厚的乡下汉子,厚厚的嘴唇,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还有突得很高的颊骨。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席间商量了一下行程。村子在乡下,离岳阳还有上百公里。易生考虑到我们第一次到岳阳,决定在岳阳住上一晚,给我们当向导登岳阳楼,看君山。他要堂哥留在酒店照看易嗲嗲,堂哥很爽快地答应了。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当天下午,易生一家陪我们游南湖,南湖本是洞庭湖的一个湖汊,被截断后有了新的名字。在那里,我们吃了著名的岳阳三蒸,租一艘游船在湖上漂了几个小时。南湖沿岸,垂柳依依,亭台楼榭,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如梦如幻。易生一路给我们讲述岳阳的历史文化、奇闻轶事,如数家珍。晚上又在湖边吃烤鱼,喝谷酒。酒酣之际,我不由得吟诵起《岳阳楼记》来,惹得儿子和易小小像看到学霸一样看着我。

    第二天清晨,我们去登岳阳楼。正是丰水季,凭栏目送,洞庭湖浩渺无边。中午时分,易生的堂哥打来电话,说易嗲嗲不肯吃饭,要他马上回去。当下我们驱车回到酒店,堂兄迎出来,说易嗲嗲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吵,说这里不是洞庭湖,要回去。易生埋怨堂哥说,你不知道带他去湖边走走?堂哥说,走了,一到湖边,他更激动,非要立即回家不可。我插了话,说,老人家思乡心切,我们马上走吧。

    易生和堂哥却都犹豫起来了,两个人走到一边,叽叽咕咕不知商量什么。好一会儿,易生回到我们这边,说,老吴,你给参谋一下,是回去好,还是不回去好?我说在长沙不都确定回老家了吗,有什么好犹豫的?

    易生期期艾艾地说,我家老房子没了。

    我愣了一下,这个反应让他看在眼里。他说,政府正在推行拆除空心屋、消灭空心村的工作,上次我回来老屋还在,没想到昨天刚刚把我家给拆了,老人家回去看到一堆废墟,会不会更受打击?

    我说,既然回到岳阳了,老家还是去一趟吧,故土难离。嗲嗲这个样子,也许以后就没机会再回来了。

    易生下了决心,说,也对。

    去易生老家的路上,按照我们商量的方案,堂哥试着把老家被拆的情况透露给嗲嗲,提前打打预防针,免得他到时激动。不过,不管堂哥怎么说,老人都没有反应。易生安心了一点,说,要是他全忘了更好,免得伤心。我说,也许会忘记吧,毕竟他一辈子在船上过,在岸上没几年,对家没概念。易生说,难说,当年政府动员兴建渔民村,给了一点补贴,但大头还是渔民出资。那栋房子,我爹花了几十年的积蓄。还有,我娘是在那栋房子里去世的,老头子恐怕不会忘记。易生语气平淡,我却能听出他的不安来。

    下午三点多,小车开始沿着洞庭湖边的路行驶,从车窗望出去,可以看到碧波荡漾的洞庭湖,以及密密匝匝的芦苇荡,远处不知名的小洲掩映在薄雾里。伏在窗边的易嗲嗲突然紧促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用力拍打着车窗。易生把车停靠在路边,和堂哥攙扶老人下车。奇迹出现了,易嗲嗲居然推开哥俩,自己下了车。

    洞,庭,湖。老头一字一顿地咕哝起来。

    洞庭湖,这一次,他说得连贯了。

    对,爹,是洞庭湖,易生大声地说。

    洞庭湖,家,湖边垸。易嗲嗲又说,这一次更清晰了。

    易生激动起来。他恢复记忆了,他说,湖边垸是我们村的名字,他以前老记不住。

    易嗲嗲指着湖面,清晰地说,水,给我……水。

    含娇从车上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堂哥,堂哥打开后,递给易嗲嗲。老人坚决地推开了。

    水……老人坚持说。

    易生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胶桶,走下堤岸,打了一桶水放在老人旁边。老人颤巍巍地蹲下来,用手舀了一点,放在嘴里咂了起来,咂得啧啧响。

    那水不能喝,含娇说,欲走过去拿开水桶,不料老人却死死护住桶子,怎么也不愿意放开。易生说,让他喝吧。易生把矿泉水瓶里的水倒掉,在盆子里舀了半瓶水,递给易嗲嗲,他大口地喝了起来,水从嘴里溢出,流在他的腮上,下巴上,一直淋湿了衣服。

    甜……甜,易嗲嗲笑着,眼眶红了。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深深的皱纹里,泪水闪着光。

    我们都沉默了。

    湖边垸,湖边的小村子,垸是湖区最常见的村名。一进村,就看到推土机、挖土机在忙碌着拆村边的一栋房子。一男一女两个老年人蹲在房子前面抹眼泪。堂哥说,那是村子里陈姓人家的房子,大女儿出嫁了,小儿子在岳阳城买了房子,把两老都带去了,房子就变成空心房了。

    易生家的老宅在离湖约一公里左右的小土山下,如湖区的许多民居一样,老宅后的小土山翠竹环绕,两侧种了几排水杉,树冠箭簇一样直冲云天。离老宅还有几百米,易嗲嗲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语气含混,但语速很快。

    回……家,易嗲嗲口齿清晰地说。

    爹,是我们家。易生跟着说。

    你是易生?

    易生笑了起来,这次是真认出来了啊,爹。老人说,认出来了。堂哥挤上来,说,伯伯,认得我啵?老人看了他,认真想了好一下,说,你是鱼生。堂哥高兴地点头,说,对,我是鱼生啊。你嗲嗲、你娭毑好啵?堂哥说,我嗲嗲好,我娭毑都好。老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向湖面看去。易生低声说,还是糊涂,鱼生是另外一个人。我说,管他呢,只要老人高兴。

    老人久久地站着,面向湖面。正是芦芽疯长时,无边无际的绿意与湖水相承接,白鹭箭一样掠过天空。岸边,一枝芦苇被翠鸟压得晃晃悠悠,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摔下去;一群群红色的蜻蜓在水面上飞舞。老人浑浊的眼睛显得清澄起来,他忘情地看着,嘴角荡漾出一丝微笑,表情却是要失声痛哭的样子。

    爸爸,你看爷爷好高兴,我儿子说,小小老家真美。易小小嘟起嘴巴,说,可是我爹从不带我回来。儿子看看我,问我,爹,咱们老家美吗?我说,美。儿子却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爸爸,为什么人不能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呢,要是这样,我要天天搬家,把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都住遍。这孩子气的话引得大家笑了起来。

    太阳很大,火辣辣地炙烤着,蒸腾着。易生去扶嗲嗲,要他上车。老人却甩掉了他的手,说,我走回去。这让大家都吃了一惊。您找得到路?嗲嗲指着老屋的方向说,那不是?

    我们把车扔在湖边的公路上,易生堂哥扶着老人,易生和我并排跟在后面走着。易生很沉默,看得出来他很担心,他更希望老人处于失忆的状态,最好是根本认不出自己的家。可是事与愿违,离家越近,老人就越清醒,他甚至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易生开始结结巴巴地给老人打预防针,说,爹,我们家,拆了,那老房子太旧了……可是老人不听他的,老人兴致勃勃,根本不加理会。易生无奈地放弃了。

    好在老人的反应并没有易生预计的那样强烈,面对已经尸骨无存的老宅,老人什么也没说,没问,他像一个搜索生命信号的搜救员一样,在废墟里挑挑拣拣,寻寻觅觅,最后竟然找到一面破碎的小圆镜。老人翻看着小圆镜,还用衣袖擦了好久。你妈,他说,把圆镜递给易生。镜子背面嵌着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已经残破到只能看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轮廓。易生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眼睛红了。他说,这确实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也不知道这面小圆镜在哪个旮旯里放着,被推土机翻了出来。

    易嗲嗲从废墟里走出来,走到院坝那头去了。那里离地面约二十公分处倒扣着一条木船,已经发黑腐烂了。老人围着船走了几圈,这里叩叩那里敲敲,还从倒扣的船舱里抽出一把桨来。易生走过去,说,爹,我们走吧?老人不回答,目光空洞。倒是两个孩子见到木船,兴奋得像发现新大陆,他们捡来小石头把木船敲得咚咚响,敲出一些腐烂的木头渣子来。

    天快黑时,我们驱车赶回岳阳。易生堂哥没有跟我们一起回去,在高速入口下车了。兄弟二人下了车,在路边说了好久。堂哥身材矮小,易生对他说话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加上他比划着手势,动作果断有力。堂哥唯唯诺诺,像是一个小学生面对着老师。

    这是易生的另一面,我想。

    当天下午,两家一起聚餐。易生喝得有点醉,突然问我,吴老师,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说,你是房地产老板,你说过的。易生苦笑了一下,说,我那是吹牛,我只是个包工头。我笑了笑,我早就预料到了。我说,谦虚了呵。易生说真的,就挣点辛苦钱,造孽钱。我说房地产也是辛苦出来的,怎么叫造孽钱?

    易生不说了,低头喝酒,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我突然发现他眼眶发红,像要哭的样子。我有些发慌,我不喜欢一醉就哭的男人,虽然有时我喝醉后也会百感交集地痛哭。我说易生,没醉吧,要是醉了咱就不喝了。易生说,没醉,吴老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家老宅,就是我自己拆的。

    我怔了一会儿,接下来听明白了,易生是撤除空心村的施工方之一。因为这个,我在家乡被骂得抬不起头,易生说。我很少回家,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敢,我没脸面对乡亲们。这次是没办法,我爹活不了多久了,得让他回去看看,了他一个心愿。知道吧?我堂哥是我工程队里的小头儿,什么事都听我的,为了让我爹能在闭眼前看一眼老房子,我要堂哥先拆别家的,最后再拆我家房子,至少挺过端午。但甲方嫌进度太慢,点名要我先拆掉自家房子,起带头作用。昨天县里联合执法,堂哥再也顶不住了……

    我他妈亲手把自己的根拔了。最后,易生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醉倒在桌子边。

    一年后,我的剧本顺利开机。从剧组回来的当天晚上,易生做东为我接风,表示祝贺。喝酒时,易生突然说,吴老师,你这个大笔杆子,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写个材料?我问是什么材料,易生忸怩起来,说,他们把我树为渔民上岸的典型,要去北京做报告,还要去各地巡讲。报告材料要我自己写,报上面审核。我说当典型了,好啊,这是好事。易生说,我不想当这个典型,可咱也不能不识抬举是不?这个稿子,还得劳驾你。我满口答应,说一定尽力。

    我花了几天时间替易生写这个报告材料,洋洋洒洒七八千字。易生很快就回复我说,材料通过了,还特地请我喝酒。喝酒的时候,他告诉我,湖区渔民上岸的典型报告会一个星期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接着第二站是去山东,加起来时间大约有七八天。吴老师,我不在家这段时间,老头子那边,还麻烦你多帮帮含娇,他说。我说,放心去吧,不是说远亲不如近邻吗?有我呢。

    几天后,易生去了北京,没想就出事了。

    照顾老人确乎没什么事,与其说是照顾老人,倒不如说是照顾那两只鸬鹚。我每天早上去买小鱼,回来送到易家,这样到了第四天,一切如常。那天中午我接到制片人的一个电话,请我去北京聊项目。事情很急,半小时后对方就给我买了机票,并把航班信息发到我手机上了。我交代妻子,要她帮着含娇照顾两天,顶多三天我就回来,到那时易生也该回来了。妻子答应得很好,要我放心。

    北京的事很顺利,只用一天就签订了剧本合同。第二天晚上,我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和资方策划人员聊剧情,彼此都兴致很高,相见恨晚。我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第一句话就说,易嗲嗲失踪了!我一下子头皮发麻,说怎么可能?妻子说,事情发生在我出门的那天早上,含娇起床后发现易嗲嗲不见了,考虑到老人可能是在小区里迷了路,没有声张,开着车在小区转了一个上午,没找到人。后来发现鸬鹚也不见了,才感觉事态严重,发动朋友在西城区转了一个下午,还是不见人影,这才报了警。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她还不敢通知易生。我几乎是吼起来说,人都丢了还顾忌什么?!叫含娇赶快通知易生,我趕明天最早的飞机回来。

    打完电话,我还是不安心,给易生拨了一个电话,把情况简单地对他说了一下。我说,这事怪我,我临时有事去了一趟北京,没想到出了这事,对不起。易生倒很平静,说,不怪你,老头子上次也失踪过一次,他不知道怎么开了院子门溜出去,结果迷路了。易生说他刚刚到山东济南,一场大型报告会明天就要举行,上千人的报告,他是主要的事迹报告人之一。我说,能不能请假,你尽快回去为好。他沉吟了半晌,说,恐怕不好,议程定了的。我说那你后天赶回来,我先回长沙,要是能找到你就不用赶了。易生说,谢谢你,吴老师,让你受累了,我后天一定赶到,另外,你让我堂哥他们帮忙一起找,老头子应该走不多远。

    资方见我焦急的样子,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很体谅地通知财务给我预订了第二天最早的飞机票。

    第二天,我准时搭上回长沙的航班。妻子直接开车到机场接我。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向她了解情况,她支支吾吾,也提供不出什么来。快回到小区时,易生打来电话,听说我就要到小区了才放心。易生说,吴老师,你辛苦一下吧,花多少钱没关系,关键是尽快找到人。别靠女人,她们比我爹还糊涂。

    到了易生家,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多位帮忙寻找老人的易生朋友,还有含娇家那边的亲戚。我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大致和我妻子讲的一样。我问含娇,小区的监控视频查看了没有,老人是从哪个门出去的?她回答说看了,视频显示,那天上午六点三十五分十二秒,易嗲嗲背着一个筐子从北门走出去,往右拐去了之江路,再后来就不见了。但这几天,他们把之江路,以及和之江路连接的所有路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任何发现,老人就像凭空蒸发掉了一样。

    我找来城市地图看了起来,之江路是一条南北向穿城而过的大路,向北就是岳阳。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说,不必再在城里搜寻,老人可能回洞庭湖去了。含娇说,怎么可能,一百多公里呢,他怎么走得到,再说,他是个老年痴呆病人。我没理她,打电话给易生的堂哥,要他协调洞庭湖管理部门,对湖区进行全面搜索。含娇不再说什么,对大家说,按吴老师说的做吧。大家接到指令,纷纷出了门,一阵阵汽车发动声过后,外面恢复了平静。

    我在易生家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清理一下思路。屋里只剩下我和妻子,以及含娇三个人。含娇一脸煞白,给我泡茶时,几乎洒掉了一半。她看向我的妻子,妻子默默地走出门去。

    我一言不发,我想含娇或许想要和我说些什么。她在我面前坐着,机械地绞着双手,似乎正在下决心。我决定不让她先说出来,我必须先开口。

    这种事经常发生,我说,字斟句酌。尤其是患老年痴呆的老人,特别忆旧,是吧?

    含娇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是……

    我继续说,上个月有一条新闻,一个患老年痴呆的老人从二十三楼窗户爬下来,爬到第八层时被人发现,你也知道吧?

    她又点了点头。

    我停顿了一下,听到自己声音平静:老人出走,纯属意外。不管嗲嗲出了什么事,易生他都会想明白的。

    含娇不停绞着的双手一下子安静了。

    谢谢,谢谢您,吴老师。她看着我,突然泪流满面。

    我扔下她,让她自己在那里哭泣。回到家里,妻子背着大门呆呆地坐着,听见我进来,她抖了一下。我看着她,她目光躲闪着,好一会儿,突然开口了,声音干涩。

    没人要那么老的鸬鹚,它们根本捕不了鱼,我告诉含娇。她说,让他来吧,我不要钱,我倒找他钱。两千,不,五千!只要他把那些鸟带走,放生,杀掉,我不管,我受够了。

    易嗲嗲听到了?

    嗯。

    一天后,湖北方面的渔政巡逻船发现了易嗲嗲,他在一条木船上,漂到湖北那边去了。《星城晚报》用通栏大标题报道了这一新闻,新闻上说,人们找到老人时,他安详地躺在船舱里,脑袋下垫着他的鞋子。两只鸬鹚站在他头边的船舷上,守护着他。

    他死了。

    (责任编辑:钱益清)

    相关热词搜索: 鸬鹚 杀死

    • 生活居家
    • 情感人生
    • 社会财经
    • 文化
    • 职场
    • 教育
    • 电脑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