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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络诗词新变中的焦灼城市

    时间:2021-02-25 07:55:29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摘 要:旧体网诗作者对城市经验的书写是旧体诗写作者对于文体衰退的有力应对,各类城市意象构成一个符号系统,以表现主义手法展示城市给现代人带来的异化与焦灼。在对现代性的焦灼的过程中,网诗作者也以现代方式对生命的终极问题进行着追问与思考。

    关键词:网络旧体诗词 城市经验 城市符号系统 焦灼 终极追问

    一、旧体网诗中的现代城市经验

    旧体诗词真正的危机无疑来自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那场浩浩荡荡的“新文化运动”,而背后的原因是古典经验在现代经验面前的溃败。

    古典世界是一个静止、凝固、重复、节奏简洁的永恒世界,一个人与自然的整体性还没破碎的‘乌托邦’世界,一个业已消失的典型的农耕文明的世界……产生于古老农耕文明共同体内部的‘原初诗意’有它生成的基本条件,如果这些条件被取消,诗意也会随之消亡。{1}

    现代工业制造业的出现导致了物象体系、想象方式和心智的多重混乱,全新的人工物体系替代了“原初诗意”发生时所依赖的自然物体系,于是,旧体诗的创作面临经验和语汇上的双重困境。现代人现实生活中的经验和感受难以用旧体诗的语词系统表达,现代社会的节奏不适合用旧体诗舒缓、简单、重复的韵律表达。被投入钢筋机器的陌生森林中的现代人如何能若无其事地用熟悉的意象歌咏生活?现代人焦虑、恐惧、迷茫的心态在二十四诗品中找不到任何对应项……如此说来,旧体诗是否应当寿终正寝了?新诗的时代是否已经代替了旧诗的时代?

    然而,发源于《诗经》时代的诗歌精神难以断裂,当现代社会使我们焦灼迷茫的时候,多数人选择用旧体诗来进行自我治疗。一位网络诗人认为,

    诗词能够给读者的,首先是一种古典的,姑且称之为情怀的东西。它可以直接带你进入某个逝去的时刻,某颗已经沉寂的心灵。伴随着诗词的阅读,一种暗示悄然降临,并且笼罩了你:尘嚣,正在缓缓远离,抵达过去时间的某处。……诗词给予读者的,是一种与当下的隔离。{2}

    张柠说:“旧体诗词的韵律和节奏是自古以来农业社会人类与自然共同栖息、呼吸的散文节奏,是为我们的灵魂所熟悉的”{3},灵魂的慰藉来自浅静的王维诗中,也来自艰涩的韩诗。有时我们并不知晓其中的典故与本事,只是平平仄仄的节奏与我们的脉搏血液一样,是原始的、自然的,吟诵的过程似乎将我们带回了母亲的怀抱。现代诗于西方民族或许有同样的功能,然而在翻译、引进、模仿的过程中早已发生了异化,甚至如同工业社会的其他附属品一样,给予我们以焦灼。

    在对旧体网诗的阅读中,我们关注到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现代意象——城市。在工业化的进程中,敏锐的文学家们对于城市表现出的是茫然甚至厌恶。以描绘上世纪初都市经验而著称的张爱玲在《中国的日夜》里写道:

    这道士现在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围许多缤纷的广告牌、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他是古时候故事里那个做黄粱梦的人,不过他单只睡了一觉起来了,并没有做那么个梦——更有一种惘然。{4}

    张氏是梦里早醒的人,她试图以其典型的华丽而苍凉的笔调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然而我们已回不去自己的世界。雪莱想要通过高呼来唤醒的则是资本主义之梦:“地狱是个很像伦敦的城市——人口众多,烟雾弥漫,那里有各种各样被毁掉的人,很少或者没有任何快乐可言。”{5}伯曼认为,“有多少现代主义……是从现代大街上的真正麻烦中吸取养料的,并且将它们的喧嚣嘈杂转变成了优美和真理”{6},是工业生产与交换的场所——城市将人类卷入了现代性的漩涡,现代性的运动状态如同“一个持续分裂与更新、抗争与矛盾、困惑与苦恼的大漩涡”{7},不管是否愿意,也不管是否有所准备,就把人们裹挟卷入其中。

    旧体网诗对于城市经验的描写从审美角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承接传统审美标格者与审美维度扩展者。前者哀而不伤,优雅克制,犹如初唐的《春江花月夜》一般,诉说着春夜少年淡淡的怅惘,徘徊在城市中的少年们渴望、体验或追念着他们的青春与爱情。

    铃声脆且亮,同学匆匆返。与子前后行,灯下单车缓。澄明夜色中,路过鲜花店。玫瑰红欲滴,隔窗隐约见。路旁银树枝,时时漂流霰。立于背风处,呵手相取暖。冻雀偶啁啾,星月何熠灿。揽子同静听,光阴之流转。(南华帝子《逢初雪,作诗以记》)

    一切都如意。一时间,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候到无心梦到醒,梦又何须说起。让明天,擦掉痕迹。是有天涯隔断了,是一生终不能相倚。深藏罢,悲和喜。 人生只合飘零计。有谁知,深心似雪,华年似水。依旧浮沉人海里,依旧荒寒城市。只丢了,当时自己。午夜空车行缓缓,看漫天烟火明如此。等寂寞,重开始。(南华帝子《金缕曲》)

    两首对读,呈现出的是一场很典型的校园爱情的始终,似乎发生在你我身边,也许记录的正是你我。第一个冬天,下课后推着单车在雪夜的灯下缓缓通行,相互依偎取暖。一年或几年后的冬天,两个人回到了原点,再无关联。雪夜一个人乘坐公交驶过荒寒城市,似乎从此时开始长大,发觉平日的熙攘喧嚣对于需要慰藉的人只是荒凉寒冷,从此只能藏起悲喜,寂寞地在人海沉浮,原来生命中处处是这样的无奈和悖论。这种唯美而亲切的诗,似乎将当代许多人的青春过滤提纯,记录着这个时代的青春城市经验。

    随着从少年成长到而立,对于城市的态度也从全情投入地体验变成略带怅惘地回忆和不动声色地观察,年轻时情感过于丰盈浓烈,用所有的感官似乎都体会不尽,何曾顾及城市各处的喜怒哀乐。消磨至中年心境,终于也学会回顾,眼中所见也有了他人的生活。原来自己的铭心刻骨,不过是瞬息万变的城市每日都如约泛起的一点微澜:

    小站移牌,老吧迁址,依稀重到分携地。东风岁岁嫁桃花,桃花巷陌无由记。 彩照销颜,红笺褪字,相逢仿佛前生事。江楼冲雨梦回时,七年人在繁灯里。(独孤食肉兽《踏莎行·梦回》)

    黑栅红棂,铜牌门号,依约欧陆风情。花格玻璃,桃纹桌椅,兼怜小店奇名。正窗外空的溅雨,窗下情人低语,笑看纤指,轻拈吸管,缓拨悬冰。夜半末班车去,向深巷、伞入数家灯约何由,细看阴晴,檐外三两稀星。(独孤食肉兽《清平乐·九月十四日微雨夜酌悲情城市(SAD CITY)酒吧——吧在黄兴路,壁上多挂清人照片》)

    宇文所安在《秋水堂论金瓶梅》的序言里说过:

    我们既置身于这个世界,又觉得非常疏远,直到最后我们能够在不赞成的同时原谅和宽容。我们能够痛快地原谅,正是因为我们变成了同谋,被充满乐趣的前景和和小小的、聪明的胜利引诱着。{8}

    自波德莱尔便已看清,城市是最五光十色,也是最藏污纳垢的地方,年轻的人们向往、赞美其五光十色,不忍见其藏污纳垢,到了中年,蓦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城市藏污纳垢的同谋,或者干脆成了曾不忍见的污垢。然而生活教人们慈悲,便是看清这个世界的丑恶与污浊,然后原谅它。

    这是城市里一个失业的父亲:

    晨起星期一,对镜曰有光。盥沐回九春,春在青青裳。颊吻■挥手,诸什驮一囊。出门自兹去,日月渺无疆。温言讵堪解,稚子蕴哀伤。将行周道上,车流悚探汤。灯糜叁色堇,临风俟高翔。曷思■际,偎人添惶惶。

    圣眷第一日,万物披荣光。洒洒梧桐阴,泥足倚殊方。遥瞻冒险岛,笑说奥茨邦。狮子希勇决,朋侪皆善良。行将适彼土,羽翼蓄丰长。挟以超浊海,精神觅故乡。怜子足本真,布帆始此航。此去■坎■,愧恧难扶将。

    是日星期一,阳光灼目光。车声杂人响,恒在广漠乡。送子入门去,日月■无疆。孤往频遗瞥,人伫短门旁。睽隔铁围栅,空虚厚逾墙。阵痛此割礼,坚强不能当。园中亦有儿,鼓臂拟颉颃。木马与滑梯,静峙若盲肠。

    既辞礼拜天,世界虚一踬。颓然上班途,还祈休息日。公交游哐■,颇嘲肌无力。新闻夸■平,哓哓劳目击。之子骑木马,翩驻云间跸。康衢遗此行,尾气填胸臆。庄严苟莫匹,来作滑稽客。昂藏入高楼,思子犹恻恻。

    维彼星期五,世界黯一窒。长街迤鸿沟,端拒礼拜日。车行自哐■,默祷永留白。报亭临转角,花漫蔷薇壁。之子乘滑梯,脱落尘中役。荒芜遘此艰,天使敛修翮。沈沈玻璃门,旋转启微隙。药水涩扑鼻,思子唿且吸。

    重来第一日,天地曰有光。经云天行健,生命以自强。聆取门前草,青蓬亦堂堂。野蒿卓盈尺,苍冥惘以量。忆子诞生初,即别于病房。百日唯奏凯,曲声犹激怆。今■与子别,归豚入海洋。愚父何栖栖,共此心惶惶。

    重来星期一,阴晴局一室。吊顶日光灯,光辉僭白壁。谁■营徒躯,楼中滚巨石。前路奚以秽,龌龊填胸臆。浮座呆木偶,屏幕闪如贼。思彼蔷薇丛,倏绽百裙褶。之子载遨游,皎洁神所赐。芝麻或开门,刷卡声哔哔。(白小《星期一乃犬子入幼园第一日,儿惟惶惶,父亦栖栖,歌以慰儿,嚯以自排》)

    自从大工业生产带来城市的兴起,人们像出卖商品一样出卖自己的劳动力,雇佣关系广泛普及,人类成为了时间的奴隶,正像网络诗人LIZI《绮罗香》中所写“太阳呵、操纵时钟,时钟操纵我”。麦克莱伦在《世界科学技术通史》中认为,“工业革命真正的标志不是蒸汽机,而是时钟。”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现代工作制的实行使得“星期几”在现代的城市生活中有了格外重要的意义。在现代人焦灼却缺乏意义的生活中,以星期为周期的计时越发令人感到时光飞逝,生活周而复始。儿子第一天上幼儿园,这意味着有一个生命将与城市签下卖身于时间与现代性漩涡的契约,从此这个孩子的意识里多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星期×”。从今天起,这个生命便被现代化、城市化,可爱的儿子和颓唐的父亲将一起进入“星期×”的转轮中旋转,父亲把儿子暂时送去了幼儿园,同时也将其永久地送入了现代城市。儿子是这首死循环之诗中唯一的亮色,然而他不觉中已经被纳入由子至父的大循环中去。在数完二百余个星期的循环之后,这个孩子或许是一个失业的父亲,或许是一个疲于奔命的丈夫,在继续这“既辞礼拜天,是日星期一,唯彼星期五,重来星期一”的循环……

    苏无名的诗《腊月二十八,深寒之夜,坐大排档饮酒,有女随之卖花。余囊中已无钱,遂撤肉蔬,止留酒一壶。买花一束,复送小女。独饮酒至晨,醒而作》,仅题目已叙述了整个故事:饮者这夜心中或许有很多牢骚和龃龉,这些与他的生存息息相关,然而,他只记下了这件略带浪漫主义的事情,一个中年男人不堪的生活便通过这种诗的记录获得了提纯,一个“被充满乐趣的前景和小小的、聪明的胜利引诱着”,作为这个污浊不堪的城市的同谋者的灵魂,在冬夜微贱苦寒的花香中完成了自赎:“买汝瓶中花,赠彼卖花人。愿汝瓶中花,散作满城春。”

    现代城市经验最终还是驶向了现实主义的中年,犹如从初唐七古到中唐乐府。再看这几场“独饮夜排档”的独幕剧,越发见得《琵琶行》之情味。此类传承于传统士大夫的人文关怀,终究未能完成抒情主体的拓展——沉沦下僚的底层士人以其垄断的文化资源消费更底层民众的苦难,洒几滴“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江州司马之泪。诗歌的主体们至少都是在城市中已经获得身份认同的“城里人”,然而城市的他者和他者的城市又是什么样子?

    以杜甫比之元白,或许不得不承认,自然主义比文人关怀更加温和而慈悲:

    望北颓垣。塑风纸雨谇余寒。一例黄衫春不蚀。身仄。拣尽芜光瘦影直。(推门一扇《南乡子·轨外拾

    荒者》)

    大城灯火夜缤纷,我是不归人。浅歌深醉销魂曲,吧台上,君且沈沦。莫问浮萍身世,某年某地乡村。梦痕飘渺黑皮裙,梦醒又清晨。断云残雨真耶幻,只缠头,别样温存。一霎烟花记忆,一生陌路红尘。(LIZI《风入松·出台小姐》)

    日落长街尾,燕山动紫岚。繁华气色晚来膻。旋转玻璃门上,光影逐衣冠。买断人前醉,漂零海上船。高楼似魅似蹒跚。一阵风来,一阵夜伤寒。一阵星流云散,灯火满长安。(LIZI《喝火令》)

    暗屋萧森人曳影,行思坐想无凭。天寒骨瘦火柴轻。水泥围幻觉,碰壁见金星。揽镜头存心便喜,许他浮世飘零。余钱脆响不轻生。北风添暮色,灯火上高城。(LIZI《临江仙》)

    无寐深宵,引烟思绪,亦织亦牵。叹半生风雨,回车以梦;满城灯火,噬夜如筵。燕市楼高,洞庭波远,江北江南卅九年。今将老,蓦身传脆响,知是余钱。休嗟吾命堪怜,裹四壁清寒待晓天。算嶙峋黑手,千层井下;蹒跚赤足,万仞山间。画饼腰包,横枪口号,到底氓流倒路边。荧屏上,只前朝故事,戏说人前。(LIZI《沁园春》)

    田晓菲在对《喝火令》的分析中说:

    作为汉唐帝国辉煌故都的长安,总是好像幽灵幻影一般,纠缠着现代都城北京。短短一瞬间,在黄昏微光里,北京似乎遁入它的语言镜像“长安”之中。醉酒的诗人眼中所见——作为现代都城标志的高楼大厦,都成为缺乏真实感的鬼魅幻象。{9}

    对于城市里的“他者”,城市永远都只是“他者的城市”,“浮萍身世”依旧只在“某年某地乡村”,不论“浅歌深醉销魂曲”还是“嶙峋黑手,千层井下;蹒跚赤足,万仞山间”都不过为了揣着有脆响的余钱回到家乡,这半生经验,不过是供人荧前戏说的“烟花记忆”“陌路

    红尘”。

    二、表现主义城市符号与现代人的异化

    纵观网诗中对城市经验的书写,出现频次较高以致能够作为网诗中现代城市的符号的意象有剧院、娼妓、灯火、地铁等,这些构成了城市的符号系统,同时,城市也是一个符号,是工业文明吞噬古典,吞噬人类的机器。若将诗的终极推向抒情,则内容意象也是抒情的形式。旧体网诗作者对于城市和城市符号系统的选取,并非仅为描绘他们的城市经验,而是通过以感官冲击解构古典审美体系中对城市的构建,从而表现现代人焦灼迷茫的生活状态。

    波德莱尔在《恶之花》草拟的序言中说:

    什么是诗?什么是诗的目的?就是把善和美区别开来,发掘恶中之美,让节奏和韵脚符合人们对单调、匀称、惊奇等永恒的需要,让风格适应主题、灵感的虚妄和危险等等。{10}

    波德莱尔认为,审美的来源应当是物象刺激后产生的“震惊”,而并非古典主义中感官的愉悦。“应和”是波德莱尔独特的感官审美方式,强调各种感官之间的通感与杂糅。此时现代性便如同一个落网,仅仅依靠一些支离的意象,便将人网罗其间。

    长街无背景,存在无烙记。街中千万人,纷其生老死。各怀一玉匣,投赠于彼此。斯匣如太古,浑圆不可启。斯匣如太古,暗黑不可视。但见主人替,往来无穷已。辗转复辗转,迢递复迢递。(一解)

    我居在长街,我思在匣中。匣中何所有,或者谓时钟。或者谓面孔,或者本来空。路人皆不问,衣冠故从容。投之复报之,往来两匆匆。长街无背景,演出无始终。(二解)

    ■人不可见,追思亦不禁。匣中竟何有,或者竟本心。辗转复辗转,谁心在我襟?迢递复迢递,我心何处寻?路人皆不知,往来各■。长街无背景,存在自消沉。(四解)(胡僧《长街》)

    生命如匣,城市如匣,城市里的人们似乎每日为生存奔波,却从不知晓生命的本质与意义,然而待匣子开启,其中似空无一物,又似有一面镜子,照见的只是持匣者的本心。

    旧体网诗创作中借助波德莱尔的作品和文论获得了审美范畴的拓展,城市符号系统以及城市作为现代性符号的运用也继承了波德莱尔的表现主义传统。城市作为工业社会的标志将人的价值消解,从而将人驯服、异化,《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经验似乎明天清晨就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波德莱尔说:

    与文明的日常的震惊相比,森林和草原的危险还算得了什么?人或在大街上捉住他的牺牲品,或在甚密的树林中刺死他的猎物,他不是四处都保持着食肉兽中最完美的形象吗?{11}

    一些元气淋漓地使用象征主义手法的旧体网诗,直观看去就像卡夫卡的小说或毕加索的画,一切都是疯狂的、扭曲的、非正常的,例如天台的《大城行》:“……六龙不能过,大城若黑渊。飞鸟不能窥,大城若煮铅。大城冷若冰,大城软若绵。大城若裸女,强者召可姘。……”这首诗与前引胡僧的《长街》同样使用了“匣”的喻象,暗示城市的禁锢与拘迫,诗中的另一个关键喻象——轮,意指现代生活中无休止的重复,这又与白小“晨起星期一”一首暗合。拘迫与重复是现代人焦灼的两个重要来源,体现了工业社会对个体价值的否定与消解——既没空间发挥,亦无法在周而复始的奔波忙碌中构建。诗中描绘的景象纷然杂陈,让人不难联想到《旧约》所多玛和俄摩拉两个罪恶淫荡之城。在力图表现此混乱世界时,语言被不期而至的各事物冲撞得七零八落,更于混沌冲突中状出人与世界之异化。

    过去的观点认为,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是时空相隔的,然而后者的渗入却无处不在。土地是农耕文明的符号,古典原初诗意常常建立在对土地的依赖之上,然而地上之城市却侵入了地下之泥土,暗无天日的地铁与火车相比,更能代表当代工业对古典生活方式的腐蚀。城市中挖掘地铁如同开采金矿一般,对传统的超验规则皆百无禁忌,浮华的城市之下便是空洞的黑暗,如果把地球横剖后观察,人们一定会担心那些最繁华的城市顷刻之间如现代人的价值体系一样坍塌。在当下的科幻类文学作品中,地铁是人类最容易发生异化的场所,任何恐怖荒诞的事情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例如天台的《地铁行》:“灼喉之铁腥,射目之地气。……左右黑茫茫,中途不可逸。……一途仍如夜,一瞥亦

    成欢。”

    科幻作家韩松的科幻小说集《地铁》中有《惊变》一篇,说地铁如同现代工业社会,一刻不停地疯狂行驶,一节节车厢中的人类开始发生各种变异。一个青年打破窗户试图逃出地铁,但最终仍然没能摆脱异化的厄运。{12}下面这首五古便体现了欲逃离现代城市而不得的无助。

    大黑肇万象,胡为乎返往。车灯有狼性,尖锐撕夜网。真空弥微尘,无序而振荡。我亦等粒子,加入彼合唱。一尘既一狱,我眼亦我障。起视同车人,沉泥失眉样。大块呼吸匀,林峦涌微浪。霜星有芒角,驰道系其上。城市若跳炬,灼灼欲何向。银河多暗流,永夜无恒亮。古月旋金橙,时闻发条响。(发条橙在路上《wolfgang von reichsen》)

    诗的开头用反问的口气否定环境,后两句写机械的挣扎,以及突破环境的强烈要求。“车灯有狼性,尖锐撕夜网”表现在邪恶和腐烂的泥淖中运作的发条人。末尾以境界作结,是现代版的天人合一之法,不同的是,这个“天”已经由自然变为城市,这个“人”是在机械化的城市中或沉或浮,或清醒或迷茫的人。作者在对城市中的异化现象进行再创作的时候,将原作的丑陋一面减缓了许多,只留下迷幻感——暴力后的悲剧性浮出水面,从而使得它比原作来得温良,因此也容易接受得多。

    城市中个体的结局或许是湮没于无法逃离拘迫与周而复始的忙碌之中,但整个人类首先就会因物质中的浪费而毁灭。

    ……未来有童谣,歌声唱如是: 你拍一,我拍一,马兰开花二十一。红嫩手脚轻拍蹈,灿烂笑响城市隙。城市漂尘若大雾,正宜迷藏相捉失。嘻嘻,喷嚏一抹似灰漆; 酸酸雨,点点滴,马兰开花二十一。捞得青鱼三两三,皮糙肉臭不可食。放归深黑水里去,日记篇中好叙述;嘻嘻,前人骗我鱼鳞碧;小皮球,烂在地,马兰开花二十一。背个书包上学堂,一路红橙绿蓝赤。胶袋废纸齐于膝,齐于膝如百花密。嘻嘻,扑苍蝇作蝴蝶饰。(颉利始毕《垃圾围城歌》)

    颉利始毕的这首《垃圾围城歌》使人联想到日本作家星新一的《喂——出来》,当中也描写了工业生产带来了作为其副产物的大量的垃圾。诗歌前半部分排比的堆叠,正如现代人无休止地丢弃垃圾的节奏。后半部分将熟悉的童谣改变之后置于未来,童谣的形式和多处“嘻嘻”越发反映现代人自掘坟墓却不知反省。然而最令人感到冷水浇背的是,这些唱着儿歌,不知道灾难即将降临的儿童与如今的我们,除了程度的深浅之外没有任何不同。

    三、焦灼的现代性之轨驶向何处?

    本文无意亦无力探讨现代社会的出路问题,所论及的现代性,也不过是网络旧诗展现出来的几个侧面。它们如实地刻画城市与人生,不带有丝毫虚美隐恶的古典诗意,甚至有意把最丑恶的疮疤揭给人看,然而这不代表这些作品是推崇复古、反对现代性的。

    旧体网诗中一向不缺乏对生命的深刻的省思。存在主义哲学将生死看作同样分量的正反两面,然而在中国以儒家为主流的思维传统中,一向更加重视对生的探讨,且每遇到将生死对举表达的时候,就会染上浓重的佛道色彩,归于空无虚静。在理性精神占据统治地位的今天,即使是旧体诗创作,玄言诗、齐物论这种直上重霄的思维和表达模式实在不易使人们顿悟或感到慰藉。更何况,如今构成知识精英们认知体系和思维方式的更多是西方的科学哲学与社会哲学,物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的砖瓦实在难以垒出通往天境的楼阁。

    黑洞妖瞳,恒星豆火,周天寒彻人寰坐。我来何处去何方,无边幻象云中舸。 沧海沈盐,荒垓化卵,时空飞矢流光堕。小堆原子碳和氢,匆匆一个今生我。(LIZI《踏莎行》)

    死死生生,生生死死,自古轮回如磨。你到人间,你要看些什么?苍穹下、肉体含盐,黄土里、魂灵加锁。数不清、城市村庄,关于粮食与饥饿。 鞋跟敲响之路,终是空茫远去,谁能勘破?相聚天堂,谈笑依然欠妥。总有人、跋涉长河,也有人、投奔大火。太阳呵、操纵时钟,时钟操纵我。(LIZI《绮罗香》)

    你到世间来一趟,他们不说原因。一方屋顶一张门。门前有条路,比脚更延伸。 一块石头三不管,你来安下腰身。远离青史与良辰。公元年月日,你是某行人。(LIZI《临江仙》)

    LIZI将传统的忧生之嗟进一步推广,对于“我”与“生”的追问更加彻底。他的《踏莎行》以近代科学知识所作的“天对”回应屈原“天问”式的本质性追问。然而,近代科学只能解释“其然”,却不能对问题自身提供任何的解决方案。“知其无可如何”之后的悲哀,甚于无知状态之下的悲哀。

    本雅明说,卡夫卡日记里的一段话可以作为现代人——那些内心存有诗意但却被时代抛在后面的现代人——纪念碑上的铭文:

    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13}

    将这段话与LIZI的诗对读,我们发现他便是这样一个现代人。他并非“精神贵族”“文化贵族”,他几十年的闻见与经历,或许不过是“肉体含盐”“魂灵加锁”“城市村庄”“粮食饥饿”。他与多数人一样,不过是“远离青史与良辰”的某个行人,然而他选择了“跋涉长河、投奔大火”,用体验和记录祭奠这让人追问不舍的生命,“一方屋顶一张门。门前有条路,比脚更延伸。”最朴素的自然主义与存在主义背后,却是殉道者般的辉光,而早已枯槁于现代城市的拘迫与循环中的生命,也因此获得了自赎。

    良夜星暂现,既没复怀之。天空如长椅,万物离座时。漆裂胶能补,斯人不在兹。谁会上方语,嗒然释所疑。所疑照室白,生命聊坚持。

    地气湿如孕,所思在群山。将扰白日梦,往往近陈言。草根青初蘖,阵痛逼来年。已自识花信,毋为逝者传。

    天幕垂深黛,隆冬正寡情。肃风如炭笔,沙沙作签名。烟花次第起,绚烂七彩生。堕落不可理,谁复栗而惊。隔窗久无语,此际霜已成。(嘘堂《饮酒三首》)

    人类追寻生命的意义,如同怀念良夜暂现的星星一般,但意义常常闪烁易逝,生命却枯燥冗长。于是,这种追寻本身便成了意义。“生命聊坚持”,浅白中却有大透彻,一个“聊”字透出无限悲辛无奈,因而使这种大而化之的惯常说教给人以理解与感动:不管命运如何,我们总得活下去,这也许就是生命。

    第二首开头的地气群山,象征着最根本、最实在的生活,而阵痛蘖青一样的生机,只能在这里产生,并且永不停止。最能感受消逝二字之悲壮美的,不是怀旧者,而是追寻者。

    生活如同自然,本是残酷寡情的,但生命绚烂多情。我们感激造化,因为生命中孕育了多情的潜力,何况我们生而为人,我们在命运绝望后,仍会选择投奔大火,跋涉长河。对于康德所谓的“灿烂星空和道德宇

    宙”,我们对其壮美感到战栗震惊——即使人类的生命相对于宇宙很短,正如烟花的绚烂相对于生命很短。三首《饮酒》如同一种循环,“无语”“霜成”后,又是“既没复怀之”。我们感怀的,是烟火星辰的美,更是这种为美战栗震惊,且在宿命中坚守多情的能力。

    最后,请允许我以象皮的这首词为全文作结:

    什么是爱,为什么存在。恍惚不能知梗概,梦醒蛾飞窗外。起来走走何妨,天空几点微光。偶尔一声虫泣,夜风吹过身凉。(象皮《清平乐》)

    {1}{3}{7} 张柠:《中国节奏与精神秘密——古诗的遗传基因和新诗的遭遇》,《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1年第1期。

    {2} 橘子桔子锯子:《实验至此,封尸而还》(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4321c40100bx3f.html)。

    {4} 张爱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63页。

    {5} [英]珀西·比希·雪莱:《雪莱全集·第二卷》,江枫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08页。

    {6} [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74页。

    {8} [美]宇文所安:《秋水堂论金瓶梅序》,见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9} 田晓菲:《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现代汉诗的另类历史》,宋子江、张晓红译,《南方文坛》2009年第6期。

    {10} [法]夏尔·波德莱尔:《恶之花》,郭宏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32页。

    {11} [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58页。

    {12}{13} 韩松:《地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7—89页。

    作 者:郝若辰,北京师范大学在读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旧体诗词。

    编 辑:赵 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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