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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路者

    时间:2020-09-03 04:14:4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晓寒

    车子把熟悉的县城远远地甩开以后,天下起雨来,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彻底地碎了,一副英勇壮烈的样子。

    阿包躺在后座上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肉嘟嘟的小脸上流露着愉快的表情,沉醉在梦里的他,仿佛正走在一条通向幸福的路上。这不是盘算已久的旅行,而是送他去外县一所矫正不良行为的学校。对于这件事情,他没有像我预想中的那样,表现出过度的抵触和对抗,反而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妹妹最初在电话里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是极力反对的。但妹妹坚持要把他送去,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我率先败下阵来,很不情愿地听从了她的选择,毕竟,她才是孩子的监护人。我并非不知道,阿包算不上一个听话的孩子,小学没毕业便学会了喝酒、抽烟、上网、嚼槟榔,只是都没到上瘾的程度。有时候还会邀几个同伴闹点事情,遭到妹夫的一顿痛打后,便留宿在外,彻夜不归。

    上初中后,他对功课完全失去了兴趣,像一夜之间进入了老年,开始混淆白天黑夜,过着混混沌沌的日子,大部分时间在课堂上打瞌睡。实在无聊了,便和同学说说话,搞点小动作,老师发现了,就罚他在操场上站着。学校在一个山坳上,两头都是田垄,风互相纠集,顺着田垄越过操场,杀向另一片田垄,形成一条长长的风带。操场上空荡荡的,连一只鸟都没有,他独自站在风带上,成为风的靶子,听风从一头过来,向另一头奔去。孤独的风没有放过这个孤独的孩子,以不同的声音和形态,试图完成一场摧毁和重建。时间长了,渐渐衍生成新的孤独,侵入他的骨血,最终构成了他身体里无法卸载的部分。有一次他对我说,舅舅,学校里的风与别的地方硬是不同,呜呜——吁吁——嘟嘟——声音变起来比翻书还快。他说得漫不经心,边说边比划着,脸上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惊讶于一个孩子的身上怎么会有与他这个年龄如此不相称的从容和冷静。我感到背上凉飕飕的,仿佛听到了一阵凄冷的风声,来自于他的身体,或者另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雨停停打打,像随心所欲的鼓点,敲打着大地和天空。车上安静极了,轮子碾过积水时的沸腾听得格外清晰。远处的山头,淡蓝色的烟雾从绿暗红嫣里浮了起来。我一次次以不同的身份穿过异乡的村庄,当沐浴在雨中的被姹紫嫣红装饰的山水向我扑面而来时,这种南方春天的多情还是让我无法招架。我如同一缕忧郁的思绪,接受笔尖的指引,飘过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诗行。

    接近中午时分,一台越野车赶来一家小邮局旁边接我们。两台车一前一后,沿着一条小路,穿过湿漉漉田野。拐过一户人家的屋角后,开始爬山。路变得又陡又窄,两边的树水淋淋的,挡住了明亮的光线,山脚下的河里传来轰隆轰隆的流水声。

    这段并不长的路像被人故意拉长了一截,小心翼翼地转过最后一个弯,一道关卡出现在眼前。一根拳头大的钢杆横在路上,红白相间的颜色像一条身体充分伸展的金环蛇。两边的柱子上各有一盏灯,闪烁的红光折射出强烈的信号,生活的经验告诉我,其中的关键词是审视、戒备、警告和禁止。前面那台车里伸出一个脑袋,拿着对讲机喊了一声什么,随着嘟的一声,钢杆缓缓升起。穿过关卡,下一个陡坡,一道沉重的铁门向两边敞开,漆黑,冰冷,缓慢,如悬疑剧中的一个慢镜头。车子刚刚过去,铁门随即关上,插闩,落锁,这几个动作完成得十分克制又十分流畅,一气呵成,悄无声息。

    我把车停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环视了一下四周。院子不大,干干净净的,正中一栋橘黄色的三层楼房,四周高高的围墙上,竖着排密密的铁蒺藜,时间久了,铁蒺藜上长了锈,斑斑点点的锈蚀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傲慢和锋利。

    前来接待的女人操着口流利的普通话向我们介绍情况,在她滔滔不绝的介绍里,这所埋在山谷里的学校有如天堂一般,完美得无可挑剔。一时无法确证这些话的真假,既然来了,就只能尽量朝好的方面想,选择相信。交了半年一萬五千多的学费,办完手续出来时,妹妹突然冒出一句话,阿包在这里不会受罪吧?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问题。这个地方,一进门就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据说这里有六十多个孩子,按理说就有六十多个笑声,这些笑声所汇成的欢乐,如同一条春天的河流,流过鲜花盛开的原野,丁丁咚咚的声音,照亮花朵的光芒,一片土地会因此而流光溢彩。或者从某个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咆哮和咒骂,也会让我的内心感到平静。但是这里太安静了,笼罩着一种违背常理的安静。左边的一栋屋子里,一个穿迷彩服的小伙子领着十几个孩子在做操。孩子们一身黑色的装束,面无表情,目光空洞,机械地伸手、踢腿、弯腰,像是一群即将赶赴血雨腥风的少年杀手。

    我不敢将我的感觉告诉妹妹,我抚着她的肩说,放心,不会有事的。妹妹听了这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笑着吁了口气,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像一枚疾风中的枫叶。

    回来的路上,雨还在落。坐在副驾驶上的妹妹显得十分疲惫,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车厢里静得瘆人,听着毕毕剥剥的雨声,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那天,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草草浏览了一遍,姓名、性别、年龄、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工作单位、来访事由、接待人、进入时间,每一栏都填满了,密密麻麻的,像一个罪犯的档案。

    我说可以了吗?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从藤椅里支起身子,目光扫过登记簿,随后转移到我身上,充满敌意地游移,我感到一股凉意在我身上像蛇一样蠕动,从头顶到脖子、胸前、腹部、小腿,直到脚板。我不知道这是既定的程序,还是专门为我而准备的。这是夏天一个咖啡色的下午,空气本来就沉闷,局促和压抑让我突然产生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感觉。

    可能是五六分钟,或许更久,男人站起身向我右边的铁门走去,我听到喀嚓一声开锁的声音。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飘来,进去吧。我如释重负,抓起桌上的包迅速逃向铁门。刚走几步,身后传来哐啷一声,紧接着是喀嚓的锁门声。两个声音的间隔仅仅几秒,不容置疑,干脆利落,寒气溅了我一身。

    我沿着一条水泥路往前走,高高的围墙和围墙上高高竖起的铁丝网向我逼近,猝不及防地剥夺了我的听觉。站在一个土墩上,透过细密的网眼,我看到汽车在远处驶过,扬起一股灰尘,人的嘴巴一张一合,狗昂起头对着天空,这一切都以一种失声的形式存在,仿佛一部未加剪辑的默片。几株法国梧桐在头顶冒着绿色的火焰,缩在里面的蝉对着我歇斯底里,一声刚落,另一声又不知疲惫地奋起。远处的屋顶上散落着岗楼,圆筒形的玻璃,若不是静止在半空,需要把头仰起来才能看到,我会把它当作宾馆里那些供三教九流随意出入的旋转门。里面的哨兵肩挎步枪,纹丝不动,孤独的剪影,贴在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上,让人误以为是一尊摆在那里的雕塑。

    陪我去监区的是一位年轻的警察,他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声不吭地领着我穿过一道道关卡,最后停在一扇铁栅栏前。他伸手拍了几下粗大的铁柱子,砰砰的响声惊动了里面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人,他揉着眼睛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这是来采访的记者,你好好配合,莫搞名堂。声音短促,没有弯弯曲曲,透出一种居高临下不容冒犯的威严。说完这句话,他便跑到不远处的一棵桂花树下,皱着眉头蹲在那里抽起烟来。

    虽然事先做了些功课,认为自己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当十三岁的小佳隔着冰冷的铁栅栏站在我面前时,我像是身陷在一个幻觉的沼泽,茫然四顾找不到出路,我不敢相信这一切真实地发生过。等到他的目光投向我,瞳孔里过剩的死灰瞬间把我淹没时,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真实地发生过。

    我试探着问他,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吗?他摇头。

    我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他接着摇头。

    我原本担心我问话的方式不对,再一次伤害到这个可怜的孩子,结果,我错了。我以这样隐晦的方式提问,他始终都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在这个特定的地方,给我的时间也不可能太多。于是我改为单刀直入。

    你是不是杀死了一个人?

    他说,是。

    你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死他?

    我想试试手脚。我愣了一下神,以为我听错了,追问了一句。

    什么意思?

    就是试试手脚。我确认我没有听错以后接着问他,试试手脚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想到这句话引来了他大声的质问,你到底是不是记者?试试手脚是什么意思都搞不清,就是看看我的力气够不够杀死一个人。

    这句未加思索硬邦邦的话让我像是突然坠入了冰窖之中,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混乱,事先想好的问题刹那间跑得无影无踪。我盯着他的脸看,他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不满,冷漠,蔑视,不屑相互交叉,不停切换,唯独没有懊悔和悲伤。

    接下来匆匆问了几个问题,回应我的是磐石般的沉默。

    采访就这样草草结束。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天色尚早,咖啡色的浓度越来越深,它们包围着我,挤压着我,只要我一伸手,似乎就能捧起一大把。风大起来,路边的枯草、动物的皮毛以及行人丢弃的塑料袋和废纸片在我的头顶乱飞。我迎着风往前走,眼前老是浮现出小佳那双眼睛,它死死地盯着我,瞳孔里的死灰像尘土一样席卷而来,紧紧地压在我的胸口。我甚至想倘若我有一瓶神奇的清水,洗去他眼睛里没完没了的灰暗,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这是一种美妙的感觉,就像某一个秋天,在长途跋涉中,突然邂逅了一个文明从未涉足的湖泊,凉风吹拂,天净如沙,幽蓝的湖水在夕阳下跳跃着金色的光芒。

    一声闷雷碾过,粗大的雨点落了下来,随着哗啦啦的响声,厚厚的灰尘被砸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洞,像显微镜下一个个不安分的病毒。我突然醒过神来,我只是我,一个普通卑微的记录者,不是那个手握杨柳枝的神。

    回到山里那个村子,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自己。

    那些和我日夜对视过的山峦、河流、稻田、草木以及白墙黛瓦上,依然停留着我的影子,收容着我的欢乐与悲伤。那时我二十挂零,以一个孩子王的身份将豪情、失落、苦闷、孤独与黄昏的忧郁一齐洒落在这片土地上。山水幸运地躲过了时间的洗劫,还是那样清秀妩媚,而我却已玄鬓成灰。

    我邀了个当地的熟人,沿着村子里的泥巴路走着,经过墙角、池塘、竹林,穿过摇摇晃晃的木桥,这都是我曾经反复走过的地方,那些斜阳落照,星光月色,还有花开叶绿,鱼跃鸟啼,不仅仅是天空和大地的表情,还是我沉睡在遥远角落里的青春岁月。我又一次带着目的重来,希望在某一个地方再次和自己久别重逢。

    在经过一栋老屋时,一个啤酒瓶从二楼的木窗里飞了出来,巨大的响声和飞溅的玻璃屑把我吓得不轻。同行者见怪不怪,表情平静地对我说,我忘了提醒你了,走这里过得小心点。我有些恼怒,谁这么莽撞,就不怕砸到路人?对方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没办法,是琪琪,他得了自闭症。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你认识的。经他这么一提,我脑子里很快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我确实认识,而且印象深刻。

    我所在的那所小学只是个教学点,教的是一至四年级的孩子,那时,琪琪在山下的完小读六年级,每天早晚都能看到他。因为熟悉的缘故,我不顾对方的阻拦,执意要去看看。推开门,琪琪的母亲很快认出了我,迎上来和我打招呼。她脸上扑满了指尖大一块的黑斑,一绺绺的白发在头上招摇,显得触目惊心。这个曾经让村子里的男人垂涎不已的少妇,有一头飘逸的长发,一对呼之欲出的乳房,像柳条一样柔软的腰肢。她爱笑,笑声如晚风叩响一串串铃铎,脆生生地传来。她的苍老几乎让我难以接受,在我的想象中,她顶多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没想到时間对她如此残酷,草草地终结了她最美的年华。

    当我告诉她我想去看看琪琪时,她表情木讷,抬起右手指了指楼上,再没有说一句话,好像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我沿着木楼梯拾级而上,有可能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琪琪,刚上到一半,一只布拖鞋咚的一声向我飞来。我明白这是他给出的信号,意思非常明显,制止我侵入他的领地,捍卫他独立的王权,他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王。我再没有往上走,停下来张望。门是敞开的,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赤着双脚,一身皱巴巴的衣服,胡子长到了胸前,披到肩上的头发乱糟糟的,遮住了整张脸,除此以外,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有些不甘心,对着屋子喊,琪琪,我是张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进而像坟墓一样安静,没有任何声音。片刻过后,一个茶杯呼地甩了过来,顺着楼梯骨碌骨碌往下滚,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死死地关上了。

    我呆呆地站在楼梯上,屋里那个陌生的男子,似乎来自电影里的江湖。他的模样与举止,无法唤醒我的记忆,唤醒记忆的,是早晨的雾霭和黄昏的夕阳,是稻田里的牛羊和屋顶上的炊烟,它们见证过一个英俊的少年,背着蓝色的书包大清早从屋檐下出来,经过门口的桔园和菜地,顺着河流慢慢走远。或者傍晚从远处的竹林里钻出来,拖着长长的影子把牛羊和草垛甩在后面,笑着靠近屋顶淡青色的炊烟。他那个慈祥的奶奶已经活在了天上,成了一丝云彩,看不到他现在的样子,不会有泪水和悲伤。她看到的还是那个早出晚归的孩子,风风火火,蹦蹦跳跳,临走时追过屋坪替他理一下头发,扯一下歪斜的书包,偷偷地塞给他一两块零花钱,笑着看着他走远,眼角挤成一堆的鱼尾纹里荡漾着怜爱和幸福。

    走出那栋屋子,同行者告诉我,琪琪上初中时迷上了武侠书,天天做着武侠梦,嚷着要去少林寺学功夫。有一次偷了家里的钱离家出走了上十天,回来后他父亲把他锁在了屋里,他闹腾了几天,再也不肯出门了,任谁怎么劝都没用。家里人都认为他是在赌气,过些日子便好了,结果他再也没有迈出过那扇房门。

    我感觉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像被人突然抽去了骨头。我无心再走下去,告别陪同的熟人,匆匆离开了那个小山村。站在村口的竹林边回头望,山花凋零,燕子贴着稻田里的青草无忧无虑地飞,潮湿的云朵在天幕下摇摇欲坠。我试图从一个日子走回另一个日子,那是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我骑着一辆旧单车匆匆而来,河边的芦花在风中飞扬如雪。这样一片山水,停留过多少像我这样的影子,他们以骨骼或者灵魂的方式存在,成为一段遥远的往事,早已被我们踩在脚下。我们走过的大地不过是一座坟墓,上面长满了生生不息的草木。当一片云彩化作了雨水,一条河流流向另一条河流,便再也无法回去。回不去的,不单单是我,还有琪琪和他的家人,连同那些像风一样吹过不留痕迹的东西。

    从村子里回到城市,已是下午,我接到了妹妹的电话,阿包从那所学校里逃出来了,躲在一个叫牛头山的收费站附近。为了避免被抓回去,要我们五点半去那里接。

    我们准时在收费站附近的一户人家接到了阿包,回来的路上,他讲述了出逃的经过。因为在那里动不动就挨饿挨打,有一个比他小的孩子居然被铐在铁笼子里关了三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每天就靠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活命。他们担心再呆下去会死在那里,便趁中午都在睡觉时把床单取下来浸湿缠在窗户的钢筋上,将拖把把子插在中间,十个人轮流不停地搅,最后搅弯了四根钢筋,再抓着床单从窗子里跳到一楼,然后爬过铁门,往后面的山上跑。翻过几座山,天就黑了,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好趁着月色朝山路没有目的地往前走。天亮后他们觉得十个人一起走太打眼,便分成两拨。这样即使被抓到,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没想到另一拨果真被抓了回去,阿包他们误打误撞地跑到了收费站旁的一个村子里。

    阿包身上有不少毛病,只是他从不说谎,讲江湖义气,无论面对什么结果,都是一副敢作敢当的做派。我没有理由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他所说的和我此前见到的这类学校的报道差不多。一路上,他不停地絮絮叨叨,我无意于根据他的讲述去想象那所学校如何惨无人道地对待那些孩子,我又一次想起去小佳家里采訪时的情形。

    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二天下午,我顶着炽热的太阳,辗转找到小佳的家。那是个破旧的小区,楼道里乱七八糟地堆着耦煤,废弃的炉子,垃圾盆,霉点泛滥的纸箱,鞋底不翼而飞的拖板。上楼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老太太在给几盆蔫不拉叽的指甲花浇水,我向她打听小佳家的情况,老太太摇头表示不清楚。等我转身上楼的时候,她扑的一声把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爬到四楼敲小佳家的门,好一阵门才打开,从门缝里伸出一个男人的脑袋,我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脸,一股浓浓的酒气向我扑来。我简单地说明了来意,男人极其勉强地把我让进门。一个女人侧着身子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垂下的头发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餐桌和几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支离破碎地散落在地上,新鲜的裂口出卖了一个秘密,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吵。可能是因为某一句话或者某一个动作激怒了对方,从而招来了粗鲁野蛮的举动。

    我刚拉开话头,男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他蹙着眉毛,脸涨得通红,嘴巴快速地翕动,可能是酒喝多了,舌头不听使唤,蹦出来的句子像经文一般。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破译出他要表达的意思。大意是他不是没有管教,孩子要犯事,他也没有办法。如果不是面对面地站着,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父亲的嘴里说出来的。男人说完这通话,像一截即将完成腐烂的树桩,蔫蔫地杵在那里。这时候,女人开始哭泣,声音越来越大,接着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看那架势一时半刻停不下来。发生这样的不幸,我理解一个母亲的悲楚和绝望,无意再在她的伤口上撒一把盐,抚慰了几句后,转身默默地离开。

    刚出来把门关上,对面的门开了,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和我打招呼,你是报社的记者吧?进来喝杯茶吧。我犹豫了一下,心想正好借此了解些情况,便很乐意地进了屋。老人介绍说他是一位退休老师,一直和小佳他们做邻居。

    这个孩子是很顽皮。老人把茶端到我面前,当然主要责任在他的父母。他父亲喜欢喝酒,整天不做事,喝得醉醺醺的,母亲把时间都放在了牌桌上,孩子没人管。小时候作业没做好,接到老师的电话后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来孩子开始逃学,他爸知道后,把他绑在椅子上,拿晒衣架打得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被打怕了后,孩子开始夜不归宿,刚开始还去外面找一下,到后来干脆不找了。我劝过他们多次,对孩子,不能总是打骂,要讲清道理,但没有人听我的。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成天在外面流浪,我问过孩子晚上住在哪里,他说有时候住同伴家,实在没处去了就躺在桥洞里,破船上,或者是公园的亭子里,这样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不出事呢?老人边说边忍不住叹息。我在采访本上默默地记录着,很少插话。除了偶尔跟着老人叹息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告别老人时,我随口问了一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老人沉默了一会,收紧了眉头,朝门的方向瞟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如果不方便,那就别为难。老人说,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儿,十八岁去了外地,听说是在外面做些不正当的事,经常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找上门来。我在心里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刚上楼时那个老太太为什么在我身后扑地吐了口痰。

    当初妹妹提出离婚的时候,我反复劝她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我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囿于传统观念,顾及一个家庭的面子,而是替孩子的未来着想。她和妹夫之间,并没有尖锐到不可调和的矛盾,主要是双方的脾气都急躁,常常为了一点琐事针尖对麦芒,揪着对方的辫子不肯放手。盛怒之下,难免拿最恶毒的语言互相伤害,流血的伤口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结上冷漠和麻木的疮痂,以至于从曾经亲密无间的花前月下滑向水火难容的泥淖,最后不得不分道扬镳。有多少婚姻,正是沿着这条毫无新意的路径,跌跌撞撞地走着,后来彼此发现这条路并不通往任何地方,无奈之下,带着受骗的愤怒或者悔悟的泪水一拍两散。

    那是个冬天,妹妹和妹夫大吵一场后,拿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去医院看她时,妹妹再次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望着她眼角豆大的泪珠,我无言以对,默默地点下了头。妹妹像母亲,性子刚烈,我担心再这样拖下去,会酿成悔之不及的大错。再说,婚姻主宰着一个人的幸福,我无权将她俩硬绑在一起,剥夺她追求幸福的权利。

    离婚后,妹妹去了外地打工,我庆幸她又能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像折断了翅膀的鹰,伤口愈合后再一次在高天下飞翔。

    随着阿包越来越不听话,我开始替他的未来担忧。我从来没想过让孩子成龙成凤,包括我自己的孩子,我只想他们快乐地长大,自食其力,不会成为社会的害群之马。我不时会想起小佳接受审判的情形。那天,他的家人都来了,他父亲目光呆滞地坐着,母亲则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我看到了他的姐姐,一个模样姣好打扮妖艳的女孩。程序有条不紊地走完,这期间不管问到什么,小佳都用是或不是来作答,语气生硬,声音短促,像是从长锈的钢铁缝隙里挤出来的。结果,小佳被判了十二年徒刑。我满以为他听到这个判决后,会嚎啕大哭,脸色惨白地瘫倒在被告席上,结果他显得出奇的平静,犹如一潭寒冬的死水,连一道涟漪都没有。在被法警架走的时候,他回过头冲着坐在后面的姐姐喊,姐,我要吃糖子(糖粒子),那种梅子味的,记得给我送来啊。这是他在法庭上说的唯一一句完整的话。所有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聚焦,他并不知道,在最后一刻,他接受了那么多目光的审判。

    主审的法官和我熟悉,离开法庭时,我和他并排穿过长长的安全巷道,他对着我意味深长地摇了下头,我看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发完这个稿子,我离开了报社,总编再三追问原因,我找了个借口搪塞,我清楚,我不适合这个职业。

    妹妹最终放不下孩子,在外打了三年工后,又回到了这个家。

    一天中午,有人打電话给我,琪琪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我放下电话,默默无言,眼前老是晃动着他小时候那张活泼可爱的脸,一会又变成了小佳那张麻木的脸,阿包那张充斥着戏谑的脸。每一个孩子都是孤独的,世界是成人的世界,在成人的世界里,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他们面对得最多的,是听从,是完成,是对未知部分的向往、畏惧、甄别和选择。当最后一盏灯熄灭,黑暗笼罩下来,周围越来越冷,风像波涛一样一浪接一浪赶来。这是一个孩子无法承受的重。他们希望听到一声亲切的喊声,看到一盏明亮的灯在眼前亮起,躲到没有风浪的羽翼之下,紧贴着天鹅绒般的温暖。他们的世界一天比一天大,需要借助成熟的经验塑造和重建,来应对汹涌而来的生活,剔除里面的芒刺。可是,他们始终没有等到他们所希望的,只有越来越多的黑和冷,偶尔从周围传来陌生的哭泣和喊叫,这些都是和他们这样孤独无助的灵魂。他们只能流浪在自己的世界里,慢慢培养自身的抗体,去对抗黑暗、寒冷。最终,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定型,而这个世界,除了黑暗和寒冷,一无所有。

    妹妹听从了我的建议,拿着从学校追回来的那一万多块钱,陪着阿包完成了一次旅行,从那个遥远的大西北回来,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前不久,我看到阿包的朋友圈,他坐在高铁上,头伸出窗子,笑得很甜。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南方一座城市学厨师。我说好好干,他很快向我发来一个OK的表情。那是个华灯初上月出东山的傍晚,我正在河边散步,几个孩子欢笑着在前头奔跑,身边的樱花开得如火如荼。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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