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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鑫森短篇三题] 聂鑫森

    时间:2018-12-25 04:54:5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巨擘      在湘楚大学中文系,可称之为国学巨擘的,众口一声:非丰梓、颜石莫属!   何谓巨擘呢?就是大拇指。《孟子》云:“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也就是说,在齐国所有的“士”中,只有陈仲子是首屈一指的。
      丰梓,字森然,老家在湖北的荆州。
      颜石,字磊然,为湖南湘潭人。
      建于民国初年的湘楚大学,春去秋来,巍巍立于湖南湘潭之郊。
      以籍贯而论,颜石是本地土著,文雅的说法是“地主”,即本地的主人。而丰梓来自异乡,故自谓是“客卿”。
      这两个人年纪相仿,但模样却大相径庭。丰梓体量高大,蓄着长发,宽脸盘,高鼻梁,丹风眼,还留着一把油亮的美髯;加上西装革履,仪表堂堂,拿现在的说法是“酷”。颜石呢,中等个子,偏瘦,常年剃一个光头,面黄无须,喜欢穿青、蓝二色的布扣对襟外衣,脚蹬青布鞋,有如老僧。
      若论二人的读书,经、史、子、集,凡可称之为典籍的,几乎都读过,这是基本功。只要是国学方面的课,他们都可以上台开讲,语惊四座。若论他们研究的专项,丰梓重在对他自认为是经典的八部书的阐述和校勘。这八部书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昭明文选》。他常说:“八部书外皆狗屁。略可一读的还有《文心雕龙》而已!”颜石则对历代诗词、诗论情有独钟,从《诗经》一直到《清诗别裁》,可以如数家珍,他的《诗经新解》、《汉乐府考订》、《唐诗及宋词的承先启后》、《明清十家诗研究》等著作,广载声誉。
      说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一言以蔽之:剑拔弩张。学问大了,脾气也就古怪,谁也不服谁的气。或公开论争于报刊,或咬牙切齿于言谈。在内心深处,丰梓戏称颜石为“顽石”,颜石则把丰梓叫做“疯子”。
      有一次,中文系召开一个小型座谈会,目的是粗略梳理一下近百年来国学研究的流派和成果。丰梓和颜石,顺理成章地赫然在座。
      颜石一手捧一把小巧的紫砂壶,侃侃而谈,到结束时,忽然说:“近百年来,研究国学之大家,多出于湖南,而与之相邻的湖北,则鲜少矣!”
      脸色铁青的丰梓,蓦地站起,说:“湖北虽少大家,鄙人即是!湖南虽多名流,却并非颜兄。”然后,才坐下来,引经据典地说到正题上去。
      即便是平常交谈中,两个人也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仰人鼻息。
      一次在教研室,丰梓为年轻教师解析中国古史的纪年渊源,声若洪钟。待求教者走后,教研室只剩下颜石和丰梓。
      颜石说:“丰梓兄,中国历史记载,是什么时候开始准确的,可否赐教?”
      能言善辩的丰梓,一时间愣住了。
      颜石端起紫砂壶,啜了一口,说:“你不肯示我,我则可以告诉你,是从《诗经》那个时代开始的。《诗经》上说:‘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是正确的记载,从天文学上已得到了证实。”
      丰梓一口气把美髯吹得老高,说:“什么学问,呸!”
      颜石不由得哈哈大笑。
      丰梓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几天后他正经地问颜石:“杜甫有诗句云:‘饭抄云子白,瓜嚼水晶寒。’这‘云子’请示我作何解?”
      颜石一下子噎住了。
      “我告诉你吧,宋人庄绰的野史笔记《鸡肋编》一书中,如是说:‘世莫识云子为何物。白彦悖云,其姑婿高士新为吉州兵官,任满还都,暑月见其榻上数囊,更为枕抱。视之,皆碎石,匀大如鸟头,洁白若玉。云出吉州,土人呼云子石。”’
      颜石说:“野史笔记也拿来当宝贝,兄之名言‘八部书外皆狗屁’,该作何解?”
      丰梓昂起头来,一笑,说:“兄却是连狗屁都不懂呵。”
      他们虽都住在校园,却从不互访。其实,他们也不访别人,也从不允他人来访。每夜,青灯黄卷,不是读书,便是著述,常不知东方之既白。他们的生活形态和处世风格,也如出一辙:家事大小,收支几何,一概不管;除痴心学问之外,对学校、社会、国家无半句评点,在他们眼中一切都很可爱,能安稳地放置一张书桌即是人生之大幸,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1957年反右,他们的形象,无非是个年老的书呆子而已,“白专”是真,但“反党”的言行是绝对没有的。何况他们无党无派,也不是领导者,名气又大,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去触犯他们。
      岁月是什么?于他们而言,是留在发黄书卷上的红圈红点和“朱批”,是一本本纯粹的考订学问的著作,是隔三差五彼此对于学问的攻伐和坚守。
      文化大革命骤然兴起的时候,丰梓和颜石年近花甲了。
      教师中的造反派,还有红卫兵小将,给他们安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往日的“国学巨擘”,这个劫难是躲不过去了。抄了他们的家,烧了他们的书,还让他们去游街。
      两家的书,堆在大操坪上,淋上汽油,一点火,便烈腾腾地烧了起来。
      他们被押解到现场受教育。
      戴红袖章的人,问他们有什感想?
      丰梓说:“好!焚书,天下之壮举,革命行动啊,要不怎么叫‘文化大革命’?”
      颜石说:“这些书,早就装在我们的肚子里了,我们人不死,安可忘?”
      四周响起一片愤怒的口号声。
      有人献计献策:丰梓和颜石不是一对老叫驴吗?几十年来互相咬和踢,水火不容,就专开他们两人的批斗会,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进行揭发与批判,一旦有了确切的证据,看他们还敢气焰嚣张。
      大礼堂里,白纸黑字的巨大横幅悬挂起来,“批判反动学术权威丰梓、颜石”,两个人的名字上,划上了粗硬的红“×”。来的人真还不少,黑压压一大片。
      丰梓和颜石胸前挂着黑牌子,被押解着站到了台上。人们发现,丰梓的长发、美髯不见了,那是被红卫兵强揪着剪掉的;颜石的光头上,被人扣上了一顶脏兮兮的蓝色工作帽。
      主持人是中文系的一个青年勤杂工,现在却是系“造反有理战斗兵团”的司令了。他嘶哑着喉咙命令丰梓和颜石互相揭批,戴罪立功!
      丰梓和颜石面色和善,目光清亮,无一丝慌乱,似乎是相邀登高赏景。
      “丰兄,您请。”
      “您请,颜兄。”
      边说边互相拱手、点头,谦谦然。
      丰梓说:“颜兄,那我就先说了。”他的右手作了一个捋长髯的动作,可长髯在哪里呢?
      台下有了隐隐的笑声。
      “说到中文系还有我钦佩的人,第一个便是颜石先生。古人说勤能补拙,他不拙,是既敏且勤,学术上的成就能不煌然若炬吗?他的《诗经新解》,我是反复读过的,想找出有什么错谬之处,没有!堪称‘完璧’,是可以传之不衰的。当然,其他学术著作,亦如此。说他是‘学术权威’,一点不假;说他‘反动’,则不确。”
      主持人一声大吼:“这不是评功摆好会,胡说八道。颜石,你说!”
      颜石下意识地左手半合,那是个把握紫砂壶的姿势,壶没有,于是使劲地握拢,变成了一个拳头。
      “丰梓兄,你的话被打断,只好由我来说了,请海涵。”颜石侧转身子,恭恭 敬敬地向丰梓鞠了一个躬。然后,再摘下那顶工作帽,丢到地上,面对台下,款款而言:“丰梓兄的学问,浩瀚而精深,我岂能望其项背!我常对丰梓兄说三道四,是学术上的探讨;他的成就还用得着我来夸奖吗?将与时间并存。他的《校勘学》、《昭明文选述评》,皆是扛鼎之作,字字珠玑。就做人而言,当他知道中文系某些工人同志家里有困难,总是悄悄地去送钱送物,用的是自已的工资和稿费,主持会议的司令,不就是受惠者之一吗?如果说这也是‘反动’,那就冤哉枉也!”
      主持人涨红了一块脸,跳起来吼道:“这是贿赂劳动人民。把他们押下台去!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颜石、丰梓!”
      他们被押下台,关在同一间“牛棚”里。
      两人相对而坐。
      颜石说:“这些不知廉耻的家伙,真乃古人所谓之杂种。”
      丰梓点头,说:“‘杂种’一语之始,恐怕是《投瓮随笔》中所说:‘今人詈人之桀猾不循理者,日杂种。’”
      颜石哈哈一笑:“《晋书・前燕载记・赞》称:‘蠢兹杂种,奕世弥昌。’应是‘杂种’最早的出处了。”
      “颜兄所言极是。”
      奇怪的是他们的外貌,自那次批斗会之后,彼此有了根本的改变。丰梓不蓄长发、长须了,把一个头剃得泛着青光,上唇和下巴无须无髯:而颜石倒留起了长发、长胡子,居然蓬蓬勃勃,无半点霜痕。如果远看,常让人产生错觉,以为丰梓即颜石,颜石即丰梓。
      他们在无别人在旁的时候,互相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丰梓兄,你有好头颅,不教白发催人老。”
      “岁月不饶人呵。可颜石兄元气犹旺,更喜春草腮上生!”
      “哈哈……”
      “哈哈……”
      
      不落的校匾
      
      江南大学正门古雅的门楼上方,那块镶着竹节边,蓝底金字的校名横匾,被愤怒的红卫兵小将用长竹竿捅下来,“嘭”地掉落到地上,并被杂乱的铁锤砸得稀烂。其时为1966年深秋的一个上午。
      已过花甲的园林设计系教授陈迩东,字向明,和许多同仁一起,被勒令站在现场,接受触及灵魂的教育。
      滞云低垂,秋风萧瑟,四周冷气森森。
      悬挂了几十年的横匾,虽已老旧,但“江南大学”那四个颜体楷字,却依然朴茂端庄,显出一种大家气派。可在突然之间,就这样消泯了。而题写此匾的吴雨僧,字草蓑,曾为江南大学校长,亦是著名古典建筑学家,在刚解放时因病厄而鹤归道山。
      斯人早逝,而留下的唯一手泽遭此劫运,怎不令陈迩东痛心疾首。他于建筑系毕业,再考吴先生的研究生,然后留校执教。他之所以能在古典园林设计上,异军突起,当然源自恩师的耳提面命。师生相处,曾绵延二十余年,情同父子。除专业之外,他们业余爱好亦声气相通:爱下围棋,酷好书法。只不过,吴雨僧的书法面貌,出于唐代的颜真卿,肥厚朴拙,但却融入了宋代黄庭坚行书的意味,有了几分飘逸和灵动。而陈迩东自小因父亲课读,研习唐人褚遂良的楷书,瘦劲而妩媚,但又化入了颜字的厚重感,自成一格。
      吴雨僧辞世之后,陈迩东每当走过江南大学的校门,必肃然止步,必引颈凝望吴先生题写的横匾,必用手指凌空摹写数遍,崇仰和怀念之情油然而生。风、霜、雨、雪、晴,这横匾在陈迩东的眼中和心中,总会呈现出不同的风韵,鞭策他于学问上矢志精进。
      每立于门楼前,吴雨僧的话语,便会从遥远的地方飘袅而来,亲切而沉缓:
      “以‘江南’而名,是乃斯校位于江南也,更昭示治学如江南风景,东风骀荡,百花争荣,永具春之活力!”
      “大学’者,非大学校也,乃研究大学问之处也!”
      当野蛮的长竹竿捅向横匾,年衰且多病的陈迩东顿觉胸口疼痛,浑身颤抖不已。当凶狠的铁锤,砸向躺在地上的横匾时,他号叫了一声,口中喷出殷红的血,然后扑倒在地,人事不省。
      陈迩东被送进了校医院抢救。
      他依稀听见有人说:“这就叫触及灵魂,让他们刻骨铭心。”
      昏迷中的他,眼角涌出了辛酸的泪,又浊又稠。
      他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稍有好转,红卫兵小将便勒令他出院。出院后,除参加各种形式的批判会、学习会之外,当然不能让他闲着,必须参加体力劳动以改造思想。鉴于他年老体弱,予以优待,专门打扫园林设计系教学大楼的厕所。从一楼至六楼,每楼都有厕所,必须清扫干净,并警告他时时会有人来检查!
      陈迩东说:“这叫‘斯文扫地’。一个教授,连地都扫不好吗?你们只管来检查就是。”
      教学大楼昔日的热闹,早已不存,教师不必教书,学生不必上课。闹革命的闹革命,闲着的只管到处游逛,真正呆在这栋大楼的没有多少人。可厕所的设计原本就宽大,一色的水泥磨石地面,都由陈迩东一人统管。
      上午八点钟,陈迩东准时来上班,厕所就是他的工作间。从一楼到六楼,打扫、冲洗、擦抹,然后,在窗台上摆上自带的盛沙的小瓷碗,插上一根卫生香(自个儿掏钱买的),点燃了,便飘散出淡雅的香气。
      当清扫好六楼的厕所,他看看表,才十点来钟。他看着、等着地面上的水迹渐渐干了,便用桶子打了半桶水,把拖把浸入,然后双手提起拖把,在桶边捋去多余的水,敛神屏气,在又宽又平的地面上写起擘窠大字来。全是颜体的“江南大学”四个字,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待地面写满了,字迹未干,他又来来回回地看。他虽幼习褚遂良的帖,但颜字也是熟悉的,形似神也似。他自言自语:“对于一个积数年功力的书家来说,可以把任何握在手里的工具,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的毛笔,拖把亦如此。此中的奥秘,他人怎知?”
      他提着桶子和拖把,又到五楼。厕所先前洗擦过的地面上,水迹早干。他开始用拖把写黄庭坚的行书“江南大学”四个字。吴先生在世时,多次对他谈过黄字的结体之妙,笔划呼应的气韵之美,他是牢记在心的。到底年岁不饶人,把地面写满后,腰酸手乏,于是靠着墙,点着一支烟,歇一歇。卫生香飘出袅袅青烟,甜甜的香味令他浮想联翩,这是厕所吗?不是,正如吴先生所言:善读书者,何处不是书斋!
      从六楼到一楼,颜字、黄字交替着挥写。肮脏处亦为净土,平常心便是菩提。
      中午了。
      时间过得真快。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并不是等量的,佛家说“坐禅一日如弹指间”,是由衷之言!
      按规定,中午他不得回家,于是去学校的食堂吃饭。吃完饭,他再次走进这座教学大楼,又开始了对各厕所的清扫,不,是握笔习书!这种重复,对于他来说,不是惩罚,而是享受。
      傍晚,回到家中,先洗澡,再用餐。用完餐,和老伴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
      老伴问:“他们没难为你吧?”
      陈迩东微微一笑:“没有。他们偷着来检查了,说我干得很认真,干净得一尘不染。”
      然后,他走进书房,点燃一根卫生香,坐在书桌前,摊开十几张以往所摄的门楼照片,细细品赏吴先生所书的“江南大学”四个大字。看得有了体会,便磨墨抻纸,用毛笔临写吴先生的手迹。临一 遍,摇摇头;再临一遍,还是摇摇头。他叹口气,说:“学先生书体的不易处,在于笔酣墨畅,道密锐利,然而不失悠淡雅逸,我得拼尽全力打进去!”
      日子如流水,哗哗而去。
      江南大学要成立革命委员会了。少数老干部“解放”了,结合进了新的领导班子;还有教师中的造反派人物、红卫兵小将,成了这所百年著名学府的执牛耳者。
      一个上午,正在扫厕所的陈迩东,被叫到了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
      园林设计系的一个青年教师,眼下已是革委会副主任了,严肃地对陈迩东说:
      “老陈,经研究,交给你一个光荣任务,由你来书写校牌‘江南大学革命委员会’。”
      陈迩东冷冷地望着对方,说:“我是你的师长辈,应该称我为‘陈先生’,无论何时何地,人总不能欺师灭祖。”
      对方瞪圆一双眼,喉结上下蹿动,好容易才把一口怒气忍下去。
      陈迩东说:“这一行字中,只有‘江南大学’我还写得略可入目,其余的字则写不好一就免了罢。”
      “看样子,你还想把厕所一直扫下去?”
      陈迩东点点头,说:“唯扫厕所我力所能及,就这样也很好。”
      说完,掉头便走。
      几年后,陈迩东因患癌症而骤然辞世。
      待到“四人帮”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终于寿终正寝。
      陈迩东的老伴,携一卷宣纸和一封信,交给了现任的校长。
      信是陈迩东临终前留下的。信中述说了吴雨僧先生的功迹和作为学生的无尽缅怀,以及对吴先生所书横匾被毁的彻骨之痛;并立志改换书风,以数年之力临写吴先生“江南大学”四字,以为校史立此存照……
      校长小心地展开宣纸,果然是“江南大学”四字,与吴雨僧原迹如出一辙,字的大小、书风、运笔,无一处不形神俱备。而落款仍是“吴雨僧”,并钤上了“吴雨僧”一印。信中说,印是特请吴先生后人寻出原印钤上去的!
      校长的脸上,老泪纵横。
      不久,重新制作与原物无异的“江南大学”横匾,悬挂在学校正门的门楼上方,并举行了隆重的典礼仪式。
      陈迩东的老伴,每当走到门楼这地方,必肃立良久,抬眼凝望横匾上的“江南大学”四个字,然后轻叹一声,说:“日月流转,师道不殒!”
      
      活魂灵
      
      一
      “古今香”茶馆,暗淡而斑驳的金字牌匾蜷缩在晓雾中,苍灰色的门楼写出时间的郁积。厅堂里摆着八九张八仙桌,桌面开出宽宽的坼,完全可以想象,它吞噬过多少茶客的生命,同时它的生命也正走向衰亡。桌腿歪了,桌腿短了,桌腿裂了,总有一天它会轰然塌倒。这地方有喝早茶的习惯,每张桌子旁坐满了人,大瓷壶与各色茶杯懒懒地站在桌而。跑堂的拎着长嘴大铜壶穿行在人丛里。人声嘈杂,听不清谁在说,或说什么。
      老更夫七驼子跌跌撞撞地进了茶馆,手上拎着一面破锣和一个旧木梆,脸上青中透白,白中见紫,可见出许多的神诡与恐怖;杂乱的头发与蓬松的胡须,又让人觉得他仿佛与时间同在。你问他贵庚多少,他摇头;你问他打了多少年的更,他亦摇头。他只记得他的那座石块垒砌的土地祠,以及他巡夜的路径。锣和梆,敲缺了嘴里的牙齿,敲驼了一张背。除了一条影子属于他,什么再也不属于他。他是乡中唯一的跨越阴阳两界的人,谈到鬼魂一类话题,他便是一个权威。见七驼子来了,独臂石老六招呼一声:“七哥。这里来!”七驼子头一昂,用嘶了的喉咙说道:“我又撞着游魂啦。奇绝怪绝!”众人纷纷往七驼子身边靠,有的还把早点端到七驼子面前。七驼子灌了口热茶,拎起一个包子,细咽慢啃之后,这才说起来:
      嗨嗨。奇绝怪绝,我又撞见游魂啦,实实在在,真真切切,若说半句假话,我七驼子永世伸不得腰!
      各位可记得,几年前一个伏天的晚上,我巡逻疲乏了,坐在一个南瓜棚下歇憩。忽然看见三个无头的汉子在身边走过去,穿着囚衣,戴着脚镣,就知道是县府新近捕获的三个惯盗,我就晓得三日后必砍头正法,果然是头落了地。当时我就说了,你们还记得不?
      还有一回,是一个腊月深更时分,我从坟地走过,突然飘出一个漂亮的女人,拦住了我,眼媚媚的,脸上红是红、白是白,想打我七驼子的主意。这场面我见得多,晓得鬼魂是一股阴气,要用阳气鼓吹才得脱身。于是我鼓起腮帮朝那女人吹气,三口气,火辣辣三口气,就把那鬼魂吹灭了!
      昨夜,我又撞见了游魂,是谁?莫急,凡事总有个根由!
      你们还记得不?早几年,湘军在这地方招募兵丁,一共募了两个。一个是石老六,―个是石勇。待到打开南京城,石老六丢了一条胳膊回来了,石勇这小子却死在长毛皇帝的城头下,连尸首都没有找到,造孽造孽!丢下老母、娇妻、幼子,一个人走到阴曹地府去了。县里下了旌表文书,石家立了块小小的石碑。祠堂的公田,每年拨出十几担谷给石勇的家眷,日子还算是过得去。
      石老六,可惜你一条好胳膊!
      昨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天上真他娘的黑得像锅底。三更时分,我巡到坟山,远远见一个人影闪在石勇的墓前,抱着那块小石碑哀哀地哭。我以为有人盗墓,就偷偷地靠上去。睁大眼睛一看,那人头发蓬乱如野草,衣衫破得像一张渔网,丝丝条条在风里飘动,好吓人。那人偶一回头,双眼射出电火,竟是石勇!错不了,是石勇。吓得我趴在地上再不能动弹,裤子都尿湿了。等到我缓过神来,坟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我忙对着石勇的坟磕了几个头,逃了回来。
      石勇忠魂不散,为的是哪桩?我想来想去,一是尸骨无着,他九泉下如何安身?二是牵挂老母,寡妻和幼子,祠堂是不是照料好了?三是家乡热土,哪有不想念的?
      这地方毕竟出了两条好汉,石老六活得威武,虽然丢了一条胳膊;石勇死得壮烈,可惜尸骨遗散。石家祠堂洪福齐天,四方传名。当年曾大帅治军手段狠辣,若有逃兵,捕回正法不说,四邻连坐,地方豪绅受罚,了不得!
      石勇的忠魂归乡,我们大家都要扪心自问:有没有做对不起石家的事?见了他老娘,是不是有礼性?见了他寡妻,是不是生了邪念?那细伢子是不是看得比旁人低贱?有道是人不知鬼知,欺瞒不了的!
      你们说呢?
      
      二
      夜幕降临,石块砌的土地祠阴森可怖,石墙的缝隙里长出瘦劲的杂草,色如漆墨;神坛上泥塑的土地菩萨,龇牙咧嘴,一失其慈颜善色,竟如魔怪。神案上的烛台上燃着半支残烛,火光暗微,摇曳出满墙的阴影。独臂石老六和七驼子席地相对而坐,各人面前搁着残缺的油乎乎的小酒盅,一把高颈锡壶里盛着烧酒。两人默然地喝酒,石老六脸色阴冷,七驼子从容闲静。石老六待喝过了第三盅酒,重重地搁下盅子,叹了口长气,说:
      七哥,你问我为哪桩提壶酒来请你喝?我哪有余钱,是赊的。心里闷得慌,有话要对知己讲,所以就找到你门下来了。
      七哥,你讲你看见了石勇的游魂,又看得真切,这件事好稀奇。
      那年到县上去从军,是你送我们两个去的。一路上石勇总是流眼泪,也怪不 得,他才结婚两年,一个崽才一岁,上有高堂,他舍得?可是没办法,族长石文礼就挑中了我们两个,不去会有什么结果?你是好人,你说:“石勇伢子,你放心去,屋前屋后我每晚多走几回,哪个杂种也不敢去讨便宜的!”
      到了军营里,我们分在一起,练兵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亲得像兄弟。打南京时,我们驻在雨花台那地方。曾大帅的老弟曾国荃,人称“九帅”,领着孤军深入,实在是险得很。南京城也不是豆腐做的,久攻不下,伤亡了许多弟兄。深夜,石勇把头偏到我枕头边,说他想老娘、想老婆、想崽;又说他还年轻,不想死。我比他年长几岁,只好吓唬他万不可当逃兵,当了逃兵害家人害族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哭了,低低地哭,我用手掌替他抹泪水,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入睡。
      后来南京城里粮草断了,外援又没有,长毛的士气也快尽了。于是,曾九帅命令挖地道通到城下,塞满炸药。我们伏在不远处,一等城破,便冒死往里冲。
      那一天,山崩天裂,炸药引上了火,好一阵疯狂,城炸开一大块。硝烟遮天盖地,五步之内,什么也看不清。催阵的角鼓他娘的响得鬼哭神愁。我喊一声:“石勇,跟着我,别怕。”没人应,我回头一看,石勇不见了。这时呐喊喧天,刀矛铿锵乱响,石勇是冲到前面去了!顾不了许多,我拔刀就跟着人潮往缺口的地方涌。
      好一场恶战,长毛的本事了不得,死守不放,血水溅起好高,也不见退缩。
      我一边冲,一边喊:“石勇――我在这里――”
      石勇到底没有喊应,我却被砍掉一条胳膊!幸亏有两个平日要好的兄弟,把我救下了阵。南京城终于打开了,从上到下放手抢金银财宝。我却被送了回来,拿了一点遣散费。石勇自然是阵亡了,只是找不到尸骨。死尸堆积如山,往哪里去找?
      这辈子我有两件憾事:一是不该掉了条胳膊,成了一个残废,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一家老小叫寒啼饥。直是一日不得一日过,谁来管你?讨米都没有人散发!二是掉了条胳膊后,就不要让人救下,干脆血染战场一死了之,倒还给家里人留下了生路。树碑立传,祠堂供谷,几多自在。石勇死得好,如果像我这样伤残了回来,一家人能有今日?!
      七哥,你说是不是?
      如今石勇的游魂归乡,是忠烈的兆象,恋乡土,挂牵家人,又是―个衣冠冢,他能没有怨恨?七哥,这游魂是惊不得的。你的锣和梆是不是轻些敲打,若碰见了石勇,你就避远些。也告诉四邻八舍,晚上早归屋,免得冲撞了石勇。石勇是我的好朋友,我就拜托你了。来,来,来,干!
      七哥,还是你好,无牵无挂。河里洗澡庙里歇,硬是修来的福气,别人想都想不来。你知人,又知鬼,通阴阳两界,几多了不起。连族长石文礼,也敬仰你几分!
      干!今晚上我们兄弟俩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三
      族长石文礼家的厅堂。厅堂很宽大,正面的神龛上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很威武的虎爪神案上搁着铜香炉、铜烛台。另两面的墙上,挂着各色字画与对联。有一副对联写着:“月无贫富家家有;燕不炎凉岁岁来。”隶书,极古雅端庄,是石文礼手书。挨壁全是一色的红漆樟木太师椅,墙角立着古色古香的高几,上搁一盆菊花,姹紫嫣红,很是中看。
      已是深秋,石文礼穿上了锦缎长袍,长袖里塞着袖炉取暖。七驼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屁股稍稍沾着椅边,极恭谦的样子。石文礼抽出一只干枯的手,捋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说:
      七驼子,我今天把你喊来,听了你讲的一番情景,我是明白了许多的事理。
      你果真看见了石勇的游魂,这也是你的造化。石勇是一条刚烈的好汉,当年族里送他从军是送对了,无愧桑梓,光增乡邻,可歌可泣,实乃我族之大幸也。
      你刚才说,前天夜里,石勇到了他家的后门外,呼唤他的寡妻。是石娘子告诉你的?这也不奇怪,思家之心,人皆有之。为国为家,壮士之本性,老朽十分懂得。可贵的是石娘子,女中之丈夫,能从容对待,告其丈夫;老小俱安,祠堂各方照看,你可放心而去。并剪发为誓,表示守节之宏愿,立意孝顺石母,抚养幼子成人,使石勇痛哭流涕,然后杳然而逝,可钦可佩。以后巡夜,你见着石勇的游魂,也望好言劝慰,使其不再骚扰乡邻。尧天舜日,各自安居乐业,岂不是大大的善举?
      族里每月拨些香火钱给你,你在土地祠日夜使香火不熄,以求石勇保护这一方乡土。自然留有一些余钱,你可沽酒买肉。自乐其中。七驼子,你看可好?
      由于我年事渐高,族里财务管理甚少,所以弊病在所难免。前几日,我亲自审核公田收益及发放赈济的谷物数目,发现堂弟石文斌克扣石勇家活口之粮。查明后,我狠狠地训斥了他,令他登门赔礼,并将吞并的粮谷如数补给。还有石勇之子,已到发蒙时候,因有些富户作梗,竟不得入族中之蒙馆。我也苦口婆心予以游说,己获同意,并赠送文房四宝及新衣新裤,以表哀贫怜弱之意。
      还有,石勇之墓当初因过于匆促,一石碑,一土丘,也显得太寒怆。我已决定由族中拨款,大修墓冢,石砌墓室,重勒石碑,以便忠魂有安身之所。并请雕匠雕出石勇木质真身,以楠木大棺葬之。碑文由我亲自来写,文曰:“吾乡石君勇,忠武之壮士也。受命于天时,崛起于行武。于乡,睦于邻;于家,孝于母。晨耕暮作,而不窘贫困。于军,亲于友,血刃肉矢而呐喊冲撞于前,硝烟漫卷,置性命于不顾,一腔忠烈令山河黯色,可惊神,可泣鬼。南京破城之日,即是石君殒命之时,县府旌表,四乡悲恸。呜呼!碑石之不朽,石君亦不朽也。”
      七驼子,你看如此安置,善否?
      你肯定会再遇石勇之游魂,那就拜托你将我的苦心告他。
      唉,石勇,乃吾族之楷模也。
      你知道邻近的花石乡,因有一逃兵,四邻连坐,缙绅受斥,其人斩首示众,一家流离失所,惨矣。
      来人哪,送七驼子一些酒钱。七驼子,你系一方之安危,可谓任重而道远也。
      
      四
      石勇墓地。深夜,雪花飘洒,朔风呼啸,远近一片朦胧。石勇墓已修茸一新,庄严、肃穆、气势巍然。墓地有石围一圈,面对碑处,留下一缺口,有石级通入。墓丘也是石头砌成,中有宽敞的墓室,后面有石门可以开启。墓碑是一块极厚重的花岗岩石,正面刻写着:“石勇壮士之墓”;背面是石文礼的碑文。雪花在深黑的夜色上飞舞,如蝶。墓丘上,墓碑上,墓围上,覆上了一层软软的雪花,衬着黑夜,分外耀目。不远处响着断续的锣声和梆声,那是七驼子在巡更,嘶哑的喉嗓颤动在寒风里,似有似无,似远似近。隔着墓围,石老六凝视着在那一面飘着的一个影子,低沉地说:
      石勇老弟,好多年不见了,几多想你啊。你如今从异地漂泊回乡,一路风霜,好不辛苦。打从南京城下那炸城的炮烟过后,我就知道你死了,死得没有了踪影。花名册上没有了你的名字,县府的旌表文书上,这坟的石碑上,却永远地写着你的名字,你不应该抱怨。
      你死了。族长说你死了,你老娘你老 婆你崽说你死了,七驼子也说你死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侬“死”得好,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老六不是活着么?少了一条胳膊,成了一个废人,老父老母风烛残年,妻儿一大帮,我却不能为他们挣得一口饱饭,真悔啊。族里不管我的死活,因为我是―个活人,邻里也不怜恤,以为我打南京发了横财,金银遍地,难道没有捞一把!如果我像你一样死了,几多好,族中供谷,四乡敬仰,家小无忧,可惜我没有战死,只掉了一条胳膊,这就凄楚得很。现在我时时想死,可是又不能死,死了有什么用,只能苟活下去了。你却可以死,因为你已经死了,活和死没有什么区分。
      石勇老弟,你死得值。族中的供谷,足以养活你老娘、老婆和崽。你的崽居然入了蒙馆,一个钱不花,说不准将来金榜题名、御街打马,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还有这墓,修得几多有气势。石文礼让我当督工,计算让花白银一千两。本乡本土的士绅死了,能修这种墓的人有几个?你该知足了。你看这墓室,这门是活动的,门边有个小机关,按一下,石门开了;进去后,门左边还有一个小机关,再按一下,门关了,外面就再也打不开了。这地方好,清静,没有烦恼,真是天堂。逢年过节,有人祭奠,有人哭,芳名传万古千秋。哪个不眼红啊,我的石勇老弟。
      我晓得你还年轻,你老婆也年轻,你一门心思放在她身上。你想,你已经是阴问的鬼了,还舍不得这点阳间的情分?就算她有点什么响动,你能管得了?况且老弟嫂一心守节,平素足不出户,一心孝顺你的老娘,一心带好你的崽,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佛门子弟都四大皆空,何况你是一个鬼!
      老弟,你风霜雨雪四处漂泊,穿无穿,吃无吃,有什么意思,人世间是大苦海。我石老六天天在苦水里煎,死又不能死,活又不像活。唉,命哟。
      你死了好。
      你知道花石乡那个叫马烈风的,当了逃兵回来,最后怎么样?砍了脑壳!一家子没有活路,做不起人,老爹上吊,老婆投河,一帮子儿女离散四方。曾大帅的军法厉害,哪个不怕啊。
      你死得好。
      这墓几多入贴,避得风雨,躲得冰霜,没有苦楚,没有忧烦。我老六死后,顶多一领草席一卷,抛到荒郊野外喂狗,哪个还记得我打南京城丢了条胳膊!
      我求你了,我跪下求你,为了四乡安静,为了你一家老小,再莫游荡了,魂安正穴,才是规矩。你要明白事理,顺应乡情。
      来,我给你打开墓门,你仔细看看这里,这地方千金难买……
      石老六从雪地上爬起来。走到墓门边,按了一下开关,石门轰然而开。然后,一个人走了,走进风雪深处去了。
      七驼子的锣声、梆声,喑哑在漫天风雪里。夜好沉重好深邃好凄寒。
      
      五
      “古今香”茶馆。许多年过去了,俨然昔日风貌,时间的流水凝然不动。早晨,天上只有些微光亮,厅堂里亮着三角风灯。一张张麻木的脸泡在茶香与灯光里。人声嘈杂,不知谁在说,或说什么。
      七驼子坐在一个墙角里,脏乎乎的手把着一只茶杯,脸色青黑如鬼,双眼深陷下去,衣衫破烂且腥臭。没有人再来烦扰他。他一个人饮着茶,说着疯话:
      石勇死了,石老六死了,石文礼死了,石文斌死了,独我还活着。你问我活多久了,不晓得。你问我还要活多久,也不晓得。先前因为打更,才想起自己是个活人;现在更也不打了,也就是―个死人了。
      不打更,我每夜都在外面走走看看。
      我看见石勇的老娘了,她说:“崽,你命苦,我们晓得你回来了,然后又让你走了,娘对不住你。”
      我开见石老六了。他告诉我,石勇总是找他吵,吵得他不安宁。还说,要扯他到阎王那里去打官司。
      石文礼和他的堂弟石文斌,一见面就用算盘算谷账,颈上的青筋暴起好高。石文斌骂他堂兄:“又要当婊子又要起牌坊,那年克扣谷子是你的主意,最后却栽在老子身上!”
      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其实我是不死不活。
      你们这些狗日的杂种,你们晓不晓得,石勇是怎么死的?那游魂又怎么没有了?惨哇,苦哇,造孽哇,是你们害他死的!你们笑,笑什么?笑你们自己!笑我们大家!
      你们也会死!我们也会死!
      我咒你们!我咒我!我咒!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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