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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

    时间:2020-11-04 03:48:5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羌人六

    1997年秋末的一天傍晚,太阳刚落山,白昼的身影只在对岸山顶的那一小块穹隆,留下一抹淡淡的鱼肚白亮光,晚霞涂抹得鸡冠一样的巍巍山巅,渐渐开始贫血、干枯,显露出本来的峥嵘、苍茫。山脚下,一条逼仄蜿蜒的河谷顺势而下。在这川西北的群山腹地,在这宁静偏远的河谷地带,盈盈暮色开始生长,静候夜晚降临。

    一日将尽,倦鸟归巢,炊烟自河谷人家的烟囱缓缓升起,爬升的巨擘,很快让风吹歪了脖子,雾霭一般白茫茫的斜斜的盘旋在山腰。牛的叫声混合着狗吠,从很远地方打架似的撵了过来,贴着男孩水生家石灰刷过的墙根,顺着那一遇下雨天会爬满蜗牛和鼻涕虫的墙根,很快的,也被这个季节冰欠欠的凉风吹远了。

    穿过梅镇的河叫喇叭河,远远看去,喇叭河鹅卵石密布的河床似一把蒙古骑手的弯弓,又像一条游走在山脉缝隙的史前巨蟒。夏天,镇上的人们三五成群来到河里游泳、抓鱼、洗衣服、纳凉,贫乏的年代喇叭河的存在对大山里的人而言无疑是种难得的恩惠。

    喇叭河水深流缓,适合水族繁衍,鱼类繁多,母猪鱼、肉鱼子、黄辣丁、磁巴子、草鱼……也有水蛇、水老鼠、娃娃鱼之类的“怪物”。晴朗夜晚,河里常常传出婴孩般的哭泣,是为娃娃鱼的恶作剧。1995年夏天,水生幺爸用背篓在水边轻而易举捞起条娃娃鱼,挨边二十斤,舍不得杀来吃肉,寻思卖给专门经营野味的餐馆得一笔浮财,夜里却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梦见一个穿着绿肚兜的碎娃娃给自己磕头作揖,翌日清晨,水生幺爸不顾家人阻拦,将暂养在水缸里的娃娃鱼拿去河边偷偷放生了。

    山中无雨的日子,喇叭河清澈见底,却也危机四伏,毕竟水大,家长们担心小孩儿背地里下水玩耍,于是编出许多关于水鬼的故事。家在河边,这方面的事水生自然听过不少,当然,孩子们喜欢听些神神秘秘的事情,不止能够满足好奇心,有时也吓得睡不着觉。最让水生记忆犹新的,是外婆几年前跟他讲过的一段经历。

    水生外婆,懂阴阳之道,是镇里的“大仙”,有人病了,吃药久不见好,去找水生外婆化碗水拿回家喝了,几天就痊愈。背地里,一些人将水生外婆贬作“神婆”,说她封建迷信,当然也有很多乡亲父老对老人十分敬重,称她是“活菩萨”。

    外婆向水生讲述的那段真实经历,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

    “1987年 5月下旬,你出生那天傍晚,我在河边摘桑叶,心里像有预感似的,桑叶也不想摘了,我就背着半背篓桑叶,顺着河边急急忙忙往你们家里走,想来看看你妈,天要黑了,风把河边茂密的芦苇杆子吹得哗啦啦响,走着走着我就看见前面有个人,和我一样也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估摸没准儿是哪个熟人,就想快点撵上去打个招呼,然而,我甩开脚步走得快一点,前面那个人就像后脑勺有眼睛似的,也跟着快了起来,我慢下来,那个人也跟着慢下来,我当时心里很纳闷,觉得这个人真是奇怪呀,简直跟我的影子一样!眼见前面拐弯了,我决定追上前去看个究竟,没想我真看清楚了,老天爷,这家伙完全不像是人,身子几乎玻璃似的透明,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湿漉漉的,更恐怖的是,这个人居然没有脑袋,只是一个身子在走。我琢磨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却顾不

    上多想,毕竟,看他的架势,是往你们家方向走的,我就大起胆子吼了几句让他“滚远点”之类的话,距离不到十米远,拐过弯,就看到那个身影飞快跑向河边,噗通一声跳进水里,眨眼消失不见了。”

    想必,是水鬼无疑了。据大人们说,水鬼喜欢在水下拉孩子的脚,拉下去就沒命了。水生年纪小,听了害怕,很长时间都不敢去河里游泳捉鱼了。

    “外婆,当时你不害怕?”水生问。

    外婆回答:“说怕也怕,说不怕也不怕,鬼和人一样,有好坏之分,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比鬼恶毒,比鬼还要可怕呢!所以,做人要善良,恶有恶报,好人好一辈子!”

    水生似懂非懂,却记住了外婆的话。

    水生家与喇叭河中间隔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公路,泥土公路蜿蜿蜒蜒通往镇上。

    公路由鹅卵石砌成的青苔累累的堡坎上,有排矮矮的破旧的青瓦房,便是水生家的院子。院子里不止水生一家人,水生家隔壁有祖母一家,祖母家的隔壁,还有伯父一家。水生的祖父姓刘,村里人历来把这个靠山邻水的院子,喊作“刘家院子”。家门前,河水滔滔,昼夜不息,河风也是从早到晚不歇气地吹拂,春夏两季倒是惬意,秋冬却十分恼火,冷风削面,简直像是要把人的躯壳吹出一道道裂缝,毫无疑问,这样的风,脸上擦再多的宝宝霜,也不管用。

    这个冷冷清清的傍晚,水生正坐在父母分配给自己的这间小小卧室,趴在那张木质的旧书桌前认认真真写着家庭作业。有时,他觉得自己能够专心学习不仅是出于对知识的尊重和义务,也是因为,在大山里,生活本身并无多少乐趣。

    “娃,努力读书,给妈争口气!”这段时间,水生母亲这样的话至少说过不下百遍,通常情况下,都是那些讨债的人来了又两手空空愤怒离去之后,母亲抹着眼泪说的。这两年,父亲沉迷赌博,将家里输个底朝天,输个底朝天不算,还欠一屁股债。水生明白母亲的意思,家里穷得一无所有,唯有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水生懂事早,学习刻苦,每天放学回家,水生都要把自己关进卧室写作业,这几乎雷打不动。水生有个弟弟,叫虎牙。兄弟两人都在镇上中心小学读书,水生四年级,虎牙三年级。水生跟前,虎牙要小十一个月。有那么几次,在熟人面前,说到自己和虎牙的年龄差,大人们总是无可救药般地挤出一丝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水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笑,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有些莫名其妙。年龄上,兄弟二人相差十一个月,在学习态度上,比起大哥水生,虎牙恐怕要差好几万里,虎牙比较贪玩,嘴也特别的馋。虎牙有句口头禅,“成绩,能当饭吃吗?”他的语气透着一种哲学家的口吻。不过,虎牙只敢在水生面前这么表现,他也深知,世界上无论什么花都能开出很美的样子,唯独屁股开花,不好看。

    太阳离开了,山的阴影从玻璃窗外,拥挤着爬进河谷边这间小小的青瓦房子,晃晃悠悠爬到水生眼皮底下。卧室逼仄,光线弱,课本上的那些大字,此时纷纷变得空气密度不够似的,看不太清,而暮色一截一截生长着的窗外,还挺亮堂。水生的这间卧室上面,用木板搭了一层木楼,平时搁置些粮食、杂物,夜里则变成了老鼠们聚会、闹热的根据地,夜里,老鼠们总是在木楼上吱吱吱地跑过来,又吱吱吱地跑过去,仿佛黑夜皮肤上飘动着一个不断变化的线团。

    做完家庭作业,水生把笔、卷笔刀、橡皮擦塞进文具盒,连同作业本、课本又一股脑儿装进书包之后,走出了卧室。水生没有玩的心思,肚子早就饿得呱呱叫。因此,他决定钻进灶屋看看,看看母亲做饭没有,水生习惯吃母亲做的饭菜,无论吃母亲做的什么,都津津有味,母亲生下他的时候,仿佛把这种习惯也生下来了似的。背靠檐沟的灶屋一片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青草香,水生闻出来这是猪草的气味,母亲身上也有这种气味。每天,母亲都要出门割猪草,这气味已经跟她如影随形。

    母亲表情愁苦,一声不吭地坐在矮板凳上大汗淋漓地剁着猪草。家里有条小猪,是母亲从外婆家要来的,外婆知道家里拮据,没收钱。前几天,地里收回家的粮食都被卖掉了,变成钞票,给父亲还了一笔赌债。没钱买饲料,只好用猪草代替。水生心疼、可怜圈里那头小猪,他恨恨地想,父亲,真不该连小猪的“奶粉钱”也输掉!

    抬头看了看水生,母亲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剁猪草。冷锅冷灶,灶孔里,也没有柴禾燃烧的动静。水生一声不吭,转身出了灶屋,来到院子里。

    “哥,快来看!我又发现了一窝蚂蚁 ……”

    虎牙的声音。水生假装没听见,径直走向院子边缘那棵老核桃树下的長板凳。杀猪凳,每年春节杀年猪会用到,刚从灶屋出来,水生心头很不舒服,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预感今年春节怕是吃不成年猪了,父亲欠了那么多钱,债主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几乎踩破门槛。长远点看,小猪的命运似乎已经一目了然。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句话,是教语文的唐老师最爱说的,现在,水生想起这句话,忧愁不已,很快,忧愁转化成一股愤懑,对虎牙的愤懑,家里目前的处境可想而知,弟弟虎牙却像个没有灵魂的局外人,对糟糕的家庭境况无动于衷,真是冷血动物啊!

    水生树桩一样,枯坐在家门前泥巴院子的老核桃树下,望着暮色里的喇叭河发呆。秋天深了,秋天把大地变得锈迹斑斑,树没了叶子,草没了衣裳,河谷呈现出一片惨淡迷茫的灰色。一只乌鸦哀鸣着,在河面上飞来飞去。乌鸦是不详鸟,声音也难听。镇上有人死去前后,乌鸦总是会这样哀鸣,架势就像一位真正的孝子。

    这时候,母亲忽然从灶屋走了出来,对兄弟俩说:“谁去你姨妈那里买袋米回来?米缸没米了。”

    水生和虎牙互相看了看,都没吱声。

    水生看见,母亲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虎牙的左边耳朵进去,又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虎牙的右边耳朵出来了。虎牙也看见,母亲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水生左边耳朵进去,又一个字一个字地从水生右边耳朵出来了!

    见两个儿子都不说话,水生母亲只好下命令了:“虎牙,你去吧。”说完,她又补充道:“给你姨妈说,我逢集就给她钱,账先赊到,说话算数!”

    姨妈,母亲的三妹妹,在镇上小学对面开了家超市,生意兴隆。在水生和虎牙眼中,姨妈素来特别亲。尤其是虎牙,每次在学校里,看着班上的同学吃零食忍不住要流口水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姨妈,还会指着小学对面的超市,告诉大家:“你们知道吗,那是我姨妈开的,里边的零食我可以随便吃。”其实,只有去年,虎牙在姨妈家的店里吃过一袋快要过期的方便面。

    “我不去,每次赊米都喊我,我好欺负似的,咋不喊大哥呢?!你们岁数大的要惜疼面子,我年纪小,就不知道惜疼我的面子了吗?我学习差,是因为不想把脑袋只用在这件不能当饭吃的事上,可你们真拿我当傻瓜,当猴子耍?”

    虎牙气鼓鼓地说完,便蹲在地上,看他的蚂蚁去了,他花了不少功夫给蚂蚁找了小毛毛虫,现在,那毛毛虫身上全是忙忙碌碌的蚂蚁了。其实,虎牙本来是要去的,到镇上也不远,加上自己又是飞毛腿跑得快,十分钟就到了,虎牙更期待的是,如果幸运,没准能再次得到一袋哪怕是快要过期的方便面呢!可听母亲又说赊账,虎牙不干了,坚决地回绝了母亲。

    “水生,那你去?”母亲不好勉强,就商量似地问水生。

    水生:“家里难道一分钱都没有了吗?”

    母亲摇摇头,用很愁的样子说:“都叫那个败家子输得光光的了,要是拿得出钱,叫你上街赊米做啥?赊账,又不是啥光荣的事!”

    “我只是不知道咋开口,开不了口。”水生自言自语,脸已经红到脖子根。

    “你姨妈可是我的亲妹妹,你的亲姨呢!怕啥?”

    “我……”

    “把你们生出来,为家里做点事都这么恼火?你们吃我的喝我的,还要让我累死给你们看吗?”母亲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水生学习好,也懂事,就是自尊心强,自尊心强了,人脸皮就薄,水生脸皮薄。平日,家里让干再苦再累的活,水生都不会吭一声的,可是,遇到赊米这样的事,水生心里就特别的别扭,特别的不舒服,也特别的害怕。家里日子本来还算好过,父亲几番折腾,现在穷得叮当响,穷得吃米都要靠赊账,水生不敢埋怨父亲,这个人也实在可怜,今年香港回归那天晚上,在镇上赌了三天三夜的父亲终于回到家里,回到家里父亲立马就在堂屋里给母亲跪下了,父亲道歉似地跟母亲说,香港今天都回归了,你的老刘也回归了,在此,我向你保证,今后再也不赌啦,再赌就是乌龟王八!那天晚上,为了显示浪子回头的决心和态度,父亲甚至忽然冲向灶屋,拿起菜刀将自己一只手摁在菜板上就是咚咚咚的一阵猛砍!灶屋很快传来父亲万分痛苦地呻吟,母子三人都以为这个赌鬼真做了傻事,吓得哭了起来,尤其是母亲,哭得格外伤心,哭得比屋顶上的星星还亮!“刘金成,你的脑袋让驴踢了吗?你输钱我们不怪你,欠一屁股债也不怪你,让你走到今天的是你的贪心,关你手什么事呢?你剁你的手干什么?”母亲嚎啕着,赶快跑到她的男人面前,去看男人故意捂在裤裆下面的手。时至今日,水生依然清楚记得那个难忘的夜晚,父亲为了戒赌,竟然狠心剁了自己还要参加劳动的手!父亲这是想当甩手掌柜啊!那一刻,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父亲痛苦的呻吟,在空气里摇来晃去;那一刻,母子三人的心仿佛是三枚拧紧的螺丝,全都关心起一个人的手,就像,白天里的一整天,人人都在关心着香港回归的事。比起父亲的手,父亲将家里最后的几百块钱偷偷拿走并且输掉这样的事瞬间变得不值一提,香港回归祖国妈妈拥抱的那个夜晚,事实证明,父亲并没有真的挥刀自残,父亲只是以一幕精彩的苦肉计演出赢得了母亲的谅解,当母子三人为他的手而哭泣的时候,他又魔法般的把自己尚未骨肉分离的手完美无缺地展示出来,成功在这个四口之家营造出一种悲欣交集的气氛。这天以后,水生父亲果然是说到做到了,真的不赌了,毕竟,就是把家里的房子翻过来也倒不出一分钱来的。眼下,为了躲债,也为了给家里挣些零花,水生落魄的父亲只好天天早出晚归,跟几个村里人走很远的路,去山上的老林里砍树,然后锯成菜板,在公路边摆摊卖钱——不得不说,这是他在那次表演时意外收获的灵感。

    给水生父亲借过钱的那些人几乎天天登门讨债,从夏天讨到了秋天,今天,似乎倒是有些例外,家里没有人来。现在,母亲让水生上街赊米,赌博,真是后患无穷啊……

    去还是不去呢?水生有些犹豫。同时,他又感到自己压根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母亲已经哭了,母亲哭得很伤心,仿佛

    是要把这个家的一切贫穷、困难和委屈,全都哭出来似的。母亲一哭,水生的心就软了。

    水生答应母亲立刻到街上姨妈那里赊米。

    “去吧,又不死人。”在心里打起退堂鼓之前,水生安慰自己。再说,火烧眉毛,眼下能有什么事比饱餐一顿要紧?水生觉得,最近家里的日子越来越恼火了,这主要体现在几天来越来越简陋的饭菜。一般的家庭,米饭、挂面可能是主食,可是在水生家,水生母亲天天做的是金裹银,大米搭着玉米面一起做出来的金裹银,据说是父母那辈人年轻时的家常便饭,马上都要二十一世纪啦!并且,水生母亲做的金裹银,玉米面的分量远远大于米的分量,这样的金裹银虽是粗粮,加一点泡菜或者豆腐眼,也能咽下,也能管饱。好在,饮食方面,水生和虎牙倒是不挑剔,也沒得挑剔,母亲做什么他们吃什么。家里没米,而且还要自己立马上街去姨妈家赊米,水生心里五味杂陈。不过,他现在也顾不得面子,便默不作声地朝街上走去。

    “姨妈,我妈让我来买米的。”

    走到姨妈家超市,水生脸已经憋得通红,很久,才憋出这句话。

    胖乎乎的姨妈笑眯眯地问:“水生,买贵点的还是便宜点的?”

    水生紧张了一下,说:“你姐说的赊账,逢集就给,说话算数!”

    听到“赊账”,水生姨妈的脸一下乌云笼罩,很不高兴,她想了想,问:“怎么又要赊账?上次虎牙来赊米的钱还没有给,今天咋又来了?”

    姨妈的话里,水生像是来讨饭似的。

    这个问题,水生真是回答不上来,他木头一般,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水生才壮着胆子,语气几乎像在哀求:“姨妈,我妈说了的,逢集给你,你就先给她赊着吧!”

    姨妈说:“说得好像是你在给你妈帮忙似的。”

    水生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嗯 ……”

    姨妈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跟水生说:“你妈要赊米,就让她自己来!我这儿的米不是随便赊的!”

    姨妈分明是在故意为难。水生没想到,母亲的妹妹会这样说话,好歹是一个妈生的,连这样的忙都不肯帮,如果不是家里拮据,谁愿意赊账!芝麻大个事!水生这时候才意识到,母亲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水生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说:“姨妈,我来都来了,你就方便一下……”

    姨妈却斩钉截铁地说:“回去告诉你妈,赊米就让她自己来!”

    姨妈如此不近人情,水生心头不由得涌起一丝恨意,他决定再争取一下,否则,路就白跑了:“姨妈,帮帮忙……”

    实际上,水生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姨妈肯定地说:“我懒得跟你废话……”转身,姨妈去给客人拿东西去了。

    水生转身走出姨妈的超市,两手空空地离去。

    回家路上,水生走得风快,眼泪断线珠子一般哗哗地流着,没有声音地流着,泥土公路上除了葡萄串似的脚印,也留下了一个个明亮的伤心水坑。

    回到家,天差不多黑了,山间隐隐挂出一轮明月,此时,水生的父亲还没有回家。

    走到已经生火烧水准备做饭的母亲面前,水生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水生,咋啦?”

    母亲从未见水生这样哭,着急地问。

    哭了半天,水生停下来,望着灶孔里噼啪作响的柴禾,神情呆滞。

    母亲问:“水生,你咋哭着回来了,跟谁打架遭欺负啦?!米呢?”

    “米在你妹妹超市里。”水生老老实实回答,“我哭着回来,你为什么不去问你妹妹!今后,就算饿死,我也不去姨妈那里赊米啦!”

    母亲说:“到底咋回事呢?你别半截半截的说话。”

    水生委屈地交待:“姨妈死活不愿赊米给我,她说,要赊米,得你亲自去!”

    水生母亲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事情原委,她一声不吭,仿佛是在默默消化刚刚咽进肚里的食物或者耻辱,她慢慢把手伸进灶孔,将熊熊燃烧的柴禾退了出来,搁在灶孔下面的灰堆里弄熄了,锅里烧得滚滚的热水,也渐渐平静下来。家里没有可以勉强充饥的食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来,今天只好让两个孩子挨饿了,水生母亲心疼水生和虎牙,对自己的饥饿却是一种遗忘状态。

    “娃,努力读书,给妈争口气!”

    良久,母亲跟水生和虎牙兄弟俩说。

    水生父亲背着一截半人高的木头回到家里,已是半夜,水生和虎牙早在各自卧室睡下。水生母亲不舍得开灯,便照了一支蜡烛,在微光下用砂纸打磨那些锯好的菜板,准备天亮到镇上的转盘路摆摊,那里是镇上的临时停车点,来往人多,运气好,能卖出去。菜板是目前家里唯一可以拿来换些零花的东西了。她暗暗祈祷,希望明天遇见好心主顾,没准儿能多卖些钱。

    这天早上,太阳刚从屋后山上的松树林里面探出脑袋,水生母亲就背着五个菜板出门去转盘路摆摊了。“家里没粮,你今天就别上山了,在家好好休息一天。”出门前,她跟水生父亲说。每天,水生父亲上山都要带上干粮,来回二三十里山路,早出晚归,回来还得背上一截沉甸甸的木头,没有干粮就等于是没有力气,怎么行?水生父亲却铁打的金刚一般,摇摇脑袋,莫名其妙地说:“日他妈的,世界上啥都有,独独没有后悔药!”说完,背着背篓出门上山了。

    父母出了门。水生从床上爬了起来,被扇不走的苍蝇似的饥饿折磨整整一夜,现在,他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走路都成问题。

    水生跟虎牙说:“你想不想吃东西?”

    虎牙惨兮兮地回答:“废话,这是我脑袋里唯一住着的念头。”

    水生:“我也是。”

    虎牙:“感觉我就像昨天逮住的那只毛毛虫被疯狂的蚂蚁全部包围起来,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水生?饥饿层层包围了我,而我,就像一颗水果糖或者一块点心,无处可去地凝结在饥饿的中心,坐以待毙。”

    水生:“我们可以去地里转转,没准儿能够找些吃的,无论怎样,都比饿着肚子想饱肚子强!”

    虎牙刚才还以为大哥水生已经胸有成竹,能让空荡荡的肚皮渡过一劫呢,没想却是这么个脚拇指都能想到的主意,便失望地说:“这个季节地里有什么?除了表情枯黄的小草,除了叽叽喳喳的小鸟,除了蛐蛐忧伤的喊叫!有啥?屁都没有!”

    水生想了想,经验丰富地说:“没准儿能找些核桃吃,你懂我的意思,每年,地里的那些粮食能收拾干净,而树上的核桃,是永远打不干净的,我是说,总会有些漏网之鱼,现在是秋天,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这些漏网之鱼便会在风里逐一显形,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弄来,就当是吃零食,塞塞牙缝总好吧,总比饿着肚子好吧!”

    虎牙想了想,说:“哥,你说的就像1加1等于2那样。”

    水生问:“啥意思?”

    虎牙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你说的完全正确。”

    水生恍然大悟,就和虎牙急急忙忙把门锁好,准备去地里吃核桃。兄弟俩人屁股刚面朝屋门,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形,怎么说呢,就像一脚踩在积水上面溅起的水花似的,往旁边深深地挪了一下,伸得长长的脖子也一点一点缩回到肩膀附近,毫无疑问,如果不是眼下忽然出现的兄弟俩,她的脖子恐怕早已伸到他们静悄悄的家里去了。刚才,兄弟俩人一心想着吃,想着树上的核桃,没有发现在家门前空气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么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形。

    晃动的人形让兄弟俩吃了一惊。

    人形似乎也吃了一惊,她没料到静悄悄的门后会突然钻出两个人来,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说,“哟,我以为这家屋头没人呢!”说完,人形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捂住,生怕再说出内心

    的秘密。自然,这个人形不是外人,而是水生和虎牙的伯娘,父母口中的“大嫂”。伯娘,就是大伯的女人,堂哥多多的母亲,名字叫挪挪,村里人背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三只手。当然,挪挪并不是真的拥有三只手,而是说,挪挪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山村妇女,她拥有多数山村妇普遍稀缺的能力,将别人家的东西转为己有的能力,并且,之于她,这种能力远非龌龊鄙俗耻辱的偷盗行为,而是积善,是基于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比如,去年水生家接连莫名其妙失踪的四只大公鸡,搁在房梁上的三块老腊肉、十多节香肠的消失,都是挪挪背后默默的功劳。四只大公鸡早晚会死,一想到水生父亲迟早会拿菜刀在它們脖子上一抹,并且,在它们死后,还会用滚烫的开水在尸体上大做文章,挪挪就心痛万分,对于人类的残忍怒火攻心,在她看来,公鸡们活着真是太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挪挪便只好在背地里委屈自己,把自己变成罪人,暗地里解决了它们所有将来也会遭遇的痛苦;至于那些腊肉、香肠,也是因为挪挪担心它们搁得太久而发霉发臭。这些年,挪挪就是这样默默为村里做了不少好事,让很多别人家的财物妥善的消失在风里。“xx消失在风里啦”,遇到类似的情况,村里人总是这样说,也不敢故意刁难挪挪。总之,在村里,在刘家院子,除了主人家碰巧穿在身上的衣服、裤子之类的东西不会被挪挪“消失在风里”之外,其余身外之物都是有可能被她顺手牵羊的。刚才,挪挪之所以把脖子伸得老长长得就差些伸进水生家里,也是出于助人为乐,她见水生父母大清早便出门去了,一想到这个家里有那么多从山里背回的菜板无人看管,一种善良助人的天性立刻驱使她来到这个家的门前,当然,她知道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庭其实几乎没有任何富余的东西来回报自己的帮助,不过,她还是愉快地单方面决定趁机拿一块菜板来弥补自己因此损耗的时间,好在,家里那块满是裂缝的菜板也确实早该换掉。

    兄弟俩还在为面前鬼鬼祟祟的人形吃惊的功夫,挪挪已然镇定下来,她故作关心地问:“水生、虎牙,我亲爱的侄儿们,你们急急忙忙的,这是要去哪?”

    虎牙如实说:“出门找吃的呗,伯娘,我们还没吃饭呢!”

    水生的眼睛射出几把刀子,剜了几眼虎牙。

    挪挪呵呵笑了一阵,又问:“人是铁饭是钢,你们为啥不吃?”

    虎牙说:“傻瓜才愿意饿肚子!只是家里没米啦!”

    听到这样的回答,挪挪心头忍不住快活起来,毕竟,属于她这般底层妇女的快乐不多,在她的人生观,羡慕那些日子过得好的人家完全是一大错误和悲剧,相反,看着旁人家的日子走下坡路倒不失为一种乐趣。几年前,家里的日子可比他们差远了,嘻嘻,看看现在,真是老天有眼啊。“活你们的该!”挪挪心里说。想完,挪挪脑袋里就忽然跳出一个几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不是别人,正是水生和虎牙的外婆。村里,除了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婆子,还有谁比自己本事厉害?挪挪很瞧不起水生和虎牙外婆,尤其看不惯想不通的是,听说,有一打一打的傻瓜似的山里人总是给那个老巫婆送这送那的,而自己却要大费脑筋呢?!挪挪百思不得其

    解,此刻,一股无名的妒火便忽然在她心

    底熊熊的燃烧起来!

    挪挪想到这里,便意味深长地问:“你们怎么不去你们外婆家找吃的啊?听说,你们外婆可是富得流油啊!”

    水生怕愣头愣脑的虎牙继续自曝家丑,让伯娘看笑话,便有意插话:“伯娘,你咋知道我外婆富得流油?!”

    挪挪话里藏针地说:“我听说啊,别人给你外婆送的肉啊、烟啊、酒啊什么的,一辈子都吃不完!还听说,你外婆总把吃不完的东西挖了坑坑往地下埋呢!”

    死人才往地下埋东西陪葬呢,伯娘的话,明明是故意在咒人,胡说八道!

    水生听出明显的弦外之音,既愤怒又无能为力,毕竟,眼前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啊!水生便说:“我外婆不是那样的人……”水生说完,忽然想起外婆的话,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比鬼恶毒,比鬼还要可怕!”

    “水生,虎牙!”

    这时,兄弟俩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在院子下面的堡坎上传来,便再不搭理伯

    娘,一阵风似的朝母亲声音的方向跑去。

    眨眼,挪挪肥皂泡泡似的,在空气里消失了。

    水生母亲汗津津地回家来了。天无绝人之路,水生母亲今天特别走运,背出门的菜板被一个老板派头的中年男子全部买下,带进城里去了。五个菜板,六块钱一个,卖了三十块钱,水生母亲很高兴,高兴自己这么快就把菜板卖出去,也略略有些遗憾,遗憾自己没有多带些菜板。不仅如此,水生母亲还有意外收获,回家路上,水生母亲忽然很想方便一下,她就顺着公路边的水沟钻了进去,水沟的一边是野地,另一边则是庄稼地,地里的粮食早收光了,只剩下几堆玉米杆整整齐齐搁在路边,见四下无人,水生母亲便急急忙忙蹲了下去。起身片刻,水生母亲有了意外发现,在其中一堆玉米杆后面,她隐隐约约看见了一根绿色的南瓜藤,目光顺着那藤蜿蜿蜒蜒走了没几步远,一个金黄色的大南瓜如同天上掉下馅饼似的,瞬间掉进她的眼眶来!水生母亲怕看错,揉了揉眼睛,再去看那根拇指粗细的南瓜藤,简直就像一位可爱的母亲,勇敢地庇护着自己的孩子……

    “天上掉馅饼啦!”

    水生母亲脑海早已将眼下这个大南瓜,翻译成了香飘飘的美食!夏天的南瓜还没有熟透,可以切了炒南瓜丝,味道香飘飘,特别下饭,秋天了,大地老了,南瓜也老了,这样的南瓜适合切成块,搁在锅里做南瓜饭,或者直接蒸了吃,特别甜,也不腻人。想着两个饿着肚子的儿子,水生母亲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山里的蔬菜已经很少,这个节骨眼上,发现这样一个美美的大南瓜,简直不亚于获得上苍赐予的一份珍贵礼物!

    水生母亲将南瓜装在背篓里,上面盖了些水麻叶,带回了家。

    “肚子饿坏了吧!”水生母亲怜爱地望着水生和虎牙说道。然后,她神神秘秘地给兄弟俩指了指背篓里的意外收获。见母亲背篓里婴儿一样胖乎乎的南瓜,水生和虎牙开心得跳起来,肚子里呱呱呱叫着的兄弟俩仿佛瞬间真的变成了青蛙。

    当然,这一幕没有躲过挪挪的眼睛,她在背地里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嘴上忍不住骂了起来:“准是偷别人家的,不要脸!”

    刚回家,水生母亲掏出十块钱让虎牙上街到姨妈那里买米。“五块钱买米,五块钱给上次买的米!”水生母亲嘱咐。

    虎牙问:“上次的欠账不给行吗?我想给水生买糖吃!”

    水生母亲哭笑不得,说:“虎牙,是你自己想吃吧!糖虽然好吃,但钱也不能乱花!去吧!”

    水生负责生火,母亲则把南瓜切成几块,去皮,搁在面盆里用清水洗了又洗,毕竟是老南瓜,熟的透,肉多瓤也多,水生一边生火,一边将瓤里的南瓜籽喂小鸡似的塞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便在胃里长驱直入,沁人心脾。冷清清的灶屋,因为有了火,有了锅碗瓢盆的声音,更因为有爱,变得温暖起来。

    “妈给你们做香喷喷的南瓜饭!”水生母亲说,眼下,让两个孩子填饱肚子,是她唯一操心的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日子这么苦,这么艰难,水生母亲无人倾吐,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这个家,更在乎两个孩子,毕竟,还远远够不上自食其力的年纪。眼下家里的景况,一般人估计都承受不了,丈夫打牌背了那么多债,多少年才能还清,才能熬到头?有那么几次,水生母亲为自己做好了打算,在街上用五毛钱偷偷买过老鼠药,在房梁上给自己的脖子套过棕绳,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水生、虎牙,放弃了。

    虎牙很快抱着一袋米回来了。

    虎牙说:“妈,多淘点米,我要吃三碗!”

    水生说:“我也吃三碗!”

    母亲说:“去把门关了,万一……”

    水生心领神会,走进堂屋外面,将大门锁了,又从后门回到灶屋,将门关了。母子三人高兴起来,仿佛生活的风风雨雨全都关在了外面。

    米潦好了。镇底子在灰口铁锅放端正,摆好南瓜,将已经半生熟的米均匀地覆在上面,再盖上锅盖。水生母亲几乎是一气呵成。南瓜饭已经近在咫尺,灶屋里洋溢着一股过节似的气氛。

    虎牙望着灶孔里的火苗,问:“妈,南瓜哪里来的?”

    “回来路上地里捡的。”

    虎牙笑着:“嘿,其实就算偷的也无所谓!”

    母亲:“你瞎说啥,咱们家穷,但要穷得有志气,决不能偷!”说完,她又细细忆起邂逅这个南瓜那会儿的点滴,南瓜,确实是别人家地里发现的,她心想,但肯定不算偷吧,在这群山环抱的穷山沟里,南瓜压根不值钱,甚至算不得一道菜。想到这里,她松了口气,毕竟,自己也不是那种贪图小便宜的人,只是家里的日子太难了!

    开饭了。水生母亲刚拿锅铲往瓷碗里添好一碗南瓜饭,这时候,堂屋却突然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

    “琴,快开门呀!快开门呀!快开门!”

    一个苍老的声音踩着空气,穿过堂屋,快速走来。

    “真烦!谁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破坏心情!”虎牙嘀咕。

    水生听了虎牙的话,莫名地想笑,他心想:“吃饭要啥心情!现在,就是倒立着吃饭,我也能吃进肚里哩!”

    兄弟俩看着母亲迈着小碎步走向堂屋,在门缝里侦查员似的朝屋外看。水生母亲看清了,悬着的心平静下来,幸好,来人不是跟家里要债的。

    门口来的,是个想不到的人,村里杀猪匠刘玉高的母亲黄秀群。黄秀群今年已经八十高龄,住村上的皂荚树院子,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劳妇女楷模。村里一些人即便活到这个岁数,也没多大眼火,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颐养天年了,黄秀群的身子骨却十分硬朗,照样下地参加劳动。几年前,县文化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来村里采集民间故事和歌谣,路上碰见背着百多斤干柴回家的黄秀群。一个负责摄影工作的同志忍不住走到面前想要寒暄几句,老人家,你多大岁数啦?七十好几了,黄秀群回答。老人家,你身体好哟,居然能干这么重的活!好啥好哦,我这两年跳高都跳不到好高了!黄秀群故意打趣,逗得几个文化馆的干部哈哈笑。

    水生母亲姓黄,黄秀群算是婆婆辈的,论血统,老人跟刘家也是沾亲带故,出于对高龄长辈的敬仰,村里许多人便不按辈分称呼黄秀群,而是叫她“老祖宗”。至于水生和虎牙,则要称她为“祖婆”。水生母亲最近一次见到黄秀群,还是清明前后,路上匆匆照过面。杀猪匠刘玉高因病去世十多年了,脚下的子女也早已成家住在城里,这些年,老人一直和儿媳董玉芳相依为命。近来,村里一直在风传黄秀群神经失常的事。

    水生母亲跟屋外的黄秀群说:“秀群婆婆,堂屋锁了,你从后门进来!”

    家里来人,水生和虎牙都有些不高兴,手里紧紧握着筷子,却也不急着吃饭了。

    黄秀群从后门进来,却惊了水生母亲一跳,水生母亲没想到,这才几个月时间,眼前这个老祖母像跟换了个人似的,老得面目全非,白发苍苍,枯瘦如柴,记得,元旦那会儿老人还挺精神,面色红润,头发墨汁般的纯黑。

    水生母亲一下愣了,忘了说话,心头隐隐作痛,老人的样子太可怜啦!

    黄秀群刚进灶屋,便老鼠似的用鼻子在空气里夸张地闻来闻去,然后,她用气若游丝般的哭腔說道:“我的好心的闺女,给老婆子弄口饭吃吧!我快饿死了!”

    “啊,你没吃饭呐,好,我这就给你舀一碗!”水生母亲没有丝毫犹豫,看得出来,这秀群婆婆压根就不疯,肯定是饿坏了!此时,刚舀好的一碗饭还原封不动,水生母亲便顺手拿了筷子,将碗一起递给老人。水生母亲不慌不忙,毕竟,南瓜饭还有满满一筲箕。

    老人接过碗筷,都来不及花时间坐下,狼吞虎咽起来。

    等到一碗饭吃完,水生母亲才想起应该叫老人家坐下慢慢吃的。

    “还要吗?”

    “再来一碗!”

    吃第二碗饭的时候,老人终于坐下了。

    “还要吗?”

    “再来一碗!”

    吃到第五碗的时候,老人似乎才恢复了一些力气,她放慢速度,还自言自语似地说:“真把老娘饿坏啦!”

    水生和虎牙一直在旁边当观众,似乎忘记了饥饿,不是因为眼前的老人挺像电视剧《聊斋》里的老妖婆,而是因为她的吃相实在太吓人了!兄弟俩四目相对,心领神会,便各自偷偷地笑了起来。样子像是要赶着投胎呢!

    老人吃到第九碗的时候,筲箕里的南瓜饭也只剩下十分之一。这时候,水生和虎牙才终于意识到了点什么,心痛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还要吗?”水生母亲的声音里夹着担心。

    “再来一碗。”老人说完,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有些惭愧地表示:“闺女,放心,我不会亏待这顿饭的!”

    当老人开始细嚼慢咽地享受第十碗南瓜饭,筲箕里已经腾空了,水生和虎牙气鼓鼓地转身回卧室流眼泪去了。

    “闺女,道谢了啊!谢谢你,也谢谢挪挪,她不透露情报,估计我这辈子也没口福吃到如此美味的南瓜饭呢!”将第十碗南瓜饭的最后几粒米塞进嘴里,老人终于心满意足,脸上塌陷般的皮肤有了血色。

    “玉芳妹子不照顾你?”水生母亲眼神惆怅地望着空荡荡的筲箕询问。是的,询问,这里面既暗含着一种关心和怜悯,也携带着一丝丝不满和内疚,孩子们还饿着肚子呐,可南瓜饭已经消失在风里啦!

    “闺女,你不知道啊,她就是想把我这个臭老婆子整死呢,跟左邻右舍的人说我疯疯癫癫,天天把我锁在房子里,我门都出不来!今天,我好不容易跑出来的……”黄秀群说着,老泪纵横。

    老人的话,瞬间又将水生母亲心里的那些不快填平了,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可真是大逆不道啊!她觉得无言以对。

    “饭吃饱,也吃好啦,闺女,我要走啦!”

    黄秀群说着,风一般神神秘秘地从灶屋走到堂屋,绕了一圈,然后这才从后门慢悠悠地出去了。

    “闺女,再见啦,祝你们好运!”

    这是水生母亲听见老人的最后一句话。等她追出门想要说几句什么话来着,却影子都没看见。

    下午,水生母亲在家里捡到一个金手镯,足有二两重,想到这个家除了债主和黄秀群,再无人来,她百感交集,直到这时,她才隐约想起早早听说过的一件事,老祖宗黄秀群原本是地主家的女儿,曾经富甲一方。

    傍晚,冷清的河谷狂风肆掠,鸦声震动群山,有眼尖的人在村前喇叭河上发现一具浮尸,身形如柳叶轻飘细软,脑袋火柴似的朝灰色的天空仰起,最显眼的是腹部,鼓鼓胀胀,充气一般,大得仿佛能撑船——枯瘦的躯壳贴冰冷河水滑行——她远远贴着岸,顺着河心急急忙忙一直往下游漂去……

    夜里,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从天上万马千军似的爬下来,覆盖着、笼罩着大山的角角落落,村庄、河谷、庄稼……1997年秋天这个深夜,大山同时也被一个已然匆匆消失的南瓜留下的香气覆盖着、笼罩着,仿佛一个弱不禁风的魂灵,遥遥坐在一声叹息里,又好比迷茫忧伤的艰难岁月,昂首阔步地来到我们中间,在我们苦涩又坚韧的生命和生命周围盘旋,百般的压榨、磨损、锤炼,久久不散。

    責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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