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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1年的自行车

    时间:2021-01-27 04:23:1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朱百强,笔名关村,陕西眉县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阳光》《橄榄绿》《延河》《西安晚报》《厦门文学》《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60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

    三舅来信提出要我们家为他购买一辆自行车,这可让父亲犯难了。父亲老百姓一个,和吃公家饭的人没有任何交往,让他去哪儿弄辆自行车啊!

    那是初春的一个晌午,我们全家人坐在院子杏树下的石头上,听父亲读三舅的来信。树上花蕾初绽,香气扑鼻,透过树枝的缝隙,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像往常一样,三舅在信中除过询问我们家的生活情况,特意提出可否找门子给他买辆自行车,要飞鸽牌的。不过他知道父亲肯定办不了这件事,可以让我姐夫帮帮忙,是有明确指向的。其实,三舅在先前的来信中也曾透露出欲买自行车的想法,他称调到邻村的小学教书后,离家有五里地,往返全凭一双腿。他常看到有人骑自行车,车铃摁得丁当响在乡村的道路上飞驰而過,很是羡慕,自己很想拥有一辆自行车,但是上有老下有小,挣的工资养不了家。对于他来说,骑自行车只是一种奢望。几年来,他节衣缩食,终于攒够了车钱,却没门子,弄不到购买自行车的票。他得知姐夫在县上的鞋厂当采购员,神通广大,希望姐夫能托关系给他买辆自行车。可以说,舅父是给我们家安排了一项任务,这个任务既光荣又艰巨,能不能完成,就要看姐夫的本事了。父母的职责只是督促落实。三舅还在信上说,买自行车的钱他会及时汇来,不会让我们家为难的。父亲把念信到这儿,顿住了,嘴唇哆嗦,双手颤抖的差点把信纸都要扯烂了。他埋怨母亲说:你嘴长,非要在娘家人面前显摆,这下看这事咋办?我问父亲:信上还说了啥?因为我知道,三舅每次来信,几乎把我们全家人都要问候到,似乎生怕遗漏了谁,谁会有意见。甚至要问问我和弟弟妺妺考试的分数有多少。父亲每次读三舅情意深长的来信,都读的津津有味,连信末尾的年月日都要读一遍。而那天,父亲却没有回答我,把信扔在了旁边的小饭桌上,转过头望着院门发呆。院门夹在低矮的土墙中间,那只叫鸣的红公鸡伸长脖子在地上啄食,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阳光照在鸡冠上泛着金光,金光在空中闪烁,梦幻似的。我忙起身拿起信看,只见信的后面写道:另外,家中有什么困难及时来信,我们共渡难关。祝外甥学习进步,全家一切都好!此致!1981年3月25日。看着印有红格子的纸上舅父刚劲有力的字迹,我激动地念出了声。好像只有念出声,才能证明问候是真实的,才能证实舅父没有忘记我们,在时刻牵挂着我们。妺妹似乎有些不相信,也要把信读一遍,我把信藏在了身后说,你上小学,能认得几个字,狗看星星一片白。

    母亲见父亲眉头皱起疙瘩,尴尬地笑笑,说:怕啥,我下来给女儿说说,让她男人争取给他舅买辆自行车。父亲似乎有些不相信姐夫的能力,说他有这本事?我听吴满奎说,他想买辆自行车,把公社孔主任找了几次,都没买下呢。吴满奎是我们队的队长,村里人都知道他和公社孔主任走得近,吴家一直放出风要买自行车,可至今也没见吴满奎骑上自行车。母亲说:我先说说试试看吧。父亲说:我听女儿说,她家买自行车都费了不少事呢,我可不愿意腆着老脸给她说,叫她左右为难。母亲却显得颇为自信,她拢了拢前额散落的头发,语气坚定地说:别人家的忙可以不帮,他舅家的事,他就是跑断腿也得办。

    是啊,母亲是1942年河南遭遇大饥荒被人贩子贩到陕西宝鸡的,在姊妹七个中,她离娘家最远。当初外公扒着陇海线上的火车,找了半年才找到杳无音信的母亲。打那以后,我们和舅舅家一直通过书信保持联系,而代表娘家给我们写信的就是三舅,三舅就是母亲娘家的代言人。舅舅家远在天边,只有一封封的信像线绳把我们彼此连接在一起,我们时刻能感受到舅舅就在身边,也能感受到舅舅的鼓励和温暖。这些年来,三舅在物质上无私地援助我们,给我们邮钱、邮书籍、作业本,邮衣裳,就连父亲穿的鞋袜都是三舅花钱买的。总之,只要我们家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就会给舅父写信,三舅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可以说,在我们的心目中,三舅就是我们家依赖的靠山。所以长期以来,母亲觉得亏欠娘家的太多太多,常告诫我们,要好好读书,长大报答舅父的恩情。现在我们终于有了机会,咋能不知图报帮助给舅父买辆自行车,况且买车的钱又不让我们出,不过是让姐夫跑个腿、磨个嘴皮子罢了。以母亲的意思,我们家就是无偿给舅父家买辆自行车,也是理所当然的。父亲说:我愁的是买不到自行车啊!

    当然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来由,那些年买布有布证,购买缝纫机、自行车凭票,外出吃饭要粮票,买糖凭票、买肥皂凭票,就连买只灯泡也凭票,农民要想弄张国家计划内的票证,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姐夫是采购员,走南闯北,和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但要购买一辆自行车,也得找门子。不过我坚信,姐夫能给自己家买辆自行车,也能给舅舅家买辆自行车。我认为姐夫经见的世面大,认识有头有脸的人也多,特别有本事。我们崇拜他像崇拜电影明星一样,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真买到自行车,母亲就可以扬眉吐气,在娘家人面前说句硬气话了。

    果然不久,舅父把购买自行车的款项就汇过来了。父亲给舅父写信说明了情况,让舅父不要着急,并称求人办事,什么时间能买到自行车说不准。父亲从邮电所把钱取回来的当天,就让母亲把钱送姐姐家了。因为依他的想法,这是买自行车的专款,专款就要专用,交给姐姐,姐姐转交给姐夫,一旦自行车的事落实下来,随时可以付款,就不会为难姐夫,影响事情的进展了。

    那时候农业社没有解散,社员还指靠挣工分的多少分粮分钱。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找各种借口,先后去了姐姐家几次,让姐姐给姐夫捎话说给三舅家购买自行车的事。从母亲给父亲的转述中我们知道,姐姐骑自行车专门去了县城两次,把这件事给姐夫说了,姐夫听说是河南的舅父买自行车,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说他抽空去找找五金公司的张经理。五金公司不但管控自行车供应票的发放,也销售自行车,张经理虽然只是副经理,但张经理手中有机动票,要弄辆自行车不是什么难事。他家的自行车就是托张经理买的。姐姐郑重其事地对姐夫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可不能给陕西人丢脸。姐夫说:你放心,如果给舅家买不下,就把咱家的车子送河南去。姐姐家的自行车是两年前买的,姐姐轻易不骑,也是飞鸽牌,八成新。父亲紧锁的眉头舒展了,说看来女婿夸下海口了,这件事是有指望的。母亲说:女儿告诉女婿,说这是牵扯到陕豫两省的大事,女婿能不卖力跑。父亲夸奖道:对呀,我女儿都上纲上线了,女婿敢不执行。又说:车子买到手,我就给他舅家写信。

    姐姐回娘家的时候,父母又给姐姐强调了给三舅家购买自行车的重要性,姐姐只是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都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有一次,父亲去姐姐家,母亲让父亲逮了那只红公鸡带去,说让送给五金公司的张经理。母亲还一再嘱咐父亲:你告诉她,一只鸡不够,再捉一只。

    后来听母亲说,姐夫把红公鸡给张经理送去了。父亲嘿嘿笑了,说:张经理只要把公鸡吃了,事情就好办了。

    尽管我们都满怀信心,然而一天天过去,还没有给舅父家买下自行车的消息传来,父母不免有些焦灼不安。期间母亲曾去姐姐家几次,既有催促的意思,也有监督的成分,想看看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询问了几次,姐姐都说姐夫出差了,至于去了哪儿她也不知道,她联系不上啊。姐夫是采购员,天南地北跑,不可能天天去五金公司催,张经理管的事情多,也不可能只操心咱买自行车的事吧。不过她安慰母亲,张经理已经答应了,估计事情黄不了的。既然姐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母亲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那是一个黄昏,母亲走进院子,把在路上拣的柴火扔在灶间,拍打过身上的灰尘,便急不可待地给父亲说了她去姐姐家获得的情况。我们焦急地问:自行车啥时能买回来呀?母亲说:等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从此后,我每每在上学的路上,在镇街上看见有自行车飞驰而过,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都会想到买自行车的事。尽管自行车终归要送到舅舅家,不是我们家的,但它能出现在我们家,也是我们家的光荣啊!灰暗、贫困的日子太需要令人高兴的事发生了。在我的想象中,只要能骑上自行车,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去世界上任何地方,当然第一站就是舅舅家所在的河南许昌,第二站就是首都北京,我要在天安门前留个影,然后像鸟儿一样去自己向往的地方。我急切地盼望着姐夫能早日出现在我们村,出现在我们家的院子。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姐夫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出现在村外的土路上,向我招手,我飞跑着迎上前去,结果扑通一声从炕上掉到了地上。有一次放学我往家走,碰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车铃响个不停,我竟跟着自行车跑了几百米。

    在一天天的盼望中,好消息终于来了。记得那是苞谷施肥时节,喜鹊在院子里树上喳喳叫,另一只红公鸡领着一群母鸡在村街上玩耍,我从学校回来,忽然听到嘀嘀的车铃声,跑出院门,只见姐夫喜笑颜开,推着车梁被硬纸包裹的自行车正要进门。我上前抢过车把说:我来、我来!从屋里跑出来的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说:小心车子撞在门上。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急着摁车铃,手一松,车子差点倒在地上。好在有姐夫在旁边,他忙帮我扶起自行车。父亲撵上前问:买下了?姐夫说:买下了。母亲脸上呈现出少有的笑容,对姐夫说:这回你立大功了。姐夫手在头上挠了挠,说您下了命令,我千方百计也要把这事办好呀。弟弟妺妺冲了上来,帮着我推自行车,我们把自行车推在了屋门前,我学着姐夫的样,打起了车撑,只把车铃摁的丁当响。我想让清脆的铃声传出院子,让邻居们都知道,给舅舅买的自行车送来了。父亲发现自行车连车锁都配上了,直夸姐夫心细,想得周全。

    姐夫坐在杏树下,接过母亲递上去的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这才说了买自行车的过程。原来,早在三个月前,他就给张经理说了这件事,张经理也答应了,可就是上半年的自行车供应票已分配完了。没有供应票,就等于没有自行车,供销社没有,就连五金公司库房里也没有。这就意味着,省上给我们县下拨的自行车指标已经完成了。前几天,下半年的首批自行车运到县上,张经理当即就给在四川成都出差的姐夫打电话,姐夫知道父母着急,昨天夜里回到县上,今天就把自行车送家了。父亲高兴地说,我这下就可以给你舅回信了。母亲先给姐夫打了荷包蛋吃了,又做了碗面条犒劳姐夫,姐夫俨然就是大功臣。弟弟妺妺看着姐夫扑噜扑噜吃白生生的面条,碗里飘着一层油花,直流口水。姐夫把碗递上前让他们吃,母亲从窗户里看见,跑出来拉着弟弟妹妺的手便往厨房走,对姐夫说:你快吃、你快吃。弟弟妺妺看见锅里没有面条了,撅起了嘴,母亲给他们一人递了馒头说:先垫个底,等会给你们捞面条。其实我知道锅里没有几根面条了,姐夫吃的是过年姐姐家拜年送的挂面。每年母亲都要把亲戚家送的挂面留着,接待嫡亲的时候应急。

    买到自行车的消息传出去,姐夫刚走,邻居们就来我们家看自行车了,他们个个脸上呈现嫉慕的神情。我知道,邻居们之所以对自行车稀罕,不是说他们没见过自行车,对自行车本身好奇,而是对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家竟然能买下自行车感到惊奇。因为我们村子穷,统共只有三辆自行车,而且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才有。村里小伙子订婚的时候,几乎都要借一辆自行车,推着装有布料的包袱去丈母娘家。好像只有这样,脸上才有光,心里才有底气,才能被对方瞧得起。当天,乡亲们围住自行车,你伸手摸摸,他摁摁车铃,有人还手摇脚踏板,让自行车轮子转动起来,说听听响声对不对。有人和父母拉着话,问长问短,似乎在探究着什么,纷纷感叹即使家中攒够了车钱,没关系弄不来供应票,也不定能买回一辆自行车。父亲只是嘿嘿笑,母亲则借此要显摆一番,说这是女婿的功劳,仿佛当采购员的女婿能通天。

    队长吴满奎闻讯也来了,他兴冲冲地试骑了自行车,手在弹性十足的车座上一拍说:好使、好使,干脆,转手卖给我算了,我加三十块钱。父亲瘦长的脸变得煞白,甚至双手都颤抖起来,说那不行,这是给河南他舅家买的,人家来信都催几次了。实际上舅舅自打汇来买自行车的钱,并没有催过一次,他可能知道要骑上飞鸽牌自行车,必然有一个曲折漫长的过程。父亲用这样的话敷衍队长。

    吴满奎被胡楂包围的大嘴咧开,哈哈笑了,说:我不会夺人所爱,我不要!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要吓死了,好像我要割你身上的肉呢。

    父亲忙给自己的烟锅装上烟沬,殷勤地递给队长,好像队长把烟锅噙在嘴里,就不开这吓人的玩笑了。吴满奎点燃烟锅狠抽一口,吐出一股青烟,蹲在树下抱怨:孔主任說帮我买自行车,应承半年了,连个车铃也没买下。看来,他的本事也就指甲盖大,比不过你女婿,哼!

    大家轰地笑了起来。

    半个月里,我们家都荡漾着喜气。

    自行车买下了,可怎么平安地运送到舅舅家又成了问题。晚上,坐在院子里,父母又商量起这件事。因为我们县地处西安宝鸡两座城市之间,和舅舅居住的河南许昌相距千里,只能选择乘坐火车。虽然陇海铁路从县境通过,但在西安要倒一次车,不方便。可要直接到西安乘火车,离西安有二百多里地,这段路的运输问题又无法解决。我曾提出由我骑自行车去西安搭火车,说这样既节省费用又省事。父亲否定了我的想法,父亲说:就你那骑车的技艺,在乡间路上还凑合,到了省城西安,满大街都是自行车,万一你撞上别人或别人撞上你,那可就惨了。母亲也附和说:那不行,我们不放心。后来,父母几经商议决定,等学校放暑假了,由我专程去河南送自行车。所以这样决定,一是我上中学了,还从未去过舅舅家,二是为让我见见世面,坐一次火车。至于自行车怎么去西安,瞅机会再说。于是,父亲给三舅写了封信,把这些意思表明了,让我第二天上学时去邮电所投了。母亲说:先让你舅舅高兴高兴!似乎及时给舅家报了喜讯,喜气如同吹拂而去的风,就由陕西传到河南了。我激动地跳了起来,说我能坐火车去舅舅家了,我能坐火车了!弟弟妹妺一人拽着我的一只手,嚷嚷他们也要跟我坐火车去舅舅家,母亲说:你们还小,等你们长大了,跟哥哥一块儿去。那天晚上,我们欢天喜地,闹腾了好长时间,直到月亮挂在树梢上才睡去。

    三舅很快就回信了,他很高兴。并在信中说,等我们把时间决定后,通知他们,到时候他去火车站接我。

    从此后,我就扳着指头计算着天数,盼着暑假的到来,而且把父母的决定告诉了同学们。有位同学不屑地说:你都没去过你舅家,还敢带自行车去?那么远,把你丢了事小,丢了自行车事就大了。我说:我都十六岁了,丢不了。鼻子下面是嘴,找不着不会问吗。但是暑假真的来了,家中依然没有为我启程做准备的迹象。我问了母亲几次,母亲说:你爸正为这事熬煎呢,你催啥,我们记着哩。

    一个晌午,父亲放工回家说,这下好了!母亲问,怎么好了?父亲说:他听队长吴满奎说,五天后,公社的汽车要到西安拉货,可以把自行车捎到西安了。母亲说:真的,你问司机了?父亲说:你忘了,司机就是咱村的王德玉啊。母亲说:我记得他从部队复员,给公社开小车,咋又开上大卡车了?父亲说:公社刚买的解放牌卡车。母亲说,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舅能早点骑上自行车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专门去了趟公社和王德玉见了一面,再次核实了去西安的时间,便去邮电所拍了电报,告诉了三舅我到达许昌的准确时间。回家后父亲说给了母亲,母亲问自行车在哪儿装?父亲说,他和王德玉商量好了,当天王德玉开车回村里拉自行车。又狡黠地笑笑,说本来公社不允许驾驶员私自捎人捎货,他给王德玉说了不少好话,买了包香烟,王德玉才答应偷偷开车回村上的。

    启程去河南的头天下午,父亲把自行车从屋里推出来撑在院子,用一个新毛巾反复擦。尽管自行车一直用床单覆盖,几乎没有什么灰尘,但他还是把车头、车座、甚至车轮的瓦圈、辐条擦来拭去,擦得明晃晃的。他时而弯腰低头,时而蹲下仰脸,擦得很认真、很仔细,好像要把自行车的每个部位都过一次手才放心。与其说他是擦车上的灰尘,倒不如说是在搞一种神圣的仪式。我想,自打姐夫把自行车送来,没人骑过,车把发着亮光,轮胎几乎都没挨地,有什么擦的?但父亲依然一副专注的样子。我想表现表现,说我来,就要从他手中接过毛巾,他却不给,说你毛手毛脚的,把漆擦去咋办。我就手握车把摁车铃,清脆的铃声在院子里回荡。父亲不悦地说:恁大了,还淘气。弟弟妹妺嚷嚷着也要摁车铃,见父亲黑脸呵斥我,便不再嚷嚷了。他们又学着父亲的样儿,用脏兮兮的手擦自行车,结果把自行车擦得污浊不堪。父亲说,你们这是在帮倒忙,滚!我们赶紧跑开了。

    次日,我们早早吃过饭,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便一心一意等着汽车的到来。因为母亲说了,既然王德玉是瞒着公社领导把汽车开回村专门为拉自行车的,就不能让人家等,只能我们等。母亲放着锅不洗、碗不刷,手在围裙上擦着来到自行车前,手拿着枕巾,学着父亲的样子又擦起了自行车。她发现包裹车梁的硬纸裂开了,还喊着让父亲用糨糊沾上,说车梁要保护好。

    半天不见汽车来,我们跟随父亲甚至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父亲站在碌碡上翘首朝公社的方向张望,惹得邻居们哈哈笑,大家说你怕王德玉骗你吗,他来了会摁喇叭的。父亲说:瞅瞅好,瞅瞅好!

    后来,父亲还让我把自行车推到老槐树下,说汽车一来,装上就可以走,不耽搁时间。

    忽然,一辆绿色的汽车朝我们村驶来,眨眼间就停在了树下,正是王德玉开的解放牌大卡车。我像猴子样先扒上汽车厢,众人帮着抬起自行车递了上去。随后,父亲也上车,用一根绳子把自行车五花大绑,拴在了汽车上。有人说,那样就行,不用人扶了。有人说不行,万一绳子摇松了,车子碰在汽车上咋办?固定好自行车,我想着父亲该下车了,他却赶我下车,让我坐到驾驶室去。我问谁来扶自行车?父亲说:我扶着送到西安。不放心你小兔崽子。

    汽车很快驶出村子,驶上了通往省城西安的公路。车速越来越快,我通過后视镜看不到车厢里的父亲,只能看见他白衣裳的下摆被风吹得漂起来,像旗帜哗啦啦响。我能想象到,父亲一定一手握着左车把,一手抓着车梁,靠着驾驶室,抿紧嘴,忍受着一路颠簸和扑面的灰尘保护着自行车。他无论干什么都是那么认真,一丝不苟。

    上午12时左右,汽车停在了西安火车站,父亲帮我卸下自行车,买好火车票、办好货运手续,并看着火车站的工人师傅对自行车进行了包装,才坐上汽车放心地走了。

    我乘坐的这趟绿皮火车是次日凌晨五时三十分抵达许昌的。那时候车站的人并不多,我推着自行车走向出站口,蓦然看见外面站着一伙人,他们打着条幅似的红纸,上面写着“接陕西外甥朱百强”的白色字样,如同在迎接凯旋而归的大英雄。站在前面的正是我日思夜想的三舅,他那一张粗糙黝黑的脸上呈现出笑容。因为三舅曾来过陕西三次,我一眼就能认得他。

    原来,陕西外甥买到自行车的消息在三舅的村子引起轰动,一位邻居开四轮拖拉机拉着舅舅、表兄表弟们来接我了。大家把自行车抬上拖拉机,表兄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大红的被面就披在了自行车上,似乎它是刚接回的新媳妇。拖拉机驶到三舅家门口,村里人不知怎么的都从大街小巷冒了出来,他们看到表兄表弟从拖拉机上抬下自行车,发出了阵阵欢呼声。好像村里过喜事一样。

    我是第一次去舅舅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三舅带我去大姨、二姨家走亲戚,还骑着崭新的自行车驮着我去许昌市区逛了一趟,返回的时候,特意带我去郊区一军用机场看了飞机。他说:飞机就是从这儿冲向蓝天的。我看到,飞机像大鸟停在绿色的草坪上,它的机翼就像鸟的翅膀,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金灿灿的亮光。我惊喜地欢呼起来,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大鸟,翱翔于蓝天之上。

    后来,三舅每次来信都要提到那辆自行车,说有了自行车,他出行方便多了,更重要的是,自行车给他长了脸,他说话的底气似乎都足了许多。

    一晃多少年过去,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交通的便利前所未有,人们再也不会为买辆自行车而犯愁了。母亲八十寿辰的那一年,早已退休的三舅执意要来陕西为母亲祝寿。我说:您年纪大了,没有人陪着,怎么来呀?三舅在电话里说:我坐高铁,既舒适又快捷!我恍然大悟,从许昌到宝鸡乘高铁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我说:好、好!我驾车去车站接您。

    几个小时后,像三舅当年给我接站一样,我在高铁站看见了三舅,他留着平头、穿着休闲服,拉着皮箱向我走来。记忆中的三舅已年近八旬了,但看上去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精神头依然不减当年。他站在花园似的广场眺望了半天,才坐进漂亮的小轿车。可能是感受颇多,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竟唱起豫剧《朝阳沟》的戏词: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看不完数不尽胜利的消息、胜利的消息……

    三舅在我家的那几天里,母亲当向导,领着三舅看村子的变化,看地里种植的猕猴桃,看我家窗明几净的房子,看她炕上铺的盖的,看立柜里给她买的新衣裳,似乎有晒不完的幸福。一天晌午,我看见老姐弟俩坐在杏树下的藤椅上,手拉着手,像孩子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我禁不住问起了那辆费尽周折购买的自行车,舅舅说:我把它骑了几十年,现在它成了老古董,早被村史馆收藏了。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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