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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挂的冰凌子

    时间:2020-05-13 08:51:0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礼杨

    二〇〇八年初的那场极端的雨雪冰冻,其实是从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初就开始了的。

    十二月二号扈盈盈第一天上任,当天夜里第一场强冷空气便杀到了。呼啸的北风挟带着漫天飞雪,很快改变了天地万物的本来面目,无论原本是龌龊还是高尚,一律染成了纯洁的白色。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连续三场冷空气,一场比一场强悍,衔接紧密,不给人留下任何喘息余地。到最后,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冻成了个冰疙瘩,遍地晶莹剔透明亮澄澈,就更让人难以分辨高低错落是非曲直了。扈盈盈都不知道这一个多月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天早晨刚上班,她一个电话将办公室主任左焘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这是啥意思左主任,送我这儿来了?”她指着桌上一沓粉色的电费单没好气地问道。

    学校的行政后勤归办公室统管,她非常怀疑是左焘他们故意指使供电局抄表员将电费单直接放到她办公桌上的。她绝对不相信前任老校长会闲到连每月电费这样的琐事也亲自过问。

    “这个二百五抄表员,非投诉他不可!”左焘取下嘴上叼着的香烟,脸上是那种很夸张的愤怒。但过度的夸张让人反倒觉得他是在掩饰内心的幸灾乐祸。稍一顿,他又指着电费单问道:“扈校,会不会这次电费单子里有啥名堂?”

    “名堂?名堂肯定是不小!上个月咱校的电费突然多出来四千多块,抄表员都说跟往年同期比较明显异常,这其中的名堂还小得了吗?”她眉头皱得铁紧,心里头一股邪火直往上蹿。上任一个多月来,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几乎没有一天顺过。她没想到,这样地冻天寒的天气里,这个县职教中学校长座位竟也是如此寒气逼人,像是被冻满了冰碴子,坐在上面直生生扎屁股。不过想想也是,老校长五十九岁创办这所学校,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该到要享用胜利果实的时候了,咔嚓一下年龄到了,六十五岁不能不光荣退休,眼巴巴瞅着这校长宝座被挪到了“非荐候选人”屁股底下,她竟活脱成了个摘桃者。要知道她接任的这一年才刚三十五岁,而且还是从部队文艺团体刚转业的女性,履历中只做过两年舞蹈编导,从来就没有管理学校的经验,凭啥让人认可你或者信服你,凭你是副营职?是主动要求转业回到家乡做贡献的?统统扯淡。人家不议论你在济南军区前卫文工团那样的让人羡慕的地方当了十五年文艺兵,末了还是回到了家乡这么个穷县城,不是混得实在不咋地或者干脆就是犯了啥错误,真就不错了!更何况,这个县职教中学,由于既吃财政又跟省里几家大型国企有紧密协作关系,学生毕业有充分的就业保障,这校长位置早成了许多人眼里的香饽饽,校内外乃至县委县政府多少人都盯着,却不想竟被她捡了个便宜。也许打从她上任那天起就已经莫名其妙地犯了众怒,还想在这个校长位置上坐得舒服坐得稳当,天底下到哪找这样的好事?!你还嫌位子上有冰碴子?不给你安些钢针就算是对得起你了!

    “啊!多出来四千多块?咱校往年冬季每月最高电费从未突破过四万,上个月竟达到了四万四?建校六年了,哪有过这种事?!”左焘竟显得有些兴奋,白里透粉的小脸上油光光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左手,往前抻了一下,才回手取下嘴上的烟屁股,右手同时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一抖,一支烟跳出,嘴一含,叼住,用左手的烟屁股凑上点着了,深吸了一口,这才把烟屁股摁灭在桌上的烟缸里。动作连贯,派头十足。她发现,左焘右手上捏着的是盒软中华,凭他的月收入,这烟瘾,是抽不起这种烟的。她想起前几天左焘来报销招待费,四张餐饮发票合计竟然有一万七千多块钱。她想不明白,在这么个穷县城里,吃什么山珍海味能吃出这么多钱?!而且,一个职教学校,真有必要啥来客都下馆子吗?为了做到心中有数,前天傍晚下班回家,她特地绕路去了趟他们常去的那家馆子。深入调查是很难的,因为他既然常去就肯定跟馆子里有交代,她只是想看看菜谱,见识一下最贵的都是一些啥菜,都能贵到什么水平。当美女服务员将制作得十分精美的菜谱本子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大致一翻她就明白了。最贵的特色菜:白汁卤羊腿一百四十八,三鞭打鸡腰一百二十八,连野生甲鱼也才九十八元一只;
    另外,常规经典菜如:东山老鹅八十八,倭河大鲤鱼七十八元一条,等等,你就是每样上一个,一大桌子摆下来,也不过千把块钱。再加上当地的名酒,最贵的也才一百多块一瓶,五粮液茅台级别的酒是明令禁止上席的。四次接待,一次是六位客人,一次是五位,另两次都是三位,你吃啥能花费一万七千多块?!

    “不对!不对!说是一个月,实际上学生放假离校也有二十天了,学生宿舍,还有大部分教室的空调也停用有二十天了,仅仅只是教职员工办公室白天上班的时候才开空调,电费应该比平时至少减少六成才对,怎么不减反增了?而且还增加了这么多!”左焘夹烟的右手停在半空不动,眼睛紧盯着桌上的那沓电费单,像又想起了什么。

    “从未发生过?如此说来,这种情况是冲我来的啰?”她怼过去一句。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这就是冲她来的。

    “嗯?啊……不是!也是,这些偷电的混蛋狗胆子也太大了,查出来非严惩不可!”左焘两条修整过的漂亮眉毛舒展开来,嘴里像是很生气,眼角却难掩兴奋。这小子长得白白净净油光水滑的,实则一肚子坏水。是不是大部分办公室主任干长了都这屌样?听说他觊觎这校长位子不是一天两天了。

    “行政后勤工作是你办公室具体分管的,那你分析分析,咱学校哪些地方存在这么大的管理漏洞,能让人轻易就偷出这么多的电?”她这话分量不轻,其实是在警告左焘,如果追究责任,你左焘第一个跑不掉。到时候还不知道谁看谁的笑话!但她心里也很明白,这位左主任年纪不过四十多,却已经做了六年办公室主任,算是学校的元老了。明知他跟自己皮里阳秋指东打西,擅长弄一些如上海人说的“花頭精”,但他是现任副县长的堂弟,在县里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的,并不好对付。眼巴巴盼着自己工作上出错,出大错,是他们的共同心愿。唉!关系,不能不有的社会关系,但又确实害人不浅的社会关系,牵牵扯扯磕磕绊绊的一团麻!自己上任这一个多月来,差不多成天需要对付的就是这些乱七八糟关系上的破事。正是这些破事让自己摧眉折腰,天天郁闷,不得开心颜。在这里开展工作,原则永远都是相对的,变通是绝对的。就这么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职教学校,大部分教职员工都有各种各样的背景,背后关系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也难怪,县城本就不大,到闹市街头扔根棍子,砸到的不是亲戚就是同学邻居等等理不清扯不断的关系。你还真的就不敢随便扔棍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扈盈盈就没有背景关系吗?你敢说你一回到家乡就被任命为这所学校的校长,跟你老爹曾经担任过县教育局局长就没有关系吗?凭你副营职转业军人的名头有这可能吗?所以按她自己的话说,在这里工作,“捏鼻子”和“瞪眼睛”你必须运用得巧妙,才能做成点事,否则注定将寸步难行。谁也不比谁崇高,谁也不比谁落后,千万不要去玩什么上任三把火之类的把戏,没准没等你烧到别人就先把自己烧跑了。为此她专门找到黄永玉画的猫头鹰做了屏保,意在时刻提醒自己,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工作的至高境界。不过这回这偷电事件,如果真是有人刻意的,似乎是在跟自己叫阵呢,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过得去了。

    左焘没应答,只是猛吸香烟,皱着眉故作思考状。办公室很快就烟雾弥漫了。扈盈盈被呛得连咳了好几声,不得已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按下把手用力推开窗户,室内的烟雾立马争先恐后向外涌去。室内空气是好了许多,但同时室温也在急剧下降。这校长办公室是设在顶楼的,推开窗就可瞧见屋檐下那一溜倒挂的冰凌子,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却是根根尖锐,像矛又像剑,熠熠闪着寒光。她有时候站在窗边瞎想,这些锋利无比的冰凌子突然被风刮断了,直愣楞插下去会怎么样?会不会恰巧扎到人脑袋上?扎到了会不会从头顶的百会穴直插进大脑,插进腔子?想到此她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赶紧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线索其实也不难找,这种极端严寒天气,偷电应该是跟取暖有关系。”左焘又接上一支烟,开始分析起案情来。按他的说法,最有可能的偷电点可能有两处:一处是临街的三号教学楼一楼那一排门面房,另一处是学校最内侧食堂小楼顶层的职工宿舍。三号教学楼共六层,一楼临街,是学校出租的门面房,二至五楼走廊朝向校内,全都是教室和年级办公室;
    六楼是学校的大会议室兼健身房,平时需要开会的时候顺顺椅子就可用于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不开会的时候将椅子拉开沿墙摆放就是学生的健身房。幼教师资的培养是这所职教学校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唱歌跳舞技能的培养和训练自然是少不了,所以健身房的日常利用率要比会议室高得多。

    “哦,扈校您是歌舞方面的专家,我就不多啰嗦了。”其实左焘很像是在故意啰嗦,用意无非就是想提醒她,你扈校的本事恐怕就是这唱唱歌跳跳舞,极有可能也是县里个别领导将你直接安排到这校长位子上的最主要借口呢。

    门面房是每户都单独安装了电表的,但电源线还是从学校内总开关控制处连接出来的。如果真想偷电,在电表上做些手脚,难度并不大;
    或者干脆就绕过电表,另接一根线。再就是后面的食堂了。食堂是座四层楼的建筑,一楼是操作间和教职员工食堂,二楼全部是学生食堂,三楼是仓库,四楼是部分教职员工宿舍。按左焘的推测,这四楼宿舍偷电的嫌疑最大。

    “为什么?”她听得非常仔细。且越听越觉得这事似乎有门儿,越觉得应当可以将此事件的查处作为一个突破口,一定程度上扭转自己身处的被动局面。

    “扈校您是不知道,那楼上快成宠物乐园了!”左焘可能是感觉太冷,起身将那扇打开的窗户又拉上。刚要转身,想想不对,又稍稍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窄缝。

    四楼集体宿舍住着五位老师,都是男性。其中四位家在乡下,周末和放假才回去,平时住集体宿舍。另一位就是大家说的养猫专业户,教历史课的张师百张老师。他自称是捻军领袖张乐行的后人,不过他老家也确实在雉河集张家村。学校传达室的庄哲东庄老大跟张师百的私交最好,据庄老大说,张师百受家族影响,自幼习武,拿大顶玩石锁,长拳短打也练得不赖。跟同村同族一起习武的其他小孩子不同的是,这张师百上学、习武之余,竟非常喜欢读《水浒传》,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其实那时候农村里没啥书可看,《水浒传》也是批林批孔的时候当作反面教材大量印发的,配合印发的还有大量的批判学习材料。张师百他爹是生产队会计,多少也算是个干部,于是家里面就经常会出现这些供批判用的材料。批判材料张师百自然是不会去读的,但全本一百二十回上中下三册的《水浒传》却成了他的宝贝。一遍遍反复读,竟然硬是将他爹最初拿回家的那套翻烂了,不得不又带回来一套。其中的一些精彩段落,张师百竟能够倒背如流。常常在晚上练功休息时,像讲评书似的嘚啵给那帮挺胸撅腚的熊孩子们听。练功习武讲的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起早贪黑,其实是很苦的,读《水浒传》自然会起到自我激励的作用。这本不是坏事,但凡事都有两面,《水浒传》还有极为凶残血腥的另一面,毫无疑问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对痴迷者产生巨大影响。如果把武松杀人如麻血溅狮子楼之类也当作英雄来崇拜,并且加以模仿,那结果就可怕了。到哪去模仿呢?杀人是不可能的,况且他也未必杀得了。当时他家里养了只大花猫,刚生了三只小猫,正喂奶。由于家里太穷没啥多余的粮食给大花猫吃,大花猫经常饿得四处觅食,抽冷子还会去家境稍好些的邻居家,偷些梁上挂的风干鸡脚和腊条之类的东西果腹。有一次村支书的媳妇吵上门来,硬说挂梁上的一串风鸡爪子被花猫给叼了,要求赔偿,还跳着脚地骂,气得张师百他爹拎根扁担,扬言要把大花猫砸死。其实扬言归扬言,那只是做给支书媳妇看的,还有几只小猫在嗷嗷待哺,哪里真舍得砸死呢?不过就在当天夜里,鬼迷心窍的二青头张师百竟乘家里人不备,找了根麻绳,在猫窝里捉起正在喂奶的大花猫就跑到了支书家,当着支书家男女的面,硬生生将大花猫勒死了。据说当时大花猫无法挣脱,惨叫不已,一双眼睛可怜巴巴万般乞求似的瞅着张师百,竟至泪流。就连在一旁观战的支书家里人也闭上了眼睛,实在看不下去了。可那张师百竟然昂首挺胸,撇着个嘴,得意万分,好像自己真成了武松,正在手刃蒋门神。不过没多久,张师百就病了,病得相当重,满嘴胡话,高烧不退。说是眼前常出现大花猫临死前求助无门的那双眼睛,一直瞅着他,令他夜里噩夢连连。半年左右的时间,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见得小命就不保了。周围百里,竟没有一家医院治得了他这病。万般无奈之下,他爹想起了邻村被砸烂的那座宝觉禅寺,还有从寺里被赶出来重新当了农民的出家师傅演悟。演悟师傅二话没说,当天夜里就驾上驴车,将张师百接到了自己住处。二十一天后,张师百竟奇迹般恢复了。据说从那时候开始,张师百就正式皈依了三宝,师傅就是演悟。当然也并未出家,也没地方出家。初中毕业后他参加了工作,边工作边自修,同时开始收养流浪猫。每收到一只,就忙着给猫洗澡驱虫,自己花钱送去打防疫针,晚上睡觉床上床下到处围绕着猫,他倒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咱学校创办的时候,全校其实就他一个是通过严格考试,毫不掺假进来当了教师的,其他的考也考了,但都是考试和打招呼结合,就那么回事进来的。就为这收养猫,媳妇也找不上。给他介绍了许多,女人家一听说他有这脾性,谈一个掰一个,末了,他也是死了心,再也不找了,只一心一意跟他那些猫过日子。收养的流浪猫越来越多,集体宿舍那间屋子都快装不下了。猫冬天怕冷,他往常都是用煤炉子烧饭带取暖的,但遇上今年冬天这种极端严寒天气,他那只煤炉子,显然就不够用了。庄老大说,好像见到过张师百去买电炉。

    “对了,扈校,您可以去找庄老大了解一下情况。庄老大常跟张师百在一起喝小酒唠嗑。而且,您去找他了解情况肯定没问题。”这句话说完左焘很神秘地瞄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她不能不警惕。

    左焘吞吞吐吐磨叽半天叼咕出来的意思是,这庄老大跟你扈校家的关系不一般,他可是你父亲在文革时的救命恩人。真正地,实打实地救过您父亲的一条命。他庄老大的这份门卫工作当初还是您父亲帮忙安排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别人想从庄老大嘴里套不出来的一些犄角旮旯的秘密,你去找他笃定手到擒来。

    她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左焘像是有备而来,絮絮叨叨的那些情况绝对不是为回答她的问题而临时随嘴拱出来的。他会不会早已经了解到了偷电者是什么人,故意在我这儿吹这些五彩缤纷的泡泡玩儿呢?

    她突然有些想抽烟。莫名其妙地,竟想向左焘要支烟抽。屋子里已经烟雾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且直犯迷糊。也许,自己索性也抽上一根,来个以毒攻毒,没准头脑反倒能变清醒些。

    她拿起桌上的一小瓶白花油,往太阳穴上抹了抹,又往人中部位点了几下,用力吸气,片刻就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

    救命恩人?这事怎么从来没听老爹说过呢?

    临街的门面房一共八间,其实承租的老板就两个人,都是一人租四间,自用一间,另三间转租,租赁期长达十年。转租嘛,肯定不可能按自己的承租价的,至于加价多少,随行就市,转租协议却是一年一签。傻子都明白,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扈盈盈了解到,承租人一位姓房,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长得相当帅气,是县人大某位领导的亲侄子。另一位姓闪,据说该姓氏乃明太祖朱元璋金陵登基时的赐姓,正宗王族血统。咱这个县有闪姓很重要的一支,也算得上当地的大户了。承租人闪民友,五十岁出头了,腰板依然倍儿挺,走路虎虎生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细细一了解才晓得,原来是县师范学校校长闪民德的亲哥,并且这位闪校长竟也是自己的老父亲前任县教育局局长一手培养提拔的。老父亲任教育局局长之前,就是师范学校的老校长。如此说来,自己竟糊里糊涂也成了这位闪老板的关系人。关系仿佛是空气,无处不在,曲里拐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挣不脱甩不掉,你真的无路可逃。

    多功能超声波探测仪在墙面上滑动着。这东西据说能探测到墙里面哪个部位有电线,是她通过老父亲学生的关系,从县工程质量检测站借出来的。当然,同时把会操作仪器的人也借了出来。一上午查了四间铺面,均未发现异常。再有一下午时间就可以查完。

    除了中间两次上厕所,她始终跟在仪器操作员身边。左焘一开始来现场露了下脸,随后就不知去向。奇怪的是,两位承租人都未露面,她一大早就让左焘打电话通知过了,说是两承租人哼哼哈哈,都说在外地出差。不来就不来吧,只要店员在场就行。

    其实昨天下午下班后,她就去了一趟食堂四楼的集体宿舍,望着一屋子的猫咪喵喵叫着,她直想哭。当时张师百并不在屋内,陪着她一起上到四楼的庄老大告诉她,张师百这个时间应该是去城外小青河上破冰捞鱼虾了。不管天有多冷,这个时间张师百肯定去打鱼捞虾,回来后煮熟了喂猫吃。因为凭他的月收入,尚不足以喂养这么多流浪猫。猫太多了,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所幸现在集体宿舍这边,就只有张师百一个人在住。

    “你看到过张师百去买电炉?”她突然问道。

    “啊?谁说的?放他娘的臭屁!”庄老大梗着脖子就骂了起来,一双混浊的眼睛瞪得像牛卵。她皱了皱眉,心想这庄老大还真是像他们说的,直筒子脾气,讲爆粗立马就爆粗。敢情他当年不顾一切救老爹的时候,应该也是不打磕绊,该出手时就出手。听左焘讲,庄老大五岁的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连周边十里八村榆树皮都被扒光了,为了让仨小的能活下来,他爹最大限度地勒紧自己的裤腰带,由一天一顿,到两天一顿、三天一顿,最后硬是生生饿死的。死的时候全身浮肿,看上去像是个吹了气的面口袋。是他娘带着他还有两妹妹,沿着倭河一路西去,沿路乞讨,靠着东村一口西庄一匙,真正的千家饭百家汤才得以活下来的。所以到现在五十多岁了,庄老大饭量依旧惊人,食堂的馒头一顿七八个外加三大碗粥,吃完了拍拍肚皮仍说只饱了一半。吃相难看,这在校内外是出了名的。据说一般没人敢叫他上酒席,说是菜一上桌,他眼睛立马就绿了,动起筷子像狼一样,根本不是在吃,而是在抢。可能也是后来太过能吃,将他童年时身体的亏欠都给补了回来,所以身高蹿到了一米八几,腰围达到三尺三,叉腰往那一站,真像个铁塔一样。还特别爱管闲事,打抱不平,什么屎都擦,不管跟他有关无关,只要让他听到,他笃定要插上一杠子,或者骂上一通议论上几句。其实他那个是非观就是中国人最本初的那种。说他头脑简单吧,他还真有心细如发的时候,说他复杂吧,他又确实常犯二百五。说是去年冬天,有天晚上天下着雨,夜里十二点多了,他刚要熄灯睡觉,突然就听到外面大街有女人喊救命,他想都没想披上衣服就冲了出去。正好撞见一男一女从他眼前跑过,男的瘸腿,跑得一拐一拐的,女的年轻,一身皮衣皮裤,见了庄老大,女的指着身后急促地哀求道:“有人要杀我,快快帮忙拦住他!”说完扭头就跑。庄老大刚想问句什么,话还未出口,背后一个高个子男人就追到了,边跑嘴里还高声喊叫“抓住他们、抓住他们”!庄老大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拳。猝不及防,这一拳正打在高个子男人鼻子上,当时就仰面栽倒,鼻血嗡地飙了出来。再看那一对男女早跑没影了。事后到了派出所才搞清楚,那一对男女是贼,正入室盗窃的时候被高个子男人发现,这才追了过来。其实这高个子男人也只是被盗这家的邻居,属于奋不顾身见义勇为。没曾想却碰见了庄老大这种二杆子,见义勇为的把另一个见义勇为的打了,却让坏蛋跑掉了。末了,庄老大赔了人家一千多块钱的医药费,说是鼻梁骨被打断了。这件事后来传得很广,成了去年县里十大新闻之一。不過,这种人的脾性中往往有许多跟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比如直脑子,一根筋,认死理,但对弱者的同情却是绝对的,毫不掺假的。帮起他认为值得帮的人来,从来是两肋插刀,不顾一切的。

    “那,这么冷的天,张老师就靠这个蜂窝煤炉子取暖?”又问。

    “可不是嘛!张老师一个月三千多块钱工资,除了自己的那点生活费,全用在流浪猫上了。就这还不够呢,这不,这么冷的天,每天都还要出去摸些小鱼小虾,给猫补充营养呢。不过呢,今年天太冷,我也怕他和猫难熬,您瞧,靠床那儿,那是我给他买的个炭火盆,铜的,炭也是我给他买的,再加上个煤炉子,还算能过得去。扈校您想想,像张老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做偷用电炉子的事情呢?!”庄老大抖着手中的一大串钥匙,细细地说着。她知道,庄老大管着全校的钥匙,办公室、会议室、仓库,包括集体宿舍的门钥匙,他这都有。钥匙上都贴了张小标签,编着号。

    她吸了吸鼻子,感觉这屋里的炭火味儿挺重,与这一大群猫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确实有些让人受不了。她有些担心张师百会不会煤气中毒,尽管煤炉子口上套了个白铁皮罩子连着管子通向窗户外。

    “张老师瘦成那样,脸色也不好,会不会是营养不良啊,是不是那点儿工资基本上都用在猫上了?”她问。

    “唉,谁说不是呢!咱学校里,就数我跟他私下里关系最好。这人可怜哪,他说他一辈子都在受着良心谴责!说实话,我私下里没少帮他。今年第一场强冷空气过来,我几乎每天晚上拽他来我屋里喝两杯,想着多烧两菜,也给他补补。”庄老大咧嘴憨憨笑了两下,露出一嘴的黄牙。这是常年叼旱烟袋的牙齿,她明白。但左焘烟也吸得凶,那一嘴牙怎么那么齐整洁白呢?她发现自己有些走神。看来,这庄老大真的帮了张师百不少忙,也一定没少花钱。老校长当初为什么不给这集体宿舍安装空调呢?教室,办公室,会议室,包括传达室,全都安装了空调,就不担心原来住集体宿舍的那些人夏天热得受不了、冬天冷得吃不消了,会悄悄地住办公室或会议室?好在现在这集体宿舍只剩下了张师百。但煤炉子和炭火盆毕竟既不卫生又不安全,咱学校又不是装不起分体式空调?普通空调,一个月能用多少电费,就不能想想办法,变通一下,作为内部职工福利消化掉?或者从每个月的招待费里挤出来一点,这几个钱可比每个月的招待费少得太多了。这集体宿舍,这猫的乐园,毕竟是在校园内,长期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是不是能在校外寻个合适的房子,最好是带空调或暖气的,既能让张师百有地方住,也好安置这些可怜的流浪猫。但,能在哪儿安置呢?费用咋解决呢?这可不是件一次性投入就能解决的事情。而且,仅仅只是为了这些流浪猫,为了这位被很多人说成神经有问题的张师百?是不太好办!她摇了摇头。

    “扈校,这屋里味儿大,咱还是出去吧。”庄老头瓮声瓮气地说。

    “啊?呃……”她醒过神来,点了点头。庄老大很小心地将门关好,锁上。她注意到他拿钥匙的右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酱紫色的,伸向袖口内,像是被刀砍过。只怕也是哪次见义勇为留下的呢,她心想。

    在楼下碰到了打鱼归来的张师百,身上裹着件旧军大衣,皱皱巴巴,上面黄一块绿一块的,已经很难辨识出军大衣的本来颜色;
    脚上是一双黑色深筒胶鞋,手上拎着个荆条篓子,乍看到她,嘴上没说啥,只是不停地点头哈腰。她也点头,躬身回礼,想说些什么,却鼻子发酸,终究一句话没说出来。她似乎觉得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有些游移,不敢与她对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陡然一转念,难道这张师百真的是有什么事瞒着学校?不对,不可能!心能柔软到这种程度的人,怎么可能去干偷电的事?!尽管是公家的电,不偷白不偷。毕竟一个偷电者跟一个为了收养流浪猫愿意倾其所有的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她又摸出口袋里的白花油,向太阳穴上抺去。

    门面房快查完了,没有发现异常。每间铺面内都装有空调,都是立式柜机,跟六楼大会议室的一样,只是功率小些。这八间铺面,有两间是卖电脑的,品牌不同。还有四间卖精品服装和食品保健品,剩下的两间都是卖文具的。装修都很上档次,空调效果也不错,人待在里面感觉很舒适。

    仪器操作员告诉她,每间店铺都装有电表,电表所有开合部位都有供电局的锡封,还有加盖了学校办公室印章的封条,锡封和封条均完好,不可能被人动过。如果墙壁检测正常,即表明,门面房没有人偷电。

    “你的个人问题怎么考虑的?总不能就这么下去吧!”老父亲靠在沙发上,一头白发被落地灯柔和的灯光罩住,泛着光晕。她坐在小马扎上,正帮老爷子按摩膝关节。八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还算硬朗,就是双腿膝关节受过伤,一到冬天就难受。老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老父亲一直一个人生活,没人照顾,这也是她坚决要求转业回到家乡的原因。

    老父亲退休后,专心于研究历史,尤其是捻军史。研究重点是捻军领袖张乐行的个人经历及失败原因。对于捻军内部将领之间互不买账,各自为战,不断出现内讧事变,难以形成合力,以及兵士杀人越货,无组织无纪律的游民无产者习性对当地社会世风民俗的影响等等,都有自己的一些独到看法。已经出版了两本小册子,还有一本正在写作当中。但老人家更关心的还是她这个宝贝女儿的工作及生活。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孩子,十七岁被特招到了部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结婚离婚,没有孩子,孑然一身回到家乡。三十多岁了,也不能不让老父亲着急。

    “爸,听说咱学校传达室的庄哲东救过您的命,是真的吗?我咋从来没有听您说过呢?”

    “我说你的个人问题呢,你咋话题到转我这儿来了?”老爷子一双眼睛半眯,享受着女儿的按摩。

    “这事儿很重要,关系到我对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的看法。”

    老人家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呷了几口。对这些文革当中的旧事,他其实不想回忆。“庄哲东属于那种天生仗义的坯子,我看他倒是真像张乐行的后人,一身的侠肝义胆,却又精明和糊涂掺半。有文化就是个人物,没文化也能做个乡里豪杰。”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一九七一年林彪事件后,当时刚被宣布暂时恢复县师范学校校长职务并接受工宣队监督工作的老父亲,酒后失言说了一句接班人篡党夺权之类的话,第二天就被抓了起来。一次批斗,主席台上架上两张拼在一起的课桌,课桌上再放把椅子,老父亲就站到了椅子上。后来一个倒栽冲掼了下去,当场不省人事,据说连鼻息都没有了。当现场所有人都跑光后,庄哲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瞅着琢磨了一小会儿,扛起地上的人,向一片松树林子里跑去。回到家,立马找来了村里的赤腳医生自己的堂姐庄红缨,好一阵忙活才将脑袋上的血止住。老父亲昏迷了三天才苏醒过来,算是拣回来了一条老命。那时候,庄哲东也才十五六岁,已经生得是人高马大体壮如牛。只是家里太穷,没机会上学。

    “要知道,当时的情况下,庄哲东的这一行为万一被造反派们发现了,那后果是相当严重的,被打个皮开肉绽那都是轻的,极有可能按同案犯处理!”老父亲接着补充道。

    她低着头始终没吭声。手上是没停,但按摩的节奏明显乱了,忽重忽轻、忽快忽慢的,捏得老父亲直咧嘴。

    “哎哟!你轻点儿!捏到麻筋了!”老父亲嚷了一声。

    她记得,老父亲被抓的时候,她才五岁,母亲白天要上班,要参加“斗批改”,常常半夜三更才回到家,第二天一大早天不亮就又出门去了。在那些漫长的恐怖时光里,陪伴着她的除了饥饿,还有一只小黄猫,身上的毛掉了一半,那一半是嫩得能冒出血水来的光皮。某一天突然钻进家里来的,喵喵叫着,那小模样又可爱又可怜。她试着给小黄猫洗澡,弄得满地是水,幸好是夏天。从此小黄猫便跟她黏在了一起。母亲回到家,见到小黄猫也很是惊喜。直到她十七岁被特招入伍,小黄猫一直是她最好的伙伴。在部队文工团当她受到委屈或欺负,倍感孤独寂寞的时候,她还常常想起那只小黄猫。

    “爸,如果——如果——如果我把张师百,还有他收养的那些流浪猫,搬到咱家来,给您的生活增添些乐趣,您同意吗?咱家四合院,院子大房子多……”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问完了自己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捂了捂嘴。

    “啊……”老父亲的眼睛瞪得老大。足足有三分钟,两人谁也没说话。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当领导,考虑问题不能够感情用事。你们学校的情况还是很复杂的,你的校长位子并不能说已经坐安稳了。听说左焘,还有觊觎你这个校长位子的人仍在背底下小戳小捣,挑你的毛病,看你的笑话,等着你出错!对我过问你的职务安排一事,县里面也多有微词……”

    “那,庄哲东当年不计后果救助您,跟张师百有可类比之处吗?”

    “不可比!一个是人,是你爹,另一个是动物。这世界上,流浪猫狗多了去了,张师百他救助得过来吗?”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沙发对面就是大衣柜,抬起头,自己和老父亲的身影映在大衣柜镜子里,都是同样的瘦弱。站在那里,自己像是根柳条,随风摇摆,柔韧有余,力道不足;
    老父亲像根竹竿,已经变灰发黄了的那种,虽不会在风中摇摆,却是又干又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回首在部队文工团的这些年,她怎么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些可怜的流浪猫!

    济南。军区大院。同是文工团舞蹈队的战友,恋爱了四年,结婚才半年就不得不离婚,原因却只是她的生理问题。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每回她都会出现一种在吃大肥肉的感觉,就跟上学时母亲每次蒸在饭上的肥肉,咬一口牙齿间都会发出吱的一声响,然后嘴里就被一大团浓浓的油脂腻满了,勉强咽下去时恶心反胃一样,接着是头晕、想吐,不得不奋力将他推开,自己翻身下床,一阵阵地干呕……济南的各大医院,北京的军地医院都看遍了,各种药吃了好几箱,根本不见好转,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势。

    去办离婚手续那天,下着小雨,他俩都忘了打伞。手续办完,前夫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她独自站立在寒风中,任凭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浑身衣裳洇湿,那一刻她头脑中出现的竟然是那只小黄猫。她多么渴望怀里能抱着那只小黄猫啊!猫的小鼻子贴到了自己的脸上,那小鼻子冰凉冰凉,好软。她甚至听到了小黄猫偎在怀里打呼噜的声音……

    站起身,她打开电视,屏幕上正播广告,是杨丽萍在跳舞,为七彩云南代言。舞姿妖娆而神秘。她也想跳舞,去外面,找个没人的空地,甩掉棉衣,尽情起舞,地上有冰也不怕,就像在部队,每当心情郁闷了,最好的宣泄方式就是随心所欲恣意狂舞。

    当天夜里,她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起床后,她已做出决定,自己花钱给张师百还有他那些流浪猫找房子,得要平房,最好带个小院子。当然,还必须安装空调。钱当然全部由她出。一个多月来,她是第一次笑着去上班的。

    一连三天,学校里所有可疑的地方全被查了个遍,依然一无所获。她甚至怀疑起学校的电表来,毕竟,电表出现问题不是没有先例。供电局派人,带着全套专用检测仪器,花了一整天时间,最后证明学校里的所有电表均运行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出了鬼了!校内外议论纷纷。左焘甚至建议,是不是从庙里请一些和尚师傅来学校里洒洒净,做做法事,做法事的相关费用他愿意独自承担。“只盼着咱学校能一切正常!学校好,大家都好!这事实在太诡异了,无法解释……”

    张师百拿了把菜刀立在宿舍门口,高声扬言:“谁再敢踏入这门里半步,老子就让他见血!床底下都翻了八遍了,也没发现个电炉毛影子,还没完没了了?!”尽管又黑又瘦,但他舞刀的姿势却很专业,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有童子功的味道。

    “屁大点事,一校之长正事不干,还逮住不放了。要是不信任,你干脆把门面的所有电表全换了得了。这样查,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门面房那边也是怨声一片。

    她感到压力越来越大,就像是被点上了火的锅炉,压力表的读数在直线上升。如果当初自己不是亲自出面,而是让左焘他们随便去查,无论查出什么结果,自己都还有个伸缩回旋的余地,这下好了,一竿子插到底,却又被抵到了墙根,接下来还怎么闪转腾挪?就算是冲你来的,拿你这豆包不当干粮了,你就不能稳住神,先装作不当回事,让对方手再伸得长些,暴露得更充分些,来个诱敌深入,请君入瓮,伺机一举擒获?

    她烦透了!

    又刮大风了,夜里刚飘落在冰面上的碎雪还没被冻严实,就被大风卷了起来,漫天飞舞。呜——呜——呜的呼啸声让人烦上加烦。

    早晨上班不久,她便发现在办公室坐不下去了。呼啸声听起来像是有无数的冤魂在呜咽,又像是有许许多多人聚在一起在低聲议论着什么,嗡嗡嗡的,由远及近,一波一波海浪般涌过来,像要把人吞噬。于是她穿好羽绒服,拉链都未拉上就冲出办公室,直奔校外而去。漫无目的,她只想狂奔,想找块没人的空地狂舞。

    倭河边上,大片大片的水杉树林里,她发现了一块空地,有半个篮球场大小。地上有冰,但已经被人用铁锨刻意凿毛了。应该是人们晨练,或者中老年妇女跳广场舞的地方。她甩掉羽绒服,尽情舞蹈起来。一开始是按照舞剧《沂蒙颂》的旋律“我为亲人熬鸡汤”那一段,跳着跳着,她便肆意发挥起来。节奏不乱,自成章法,只是更加狂放了。

    像是听到了人声。鼓噪声、议论声竟然追到了河边?当她放缓了节奏,小心四顾的时候,还真就看到了有几位大妈,像是刚跳完广场舞。

    “扈校长,这么大冷天的,可别冻着!”

    “怪了,你们学校里有那么暖和的健身房,每天晚上灯火通明的,那么些美女在里面练瑜伽,大冷天你咋跑到荒郊野地里跳起舞来了?”这声音挺大,吐字清晰。

    她停止了舞动。“啥?大婶您刚才说啥?”边问边向刚才说话的那位中年妇女走去。

    “我是说,你在这儿练跳舞可别着凉!”

    “不——不是,您刚才说我们学校健身房每天晚上都灯火通明?”

    “是啊,你当校长的咋会不知道?我儿媳妇每天晚上都在你们学校六楼健身房里练瑜伽,我去瞧过几次,那里面又宽敞又暖和,还有干净的地板,你干吗一个人跑这儿来跳舞呢,傻不傻啊?!”

    不对啊,学校里打从学生放假健身房就没开过门,晚上?慢着……

    她像是突然就明白了,一把拎起地上的羽绒服,来不及穿上,只搭在肩膀上,飞也似的向学校奔去。

    “把学校所有的钥匙都带上,到我办公室来。对!现在!全部钥匙!一把都不能少!”她命令道,声音还带着喘。

    庄老大乍一听到这话,眼睛瞪得溜圆,想嚷嚷什么,但终究一句话没说,开始低着头收拾钥匙。

    她不想在传达室谈,这门里门外的常有人进出,不方便。刚才在路上狂奔的时候,她心情非常复杂,待一见到正低着脑袋在分发报纸的庄哲东时,她突然冷静下来,将一肚子的火憋了回去。她似乎意识到这件事恐怕并不简单。

    庄老大踏入校长办公室的时候表情是坦然的。手上拎着个白色无纺布袋子,里面是一大堆钥匙,蹾在她办公桌上时,袋子发出一声闷响。

    “全在这儿了!”瓮瓮地透着理直气壮。

    “说吧,怎么回事?”

    “啥咋回事?”他仍是那个梗脖子动作。

    “好了,咱俩就别绕了,又不是外人。学生放假后六楼大健身房每天晚上宾客盈门,美女如云,咋回事?”

    庄老大掏出烟袋锅子,点上火,吧嗒吧嗒先抽了起来。十分钟后,问了一句:“你对张老师收养流浪猫的事咋看?”

    “这是好事啊,我当然赞成!”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原先我不知道,要知道我早伸手帮忙了。那些流浪猫多可怜!”

    “真的?”庄老大眼睛又瞪圆了。

    “当然是真的。你看我这话像骗人吗?”她嘴角向上翘起,满脸真诚。

    “着啊!那俺就告诉你,俺是替张老师还钱来的……”庄老大将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絮叨起来。

    那是扈盈盈上任没几天的事。那天傍晚,他两位远房侄女来到传达室,拎着两瓶酒和一大包卤肉。这姐妹俩开设的瑜伽俱乐部就在学校的斜对面,一三五一拨人,二四六另一拨,生意不错。但今年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练瑜伽必须要脱去厚重的棉衣,甚至只穿件薄薄的练功服,而俱乐部原先的空调功率显然是小了,室内温度上不来,已经有好几位学员感冒了,再不采取措施,恐怕就要退款了。于是,她们想到了斜对面学校六楼的大会议室兼健身房。她们曾经是去过的,里面那两台大功率空调效果极好,为什么不能协商租用呢?反正学生已经放假离校了,闲着也是浪费,晚上租给她们还是一笔收入。经过打探,她们得知俱乐部钥匙掌管在传达室庄老大的手上,并且,学校的校长刚刚换人,新校长是位三十多岁的小妮子,晚上要陪伴老父亲,基本上不到学校来。

    其实一开始庄老大是犹豫的。自己无儿无女,孤老头一个,又是学校的正式职工,养老有学校管着,要那么多钱干嘛?他不是不知道私下里租房收钱的行为一旦被发现是什么后果,但关键是,这样张师百张老师欠的外债就有着落了。为给刚收来的十几只有病的小猫看病治疗,张师百前前后后欠宠物医院的钱有五千多块。姐妹俩答应,每天晚上给庄老大两百块,一个月就是六千,帮张师百还债是没问题的了。姐妹俩说好,就租冬天这一个月,之后再不会麻烦他,并且还会让所有来练瑜伽的学员保密,保准不让学校领导知道。既然有这等好事,干吗不索性冒点险帮张师百将欠款还上?!宠物医院是真黑,不光收费贵,而且逼债急,几次逼得张师百要跳河。可庄老大唯独忘了一件事,就是电费!姐妹俩求你私租健身房,不是要用你的房子,而是要使用你的大功率空调。供电局的抄表员不是傻瓜,电费突然出现异常,他们是有责任告知用电单位的。

    “欠宠物医院的钱都还清了?”她問。

    “是。全还上了,还有富余,买了猫粮了。”他答。

    “健身房晚上还在租用吗?”

    “停了好几天了。一个月租期也到了。”

    “好了,你先回传达室吧,这件事你跟谁都不要说,明白吗?”

    “啊?呃——好!”庄老大挪着步子向门口慢慢移去,似乎是有些不太相信。刚到门口又被她叫住了。“回来!把这些钥匙拿去,只此一回,以后再不要犯这种事了,明白吗?”

    “啊——明白!那……”他想问这事你打算咋了?但瞥见扈校脸冷得像屋外的冰碴子,便啥也不问,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小时后,庄老大又被叫回了校长办公室。

    “给你三天时间,在咱县城里替张师百寻一处平房,按咱县的租房价格,一月一千五以内的,安排张师百还有他那些流浪猫搬过去,租金不用他管,有人付,明白吗?”

    “一千五?这房租标准够高的,可以租个带小院子的了。那水电费呢?”庄又问。

    “都不用他管,都有人付。你告诉张师百,让他用心把猫侍弄好就行了,钱的事,不用他操心。对了,房子要带空调的。”她叮嘱道。

    “好,好!我这就去,您就放心吧!”庄老大难得咧开大嘴笑了,满脸的褶子像瞬间绽放的一朵大荔菊。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尽管气温仍然非常低,但人们的心情明显好多了。一大早,左焘就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这是上个月多出来的电费款,共计四千二百三十五元,请你去财务室办一下,就说是从偷电者那里追回来的钱。”扈盈盈将一只牛皮纸信封递到了左焘面前。

    “那偷电的人呢?是用啥手段偷的电?是不是要公开处理一下,今后也好避免此类事情的再发生?”左焘手上仍夹着支香烟,说话撇着个嘴,一脸正义。

    “不用了,今后再也不会发生了。这次发生的偷电一事,我承担全部责任,我会向局里呈交书面检查的。”她脸上是那种难得的舒朗,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扫一个月来的一脸晦气。

    “这……不妥吧?总要给全校教职员工一个交代吧?否则,今后还怎么管理?”

    “你放心,我会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做正式检查。”

    “这样做,教职员工会不会埋怨您太没原则了?”

    “大家怎么议论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此类事情今后不要再发生!既然是由我来对此事承担全部责任,这件事也就算是有个了结了。至于局里怎么处理我,那是局里的事,我自然会向局里做出详细的书面说明,并附上我的观点。”

    左焘瞅着扈盈盈,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瞄着她,半天没说话。然后,伸手从桌上捏起信封,转身离开了。刚走出门,就发出一声“耶”地欢叫,可以想见同时他右手应该是做了个上勾拳的动作的。

    她踱到窗户前,推开窗户,一抬眼,又瞅见了那排冰凌子。所不同的是,今天的冰凌子在强烈太阳光的映照下,晶莹闪烁,发散出一片令人目眩的水晶般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转过身,从墙角拎起一把长笤帚,用力向那排冰凌子捅去,咔嚓嚓嚓,那一排有长有短有粗有细的冰凌子一转眼就消失了。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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