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落地的声音

李治邦

1

钱亚东从森林管理区回来休假，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鱼进入了一个深海区，只有它自己，身边的所有都不熟悉，于是很孤独地游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每年的休假都是这样，在森林管理区就盼望着休假，可休假了又惦记着回去。

他在森林管理区生活了两年，每天面对着茫茫无际的原始森林。他居住的地方在森林内部的一座湖泊上，那里供给他和其余五个人的吃喝。他在大学的专业是林业，就是因为在城市待腻了，招考到这里当管理员，工资很高，每月七千多。钱亚东记得刚来的那天，坐着车一直在茂密的森林里转悠，满目的青翠，却始终看不到这片湖水。等车开到了管理区的办公楼跟前，钱亚东跳下来后就迫不及待地对接待他的人说，我去看湖。其实他住处的后面就是这片湖，他跑到湖边感觉湖面好大，好像陷入了茫茫大海里边。接待他的人说，这座湖不大，走两个小时就转过来了。钱亚东看惯了城市的水泥森林，来到这里，满眼的山峦和葱郁的树林，让他兴奋了许久。他来的时候是夏天，却发现四周的树叶中有的变成了橘黄色。接待他的人解释，那就是秋天的景色了，因为它的周期短，从绽绿到黄翠，也就是两三个月。到了秋天，原始森林的层次则更为丰富，尽揽春花夏水秋叶冬雪。

吃晚饭时，几个同事笑着跟钱亚东说，我们刚来的时候也这么兴奋，待上几个月就烦闷了。你等着吧，有你小子愁的时候。钱亚东没在意。晚上，他漫步在湖畔，整个湖面似乎睡着了，安静得都能听见心跳。他站在湖边迟迟未走，这时，连山风都不刮了，只有鸳鸯、苍鹭掠波低翔，喷溅出一道道水带。夕阳下的光线特别好，他都能看见鸟儿腹部的那一片白色，柔软又丰满。湖的周围是一片片的山峦，夜色中还有一缕夕阳镶嵌在那里，看得见密林深处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钱亚东跑回去问同事，那里住着什么人呢？同事们告诉他，就是当地的居民，祖祖辈辈就住在那，在湖里捕鱼，在森林里寻找药材。钱亚东在想，他们一家家住在这里享受着这份宁静，日落日出，无忧无虑。可能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城市生活的某种焦虑和抑郁，或因堵车或因为房子、孩子和票子而纠结，还有爱情的烦恼，甚至有评定职称带来的争执。

钱亚东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湖畔，风把天上的云吹散了，像水洗一般。他一屁股坐在湖畔的木栏上，听着潺潺的水声，把脑子里的浮躁一点点挤走。他的心开始平静了，感觉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尽管母亲坚决反对，所有的朋友也认为他脑子进水了。他拒绝了不少漂亮女同学，不想再这么胡闹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应该像原始森林的树木一样，安静地生长一段时间。他感到眼前层层叠叠的青翠在风声和水声中逐渐消退。有女人在山坡那端唱着歌，歌声很清晰地敲打着他的耳朵，显得很悠远，甚至伴随着风和阳光走路的声音。歌声传到他的耳朵里，清晰而生动。“卓玛，我的卓玛。无论天荒地老，我珍藏着你心跳的声音。只因为你捧给我的爱，我感动一生一世……”听完钱亚东就心动了，这是他喜欢听的一首民歌，叫《月光落地的声音》。钱亚东忽然希望有一个美丽女人出现在他的身边，或者那位唱歌的女人能款款走过来。他再抬头看夕阳还没褪去的湛蓝天空，觉得一切都模糊了。

真没想到，两年后钱亚东狼狈地逃回了城市，他忍受不住那份孤独和寂寞。他本来想辞职的，犹豫了半天，选择了休假。他内心很彷徨，怕回到城市无法适应，何况过于喧嚣的环境他也受不了，那就成了城市和原始森林的遗物。

2

果然，回到城市才两天，他就开始烦躁起来。空气也浑浊了，适应不了窗外车水马龙的声响。钱亚东不喜欢上微博，在森林管理区的时候很难上网，信号也不好，打手机都时断时续的。可钱亚东回来后不太愿意见人，也可能在森林待久了。有一天，父亲让他陪着去商场买鞋，没想到进入人声鼎沸的商场，他感到一阵阵恐惧。他在烦闷中开始找人聊天，疯狂地寻找异性，不管对方是真的假的。没多久，与一个网名叫兰妮蘑菇的人接触上了。钱亚东什么都对她说，除了情绪是真的，有关个人的身世没几句是真的。对方对他的胡言乱语很感兴趣，钱亚东越瞎说，她越喜欢。编着编着他就觉得自己如瞎编的那样传奇，那么富有，那么经历坎坷。只是有一次，对方说他的瞎说总在变，是不是真的。钱亚东觉得自己有些离谱了，就使劲地圆谎，越圆越对不上，索性就不圆了。兰妮蘑菇也不再较真，任由他继续瞎说，偶尔还给他的瞎说再丰富一下。于是，两个人互相瞎说，到后来瞎说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两个人都开心地笑。

钱亚东的一个同学叫郭大鹏，在电视台里当编导。一天晚上找到他，说现在电视台有个相亲节目，目前在全国很红。你小子长得帅气，现在单身，又是从原始森林回来的，估计会哄得众多女生喜欢。钱亚东从森林管理区逃回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跟当地的一个姑娘好上了，这个姑娘叫奕奕，就是她唱的《月光落地的声音》。奕奕家里人很希望奕奕能与钱亚东好上，这样就有了吃公粮的女婿。可钱亚东并不想和奕奕结婚，因为奕奕是高中毕业，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奕奕曾经质问过他，那你为什么招惹我呢！钱亚东哑口无言。奕奕知道不能和钱亚东结婚后就不唱歌了，她甚至憎恨唱歌。她总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森林，像一个没心没肺的稻草人浑浑噩噩地混日子。钱亚东觉得自己很无耻，不应该因为森林管理区太闷了，就沿着湖畔寻找那个唱歌的姑娘。寻找很简单，走到湖的另一头就看见了奕奕。他有些失望，因为奕奕长得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漂亮。皮肤黑黑的，只是那双眼睛很深。钱亚东决定离开森林管理区，那天晚上，奕奕找到他，对他说，我要跟你去城市，去见你爸爸妈妈。奕奕的话像一颗颗子弹，打得钱亚东浑身是伤。他对奕奕照直说，你是让我带你到城市生活，还是让我留下跟你过森林生活。奕奕忽然笑了，很坚决地说，当然是过你的城市生活。钱亚东悻悻地说，城市生活有什么好的，能让你这么向往。奕奕说，我就觉得城市生活好，我在这里唱歌，只有我自己能听到。我要到城市唱歌，会有更多的人喜欢我。记得奕奕到他的宿舍，对钱亚东说，你看你还能看电视，我家连电视都没有，不是没电视，是有电视也没有信号。

当初钱亚东和奕奕好的时候，奕奕就特别喜欢跑到他房间里看电视，因为她家的电视总是雪花，后来被她爸爸扔掉了。奕奕怎么也打不开电视，钱亚东拿起遥控器娴熟地给她打开，看了一会，钱亚东就去洗澡了。很快，当他从卫生间出来时，便对奕奕说，你去吧，我把水兑好了，热乎的。奕奕走进卫生间，看见那硕大的镜子被雾气弄得一团糟，她使劲儿抹了抹，终于看见自己一张恐慌的脸。奕奕想唱歌壮胆，结果就唱了出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芽……”那晚，奕奕与钱亚东发生了关系。但后来他发现奕奕不唱歌了，钱亚东硬着头皮去了奕奕家。奕奕的父母很热情，像款待亲人般做了一桌菜。钱亚东不能喝酒，但也得喝，半壶酒下去就倒在炕上起不来。奕奕的父母就笑，笑的声音特别大。他让奕奕给他唱歌，奕奕在旁边给他唱，他听不见，只觉得晕晕乎乎，好像在一艘船上飘荡。

船頭上有一只老鹰，眼珠子始终铆着他。

3

钱亚东对郭大鹏反感地说，去你的，你别给我提什么相亲不相亲，还跑到电视台去做，我又不是演员。郭大鹏说，万一你碰到红粉知己呢，再说你在电视台一亮相，不定引起多少女人的喜欢呢。钱亚东说，我的感情生活是我自己的，又不是公众的。郭大鹏摇头，现如今哪有自己和公众的界定呀，找到你喜欢的就得了。忽然郭大鹏对钱亚东说，你不是说喜欢上一个微博女客吗，你让她也报名参加，或许你们两个人在节目里邂逅，引出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钱亚东没扫郭大鹏的兴致，说，你愿意怎样就怎样，你在微博上又不是没见过这个兰妮蘑菇。郭大鹏拍着钱亚东的肩头，嘻嘻哈哈地走了。钱亚东晚上在微博上用私信的方式告诉兰妮蘑菇，有个疯子找你上电视台相亲，你有兴趣吗？兰妮蘑菇惊喜地回复，好哇，你去吗？钱亚东回复，陪你上刑场。兰妮蘑菇回复，好，你长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一个真的男人，别用女人骗我。钱亚东有些后悔，觉得不应该开这种玩笑。他忽然想起奕奕，有些害怕。钱亚东关掉电脑，这时奕奕打来电话，说，我很想你，昨晚我梦见你了。你站在大厦的顶层上想往下跳，下面是荆棘丛生的水坑。我醒了，喝完水回来又梦见你被一个漂亮女人牵引着，在大厦的楼上面跳舞，我怕你掉下去。钱亚东放下话筒，听到楼外的哪家有人在唱歌，歌声碰撞到他的玻璃上发出震颤声。钱亚东回到父母的房间，见父母在熟睡，父亲的呼噜最响。他知道父母希望他回来，父亲已经给他在林业学院安排了工作。确实，他回来后父母就处在幸福中。他告诉父母这次回来是休假，父亲说得很直接，你就辞职吧，我想办法让你去林业学院。

周末，钱亚东随意穿了身衣服去了电视台，路上觉得忐忑不安。他没想到这么复杂，电视台要对他的情况做调查，认定他必须是单身，而且经历清白，政治可靠。他对郭大鹏抱怨，我怎么就上了你的贼船呢。郭大鹏不高兴地对他喊着，你知道全国有多少人想上我们栏目吗，成千上万，还有好多领导托付着呢。路上一直下着雨，很大，车上的雨刷子不停地来回晃动。他看见车外的人在跑，因为没有带伞。他想起在森林里下雨，他好几次都没有带伞，但那雨都不是从上往下灌，而是迎着脸射过来。有时候风特别大，吹得他东倒西歪的。特别大的时候，他就抱住一棵树，觉得稳固了许多。树皮贴着他的脸，他好像在抱着一个人，一个十分苍老的人。所有的鸟都躲在树结上，上边是厚厚的树叶子。

在电视台的化妆室，郭大鹏让人打扮着钱亚东，他像一个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的绅士，西服领带都是高档的。钱亚东笑，我从来就没穿过这行头，这要是在森林里穿，一定会轰动的。郭大鹏一本正经地小声对他说，你千万别说是我的同学，就装不认识我，对我要客气点儿，表现出一种尊敬的样子。钱亚东恼火地，去你的吧，我这辈子尊敬过谁。郭大鹏连忙制止他的粗鲁，说，警告你小子，你要是认识我，今天这场戏你就别演了。确实，在后台总有人在喊郭大鹏名字，冲他摇着手，还有的跑到他跟前签字。郭大鹏拒绝着，朝大家做着严肃的手势，说，马上要录播了，你们这样闹会破坏气氛。钱亚东觉得很可笑，郭大鹏居然成了热门货，想当初在大学就是一个滑稽人物。在森林管理区，他和奕奕说得最多的就是城市生活，奕奕喜欢听。他就把所有的经历都讲给奕奕，什么是超市，什么是星巴克，什么是烧烤，什么是电影院，什么是恋爱。有时候甚至说上好多遍，他发现奕奕不厌烦，就那么专注地听着。最后，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城市生活就这么多。奕奕每次在他说完后，都抱住了他，不是男人和女人的抱，是抱大树那么抱，满满当当的。奕奕说，我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会疯的。钱亚东说，你父母不是在这待了一辈子吗。奕奕摇头，他们可以，我不会的。因为我去过一次城市，我喜欢城市的生活。钱亚东说，你要是走了，你父母怎么办。奕奕固执地说，我不管他们怎么办，我只管好自己。钱亚东和奕奕只有那一次做爱的经历，以后，奕奕就不让钱亚东这么做。奕奕说，我不喜欢，特别不喜欢。不论钱亚东怎么说，奕奕都会推搡走钱亚东。后来，钱亚东急了，说，你不和我这么做，咱俩就得分手。一旦放弃了，他和奕奕就疏远了不少。后来，奕奕主动说，我同意你和我那样做了，你别不理睬我呀！

钱亚东坐在候场第三个位置上，他发现自己装扮得像个演员，十分别扭，好像要上台表演节目。他隐约听见演播厅里的掌声，这时候郭大鹏给他发来短信，说，你那兰妮在第九号台上，头发盘着很优雅，她的职业是音乐老师，真名叫陈兰妮。钱亚东想走，如果奕奕看到这个相亲节目就麻烦了，按照她的脾气得打到电视台。钱亚东还有十分钟就要上场了，据后台的人讲前两个都没有牵手成功，希望钱亚东能开一个好头。他想起父亲为了给他安排林业学院这个差事，已经把自己收藏的一幅著名书法家的字送给人家，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书法家。父亲对他说，你必须回来，因为你不适合待在原始森林，你的心就是一个沟壑，什么也填不满。他问过父亲，你曾经去西藏昌都五年，不也没有什么反应吗？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那是在八十年代，现在的人都没有当时那种精神了。就在钱亚东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喊他登台了。钱亚东乘上一个电梯，等他出来的时候灯光开始刺眼了，对面站着一排看似漂亮又无法印证漂亮的女人。钱亚东近视眼，他努力寻找第九号台，模糊中看见了陈兰妮，觉得轮廓很雅致，个头也不低。主持人与他搭讪，钱亚东也没进入状态，他总觉对面有奕奕站在那骂他，那份愧疚在隐隐作痛。钱亚东记不清楚自己胡说什么了，他和兰妮蘑菇的胡说给了他信马由缰的本事。他眼神总是在九号台上游离。不知不觉中主持人告诉他，对面的女生给他留了二十盏灯。钱亚东恍惚中看见第一排坐着奕奕，她的眼神充满了仇恨。他知道这绝对是自己的幻觉，奕奕不可能在下边坐着。他觉得外边下雨了，他看见窗上流着浓浓的雨痕，奕奕就这么伤心哭过。

錢亚东觉得自己跟雨总是有缘，去森林管理区报到的那天下雨，跟奕奕告别那天也是阴雨连绵，这来电视台之前又下了雨，绵绵无期。奕奕在告别的时候咬着他的耳朵说，我一定要到城里找你。奕奕那番话总在他耳边缠绕着，他后悔自己对奕奕的莽撞和粗鲁。奕奕家祖祖辈辈在森林里那片湖边居住，家里人就像森林那样矗立着，笔挺笔挺。钱亚东总是在走神，他觉得无法集中眼前的事情。他忽然对主持人说了一句话，这里的雨比我们原始森林的雨下得要长。主持人没理解，就问他这句话什么意思？钱亚东摇头说，没什么意思。大家被他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后来，主持人让他选择一个喜欢的女生，钱亚东按了九号台。开始播放他的片子，都是他在原始森林管理区自己拍摄玩儿的。特别是他在森林里爬树的照片，这是他让一个同事专门拍的，眼神很是投入。播放完，九号台的陈兰妮就问他，你在树上看什么这么专注。钱亚东照实说，我在看树上的一只松鼠，它不害怕，眨眼看着我。那里的小动物都很可爱，因为没有多少人去打扰它们，它们看我们也很好奇，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台下有人鼓掌，他看去好像是奕奕在那不停地微笑。他知道这是幻觉，奕奕是不可能坐在那的，只不过长得有些相像而已。另外一个一号台的姑娘问，你为什么喜欢爬树去看松鼠呢？钱亚东朝她看了看，觉得她也很像奕奕，甚至怀疑是不是就是奕奕。他回答说，我工作的地方是原始森林，往往进去一走就是大半天，看不见人的，只有小动物在里边和我们做伴。有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大部分都是这些小动物带着我们走出森林深处。我们就像是它们的朋友，它们觉得我们也是动物。九号台又提问道，你为什么大学毕业后不留在城市，而是去了谁也不愿意去的原始森林？是你想逃脱城市生活，还是你就喜欢猎奇原始森林？钱亚东觉得九号台的陈兰妮够死缠恶打的，就气冲冲地说，我觉得，原始森林就像一个大的过滤器，让我们这些在城市生活的人可以去重新洗刷自己，让自己干净些、自然些。台下有人鼓掌，他看见奕奕了，真的是奕奕，就她没鼓掌，还是恶狠狠地看着他。钱亚东觉得自己对奕奕做过了，毕竟两个人曾经鱼水之欢过，犯不着就这么悄悄走了，像贼一样。他觉得奕奕说过要来到这座城市，她说过的事情一定要做的，这就是奕奕的性格。

台上的女生最后亮了四盏，主持人让钱亚东按灭其中的两盏。他朝对面走去，隐约听见奕奕在台下小声地说，你小子等着，一会我就喊你是无赖。钱亚东停住脚步，他本能地恼火，他觉得奕奕不能这么当众羞辱他，尽管他没答应奕奕的婚姻，但对奕奕他还算是认真的。他追逐漂亮女孩子，但他觉得不能去欺骗感情。钱亚东惊愕地看着奕奕，他闹不懂奕奕怎么来到这座城市，她住在哪，怎么能够走进演播厅，因为这一切对于奕奕而言都是很困难的。奕奕从来没有走出过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她既恐惧又羡慕城市生活。这时，所有的摄像镜头都对准着他，主持人有些诧异，问，你是要到对面的，你犹豫什么呢。钱亚东蹲下，对着奕奕说，你住在哪了，谁送你过来的，你为什么不找我，直接跑到这干什么。奕奕微笑着，你敢当面跟人家说怎么勾引的我，怎么对我说的那一大堆甜言蜜语。钱亚东有些慌乱，他没有想到奕奕果真坐在这里，他看到的已经不是幻觉。奕奕不再说话了。主持人跟过来问，你是不是在这里遇到你的往日女友了。这时候镜头跟过来，对着不知所措的奕奕。现场有些乱，但郭大鹏在后边指挥着主持人，他希望能出点意外，这样会增加收视率的。奕奕低下头没有说话，主持人问钱亚东怎么回事？钱亚东说，她是我来自原始森林的朋友，她刚才告诉我要勇敢，在喜欢的人面前要敢于说出爱你的话。主持人兴奋地问奕奕，是这样吗？奕奕像一头受伤的小鹿，惶恐地点着头躲闪着，钱亚东心里顿时有了快感。钱亚东按照主持人的指令按灭了两盏灯，他给九号台的陈兰妮留着，还有一号台。

九号台和一号台手拉着手像是姐妹一样走到钱亚东的跟前。他看见陈兰妮步伐很从容，像是时装模特在走秀。钱亚东在暗处打量着她，漂亮得出奇，脸像一弯月亮，皎洁而明亮。钱亚东真没想到陈兰妮会是这样子，他不喜欢她的漂亮，他觉得奕奕就最好，一张普通的女人脸足够了。他应付不了漂亮女人，因为他没有能力掌握对方。他有些懊丧，因为他给陈兰妮编造了很多简历：每年能周游世界三个月，去过非洲的莫桑比克，在埃及的金字塔上边睡过觉，在法国巴黎埃菲尔铁塔遇到了自己喜欢的苏菲·玛索……这都是钱亚东晚上冲着天花板臆想的，可陈兰妮居然全信。两个女人面对面看着他，他发现奕奕那双茫然的眼睛。钱亚东看见陈兰妮在极力寻找着他的目光，眼神闪烁着诱惑和渴望。一号台的女生好像并不在意，他记得一号台说过她也去过埃及一个月，说埃及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喜欢金字塔。说她那天去的时候天气不是太好，有点儿下小雨，但这并不影响她游览的心情。细雨蒙蒙的金字塔，斑驳的古老建筑物，守卫人身上灰黑色的风衣，好像一幅画，安静而祥和。钱亚东听到很伤感，他是想去埃及的金字塔。他在原始森林管理区时，看到电视里有金字塔的画面，遍地开满了硕大的黄色花朵。后来，他在网上查清楚这花名为怒放之花，取其怒放争春之意，因为适应埃及的水土，所以随处可见。

主持人问陈兰妮，你为什么喜欢钱亚东？其实这句话是郭大鹏叮嘱主持人说的，说这里边有故事。果然陈兰妮说起来，我是一名小学音乐老师，前不久我开始上微博，我认识了钱亚东。他对我很热情，教我怎么在微博上交友，怎么把自己表现出来，什么话都对我畅快地说，包括他的隐私。我发现他很幽默，也很爽快，特别是对我很照顾，我很感动。我是个内向的姑娘，平常对父母和同事都很少说话。其实我不是不想说话，我这人说话直，我是怕说出什么话来，让别人听见不高兴，引起误会。主持人开始问钱亚东，钱亚东记得郭大鹏说过的话就是不要傻实在，对女人说点儿好听话，掉不了你身上几斤肉。钱亚东说，她开始对微博什么也不会，是我手把手教她。她是音乐老师，我就把所有的流行音乐的素材给她发过去。她特别喜欢班得瑞乐团演奏的音乐，我把能搜集到的班得瑞所有的档案和新闻报道全发给她，让她高兴。特别是把班得瑞在阿尔卑斯山现场演奏的光盘传给她，那风铃声和横笛声的空灵让她哭泣过。她不喜欢罗大佑，我也把所有报道罗大佑不好的消息搜集全了，然后发给她，供她解气。

其实这是真的，钱亚东在他最空虚最孤独的时候，用陈兰妮做了补充。他可以和陈兰妮瞎说八道，但跟奕奕却不能。他说的每句话都很谨慎，因为奕奕太把他的话当成事，而且坚信不疑。他有次对奕奕说，城里的生活就像是坐电梯，每次升高的时候都能看到新的风景。奕奕不服气地说，森林也是一样，我爬过最高的树木，从上头看森林那就是大海。钱亚东对奕奕说，你见过大海吗？奕奕语塞，说，在电视上看过。钱亚东对奕奕说，我会带你去看大海。奕奕很兴奋，你说了就必须做到，你带我看大海。

4

最后，钱亚东牵走了陈兰妮，全场响起了掌声。

钱亚东发现陈兰妮很是幸福，因为她已经憧憬着要跟钱亚东去原始森林，去看看那片迷人的湖泊。钱亚东转头去找奕奕，看见那座位空着。走下演播厅，事先安排好的人给他们撒下灿烂的花瓣，有小礼花在候场厅上空炸响了。在走廊处碰到了郭大鹏，他傲娇地说，好，是我成全你们的，我可以报销你们去原始森林的所有交通费和住宿费。陈兰妮羞涩地看钱亚东，问，我们是不是太快了？钱亚东觉得陈兰妮还在做秀，或许她说的是真话。走出电视台，陈兰妮始终抓着钱亚东的手才逐渐松开，她激动地问钱亚东，今后我们做什么呢？钱亚东说，我也不知道。陈兰妮说，你确实对我帮助很大，我的性格较以前开放些了，有时下课在走廊上也能唱歌，大家说我变了，变得活泼可爱了。钱亚东真不想再伤害这个女人，他觉得今后跟陈兰妮的胡说应该结束了，他那种为所欲为的生活方式也会收敛。他对陈兰妮说，其实我是个不太爱帮助人且很自私的人。但陈兰妮动情牵魄了，她偎依在钱亚东怀里悄悄说，我母亲一直腰椎管狭窄，躺在床上五年多了。我要对母亲说，我找到我爱的人，我想母亲一定会喜极而泣的。钱亚东突然嗅到了陈兰妮头发上的芳香，是他送给奕奕的那种香水，一开始不冲鼻子，过一会就能被香味儿熏倒。奕奕一直舍不得撒，每次见他的时候才吝啬地撒一点儿。

钱亚东送陈兰妮回家，没想到她住在这座城市古城墙的脚下。两个人站在城墙前边，看见夕阳在慢慢坠落，折射在城墙上一片灿烂。陈兰妮说，你陪我走走吧，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气氛里，觉得自己很可笑。要不是你邀请，我是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的。两个人顺着古城墙走着，钱亚东不知道要说什么。确实，陈兰妮是不愿意去电视台的，她曾经拒绝过，说，我们俩的事情就在两个人之间，跟电视台没有关系。站在城墙前边，面对这古老的城墙，钱亚东说，我跟你在微博里都是胡说八道，没有几句是真的。陈兰妮笑着，我知道是你编的，我就权当你在给我说故事，挺好的。我从来没有听过一个男人能这么跟我肆无忌惮地倾诉，我就爱听。钱亚东说，那都是假的。陈兰妮说，我也没有当真的听呀。我就是喜欢，故事是假的，可你的倾诉是你内心的。钱亚东幽幽地说，你不要总相信自己的感觉，我是在欺骗你。陈兰妮不太高兴，她说，你欺骗不欺骗我，我心里明白。你起码在原始森林这是真的，还有那一片清净的湖水。钱亚东看见有一个美工在古城墙挂的木板上画一幅广告，是一个女人的眼睛，瞳仁儿里的一点光亮黯黯的，忧郁能从木牌后面渗透过来。陈兰妮也看到这个场景，她说，那是一个香水的广告。钱亚东看见美工画完后从梯子上边下来，一个女人在底下等着，美工的手色彩斑斓，那女人用纱布细细擦着，美工给她倒了点儿汽油冲刷。然后两个人慢慢骑着自行车走了，一路叨叨着什么。钱亚东很羡慕，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美工，奕奕就是等着的那个女人。

两个人都没说话，钱亚东接到奕奕的短信，你不要欺骗人家，我知道你在演戏。钱亚东回了一个，你在哪，我去找你。奕奕回信，我真不想再见你，认识你是我最大的倒霉。我准备回去了，是我父亲送我过来的，你也不要见我和父亲，我怕他揍扁你的鼻子，让你难堪！钱亚东回信，你不要就这么走了，我们见一面好吗？奕奕回信的速度很快，你不要再欺骗我了，我求你了，我虽然来自原始森林，但我懂得什么是爱。陈兰妮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一直忙着发短信，是因为那个来自原始森林的女人吗？钱亚东很想走，他放心不下奕奕，更不知道奕奕和她父亲在哪，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要发生。奕奕的父亲是林业工人，还是一个段长。森林的人就是这样交往，必须直来直去，要不就是弟兄，要不就是仇人。奕奕的父亲始终把钱亚东当成弟兄，每次去都要喝得酩酊大醉，摔几跤才觉得过瘾。她父亲见了钱亚东就是两句话，一句是我不能伐木，还算什么工人，你说不伐木在森林里待着还能干什么。第二句话就是奕奕是你的，你愿意怎么做都行，但你不能欺騙她。我发现了，就会把你小子活活锯死，反正我有好几条锯条，都是伐木用的！其实，钱亚东知道这是奕奕父亲的胡话，但也是希望他能够真心对待他的女儿。

夜色弥漫上来，陈兰妮还没有走的意思。古城墙上泻出银色的月光，陈兰妮踮起了脚尖，在他脸颊上沾了沾。忽然，她泪如雨下，两条胳膊紧缠钱亚东的后腰，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愿意对我说的话我说，我喜欢你，你要离开我，会让我一辈子不能安生。在回家的路上，钱亚东想着陈兰妮的笑声，像是铜铃在夜风里撞响，然后混淆在有星无月的当空。钱亚东再一次回忆着陈兰妮送他走时的背影，俏俏的如同一株杨树，挺拔而性感。钱亚东觉得应该停止了，他知道这么游戏下去会很危险。

钱亚东再次给奕奕打电话，好久才接，对方说，我和父亲已经坐上火车了。钱亚东听见她父亲在旁边大声嚷着，你竟敢戏弄我闺女，我不在这锯你，等你回去。我说到做到，做不到就姓你的姓！这句话像针刺一样戳在钱亚东的内心，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一个男人。每次去奕奕家，都是奕奕的父亲划着小船载着他们俩去湖泊深处，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鱼在畅游，还有飘荡的鱼草。每次奕奕的父亲都是拿着钢叉戳鱼，戳得很准。回家就开始炖鱼，鱼香就会跑出来，小屋里都是香气，蹿到胃里。然后就是喝酒，钱亚东的酒量就是在这个小屋里练出来的，后来喝到了一斤酒，然后便到暖暖的炕上，一觉都能睡到天大亮。

5

转天，报纸报道当期相亲节目收视率很高，还有钱亚东和陈兰妮手拉手的彩色照片。母亲不知怎么看到了，对钱亚东说，你真的喜欢她？钱亚东看见母亲的眼神是渴望的，他跪在母亲脚下，没有，我以为是在演节目。母亲痛苦地说，你毁了人家，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人家父母，人家以后还怎么再找男人。儿子，我以为这么熟悉你，没想到你这么糟蹋自己，你必须得跟人家好才行，懂吗？母亲不再理睬他，钱亚东躲进小屋里不能自拔，他想成全母亲，成全媒体，成全陈兰妮，表达自己对她的爱。可钱亚东觉得还是喜欢着奕奕，尽管知道她和她父亲都要锯死他。他当晚给陈兰妮的微博发私信，我们是不是仓促了，感情不是这么碰撞的。陈兰妮兴奋地回复，你当时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真诚，我觉得你没有仓促，感情就是这么碰撞的，跟我预想的一样。钱亚东说，我爱的是别人。陈兰妮立即反驳，你爱的是我，你已经当众表达了。现在我的房间外面都是人，都在说你，夸奖你是个真诚的男人，能跟我过一辈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