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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伤心地

    时间:2020-05-24 10:09:1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2020,《北方文学》创刊70周年了。

    时光是见证者,也是书写者。翻阅着泛黄的一本本刊物,熟悉的名字一个个闪过,一篇篇曾经给编者、读者带来绝妙享受的作品,重新唤起心底久远的记忆。70年风霜雨雪,也并未消磨其内在闪耀的光芒……

    为此,我们特地开辟了这个栏目,选发《北方文学》创刊以来的精品佳作,纪念《北方文学》70年的历程,致敬感恩和铭记所有在这里留下名字的写作者和编辑者,也让新老读者重温那一个个曾经的时刻,在时光重现中感受文学的温暖与力量,在时光的淘洗中,葆有心底的珍存。

    岁月不老,初心不变。对历史的最好纪念,就是创造新的历史。70年,对于一个人已是古稀之年,但我们的《北方文学》却依然年轻,站在又一个新起点上,我们仍在努力前行。

    ——编者

    一、上帝的弃地。一片人人不愿走近的死海。活的死了,死的却还活着

    苍黄的世界。

    他像一缕孤魂,在傻子屯外足足转了三天。

    天是死的,地是死的,天地间没有一个活的音符,只有冷风送来声声凄厉的嚎叫:“俺要生……俺要生孩子……”

    他不止一次看到……

    三九天,炕上蠕动着四个赤条条的生命,大的十几岁,小的一二岁,一个在吃鼻涕嘎兒,一个抓起屎块搓成条条,一个……屋地上,女人挺着大肚子,双手颤巍巍地举着一炷香,头艰难地叩到地上,一下、两下、三下……一天三次,九个月,二百七十天……这女人泼辣能干,强壮得像头牛,可是却生出一群痴呆孩子。“俺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俺一定能生个好孩儿!”她欲望不高,只要一个正常孩儿,无论男女。产期快到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抖成一团,这愈发使她整夜整夜跪在地上……可是,降生的第五个傻子一下子扯断了最后一根神经,她疯了。这是小队记工员张林的家。一个疯,一个病,炕上五个傻子。

    “绝后喽——老李家绝后喽——”悲怆的哀号撕破死夜的宁静。这不是张林,是另一位父亲。

    全村人,没一个不听厌了李木匠的夸口,李木匠没一天不像倒泔水一样把虚幻的故事倒给全村人……

    “瞧,我的宝贝儿占了五个五。我五十得子,我儿甲午年五月初五正当午时生。真龙天子也占不上五个五。我这瞎木匠当年从日本万人坑里死里逃生,哪承想会有今天!算命瞎子说我儿将来是将相之才。宝贝儿听着,我和你哑巴妈苦苦盼你三十年……”他哭他笑,哑巴女人也哭也哇哇叫。“我的宝玉!我的通灵宝玉!”他给儿起名宝玉。

    儿子,给他们的灰暗人生涂上金灿灿的光焰,晚升的太阳,把他们凄凉的过去及想象中的未来,照得通亮通亮。口含怕化,头顶怕吓。宝玉每天在他心坎上走进“大观园”。

    可是,这是怎样一块“宝玉”啊!他捅厕所,拣臭水沟里的死猫烂狗,用碗碴划破自己的手和脸,划得血流如注……

    父亲的心碎了。哑巴妈死了。

    周家“周口店”人娶媳妇了,好鲜亮的媳妇。可有人去厕所挑粪,一推门,竟看见红袄绿裤的新媳妇在吃鸡蛋,一见来人,一张嘴,一伸脖,好半天才噎出一个响嗝。手扶拖拉机要去县城,新媳妇腾地跳上车,有人问她:“你干啥去?”“买冰棍儿!”“带多少钱?”她张开手,手里一枚五分硬币。

    呆子娶傻子,没有灵魂的生命结合,生下来的又会是什么?

    “痴苶呆傻满街走,哑巴说话比划手,大粗脖人人有,大气瘰像柳罐斗。”这就是他面对的生灵——一群死魂灵。

    三天前……

    会议足足开了一天一夜。“你到底干不干大队书记?”

    “不干!要命也不干!”斩钉截铁,他这位副书记早就看透了这村子,上帝来当傻子头儿也毫无回天之力!何况,在外县当木材公司经理的姨夫,已给他找好工作,就等他去报到了。忽然有人挥出尚方宝剑:“这是啥?”“党章!”“你承认不承认党章?”“承认!”

    “好!党章规定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集体,现在组织决定……”

    傻眼了!这是服从年代,任何人一听“服不服从”就像烈性马忽然套上了笼套。尤其他,至今还牢记公审大会上奶奶叮嘱的话:“你要记住,是共产党为你爹报的仇!你爹是条好汉,你长大也要当条好汉!”

    他不是好汉,他没有爹那驰骋疆场杀倭寇的威风。他被“逼上梁山”,条件是:“我只干一年!”

    三天来,他脚步不停地叩问尚无春意的僵冻大地: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里一无所有,唯独盛产傻子。没人知道它美丽动听的名字——集贤村,都叫它傻子屯儿。在他的记忆中,这里从来是鬼蜮之地,半夜常常鬼哭狼嚎,大人说是夜猫子来勾阴魂了。他常看见大人腋下夹着死尸向荒野走去,身后跟一群野狗……

    一位过路的阴阳大仙说过:“这里本是块风水宝地,南山是条土龙,南风乘龙其宝无穷,可惜让人把风水破了!”是破了,砸石头开山打过山洞。“可惜,你们没福气,得罪了土龙……”

    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正月十五,晚上,村长带领全村人撒起路灯。上百斤的洋油拌谷糠,撒在村前村后几里长的道上。随着村长一声大喊:“点路灯——送孽龙喽——”擦亮火柴,见火的洋油忽地腾起长长的火龙。火龙升腾,烧红夜空,像红练摇曳,似彩虹降落,景象十分壮观,大人忙把傻孩摁到地上,冲火龙磕头。一双双没有灵魂的眼睛,跟着灰色的孽龙一直爬向水晶般的夜空。

    路灯年年撒,孽龙岁岁送。

    不记得撒了多少年路灯,不知道耗去多少省下来的洋油……

    “不,不是孽龙!是村西南山那块猴石,偷偷瞧咱村子,偷去了全村的父精母血,所以出聋哑傻子!”不知哪位智者又幡然醒悟,提出高论。

    “他奶奶的,竟是猴石兴妖作怪,砸!”老书记文革被罢官第二天,再不怕别人抓他迷信头子,带领三个石匠,背一捆钢钎,带着全村痴呆傻的阶级仇民族恨,上山砸猴石!叮当当,叮叮当!像神曲,复苏着全村父老麻木而无望的心。虎口震裂,鲜血滴在猴石上,绽开几朵小红花。起早贪黑半个月,一人多高二米见方的猴石全部被铲平。村里老者拄着拐棍迎来,老书记忙问:“你老看行不?”“不行!还有根!”凿!凿它个分毫不留!又大干三天,猴石连根消灭。老书记累倒,石匠们血糊糊的虎口一连多少天张着孩子样的嘴,老书记的威望忽然高过掌权期间任何一年。

    可是,接连出生的生灵,却用横路进二的眼神,高傲蔑视着老书记及一切理智健全者……

    嗨,老天,没救了!能活就活能死就死,听命吧!

    历史翻到七十年代第一页,当十亿人都沉浸在三敬三祝万寿无疆的海洋时,这里却挣扎在生死线上。

    现在,他被推上傻子头儿宝座。看着这群半死不活的生灵,回顾几任书记队长的可悲结局,自己到底能给傻乡亲带来什么?

    三天来,沉重的十字架强烈地挤压着他的灵魂,使他纯朴刚烈的心,终于爆裂出一项痛苦而强悍的抉择。

    此刻,一束白光划破了夜的帷幕,他,迎着太阳走去。

    二、春风:吹来的不是绿色,而是喜马拉雅山的雪崩

    一连多少天,他踏着晚冬的残雪,叩开一扇扇大门:县卫生院、防疫站、卫生科。

    “同志,请问什么原因能让人生聋哑傻子?”

    可喜可庆,几十年来,这个愚昧蛮荒的村落,第一次显示出人与文化的尊严,作为人,终于摆脱了人类自造偶像的阴间樊篱,到赖以生存的阳间来寻找病源了。

    七年的教育,使这位农民虽然不知道第四纪冰川和松花故道给人类留下的灾患,但他深信与人无争的猴石,静静俯卧的南山,绝非人的命运主宰。

    县卫生防疫站周玉馥同志告诉他:“人要缺碘就能得地甲病,严重地甲病人的后代,就能患克汀病,就生聋哑傻子。你应该化验一下水。”

    化验结果:每升水含碘不足一微克(正常饮用水每升含10—200微克。低于5微克/升出粗脖,低于1微克/升患克汀病)!上帝呀!祖祖辈辈饮用的竟是连牲畜都不宜饮用的非生活用水!

    不知碘为何物的傻子屯,顿时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扯淡!碘是什么玩艺?它能有那么大能耐?管女人肚子?叫你生聋生哑?”

    可是,管女人肚子的确系一种小小微量元素——碘!碘是胎儿神经系统发育的必要原料。碘缺乏症是古老的世界性疾病,很久以前就被世界公认。

    他,似乎是这个愚昧村落里唯一思维清醒的人。他想移村,但是,人们眷恋故土比碘缺乏症还顽固,何况移村需要二十年,他当不了二十年书记,下一任要不同意岂不前功尽弃!

    听人说,泉水含碘较多,他跑遍了村周围的山野。一天,发现一股清水便不顾春水刺骨,脱掉鞋袜顶水流去,渴望摸到泉眼,可找到的却是一股空山水。

    他听说,国家对地方病区每年有专款投资。他当即把傻子屯的报告复写几十份,每遇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就给一份。他呼救,他呐喊,他声声求援,“救救这些傻子吧!”可是,春绿了,人们忙于参观芒果,秋黄了,人们急于见到温都尔汗的飞机残骸,冬白了,人们隆重聆听一个个最新的最高指示……

    中国,正在沉睡。

    几个寒暑过去,傻孩儿们雨后春笋般来到拥挤不堪的世界。许振中跑县城的脚印不知能绕中国几圈,打出的报告不知能塞满多少人的抽屉,终于哭来九千元改水费!1975年!

    欣喜若狂,九千元!救命钱。

    他即刻从佳木斯请来打井队,“哐哐哐”开钻了,打深水井,热火朝天!钻机带着无数双饥渴的目光,一寸一寸向希望逼近,六十米、七十米、八十米……“许书记,物资准备怎样了?”打井队长问。“物资?我们有九千块钱!”“九千元?别开玩笑了!钻孔费一百米就是一万五千元!你还下不下管?买不买水泵?建不建水塔?”

    停钻!九十七米!

    傻眼。他当即上县城去叩拜各路神仙。

    诚心没能感动上帝,毫无结果。

    他只好把全村的傻孩子领到钻井队长面前:可怜可怜他们吧,我们只有九千……队长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只拿走九千,余下的八千元欠款不要了。

    他又求爷爷告奶奶弄来一百米铁管下到井里,否则,九千元连个窟窿都换不回来了。

    钻井队要开拔,人们用贫乏的想象勾勒出一个美好的现实:井打完,要出水了!盼天盼地,傻子屯的苦难总算熬出头啦!

    井台上,一张张死魂灵的面孔,一双双抽去精髓的目光,钓魂似的勾在铁管子上。出水吧,快出水吧!这是圣水,傻孩子喝了就不傻了,就能傻得轻点!来,让我儿先喝……每一颗心,都怀着如火如荼的求生渴望,每一张面孔,都现出说不尽的苦难与结束苦难的欢悦。

    可是,他来了,脸沉得像碾盘。他不得不告诉大家:九千元改水费花光了,我们买不起水泵,更建不起水塔,只好将井口埋上。

    希望,突然像只鼓足气的气球“砰”一声爆了,爆得溜溜光。

    上千颗心,一下子沉到井底……

    张林忽然跪在井台上号啕大哭,继而又破口大骂!

    骂谁呢?

    此刻,有谁又能比他的心更沉更痛更没人理解呢?

    一根木橛插在水管上,怕木橛被人偷去,又埋上一堆土。

    一锹土,埋下一颗心。

    一锹土,埋下一份希望。

    那一夜,一個身影一直坐在坟般的井台上,直到东方发亮。

    从此,傻子屯比黑夜更加沉默,无论外面世界氢弹爆炸卫星上天国人猛醒,它,依然在母亲怀抱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遭受着大自然的轮奸。

    但是,傻子屯有一颗永远不死的灵魂。他用群众的苦难燃烧着自己的心,他以人类少有的韧性,年复一年不屈不挠地疏通着一根根麻木而又堵塞的神经。去县城路边的小树长高又长大了,脚掌磨厚又磨薄了,但是中国,在忙于学习小靳庄,在斗私批修,在痛惜几颗恒星的陨落,在大庆三公一母的毁灭,在将成百上千的医务人员派往非洲,去那里解放全人类,去救死扶伤。

    就在此时,许振中亲属再次给他找好了工作,“走吧!带着全家离开这鬼地方吧!”“嗨,不改好水,我拿什么脸见江东父老?”

    难啊,八年!中国人民可以用这么长时间赶跑日本法西斯,傻子屯却不能要来几万元改水费。但是,有谁知道,就在1977年,縣里却将上级拨发的防病改水专款一万元及一台深水泵,挪用给其他单位了。足足八年,傻子屯的父老乡亲明知水中缺碘,却依然遭受着缺碘症的摧残。

    上帝啊,救救你的儿孙吧!

    三、255户的小村,1313口人,859名地甲病者,150名克汀病者(傻子),全世界有几个这样的村落?

    1978年初夏,省国防工业局抗旱小组来桦川县视察苗情。像以往一样,他不放过任何一次为傻子争取活命的机会。他找到队长迟学志,并未抱多大希望,他为傻子屯嘴皮已经磨去了几层。但是,他突然从对方的泪眼里看到了上帝,看到了太阳:“想不到解放三十年了,中国还有这样苦难的村庄……”啊,同志,亲人!”爹亲娘亲不如这句话亲哪!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泪眼对着泪眼。素昧平生,两颗心却在交融。“请你写份材料,我带走,负责向省委反映!”

    二十天过去了,县里卫生、水利、粮食等部门忽然来访:“过去,我们对你们关心不够……”他不知道,抗旱小组没有汇报天旱却汇报了人旱,人比苗更急需水。傻子屯问题,不仅黑龙江省委做了批示,还捅到中共中央北方防治地方病领导小组组长李德生那儿了。

    “集贤大队地方病的严重情况你们知道吗?国家拨给这个大队的深水泵,为什么调给县自来水公司?是谁决定的?这还有什么无产阶级感情?……一家有一个地方病患者就不得了,如果有三两个病人不能劳动,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法?再有一两个残废就更不得了啦!……我们置人民的疾苦、健康于不顾,那共产党与国民党还有什么区别?”这是李德生同志在佳木斯机场,对地委一些领导的讲话。

    迟到的春天终于来了。

    1978年8月28日,傻子屯永远铭刻在心的日子。

    中央来人啦!李德生派来的,三位领导,还带来了药品及各级首长的问候!

    “乡亲们,我们来晚了!对不起大家!”中央的同志一下车,不禁惊悸地停住脚步……

    满目苍凉,满目垃圾,风雨飘摇的草房,一群脖子上挂着“柳罐斗”的男女,麻木呆滞的女人怀抱的不是人类的希望,而是植物人、半植物人;臭水沟里,一丝不挂的生灵,撕吃着腐烂得胀鼓鼓的死狗或是死鸡……

    惨景,一下子揪住了几颗心,许振中带路走进一家家柴门。

    一个屋顶一个悲惨世界。

    不堪落脚的院子里,一个地缸似的女人撅着黑乎乎的屁股,在撒尿和泥。“她家姓孙,她三十岁了,还穿着开裆裤,外号叫大美人,她哥哥叫狗不理,她妈妈至今不知道自己年龄……”许振中正说着,一个皱巴核桃似的老女人从屋里走出,中央一位同志忙问:“大娘,您今年多大年岁?”她回头一指:“俺和后院老侯头属一个马!”一家院子里走出一个男人,布丝不挂,一手拽着小便……他二十岁了,从下生布丝没穿过,无论冬夏。冬天冻得像只紫烧鸡,夏天满身污泥嘎巴,捡着啥吃啥,整天拽着小便满街走。

    另一家,屋地上,躺着一个骷髅似的衣不遮体的女人,看不清她的长相,一群绿豆蝇盖着她的脸。许振中挥挥手,绿豆蝇嗡一声扑向没有玻璃的窗子。人们看到一个罕见的惨景:活人长蛆!女人眼角、鼻孔等凡是带眼儿的地方都爬着白花花的活物。炕上,两个光溜溜的生灵在爬,浑身沾满屎嘎巴儿。

    多年卧床的李木匠,得知是中央来的人,一把抓住他们的手,放声大哭:“中央啊,你们终于来了……过去人家外国人叫咱们东亚病夫,现在俺们连东亚病夫都不如哇!中国都像傻子屯这样,不用外国人打,自己就亡国了!中央啊,你们行行好,改改水吧!”

    “老人家,放心吧,这回一定要解决水的问题!”

    走出李木匠家,时已傍晚,习习晚风冲刷着几位同志胸中的浊气,但,无论如何冲不掉一幕幕触目惊心的记忆。太惨了!255户,1313口人的小村,竟有859名地甲病人,150名傻子,当今世界能有几个这样的村落?事情竟发生在解放三十年后的中国……

    沉重的脚步叩击着村间肮脏的小道。

    “这村里,没有几个正常人,孩子初中毕业数不上一百个数,有人问一个初中毕业生:前面牛车的牛长几只耳朵?他掰半天手指,嘟哝一句,‘那牛老是动,一动就多出一个耳朵!看办公室的青年外号叫五丫头,只能数四个数。上级来人派饭,即使五个人,也只会掰出四个送走,回头再领那一个。刚安电灯,五丫头他爹不相信电灯比保险灯亮,硬把灯提拧下来摸里面的灯芯子,结果,被电打倒到菜窖里……嗨,傻子屯的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有愧呀,我当了八年大队书记,却没把他们救出火坑……”

    “老许,你也是本地生人吗?”中央一位同志问道。

    “是,我是1943年在这儿生的。”

    “可你……看起来倒是很有头脑……

    许振中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我爹一直在抗联部队打仗,常年在外,我娘是宾县人,结婚才来到这里,大概因为这些缘故……”

    “啊,有道理。多亏你父母……要不……”“要不,我也可能是个傻子!”

    是的,如果许振中也是傻子,那傻子屯又会怎样呢?

    中央同志住了三天。

    三天来,全村极度亢奋。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就连傻子们也莫名其妙地欢了起来。然而,唯独一个人极其冷静。春风来了,到底能吹开多少梨花?是千树万树还是一枝两枝?

    有人悄悄告诉他:“他们决定给解决两套牛车,两头牛……”

    天!苦苦叫唤八年就唤来两套牛车?从此,每天吱吱吱吱世世代代吱下去,傻子屯永远像分金分银一样分着老牛车的施舍?不,我不认可!我要让全村人吃上自来水!

    沉重的十字架能压垮一颗灵魂,也能骤然敲开紧闭的智慧大门。那一晚他笨拙的嘴皮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乖巧伶俐。

    “几位首长,乡亲们问你们叫什么名字?”“问这干什么?”“他们说修水塔时要把你们的名字刻上!”“那就不必了,要感谢党中央,感謝……”“各位首长,这两天学生造句都说:‘李德生派人给我们安上自来水,我们再也不喝迷魂汤了!各位首长,这里贫病交加,很多人有嘴不会说话,有手不会干活儿,有腿不会走路,有眼看不见东西……现在全村眼巴巴盼望首长能伸出手,拉我们一把,把我们从火坑里拉出来……安上自来水,全村父老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首长的大恩大德……”他的眼睛湿润了,不是为全村苦难所震颤,而是“生死”在此一举。“如果用牛车从远处拉水,就得祖祖辈辈拉下去,遇到暴风雪就很难保证。为了省钱,我准备全村只安一条管道,设四个水点,只需要三万元。我知道目前国家正投产120个项目,资金紧张,傻子屯不能白要国家钱,我们脑袋不好使,心眼儿不能不好使,只要国家贷给就行,我们一定尽快偿还,请相信,马粪蛋子也有发烧的时候……”

    这番话,使两套牛车方案没能端出来。中央同志震惊地望着这位身材不高、面孔冷峻、两眼深藏刚毅的农村汉子,不能不为他那周密而又恰到好处的言辞所折服。

    这一夜,他的心连同熬出血丝的眼睛,一同挂在月亮上,月亮很美很圆,可他没看见。

    第二天……

    “昨天晚间,我们又进行一次研究,觉得你的意见可行,我们决定给你们三万,不是贷款,是无偿拨给,希望你把款用在改水上……”

    上帝!我的上帝!“谢谢各位首长,我以党性和人格做保证,一定改好水,保证把党的关怀送到各家各户!”

    水呀!水!来之如此不易!

    四、令人震惊的数据:黑龙江3千万人口,地甲病人177万,氟中毒85万、大骨节病60多万、克山病发病率高峰每年2到3千人死亡

    中央调查组的脚步刚刚消失,黑龙江省一位副省长来到傻子屯,他说:“不要安四个水点,要安四十个!”

    省长来了,防治地甲病专家教授来了,佳木斯医学院成立起地甲病科研小组,全省防治地方病工作会议在佳木斯召开,全省开始地甲病普查……

    普查数据,令许振中大为震惊。

    黑龙江三千万人口:

    地甲病——一百七十七万。

    氟中毒——八十五万多。

    大骨节——六十多万。

    克山病三千多个(再加几十倍的亚克汀)

    鼠疫——

    布氏杆菌病——

    据省领导讲:地方病人占全省人口60.25%。黑龙江省掀起防治地甲病大会战,副省长亲自督战,大批医务人员开往病区;全国各省陆续开始地甲病普查;1979年国务院296号文件颁布食盐加碘令……

    这一切,都来自一个农民的呼唤。

    资料告诉我:一万八千年前,地球处于第四纪冰河期,当冰雪融化时,冰水把地表层成熟的富于碘的土壤带进了海洋。从此,上帝把这乏碘的地球赠给了不是两栖动物的生灵——人。母体缺碘,需要补充!瑞士,1923年,立法食盐加碘。是世界最早立碘盐法国家。瑞典、象牙海岸、墨西哥……一系列国家在三四十年代立碘盐法,1967年,世界有28个国家颁发食盐加碘法,1976年,已有43个国家立碘盐法。

    资料还告诉我:数千年前,恰是我们祖先首先发现地甲病,并最早发现用碘治疗,首先合成了碘油。

    火药的发明,使洋鬼子制成枪炮对准炎黄子孙;指南针的发明,使外国海盗疯狂掠夺中国海域;碘油的合成,却使中国成为世界地甲病最严重地区之一……1984年,中共中央地方病防治小组扩大会议的情况报告中写道:

    我国地方病分布广,病人多,病情重,威胁大,全国除上海市只有布病外,其余省、自治区、直辖市,都有两三种以上的地方病,已判定有地方病流行的县(旗)达一千六百三十个,占全国总县数的百分之六十五,受地方病威胁的病区人口达四亿二千万,各种地方病现症病人三千六百多万……中国没有碘提炼加工厂,靠日本进口。每吨从一两万元涨价到十三万。每年进口碘需要几百万美元。碘是活泼元素,卤族。风和阳光都能使其挥发。日本发来的是大包装,各地只能改成小包装。碘盐贮存三个月碘全部挥发。目前,碘盐有三分之一加碘率不够,可想而知,加到百姓嘴里的碘到底所剩几多?

    过去,我曾多次审视这块蕴育了女真努尔哈赤的土地,为什么诞生的人种傻大黑粗,奴性十足,远不如南方人聪明?除了历史文化基因之外我归罪到日本奴役十四年,但是我错了。“黑龙江人:和缺碘有没有关系?”李健祥教授回答很肯定:“有关系。”是的,缺碘能致人呆傻,又怎能不影响智力!

    采访中,听到地方病防疫工作者一片哀怨:李德生领导的中央地方病领导小组解散了,我们成了没娘孩儿,过去有专款专用,现在也不知钱哪儿去了,下去工作,要车没车,要药没药,现在什么都要经济效益,我们搞地病防疫工作上哪能弄来钱?”难怪,一个五十万人口的城市,原有八名地病防疫人员,现剩五个,一个要去搞性病,一个要去搞情报,一个要去搞体检,一个要去跑买卖,剩的一个正欲退休。有的县城,地方病防疫机构已经解散了。

    地方病,严重威胁着中国人的素质。有良知的社会栋梁们,请把进口小汽车的200亿元(1981-1986),全国无账可查白吃、白拿、买豪华小汽车的530多亿元,社会集团高消费的665亿元(1987)拿出一部分,救救四亿中国人,救救孩子!

    五、傻子世界,诞生一个绿色透明的梦

    傻子屯开锅了,掘地深二米七,长三千八百米,纵横交错,布满小屯地下,四个水点变成了四十个水点。

    但是,不要忘记,中国农民是惰性元素之母,动一动,就像要他们的命根子。

    有人大骂,“整这玩艺!好端端的园子全糟蹋了!缺他妈的碘,缺德吧!”

    在这贫穷愚昧的村落里,他始终是把火,是把智慧之火。他时而高举火把在前面呐喊,时而又在后面用大火烧着全村傻同胞的屁股。“挖!必须全部挖通!”他唬着眼吼着。

    然而,他燃烧的竟是自己。

    村里,无处不需要他,挖沟、督战、跑县城、要钱要物,四十个水点远非三万元所能奏效,三十华里的桦川县,一天三趟,一连跑多少天?不记得,一天吃几顿饭?一顿还是两顿?不记得……

    多少个日夜?

    1979年9月8日,这个难产婴儿,终于冲破厚厚的胞衣,带着震撼人心的血光降生了。

    那一刻,“哗——”水声?掌声?笑声?天地声?

    多少张笑脸哭着,多少张哭脸笑着。那不是水,是祖祖辈辈多少人的眼泪、鲜血、生命!

    不能不说是一个伟大的创举,国家投资十三万,多少兄弟单位来支援,偏僻山村安上自来水!“感谢党赐甘露水,病乡枯木喜逢春”,感恩之情刻到水塔上。

    人们捧起清凉凉的水,喝呀喝,喝得肚子鼓鼓的。

    然而,他却没喝。“许书记……宝玉……就托给你了……俺要喝上一口……就瞑目了。”李木匠没有瞑目,多少人死不瞑目?他端起一瓢透凉甘甜的水撒向四周,亡灵们,瞑目吧,我许振中对得起父老啦!

    此刻,有谁知道,这个火样的生命竟是肝大三指、脾大一指半的严重的肝炎病者?又有谁知道,水塔快要竣工之时,他十五岁的儿子被手扶拖拉机轧伤!

    代价够沉重的。

    水改成了,从此他的生命却系到点滴瓶上。(需要说明,安上自来水并非解决一切问题,水只占人体摄取量的4%,这里土地严重乏碘,必须不断补充。)

    六、是奇迹,不是传说,是灵魂的呼唤,心的拥抱

    公园门口,孩子们在打傻子,砖头瓦块冰雹似的落到傻子头上,出血了,傻子一动不动,孩子大笑,路人哑笑。

    许振中很累,坐在公园门口的台阶上。

    公园里很吵,大喇叭传出刺耳的噪音:“大家快来看哪!猴子算算术,猩猩照看孩子……”

    他起身想离去,可是,一个突发奇想使他忽然向售票口走去。

    从公园出来,他很兴奋,一个大胆构想连连叩击他的心:猴子能学会算术,猩猩能照看孩子,傻子就不能训练得生活自理?

    地方病专家曾教授告诉他:外国有办育智教育的。

    他下决心办育智班!就是石头也要把他焐热!可是,一连找几个小学教师,“啥?去教傻子?我宁可去放猪!”

    好不容易说通一个跛腿青年,条件是:“你要干好,以后让你转到正规小学当教师。”

    但是,一个人教不了几十个傻子,另一个人选,他想到自己的妻子。

    她哭了,一个被劳苦榨剩一把骨头的中年女人,流泪都是软软的。“这些年,你从来不管这个家,八九口人的担子全压我一人身上,你咋又给我找这么个差使?这不是坑我吗?”

    “唉!”一声长叹省略了多少道不完的艰难,“我不找你又找谁呢?你想想,那些傻孩子要是咱家摊上一个咋办?又不能掐死弄死,多难心……”

    一颗朴实善良的心,呼唤着另一颗朴实善良的心,一个纯净透明的灵魂呼叫着另一个纯净透明的灵魂。

    两颗心在碰撞。

    她不再言语,只用那双曾是春光明媚现已落叶秋霜的眼睛,泪幽幽地望着他。不是一时起兴,更不图一丝虚荣,而是出于东方女人天生为男人排忧解难的秉性,这位佳木斯师范学校毕业生,放弃小学教师职位,走进一群栖于人兽两类动物之间的世界。

    挨家挨户,把傻孩一个个抓猪似的抓来。简直是一帮小牛鬼蛇神大集中。吱哇乱叫,鬼哭狼嚎,个个鼻涕过河,头顶一团乱鸡窝,虮子白花花像小米饭,虱子一碰下雨似的,有一个钻到桌子底下,全屋顿时人仰桌翻,乱做一团,桌椅还没扶正,那边又冲来恶臭,有人屙裤兜了……

    天爷,什么样的神经能受得了这般蹂躏?不是一时参观走过场,而是整天泡在活垃圾堆里,长久下去,好人不发神经才怪呢。

    “哇——”不知多少次,她忽然沖向门外,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倒出来。

    不知多少次,她望着“浩劫”后的满屋狼藉,无边的痛苦一下子解开泪囊,大哭,哭自己,哭他。一早,一家家去请傻孩,晚间,又一个个送回去,每逢刮风下雨,她那疲弱的肩膀又成了腿脚不好的孩子的避风港。

    她给傻孩们洗脸梳头揩鼻涕抓虱子……活像一只老母猴领着一群小猴。一切收拾完毕,每人发一块糖……

    糖,甜着一颗颗傻心。圣洁的母爱,悄悄叩击着傻生灵的心扉。

    在冷遇与歧视中长大的傻孩子,第一次享受到母爱,内心那片浑黄世界第一次诱发出一丝温馨。爱,能复苏最微弱的自尊,爱,能呼唤最深层的灵性与本能。

    她以一颗心呼唤着几十颗心。

    她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学手势,掌握傻子世界感情交流的特殊语言。像对待婴孩一样,一切从人之初开始:教发音、说话、走路、上厕所、擦屁股……

    但是,一块糖只能甜几分钟,偌大的蛮荒世界常常包抄着这片可怜的绿洲。她的心血滴进沙漠,打湿的仅是几粒表层的沙土。

    两个月后,孩子忽然说:“妈,你怎么变得像横路进二似的?怔呵呵的!”

    她没回答。

    “妈,再不就别干那傻子头了!”

    她又没回答,依然故我慢条斯理向门外走去,一群傻孩正等着她。

    没人知道她藏着多少痛苦,笔者采访时,她很少说话,只一任泪珠在脸上接力,一连几个小时。泪,包裹着她的心,包裹着那群“石头”。

    一连十天发着一个音,一连二十天划着一个横,一连三十天数着三个数,不是教人,而是驯兽。穷得叮当响的家长,只不过给傻子找个“寄养的”地方,没人拿他们当回事,更不会给他们买纸笔,她只好从全家人嘴里身上挤出一点纸笔,可是,傻孩常常哭叫着比比划划说明本子的去向:爹娘吸进肚里吃了。

    不久,跛腿青年死活不干了。一连找来两个教师,都留下一句话:“我宁可去放猪……”

    没人怎么办?许振中的眼睛又盯住一个人……

    不——你不能让小凤再跳进火坑!豁出我这一条命不够,还要再搭上一条!你心咋这么狠?”温顺贤惠的母亲突然变成一只鹞鹰,怒目圆睁。“你以为我就忍心让孩子去吗?十九岁姑娘,那是什么好地方?是实在没法子!”

    “不!我可不干!”小凤远比母亲有血性,她在小学校干得正心盛。傻子屯都让咱家包了,你当大傻子头,我妈当小傻子头,这还不够,还要把我也搭上,咱们哪辈子欠傻子屯的债,这辈子来还了?你看看我妈,都成啥样了?”

    许振中望一眼妻子,忽然一颤,真的,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脸色微青,像浮肿,双眼痴勾勾的。这还是那个好说好笑的宁桂珍吗?不,不能再让她干了!可是,一个比妻女更重要的上帝却指使他颤颤地说道:“小凤啊,眼见育智班有明显效果,哪能丢下孩子不管?良心下不去呀,你就帮帮爹,当他们是你亲兄妹,救救他们吧!”

    一个灵魂又被挤压得无缝可寻,不得不暴出人性底层的伟大。并非父亲一番兄妹情打动了少女心,而是父亲下意识捂住肝部的动作及苍黄的脸色,使做女儿的心忽然软了,怯了……

    “妈——”

    “小凤——”

    母女哭做一团,颤做一团。

    他实在不忍心再看那场面。门外,一个小傻子愤愤地盯着他:“你、你西(欺)估(负)俺咬(老)西(师),臭(揍)你!”

    那一晚,只有眼泪,哀叹,没有月。

    为傻子屯,许家又搭上一个!

    许云凤,这位山风吹大的高中毕业生,身上更多的不是少女阴柔之美,而是阳刚之力。既然承诺了父亲,就得打掉牙肚里咽,干!决不让眼泪把刚强泡软,否则就不是许振中的女儿!

    眼泪没干,就随同母亲开始征服那片荒漠。在炼狱里“脱胎换骨”多少天,无人知晓,人们只看见她终于达到涅。

    从此,在那片枯黄的荒漠里,跳跃着一朵活脱脱的绿焰。她像春风,不厌其烦一遍遍吹拂那些不肯争春的枯叶,她像母亲,毫不嫌弃,无数次洗刷傻孩们裤兜里的恶臭,她更像保护神,谁要拿傻子开心,她的利嘴能把他脸皮撕开。张殿臣患了肺结核,腋下长了个脓包,她给上药,洗涤,跑县里买药。许振中住院期间,她从病友那儿收罗一麻袋衣物,分给傻孩们。她和母亲掏腰包,让傻孩们平生第一次尝到麻花汽水的滋味……

    但是,不要以为奉献和给予就能使荒漠变成绿州。傻子世界,是本最难念的经。

    栾合义做完一百道数学题,只错两道,小凤给判98分。可他把作业本猛地掼到小凤脸上,又抓起一盒粉笔摔到地上,一脚碾得稀碎。小凤吓得连连后退,不明白自己冒犯在哪里。

    下课了,母亲告诉她:“以后,他们错题只能让他重做……”

    傻心有着极强的自尊。从此,凡留作业错了可让重做十遍二十遍,但必须让傻心得到满足(见到一百分就手舞足蹈),否则轻者摔东西几日不理睬你,重者打人耍疯呢。挨打是常事。

    深秋了,宁老师把新拆的棉袄穿到张家二孩身上,小女儿噘嘴问她:“妈,啥时候给我做呀?”啥时候?母亲歉意地摇摇头。张林家父母双亡,五个孩子棉衣全等着她点灯熬油一针一线呢。

    一天,患肺结核的张殿臣忽然摔倒在地上,宁老师闻讯跑来,可惜,天国已向他敞开大门,他只留下一句:“我……要……宁老师……”

    母女俩:以心换着心。以爱呼着爱。

    人世间,最真的情感莫过于傻子,他们丝毫没有人的智慧涂抹上去的虚伪。

    一块糖,足足攥了一夜,第二天乐颠颠跑向学校,强行塞到小凤嘴里,不吃不行,他会当即摔到地上。哪还是什么糖,分明是泥蛋,乘傻孩不备急忙吐到门外。

    年八辈得不到的一把瓜子、一只香瓜、一個熟蛋送给老师,这展示的怕不仅是师生情、母女(子)爱吧!

    一帮傻孩偷偷爬到山上去找“吊地龙”,听说这东西能治宁老师的腿疼。

    上山砍柴,傻孩们把宁老师摁到车上推着她,“你有蹦(病)!”

    深冬,宁老师去佳木斯看病,傻孩们天天去村口张望。听说要回来那天,起早赶到十里外的镇上,没吃没喝,一直等到天黑,宁老师见到这帮几乎冻僵的孩子,眼泪唰唰流下来。

    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枯叶没有辜负春风的厚望。几度寒暑过去,小小傻子屯再次爆出冷门。一群人语不懂的傻子,不仅做到生活基本自理,而且二十六人能认写千字左右汉字,能做四位数加减法,二位数乘法。《黑龙江农村报》第一次刊出傻孩栾合义的画:“我们的水塔”,他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受到李德生同志的称赞。

    “奇迹!真是奇迹!”澳大利亚人类营养学家赫特泽夫妇,看到栾合义做出他亲自出的求X未知数题,连翘大拇指,“我要把你们的做法,介绍给第三世界国家!”

    育智班的成果,引起国内外有关人士的极大关注。

    印度医学教授考楚匹拉,看到小画家姜玉华的“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雅趣横生,要玉华当即作画,画他。玉华欣然命笔,当即作画。一位黑皮肤、大额头、黑眼镜、山羊胡子的考楚匹拉,活灵活现呈现在众人面前。教授欢喜至极,精心收藏起这非同寻常的画像。

    合众国际社记者采访后报导道:“傻子屯向医学挑战,是一个奇迹!”

    是奇迹。七十九名傻子有的上了正规小学,有的上了中学,有的考进聋哑学校,有的后来走进村办工厂,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傻孩们笑了,母亲笑了,两位育花人也带着血泪笑了。

    在全国特殊教育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上,母女俩双双走上领奖台。小凤走进佳木斯市三八红旗标兵的行列。

    七、第二次复活

    一辆载着“全部家当”的牛车吱呀呀消逝在并非古道的古道上:“呸,我可逃出这个穷坑了!”一口痰,落在地上,却砸在他心上。

    一个深冬的早晨,天死冷,迎面走来两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一看见他,连滚带爬滚到壕沟雪坑里,他走进壕沟,没看到人,只看见树枝旁露着脚……

    忽然,他看见了另一个孩子——他自己。背着一捆柴草,穿着空心袄,冷风刀刮似的数着他根根肋条,露的脚趾冻木了。从来不哭,没人稀罕他的眼泪。爹被土匪打死后娘改嫁了,他跟奶奶在大爷家长大,过不完的冬夜,割不完的猪草,吃不完的糠菜。唯一的兴趣就是读书。可是穷困终于把他逼到老师面前。“不!你要念下去,我供你!”老师当即从衣兜里掏出钱。这个被人打掉一口门牙没落一滴泪的孩子此刻忽然失声痛哭。他走了,留给老师一个终生的遗憾,“我教这么多学生,就数许振中好,讲这课下一课他就会了!”

    他拾起松枝放到孩子肩上,“背回去吧,要有谁不让,就说我让砍的。”(大队规定砍松枝罚款)孩子走了,趔趔趄趄消失在雪霭中。他久久望着孩子,也望着灰尸般的小村,一片死寂,丝毫没因自来水的滋润显出一丝生机。

    这是1981年冬底,他去公社开会的路上。

    这是在公社召开的总结大会上,各大队书记手持发言稿,汇报成绩,表示决心。他坐在最后一排,掏出一块手纸,想写两句,可汇报啥?汇报全村父老顶星星爬月亮地在地里滚一年,到头来,全年人均收入43元,日值4分钱,四个生产队共吃返销粮30多万斤?什么脸?

    点他名了。他走上台,只说几句话:“我只能检讨,没把集贤村带好,对不起父老乡亲。我承认穷,可我不甘心穷,请领导放心,从今年起,不改变集贤村面貌许振中死不瞑目!”

    话够大也够吓人的。我的妈!可看出人穷急了,说句话都能把地砸个坑!

    一连多少天,脚步叩问大地,心叩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哪?

    庄稼人以粮为本。集贤村六千多亩耕地低洼易涝,十年九不收,要想治穷必须先治涝。

    他苦思冥想想出一套方案:挖一条排水渠,同时筑起一条大堤,挡住山上下来的雨水。

    队长来了,来辞职。没人愿意当四分钱的屎克螂官了。

    “啪!”一声桌子响,惊得几颗颓唐的心猛一惊愣。他们怕他,怕他的刚烈,怕他的血性,更怕他玩命。

    “你们现在想撂挑子?我十年前就想撂!你们把出产队搞成这样,什么脸丢下不管?现在撂挑子,你我将遗臭万年!死了魂灵都不得安生。帅气不正,士气低,现在,只有一条路,咱们风雨同舟……”队长们傻了,又要开始玩命。“你们马上去动员群众,挖壕!”

    动员群众,等于家家去请祖宗。群众对当官的是有钱你骂他他都愿意听,没钱你磕头他都掉腚。钱,是命,也是威。

    也难怪,数九寒冬,玩儿一天命挣几分钱,谁愿意耗费这廉价的劳力?

    费九牛二虎之力请来一些群众,可是,人到,心没到,力气更没到,刨半天,碗口大的坑,照此下去,驴年马月才能完成几里长的排水渠?他想出一个损招:按每家劳力人口分段,一家一段,必须完成规定土方,否则不发给四十斤菜豆!

    家家眼巴巴盼望那点黄豆,好能做口豆腐吃,现在,又被这“恶煞”一句话卡住了。

    骂!人们大口地骂:“损!绝!缺德!……”但排水渠却在骂声和四十斤黄豆的诱惑下,一寸一寸拓宽拓深了。一个月后,一条三公里长的排水渠,一道长三公里,底宽7.5米、顶宽3米、高1.5米的大坝全部完工。

    老天可怜血汗人。当年全村粮食总产130多万斤,比上年增长121万斤,上交商品粮56万斤!人均收入猛增到223元——1981年的五倍!

    集贤村自1938年小日本并村四十多年,第一次得来温饱。

    可他深知,集贤村人多地少,死啃这点地,就是种出花来也摘不掉穷帽。早在七十年代,他那不安分的脑袋,就产生了办粉房、油房、米面加工厂的念头,可是,创造性的举动却引起冷嘲热讽当头棒喝:“集贤干得硬,农业学大庆,公社管不了,县里没法弄!”

    现在,命运终于又给了他机会。他要大干:建砖厂!

    可是,群众不认同,一片起哄声:“要能建起砖厂,我倒着走出傻子屯!”“我改姓……”也难怪,群众早被六十年代劳民伤财的砖窑废墟吓怕了。找谁商量,谁是知音?

    “算了,全村就你自己想建砖厂!”有人劝慰他。

    “我自己?”

    是的,是他自己。他一直顶着这片愚昧蛮荒编织成的天。每拨开一片阴云,每求来一丝阳光,都不知要耗去多少精力。但是,他是一个血性汉子,有一颗不肯服输的灵魂。

    他找到曾是他老师的农行行长,贷来三千元,请来行家当砖厂厂长,让妇女主任动员妇女打草帘子……

    就在此时,上边开大会点名了:“現在有人忘乎所以了。本该十年后干的事,今天干就要受到实践惩罚……”

    惩罚?中国该惩罚的到底是干将?还是看将?

    压!压!面对上挤下压,他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砖厂出砖那天,让我祭窑我都干!”

    可是,工地上,一片空旷。有人悄悄告诉他:“队长不让来,说来了不给工分。”好家伙,做祟的竟是他们几个混蛋!

    “啪啪啪!”一顿雷暴雪崩过后,手掌又麻又木,脸色铁青,他好一阵说不出一句话。

    不认同者心软了,良心有愧:“许书记,你别生气,我们马上去组织群众。”

    群众来了,吵成一锅粥:“白干不干,签合同!十工分一块钱!不签合同一天也不干!”

    “好,签!十工分一元!秋后砸砖机卖铁,回家卖我许振中房子也要给足大家工钱!但是,咱们有言在先,如果高出一元,一分不多给!”群众哑言,怕吃亏,没一个人敢签。其实,他在唱空城计,鸡还没长大,哪里有蛋吃?

    严重肾小球肾炎,尿毒症的前奏,再加原有的肝炎、关节炎、胃病……

    完了,不行了,再也回不到傻子屯了。许振中从别人眼睛里看透这一切。

    “刘厂长,新砖机刚刚安上……我走后,你要把……”

    “许书记,还用我给你跪下吗?你就放心地去吧!”

    他不放心,他要放心就不会病到这副模样了。他早就全身浮肿,恶心。半夜回家时一头撞到办公室门框上,醒来手脚都冻木了。骑摩托去县里找人修理砖机,迷迷糊糊摔成三瓣嘴,缝好几针。别人把他“绑架”到县医院一检查,肾小球肾炎。院长说:“立即住院,起码得住半年!”半年?半天他都不认可。“走,开车回村!”司机不开,他大发其火,“砖厂损失一天多少钱?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负责!负责!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人负责,为傻子屯负责,可谁又能为他负责?

    差一百元,住不上医院,他躺在佳木斯医学院附近一家小店里,随时等待死神的亲吻。医生偷偷告诉宁老师:要为后事准备。

    宁老师回到集贤村,只借到五十元钱。

    攥着五十元钱,她放声大哭:“快救救老许吧!”

    一位老人喊出肺腑之言,“就是大家齐钱,也要让许书记治病,他是为傻子屯熬煎的啊!”

    在医院里,人们看到这位名闻遐迩的傻子头,命在旦夕,穷得令人心寒。他和小凤俩人一天花六角钱。病友们哀叹:“这哪能养好病?还不如劳改犯吃的好!”病友们送给他一些营养药,他不吃,又和别人换成治肾的药。探视者带给他的苹果,宁老师拿到街上卖了,给老许买点奶粉、麦乳精……他知道,自己的生命随时都会变成一缕风。他从病友那儿要来几张纸,被小凤抢去撕得粉碎。他拿起床头装中药的纸口袋,小凤一把抓过去刚要撕,他吼起来,“你给我放下!”小凤气得哭起来:“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儿的!”

    小凤在哭。他趴在床头艰难地写着:一、今后砖厂工人要改成日工资。二、各工序之间要按销售关系核算。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小凤发现,村里每来人探视一次,父亲病情就加重一次,化验都有明显变化。她索性发出“通牒”:不许再来人探病,更不许来人谈砖厂!

    下雪了,他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喃喃自语:“也不知那帮小傻子穿没穿上棉衣……”

    也许,恰恰是这为他人活的顽强欲望,恰恰是这不肯就范于死亡的坚定信念,使天堂的钟声终于没有为他敲响。他整个肌体在药物和气功的治疗下,竟奇迹般地好起来。1984年元旦,他回到离别半年的傻子屯。

    出院了,但生命却钉在“判决书”上:“保养好了,能活个十年八年!”

    红色警告,黑色预告!

    面对预知的死亡,是要生存日期,還是要生存质量?没人逼他,自我抉择。

    “要把村办企业巩固起来,把商品基地建设起来,再把大家住房村容村貌改观一下,还要把老年人、没有劳力的傻子集中养起来,这些,估计四五年能办成,那时候是死是活,也就毫无遗憾了。”当今世界,这样的人能有几多?

    三年后,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幢幢砖瓦房显示出庄稼人的底气,红红火火的工厂宣告着一个历史的结束,房檐下,一串串沉甸甸的秋天炫耀着农家的富有。屋子里,一声声现代音响摇滚出巨变后的欢悦……

    这就是他的选择。

    短短几年,在县委及有关部门大力支持下,小小集贤村又建起四个工厂:建筑装饰涂料厂、树脂板厂、包装器材厂、玻璃家具厂、一处獭兔养殖场,县城又办起“傻子屯批零商店”、“傻子屯饭店”。1987年,集贤村工业总产值324万元,人均收入达917元。

    集贤村,成为佳木斯市乡镇企业一等优胜奖获得者,许振中,成为响当当的乡镇企业家。

    昔日傻子屯,今日文明村。

    国际友人不断采访;李德生与他长谈3小时;黑龙江省省长陈雷为集贤村题词;佳木斯市委领导多次探访……傻子屯成为桦川县的骄傲,黑龙江的自豪。

    1986年12月,一天,国务院小礼堂,一位貌不惊人的农村汉子,面对中直机关的听众,挥洒出非凡的大将风度,脱稿侃侃而谈,不靠精心雕琢的文笔,不用抑扬顿挫的语言魅力,而是十几年领着傻子们玩命的精神,强烈震撼了千万颗心。“全国先进党支部和优秀党员经验交流会”最后一场报告会,也是最生动的一场。

    掌声、热泪、鲜花……一起奉献给这位真正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

    他赢了!赢得了时间,赢得了成功,也赢得了荣誉!

    傻子屯成为全国一面旗帜,旗杆是钢筋水泥焊的,不是秘书班子稿子墨水垒起来的。是许振中拿命换的。傻子屯,当之无愧!许振中,当之无愧!

    十、是悲剧?是樊篱?是自制误区?还是……

    成功,是生命的河流出的小溪。

    但是,没人知道,在那曾把整个苦难扛起的臂膀下,却发生着一幕幕鲜为人知的“故事”。

    三月天,一间破草房里,一个青年在抹墙,残破的墙壁太凉,抹一块掉一块,渐渐,凄冷的心随着脱落的墙泥摔到地上,碎了。

    此刻,一位父亲因道路泥泞红砖运不出去正焦头烂额,突然有人大喊:“不好了,你家小军喝药了!”五雷轰顶。这位刚烈汉子忽然失去理智,懵了,找不到家的方向。

    小凤正抱着小军:“弟……你快告诉姐姐,到底为啥?死也死个明白呀!弟——快睁眼,爹来看你了!”

    许振中抓住孩子死样的手,“小军——小军——”

    “你还真来了,我以为你这时候也不会来呢。”二儿子抛过来的刀子,剜心。

    小军嘴唇翕动几下,说出一句隐隐约约的话:“我就结这……一次婚呗……”

    一句话,就足以使这位父亲揪一辈子心了。孩子要结婚,要钱没钱,要房没房,他又很少有精力过问。

    眼看喜事没办就要办丧事。许振中拉着孩子的手说:“小军,爹对不住你,你睁眼看看爹,看看爹——”小军没有睁眼,只说一句:“姐……我不能……尽孝了……”

    一车人,一车哭声,一车怨恨,冲着他一个人:无情无义,没人心,对得起家里谁呀?

    是的,谁都对不起。家破烂不堪,人狼狈不堪,一个个有气无力强活,现在又突然出现横事……此刻,他真恨不得一头扎到车底下,轧死!

    小军在医院抢救3天3夜,第4天,老天总算开眼。“爹,我看不见你你生气了吧?上火了……我真不该……”“爹没生气,爹对不住你……”“爹,我再不会给你添麻烦了……”父親一把抱住儿子,泪如雨下。

    孩子不懂事、丈夫“无情”、病魔缠身……女人的肩膀总是有限的,她扛不起一座山,妻子的心冷了。她跟他结合第一天开始,就扛着苦难。结婚箱子和炕席是借的,第三天让人要走了,只剩下一铺土炕。她曾年复一年地苦盼,年复一年替他顶着这个缺柴少米的家,他当了18年大队书记,18年哪,换来的是什么?

    一个阴郁的下午,她举起一只小瓶,不知第几次有这种念头了,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忽然,她盯住水缸根一只翻身打滚儿的耗子,触景生情,我不同样会如此吗?犹豫间,门外有人喊:“宁老师!你家猪跑到老孙家菜地了!”

    一个生命,就这样被挽留下来。

    这不是她亲口说的,是小凤哭诉给我的。在采访中,她得知我有病,送给我一瓶鹿心血,我不忍心受用,一再推却。她却说:“小张啊,咱姐俩个聊得挺投机,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早就活够了!”

    上帝!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它真实得太残酷了!

    家,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两人的身体,几乎到了生死交界线。

    采访,是1989年元旦,本以为许振中会安心接待我,可他常常如坐针毡:“我得去瓶厂看看,真抱歉!”他去了,带回一脸怒气:“气死人,抓住一个偷煤的!这个混蛋把两麻丝袋药瓶倒了装煤,二三百元的药瓶全毁了!”他去了,带回一声长叹:“唉,拉煤车刚走,今天要拉不回煤,后天瓶厂就得停火……”他去了,带回一丝喜悦:“农行很支持我们,贷款有希望了……”

    我望着眼前这个人,他满嘴结着水泡后的硬痂,脸很亮,浮肿带来的光艳,一天滴水不能沾,喝水不排泄,全都跑到皮下。他时常下意识捂住肝部、胃部……脸很沉,是一个即使戴上诺贝尔花环也永远飘不起来的人。

    当他谈到妻子、孩子时,不止一次地落下泪来,“我心有愧,对不起他们……不过,我丝毫不悔,这辈子毕竟没有虚度,为傻子屯做了点事……嗨,不说这些,如果我还能活几年,准备帮汶澄、宏图两个傻子屯也搞起来。去年帮汶澄村建起一座砖厂,当年盈利十几万,我们8个傻子屯成立了‘傻子企业总公司,我任总经理,县里对我们很支持……”

    我心中涌起一股近似悲怆的敬佩。

    脊梁!中国魂!

    当今,多少农村干部大年卅晚上收到倒头纸、倒头饭;当今,多少乡镇企业家腰缠万贯;当今,多少芝麻粒大的乌纱,都膨胀着地球大的私欲……而他,却以一种祭献的精神,把自己血肉之躯连同全家的苦难,祭献给傻子屯,拯救着傻子屯。偌大的中国,哪个村落,哪个乡镇企业,哪个工厂能比傻子屯的腾飞更难?他奉献,他极有威慑力;他无私,他的话胜过一切圣旨。

    如果中国各级领导能有许振中的精神,中国又会怎样呢?中国的改革、党风、官倒、私倒,一切“高尖”问题又会怎样呢?

    可惜,许振中太少。

    中国,需要千千万万个许振中。

    但是,礼赞之余,不禁又自寻烦恼地陷入死胡同:全村都富了,为什么他家穷得叮当响,老婆孩子要自杀?他拯救了全村,唯独没拯救自家人,他解放了“全人类”,唯独没有解放自己。多少企业家腰缠万贯,为什么这个全国优秀党员如此寒酸?这到底是崇高奉献?还是陈旧观念定格思维的悲剧产物?

    我一遍遍理顺采访笔记,挖掘深层理性,寻找解脱困惑的台阶。

    笔记告诉我,就像许振中说的,县委对他照顾得无可无不可,太破格了!

    去年用党费给他报销药费2000元。把他两个子女安排在县里工作。最近任命他为乡党委副书记,又推荐他为全国劳动模范。他每次病重,县委书记亲自下令:“没有我批准,不许出院!”县委不仅对许振中破格照顾,对集贤村也过分“宠爱”,建厂缺资金,县委强行决定让几家金融部门分头承担。

    按国家对各级劳模、先进人物的有关规定,桦川县对许振中已经远远过杠。

    那么到底……为此,我第二次采访他。我怀着急切而又矛盾的心情,不得不拷问我的主人公。“许书记,你对集贤村付出那么大代价,现在,你本人及家庭却落到这种状况,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完了,面对这个极有见地极有个性极有创造力的精英,我的心大大失望。

    “嗨,有啥想法?我只干了一点事,组织却给了我那么多!”他说得十分真诚。

    “你现在是全省有名的乡镇企业家,你就没想过应该以企业家的资格合理地改变家庭困境吗?”他似乎有些震惊:“没有。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多得点什么!组织给我的够多了,咱是党员,又是……多奉献点还不完全是应该的!”

    我心发酸,对这样一个命运多舛历经磨难的人,怎忍心再去鞭笞?可是,报告文学的精髓在于真实。

    遗憾,这位在某些层面很早就冲破小农思想,有着超前意识的农民企业家却终究未能挣脱传统陈旧观念的泥潭,这不能不是他个性的缺欠。1989年,集贤村总产值560万,赢利40万。一个砖厂技工每月可拿400元,而他,仍然挣着大队书记工资(钱数由全村年收入决定,多者一千二三少者二三百元)。夫妻俩百米竞赛似的住院吃药(最多1年两人住院7次),加上计划生育不佳,家里一帮嘴巴,家庭经济一直处于心律衰竭状况。面对家庭困境,眼看着一幕幕悲剧发生,他,却没有一点自救能力。

    我忽然想到凡出自傻子屯的通讯、报告、电视剧、广播剧,没有不挂冠的,似乎我们这些文人记者也来榨干许振中的最后一点油水。

    从宏观与微观来看,从社会发展与社会价值来看,“苦了他一个救活一个村”,他应该奉献,当今中国太需要奉献了。但是,欣赏这种流血的奉献,不能不令人觉得泯灭了什么?笔者不禁斗胆发问:这就是一个先进、典型、优秀党员的下场吗?当今有多少这样傻乎乎的奉献者?高唱奉献赞歌的人,又有多少在无私地奉献呢?

    人们一定还记得焦裕禄、王进喜他们伟大的自我毁灭性的奉献。今天,时代不同了,如果人们还出于某种需要,某种宣传,利用奉献者的善良愿望欣赏他们自我摧残的奉献,看着他们带着崇高的奉献过早地走向毁灭,这是不是一种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

    有人说:多少人摇过许振中这面大旗,现在旗摇秃了,摇剩一根旗杆;多少人戴过这朵花,现在花蔫了,快枯萎了……

    有人说:许振中精神感人,但不可学,太可怕!他拯救了傻子屯,唤起全国医、政界对地甲病的急切关注,推动了中国全面实行食盐加碘,拯救了无数智残者。政府应该给他大奖,残疾人协会应该给他大奖。现在摆在人们面前的是:他肝大三指,脾大一指半,严重肾小球肾炎、胃病、关节炎……他爱人风湿性心脏病、高血压、动脉硬化,已近半痴半呆……他挽救了无数人,现在,该是人们像挽救大熊猫一样挽救他,挽救他那个日薄西山的家了!

    蒋筑英、罗健夫、张广厚……一系列科学家的早殇,曾扯痛多少社会良心?那么典型呢?典型是天生为某种人为光环的苦行僧殉道士吗?不!他们同样是精英,是国粹,是栋梁,是国家之财富,是没有被铜锈熏臭的高贵灵魂!珍爱他们吧。现在,典型需要自我松绑,社会松绑!

    我不知道,我的典型自救论能否得到许振中及众多典型的认同。

    (原载《北方文学》1989年8期,责任编辑:吴英杰)

    作者简介:
    张雅文,1944年出生,国家一级作家、黑龙江作协名誉副主席、享受政府特殊津贴、黑龙江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著有《生命的呐喊》《盖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国女人》《与魔鬼博弈--留给未来的思考》等多部作品,编剧并投拍《趟过男人河的女人》《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不共戴天》等120余集电视剧,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多项大奖。《走过伤心地》获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大奖一等奖。多部作品被译成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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