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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间四题

    时间:2020-06-12 03:49:4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王良瑛

    大先生

    斗地主分田地,地主是大先生。

    严格地说大先生算不得个地主。大先生的实际职业是中医大夫,那时候农村还没有西医,庄稼人也不用“医生”、“大夫”这些名词,看病的都称先生。还有教书的、账房的,也都称先生。看病的先生同时开着药铺,病人从他的药铺里取药,赚药钱。用当下的说法,叫做家庭诊所。

    大先生就是开着这样一个家庭诊所。

    大先生是中医世家。到大先生这一辈就只他一个人,就是说,他既无兄弟,也无姐妹,单独一人。这样大先生就成了家族医道的唯一继承者,而且,也是最后一个继承者,因为截止目前,大先生膝下无儿无女。他也曾娶过三个女人,如花似玉的。可前两个娶后不到半年,第三个时间最长,但也不足一年,就自己走了。由此推斷大先生可能患有男性病,且不是男性不育,而是阳痿不起。大先生最拿手的是治细病,即妇女病,尤擅长治女性不孕,有祖传秘方。乡间有乡间的文明,中医有中医的讲究,嘴里不说俗字歪词。妇女病不叫妇女病,叫细病;床上的活动不叫做爱,叫床戏;怀孕不叫怀孕,叫有喜;奶水不叫奶水,叫细饭,并由此延伸,女人的乳房也叫细饭,两个细饭;男人阳痿不叫阳痿,叫不打——不打的意思很模糊,但是大家都明白。大先生擅长治妇女不孕症,却治不了自己的不打。自己的姑娘调不得神。

    大先生没有置办什么家产,他个人这种情况,自然对家产不会有多少热情。大先生现有几十亩田地,是从老子手里接过来的。接过来的除了几十亩田地,还有宅院的五间正房、东西各三间厢房,和五间药铺,总共十六间房屋。五间药铺单独一个院落,不和住宅在一处。大先生只会看病不会种地,田地里的事全由他的一个近房侄子打理,耕种锄割一切由他。宅院里的房子也多由他侄子家里人居住。至于收成丰歉房屋怎样地利用,大先生从来不过问,除了看病,他是一概不去操别的心。

    但是,要斗争他。因为他毕竟有几十亩田地和十六间房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算来算去全村唯有他的家产多,矬子里拔将军,也必须斗上一斗。斗,就是分他的地,分他的屋,分他的所有浮财,药铺也分配给了别人作为家居,药柜搬到了一个破草棚子里。大先生被撵到村外一间场院屋子,随时等候处置。

    这天,就有区上来通知,要村里把大先生押解到区上去。

    晚上,大先生就由村农救会长的两个儿子,押着往区上送。那时候农救会长是村政权的核心人物,说了算。农救会长的女人娶进门后三年没孕,吃了大先生开的七副药,一胎生了俩小厮,也就是往区上押解大先生的这两个,十八岁了,大的叫富,小的叫贵。富和贵押解着大先生走到村外的路上,就停下了。路边是一片庄稼地,地中间有一口井,井旁边堆着一些石头,打井时挖出来的,没有搬走,富和贵就押着大先生去了那里。看看四周无人,就解开了大先生身上的绳索,俩人坐在石头上抽烟。一锅子烟抽完,抬眼看大先生,杵在那里一动没动,就又抽了一锅子。再看,大先生还是杵在那里一动没动。兄弟俩鼓不住了,富对大先生说,你也吃袋烟。大先生没吭声。大先生不抽烟,不抽大烟,也不抽旱烟,也就没吭声。富和贵只好嘴对着耳根嘀咕了几句,站起来,挪到不远处,又蹲着抽了一袋烟。抽完了,看大先生,还是杵在那里没动。于是兄弟俩就犯了难,不得不重新挪回来,坐到了石头上,把大先生叫到跟前。富说,俺兄弟俩是要把你解到区上去。大先生说,知道。贵说,区公所在镇上,明日镇上逢大集。大先生说,知道。富说,集上要判人。大先生没说知道,但身子哆嗦,心里知道。判人就是枪毙人。枪毙人也说得文明,叫“枪判人”——用枪判决,简称“枪判”、“判”。每逢集日差不多都要“判”几个人,于我显示威力,于敌杀一儆百。为了这事,区上才叫村里把大先生押解过去。可是眼前的大先生就是站着不动。富和贵只好又凑近耳根嘀咕了几句,把大先生叫到井沿上,一个挡住井,一个对他说,你这就算是跳到这口井里去了,害怕你爬上来,我们推进两块石头把你压住。事情就这么的了。

    大先生懵懂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便迈开了脚,走了几步又转回,噗通朝富和贵跪下,磕了一个长头,才起来朝远处那片松树林去了。

    当天晚上,农救会长到区上检讨了路上大意,大先生跳井自杀的事故。

    不料第二天晚上,农救会长一家刚吃完饭,一个人藏头盖脸地蹒跚了进来,一进门,噗通倒在了地上——是大先生!

    大先生浑身抖索,脸色蜡黄,要死的样子。给他喝了热水,吃了热饭,才渐渐缓过来。缓过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把我送区上吧!

    农救会长思来想去,第二天还是先一个人来到区上。他向区领导报告:区上要的俺庄里的那个大先生,昨夜跳了井,今夜又从井里爬上来了。

    区领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没死?

    农救会长说:没。

    区领导说,没死就没死。忽然有所悟,抬起了头,你那眼井里竖着梯子?

    农救会长低下了头:他有能耐。

    区领导噗嗤一声笑:是他有能耐还是你有能耐?

    农救会长有点慌。

    区领导却是又漫不经心:他狗娘养的逃出一条小命,你狗日的逃过了一条处分——昨天上级来了指示,运动有过火倾向,打击面过大,做法过激,要纠一纠。

    农救会长抬起了头:那,他,怎么办?

    区领导说:你们自己看着办。

    农救会长想,“你们自己看着办”,就不办,不管他。

    大先生获得了自由。

    但大先生独自一个人住在那间破场院屋里,粮草皆无,没吃没喝,为了活命,只有乞讨。过去大先生偶尔出诊,都是一手拄着檀木拐杖,一手提着画眉鸟笼,走起来慢条斯理。如今成了一手拿着打狗棍,另一只胳膊挎着柳条篮子,走起来急急匆匆。但是大先生有了松树林中一天一夜的历练,委屈了身子,壮了胆子,抹下了脸皮,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事情了。

    事实上大先生乞讨用不着逐家逐户大娘大婶地喊。四庄八疃都认得他,都找他看过病,还有好多是大先生治好了不孕症,才添了喜。现在但凡见到大先生的,都忙不迭给他吃的,有的还送米送面,还有的干脆让到家里,倾其所能,做顿好吃的款待。总而言之,大先生的肚子并没有饿着。肚子没饿着的大先生自己还又动起了另一门心思,他常常地往树林野地里钻,草地崖畔,遍寻野生药材,采挖了放到场院里晾晒。日子不长竟收了许多。

    人活着,总少不了有个头痛脑热大病小恙,村里人就体会到了少了先生没了药铺的不便。有人就找农救会长,说大先生怎么着活也是活,何不再叫他开起药铺来?农救会长见运动的大风潮已过,就在村头拾掇了三间废弃的房子,将原来的药柜搬到外头两间房里,里边一间盘上炕,住宿。于是大先生又成了大先生。本村的,外村的,凡从这里经过,闻到那种独特的中草药的味道,听到药碾子叽哩嘎啦碾药的响声,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从哪一天上,药铺里多了一个女人。女人脸面扁平,模样怪丑,但有文化。日间秤药收钱,碰到钱不凑手的就记在账上,夜里热热乎乎地搂着大先生,给他一个又一个的甜蜜。待了些时日,女人的肚子居然凸了起来。一年不到,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厮。夫妻二人喜不胜喜,白天忙活,就把孩子用吊籃吊在窗前,让他承受阳光的抚揉。过来看病的、闲耍的,断不了多瞧孩子几眼,多夸孩子几句。见他撅着个小鸡鸡,眉眼鼻子全随大先生,都高兴。背地里说,看来大先生是打了,真打了!

    镏金军刀

    父亲临终前,让我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那件用红绸子包裹着的珍藏品——镏金军刀。军刀刀鞘镂花,刀片镏金,刀刃锋利光亮。父亲背倚床头,颤颤巍巍嘱咐我:

    “这是你爷爷留下的——当然你也知道,全家都知道,你爷爷的至宝,你爷爷的骄傲。当年你爷爷带领部队夜袭军营,击毙敌军官,夺得了这把军刀,又当场用这把军刀劈死了两个士兵……”

    我当然知道。我小的时候,这把军刀就挂在爷爷屋里正面的墙壁上,爷爷每天都要拿下来擦拭。有时事不遂心,脸现愁苦,看一眼军刀,立刻满面春风。晚年有时背驮,手握起军刀,立刻身板挺直。

    我同样记得,爷爷临终,把军刀交给了父亲,嘱咐他好好珍存,就像今天父亲嘱咐我的这样。

    父亲也同爷爷一样,每天擦拭这把镏金军刀,脸上同样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

    但是,不久,父亲把军刀从墙上取了下来,用红绸仔细包裹了,藏到了柜底。因为,外边闹运动,有人到家里,蛮横地审问父亲:听说你家里私藏着一把军刀?怎么来的?

    父亲如实告禀,爷爷多少次跟他讲的,多少次跟家里人讲的,那段光荣的、值得自豪的历史。

    来人反问:是击毙了敌军官,还是投降了敌人,为敌人效劳有功,奖给了他一把军刀?

    父亲张口结舌,冷汗刷地湿透了衣衫。

    但是,冷汗并没有把父亲泡软,父亲没有交出军刀。父亲说爷爷是千真万确击毙敌军官夺得了这把军刀!

    来人说那就给你七天的时间,找出铁证,否则交出这件投敌的赃物!

    父亲煞费苦心地想办法对付,却是没有人再来过问。原因是运动已经转向,争夺起了权力,没有人再顾得上这把军刀。一过几十年。

    遵照父亲的遗嘱,我珍藏起了这把军刀。我不再像爷爷、父亲那样擦拭,但我心里同爷爷父亲一样的骄傲!

    谁料,突然某一天,村里大喇叭里下通知:“家家注意,人人听好,谁家有枪、刀、剑、戟、子弹、火药,三天内全部交到村委会办公室,村委会统一上交,三天后每家每户搜查,若有隐藏者,以窝藏凶器论罪。”

    我的眼一下子直了。

    但是,那把镏金军刀决不能交出,那是爷爷辉煌历史的见证,我家族荣耀的象征!

    晚上我辗转床上,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村前有我家三亩核桃园,选个地方掘个深坑把军刀埋在里面,再把树下的地全部翻了,看上去都是新土,不露痕迹;若真正有人到家里翻找,问我,逼我,砸死我也不说!

    事不迟疑,说干就干。夜深人静,我打开柜子,找出了那把军刀,把它贴着脊梁绑在褂子里头,扛起锨镢,悄悄朝核桃园去。

    天上不见月亮,星星显得特别多特别亮。地上不明不暗,正好做事。我选择了园子正中,两棵大核桃树中间,很快把坑掘好。望了望四周寂静无人,便脱下褂子,从脊梁上解下那把军刀。解去包在外面绸子的刹那,刀片于黑暗中发出一道闪亮。我握紧刀柄,把刀尖狠劲往地上一插,心里默默地和它说话。说爷爷对它的感情,说父亲对它的器重,全家对它的珍惜。我今天的行为不是把它遗弃,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把它保存。

    我心里的话刚一说完,军刀突然颤了一下,通体发出耀眼的光亮,噌的一声,如同闪电,直冲九霄而去……

    农民作家郑一九,由村领导“陪同”,被传讯到某单位。

    工作人员问:“你是郑一九?”

    郑一九稍显紧张:“我是。”

    工作人员严厉地问:“你私藏一件凶器,为对抗搜查,企图往空中发射,是不是?”

    郑一九完全紧张:“这……没有的事。”

    “我们已经接到举报,证据在握,你还抵赖!”工作人员将一本书举起来,晃了晃,“啪!”拍到郑一九面前。

    郑一九心惊胆战,抖动着手拿起那本书,一看,恍然大悟,笑容立刻把紧张抹去:“嘿嘿!哪是什么私藏凶器,这是我写的一篇小说,用的第一人称,完全虚构的故事。”

    “不许嬉皮笑脸!”工作人员大喝一声,“不管第几人第几称,必须连刀带小说,一块交过来!”

    郑一九目瞪口呆。

    吊杀一只三眼狗

    听孙进步喊叫着说又套到一只狗,汉子们简直手舞足蹈了。

    这是一个太阳将落,正要收工下山的时辰。虽是一天中的凉爽将由这个时辰开始,但是伏天的溽热仍然从阳光烤炙了一天的石头和沙土中散发出来,汉子们全都光着脊背,打着赤脚,只一条短裤衩略微盖住那个见不得人的东西。算起来已经六天没沾过荤腥了,正小河里洗了脚,准备下山,就响起了孙进步激动人心的喊声。

    大队成立了一个护蚕小组,七个男人,专门在山上看蚕。这种蚕叫山蚕,放到山上丛丛灌木上,秋天做了茧,卖到公社缫丝厂,为队里换回一点现金收入。眼下伏天,蚕已经长得手指头一般大小,便有天敌——鸟、蛙、蛇,等等,以蚕为食,构成伤害,必须施以看护,于是就有了这支队伍。七个男人中,五十岁的潘葛子任组长,专管在两间石头屋的大锅里烧水,烧开了凉在锅里;五个人在蚕场里转悠,窜得热了,就回来端起黑瓷碗咕咚咕咚灌一肚子;那个年龄最小的,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的孙进步,则是专门负责对付狗——饿狗吃起蚕来残酷无情,风卷残云,一会儿就扫除一大片。孙进步头脑精,身体棒,他有一个对付狗的绝佳办法:套。狼有狼路,狗有狗道,把细丝绳系成活结,拴在狗素常经过的道上,狗走进去,就被套住,而且越挣扎越紧,休想逃脱。

    可是,套住的狗怎样处理呢?孙进步问组长潘葛子。潘葛子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原则性问题,必须请示大拿。

    大拿就是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牛金宝,牛主任。牛主任态度明确不含糊:狗吃蚕是破坏养蚕事业,破坏养蚕事业就是破坏集体道路,破坏集体道路就是破坏社会主义,破坏社会主义就是反革命,对反革命必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杀!孙进步领到圣旨,兴高采烈。回头走了三步,牛主任又把他喊住:皮不要弄破。

    汉子们一听孙进步传达的牛主任的指示,一齐热烈欢呼,称赞合乎天理顺乎人情,大快人心。于是孙进步就拚命套狗,套住狗就拖到石头屋前,绳子勒死,吊在墙上快刀扒了,连骨带肉煮到锅里,大约半熟,一起吃肉喝汤。皮则反铺在地上,撒上一层草木灰,到半干,孙进步亲自送到大拿牛金宝牛主任家里去。一季子下来,竟也送去了十三张。狗皮冬天御寒夏天防潮,牛金宝一家既当褥子又当被。以至有人给他儿子介绍了一个对象,俩人见面,没说几句话姑娘起身就走,介绍人紧追不舍,问究缘故,她说一身狗屎气,闻着恶心。

    今天孙进步拖回来的是第六只狗——实践证明孙进步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套狗天才,他总是在大家确实需要狗的时候就适当其时地把狗拖来。汉子们的目光也就一齐射向了这只狗。这只狗依然与往常一样,一只破麻袋片子蒙着头,为的是使它的眼睛看不见外面世界,因此不反抗,不叫唤;吊在墙上勒死的时候也看不见人,到阎王老子那里告状说不出具体凶手。这只灰色的狗往墙上一吊,又引来汉子们一阵狂跳。因为这分明是一只肥狗,肥得脖子粗短,肚子隆起,肋骨没有像别的狗那样条条凸显,四条腿看上去肌肉丰满,这样的一只肥狗肯定能把肚子打发舒服!

    可是就在这只肥狗身上的皮和肉全部用刀子剥离,掀开遮着脸的破麻袋片,要把皮最后从头上扒下来的那一刻,其中有一个人哇的叫了一声,顺着墙蹲了下去,两手抱了头,脊背一鼓一鼓,暗暗啜泣起来。

    蹲下身啜泣的人叫谷又长,三十多岁的光棍汉。他蹲下去啜泣是因为看到了这只被吊在墙上的灰狗的脸——实际上谷又长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只狗,这只肥胖的灰色的狗,只是心里的担心没有得到最后确证。破麻袋片一掀,担心确证为事实,他的精神完全崩溃!

    这是谷又长养的一只狗!

    谷又长不禁困惑起来。

    谷又长只身一人,唯一与他作伴的就是这只狗。谷又长养的这只狗是只三眼狗——通身深灰,唯左眼上方一簇黑毛,圆圆的,栗子般大小,看上去如同一只眼睛,三眼狗。谷又长把这只三眼狗从小养到大。之所以胖,一是得益于食,谷又长分得的口粮全部与它分享,春天青黄不接,宁肯自己多吃口糠菜,委屈一点肚子,也要让狗吃饱;二是得益于少,少活动。谷又长从不让狗单独出门,要出,就一块,狗跟在身旁,决不远离。晚上屋门一关,谷又长睡炕上,它睡炕前。白天谷又长下地,把它锁在院子里,赶都赶不出。那么,我的这只三眼狗怎么会跑到蚕场里去呢?谷又长翻来覆去地想。不错,家里的院墙是矮些,手脚灵便的可以用上力气跳进跳出,但三眼狗是绝对没有那个能耐的,况且三眼狗除非我带领,打死也不往外走的。再说,三眼狗形象独一无二,大家认识,怎么就无一人说出是我的狗,还都兴高采烈呢?

    谷又长多少疑问多少委屈在心里旋转,却又不敢说出。怎么敢说出呢?三眼狗被吊杀的罪名是闯入蚕场,闯入蚕场就是破坏养蚕事业,破坏养蚕事业就是破坏集体道路,破坏集体道路就是破坏社会主义,破坏社会主义就是反革命,如果说出那只狗是我的狗,那我就是反革命家属,就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就要像地主富农那样挨批斗扫大街。谷又长不寒而栗!而且忽然明白,表现痛苦也不行,掉泪更不行,痛苦掉泪会引起怀疑,揪住反革命家属的狐狸尾巴。如此一明白,埋头蹲着的谷又长站起来了,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装作若无其事还无比欢欣的样子。但是他还是被组长潘葛子看出来了。潘葛子问他,脸上怎么不干净?谷又长吓了一跳!谷又长说,刚才眼里刮进去了一粒沙子。潘葛子拍打了拍打手:沙子刮进眼里可不好受,我给你翻开眼皮吹出来?谷又长赶快把脸笑起来:不麻烦了,我已经把它揉出来了。潘葛子说,揉出来了就好,要注意不要再让沙子刮进去。谷又长答应着说,我来帮你烧火吧!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开墙上挂着的血淋淋的尸体,免得沙子再刮到眼里去。可是到那具尸体被砍得大一块小一块往锅里扔的时候,又有东西抑制不住地钻到眼里去了。这一次不是沙子,是烟。这柴火有点湿。谷又长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抹眼泪,抹同时流出来的鼻涕。

    这无疑是一顿难得的美味。直至二三十年后,跑运输跑富了的孙进步与朋友在当地稍有名气的狗肉馆吃做得讲究的狗肉的时候,还念念不忘二三十年前的这顿大餐:一辈子不忘,一辈子不忘!他并且慨叹说,谷又长一口也没吃。这个人天生心眼小,想不开,不就是一只狗吗,何苦呢!

    谷又长确实一口没吃,但也没有离开。他不敢离开。他一直陪着大家把肚子填鼓,才晕晕乎乎地回到了家里。

    令谷又长惊奇的是,他打开大门上的锁,一只狗竟如往日一样地向他扑过来。谷又长看狗的脸,脸的左眼上面的一簇形状圆圆的黑毛闪着亮光——三眼狗!谷又長喜极而泣。他蹲下身,把狗紧紧抱着,抚摩它的脖子,亲吻它的耳朵……

    如同素常,谷又长睡在炕上,三眼狗睡在炕前。一夜安宁。

    天明谷又长起来,炕前不见了三眼狗。看屋门,屋门关着。到院子寻,狗窝空空,四处无踪影。

    谷又长复回屋里,一卧不起。

    二少儿

    土匪瘦猴越墙杀人的那个夜晚,乡长二少儿正在看牌。

    二少儿就是二少爷,乡下人把“爷”省去,尖起舌头,儿化着叫,二少爷就叫成了二少儿。能称得上“少儿”的,必得大户人家。二少儿家在当地算得上个中等财主。二少儿的哥哥大少儿不到成人就亡故了,父母去世后,二少儿就当了家。有钱人家的少爷多有吃喝嫖赌抽的恶习,二少儿不抽,也不嫖,只好赌,看牌,现今叫打牌。赌这玩意须在黑夜里进行。晚饭后开局,天亮散摊儿,赌手们洗脸早膳,睡觉。过晌起身,用餐后接上。所以凡赌者白天少见到人,更不做事,拿着黑夜当白昼,黑白颠倒。但是,家里的其他人却还白是白黑是黑,就连牲口也是夜里休息白天劳动。因此二少儿就雇了一个账先生,也是个大管家,家中一应大小事务,上下人等的吃喝拉撒,全由他担当,二少儿只管白天睡晚间赌。就是这样的一种家庭运转格局,平平稳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料突然有一天,大厦轰然倒塌,二少儿眨眼间成了一只脱毛鸡。原因是账先生暗地里把好田卖光,卷着钱下了南洋投靠了姑母,定居海外一去不返。幸亏油坊和烧锅(酒坊)还有,二少儿变卖了,置了几亩地,才好歹稳住了日子。

    但是二少儿不甘心这样沦落下去,他要往高处奔。二少儿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县里做事,正巧本乡乡长死了,二少儿就央亲戚,给谋了一个乡长的差事。这样可以月月享用到一份薪水,更要紧的是配了一个跟班,背着盒子枪,出来进去跟在二少儿腚后边,煞是威风。

    二少儿就还是二少儿。

    那时候的所谓乡,小的管辖六七个村庄,大的也不过十几个。至于权力,无非为上边收收给养,个别时候上头派下出夫数额,抓几个民夫顶上。不过二少儿这个乡还有另外一个特殊任务:除匪。匪头便是瘦猴。实在说瘦猴这伙土匪也没有多大力量,手下总共二三十号人,六七杆破枪,靠大刀片撑家。势力虽有限,扰民却不轻,常常抢粮抢物祸害女人——瘦猴的规矩,谁想女人就下山搞,不准弄上山,弄上山不光需要管吃管穿样样管,还行动起来碍事,累赘。如果单是祸害女人,于官府倒也没有多少妨碍,但抢粮抢物,就大大影响了官府的经济来源,所以必须除灭。土匪藏匿的山在二少儿的乡境内,担子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乡长二少儿的肩头上。

    瘦猴这帮土匪很难对付。他们藏匿的山虽不算高,但长,进去千儿八百人看不到个影儿,打他们等于荒野里扑蚂蚱,难寻。过去历任乡长也曾带人进过山,好则一无所获,坏则搭上一两个伤亡,吃点小亏。便接受教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吆喝不行动,彼此相安无事,心照不宣。可是二少儿不想这样。二少儿想对得起亲戚的举荐,对得起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腚后的跟班,对得起跟班背在身上的那杆盒子枪。他组织了一个联防队,明察暗访,该出手时就出手。果然奏效。某夜,在某村,砍死了两名下山骚扰的匪徒,其中一个还趴在女人身上乐呵着,没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做了刀下鬼。

    这一下子瘦猴与二少儿结下了梁子。

    二少儿还是赌。但有节制,不再夜夜赌,也不在本村本乡赌,是住个半月十天,到外乡同僚那里过瘾。这一来就叫瘦猴瞅上了机会,为自己酿下了灾祸。

    这天近晚,二少儿来到临乡,乡长款待。先安排下了住处,独门独院,三间房。女人自然不可少——此乡长好色,每次到二少儿乡宿住,必找女人相陪,有来无往非礼也,二少儿来也必须同一规格。找的女人要提前到住处,早早躺下暖和着被窝,等候使用。至于二少儿用不用,另当别论,待遇是不能降低的。二少儿这边呢,筵罢便摆下了牌桌,二少儿一心只在牌上,哪还顾得其他!当即打发跟班去睡,说好鸡叫过来接他。

    偏偏找的女子是婊子行的,风流浪货,一个人伸展在被子里头,翻来覆去等那一口儿,燥得不能入睡。等不来二少儿,便打起了睡在另一间屋里跟班的主意,光着身过去撩拨。跟班先是不敢,可经不住她软手抚揉热唇吮咂,再是想想主人打起牌来总是一夜不归的,便放开了胆子。小伙子二十不到,尚未成家,俩人干柴烈火,死去活来,直反反复复折腾到夜深,才心满意足地搂抱着酣睡过去。

    瘦猴进来了。

    瘦猴是听了线人的报告,带着四个喽啰摸进来的。瘦猴身子轻快,行动敏捷,越墙上房如履平地。他一跃进了院子,轻轻开了大门,令喽啰两个门里两个门外站岗,他自己拨开了屋门进去。见一间屋空着,另一间炕上睡着两个人,一模,头发一短一长,心想短发者准是二少儿无疑,遂手起刀落,脑浆迸裂,跟班气绝。女子惊醒,忽地坐起,才要叫,被瘦猴一巴掌抽在嘴上打住了。黑暗里,瘦猴见一条身子白得刺眼,摸一摸,热热的诱人。忽然觉得不能枉费了这温度,而且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喽啰被刀砍在女人身上的情景,此恨不能不解,遂褪下裤子,把女子摁倒干了一个回合,这才带领四个人蹿出了村子。

    二少儿听到报告,如雷轰顶,胸中燃烧起熊熊烈火。

    二少儿决心报仇。

    二少儿报仇不是莽干,他动用了心计。他着人将跟班尸体从头到脚用白布紧紧裹了,抬回家中,做出身亡的假象。自己隱身外乡,托人花大钱买通了瘦猴用过的那个线人,也即报信给瘦猴杀了跟班的那位,随时掌握瘦猴的行踪。终于等到一个瘦猴下山到一农家行乐的机会,按照二少儿的设计,人预先埋伏在屋内橱子里,瘦猴刚脱光了衣裳,突然冲出,把他一闷棍打昏,就手捆绑了起来。

    瘦猴光溜溜押到了二少儿面前。

    瘦猴看见二少儿,先是一惊,即刻沉稳下来,冷笑一声:你的命大!

    二少儿说,你的心毒!

    瘦猴说,仇再深,也不能叫我赤条条郎当着根鸡巴见阎王爷。

    二少儿吩咐人给他穿上了裤子,说,我砍了你的喽啰,你劈了我的跟班,以命抵命,两不欠。今日捕你,是尽我乡长的职责,送到县上,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瘦猴被捉,猢狲逃散,匪徒们不见了踪影。

    上司为嘉奖二少儿,给他增加两倍大洋的薪水,配两个跟班,每个跟班都背着盒子枪。二少儿却一概不受,并坚决地辞去了乡长职务,戒掉了赌钱恶习。因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乡长一职便一直空缺。

    没了土匪,没了乡长,这个乡安顿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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