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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必须黎明出发

    时间:2021-01-09 04:29:1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牛利利,1989年生,甘肃兰州人。毕业于兰州大学,哲学硕士。201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飞天》《清明》《西湖》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获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小说集《兰若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我在雨夜渴望危险,并告诉自己,你必须黎明出发!“你必须黎明出发!”我念叨着这个短句,它让我在黑夜中漂浮,水涨船高。雨声沙沙,一只野猫凄厉地叫喊。它通身乌黑,四足雪白。我常见它,知道这种花色的猫叫做“乌云盖雪”。我似乎能看到它轻盈地从我上空走过,院中老槐在风雨中枝叶摩擦。今年病虫害严重,槐树枝叶枯卷,我似乎能看到风雨中枯叶飘摇。我能看到。如果理性地看待我的生活,我也能看到自己已深陷危险:进入这座二本院校工作以来,我的科研评分一直垫底,学校也不给我安排教学;我和院长关系差劲,他在酝酿末尾淘汰制;女友小棋离我而去,就在这场漫长的春雨落下之前。小棋离开前的夜里,我买了百合,房间中荡漾着让人昏沉的香味。她拿着手机,让我看篇文章,题目很长,叫做《有个不上进的男友,你该怎么办?》。我没有耐心读,直接拉到文末,看到一行醒目的黑体字:“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离开!离开!离开!”我将她的手机摔了。我十分后悔,准备给她买个新手机,但是第二天早上下雨了,我没有出门。我再也没有见过小棋。

    我讨厌下雨,一切都是那么潮湿。“灵魂喜欢变得潮湿。”赫拉克利特说。“但干燥的灵魂是最好的。”

    潮湿不是我渴望的危险。这些危险仿佛沼泽,粘滞、缓慢。沼泽是你自己的沼泽,危险与你等同,它只吞噬你。我渴望黑夜中刀锋贴近脖颈。我在雨夜渴望危险,我告诉自己,你必须黎明出发!但是我在杂乱的没有意义的梦里度过每个黎明。春雨永无止歇。

    终于,我从黑暗中醒来。摸过手机,一看时间四点整,正好凌晨。我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儿,但我听到一个声音:你必须黎明出发!我坐了起来,抽烟、听雨,内心空旷。

    我穿好衣服,拿上雨伞,出发了。路上行人稀少,路灯昏黄的光里有无数雨点飘飞。我终于在黎明出发了,但我该去哪儿呢?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而我只穿着短袖。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嘭嘭”密集的响声。我一直走啊走啊,太阳从雨云后升起,黑夜退潮,远处的建筑物露出轮廓。

    在无边的雨中,我走到了下午。我终于走不动了,衣服已湿透,雨水渗进骨头。我又冷又饿,瑟瑟发抖。这时我在东区,我想到,就算你黎明出发,走到下个黎明也走不出这座城市。想到这点,我更加沮丧。于是,我蹲在路边点上了一支烟,指间的烟也抖。我抬起头,看到一只燕子落在路灯上。路灯出了故障,灯丝闪烁着惨白的光,仿佛将死之人浅而急促的喘息。不远处一个胖子也抬头看着路灯和燕子,他安静地站着,举着一把旧伞。风吹动他白色衬衫的一角,他沉静安详如一颗巨大的蘑菇。我喊了他一声,他转过头,细雨中微笑。他是我的朋友李志平。燕子飞走,路灯仍在闪烁。

    李志平请我吃了牛肉面。他失业一年多,于情于理都不该让他买单。当我吃完面条,意犹未尽地喝着汤时,我忽然发现自己渴望这种微小的被救济的感觉。吃完饭,我们都沉默着,没有相互寒暄。彼此都疲惫地凝望虚空,从小饭馆嘈杂的声音中辨认雨声。李志平首先开口:“你今天有什么事吗?”

    我摇了摇头。

    “去我那儿坐会吧。”他说。

    我跟着去了李志平的家里。走过那段悠长破败的小巷,然后经过了一个垃圾场、几家银行,然后就到了他家。小楼破旧,苏联建筑风格,大概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走在楼道里,李志平不断拍手跺脚,但没有一个感应灯回应他。黑暗的楼道里,我恍若又回到夜里,开始渴望危险。李志平打开门,只打开不到半米,然后他侧身吃力地挤了进去。我跟着进去,才发现一台洗衣机堵在门口。房间十分昏暗狭小,三十平米不到,玄关漫长,连着客厅。另一边是卧室,到处杂物堆积。卧室的床上堆满了书,地上扔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不少烟头。李志平沉默着把床上的书收拾了下,招呼我坐。

    李志平沉默着抽烟。我开始后悔来到这个逼仄的房间,面对一个肥胖的朋友,我不知该说什么。李志平是我高中同学,高考失利,勉强去了一所二本,毕业后在一家企业工作,欢天喜地没有几天,企业破产。他的家庭更是一团糟。在他小时候,母亲去了遥远的海边,做了富豪的秘密情人;父亲则沉迷赌博。他自己又穷又胖又无趣,从未得到过女孩子的青睐。我不知该和他聊些什么。我不愿意自己深陷沼泽,还假惺惺地问候另一个泥浆没顶的人,从而显示自己的温情。

    “小说怎么样了?”我问他。我听人说过,他在写小说。虽然他是我的朋友,但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期待。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开始我们的聊天,立马来了精神,眉头虽然皱着,眼睛却放着光:“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

    “什么问题?”

    “黑夜。”他說。

    “黑夜怎么困扰你?”

    “当我醒来一次,就感觉失去一次。”

    “失去什么?”

    “故事。”他点上了一根烟,笑着说,“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夜晚的睡眠,我们会不会有时间感。我们连绵不断地生活,没有几个小时对现实的失去,没有梦的困扰,我们还会觉得我们在时间中失去什么了吗?会有亦真亦幻的感觉吗?每当我醒过来,我就怀疑一切。故事的现实感,它们真的存在吗?一切让我羞耻。”

    “你该去南极。南极没有羞耻,那里的夜晚是连绵不断的。”我笑着说。提起小说,是想从他糟糕的生活中找到一个并不怎么糟糕的话题,就像我总在黑夜里念叨:“你必须黎明出发!”但显然小说于他,并非一帆风顺。

    李志平说:“要么失去白昼,要么失去睡眠。不然,我总会在真实与幻想之间踌躇。”

    我心里有些厌烦,我早过了那个年纪,不会被故弄玄虚的忧伤所打动,也不会通过几个空洞的句子来让自己的悲伤神秘化。但我没有离开的想法,反而想引逗他继续说下去。他要开始一场忧伤表演,我看着就行。或许在对他的鄙夷中,我能获得黎明出发的真正意义。

    他接着说:“如果黑夜中入睡,黑夜中醒来,我就不会相信什么是现实。如果失去睡眠,我就不相信什么是虚构。这样都很好。这样我就不会怀疑自己写的那些故事。”

    他要是在我们学校当老师,定会得到我们院长的器重,院长深爱这种忧伤而空洞的语调。“你讲讲你的小说吧。”我笑着,有些不耐烦。

    李志平有些兴奋,说:“给个关键词。”

    关键词,我笑了笑。李志平真的很适合去高校工作,我想了想,说:“黑夜,黎明,危险。”

    李志明眼神变得飘渺,连着抽了两根烟,烟头捻灭在地上。他说:“题目就叫做《你必须黎明出发》。”

    你必须黎明出发!惊悚向我袭来。我不知道自己的在昏暗的房间中脸色如何。很快,我发现自己是喜爱这种惊悚感的,因为我在黑夜祈求危险。我从昏沉中惊醒过来,窗外风雨更急了。但是惊悚很快消失了,因为我回忆起来了。一年前,李志平送给我一本尼日利亚作家索因卡的诗集。我只翻阅过一页,上面写着:

    “旅行者,你必须在黎明

    出发。在狗鼻子般湿漉漉的大地上

    擦拭你的双脚。”

    李志平说:“但我不知道我的主人公该叫什么名字。不管叫什么名字,我都有一种感觉,因为这个名字而使得整个故事失去现实感。”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了“你必须黎明出发”这个短句的由来,这句话并非我原创。但一个人在深夜当做咒语般反复念叨的句子,忽然被另一个人在白天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我依然震惊。这个短句将我从下雨的下午抽离,也将我从连日的沮丧和昏沉中抽离。两分钟前我还在嘲笑李志平关于“现实”与“幻想”的言论,我现在也体会到了他的感觉,只是因为这么一个短句。你必须黎明出发。

    “你说,主人公该叫什么呢?”他又问。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用第二人称。”

    他又点上了烟。

    你第一次感受到“现实”与“幻想”模糊的边际,大概是因为那场罕见的漫长春雨,当时你还在上高中。漫长春雨中,你的父亲下岗了,母亲跟随一位富豪去了南方,做了富豪海边的情人。而你病了,脑子有了问题,会突然晕厥,醒来后嘴巴不干不净,双手醉酒般挥舞着。考取名校,从而以飞翔的姿态离开这座城市的愿望,现在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一切都糟糕透了。

    你打着伞,雨落在伞面上,“嘭嘭嘭”的声响和不远处白色的雨幕让人恹恹。父亲穿着黑色的雨衣,雨水洗刷着他。他像是一座黝黑发亮的雕塑。他走在你的左边,马路两边雨水流成了小河。父子都沉默着。你看着来往的车辆,心想,如果自己忽然加速,把生病的脑袋塞进一辆奥迪、帕萨特、斯柯达或者随便什么牌子的汽车的前轮下面,是不是更符合病人的身份?你们沉默地走啊走啊,向着医院的方向,仿佛雨天一次绝望的行军。你走过雾气蒸腾的路边摊,一大锅热腾腾的炒面。牛肉、洋葱、西红柿,你分辨着白气中的气味。你走过破败的小巷,走过了五家银行,走过垃圾场,走过理发店和牛肉面馆。当你走过戒毒所和那所监狱时,知道就要到目的地了。戒毒所、监狱和精神病院在城郊组成了一个令人害怕而好奇的等边三角形。雨声沙沙,但是你似乎能听到监狱和戒毒所里传来的声响。你有些害怕。

    终于到了精神病院。你对精神病院中经历的一切记忆模糊,只记得穿白大褂的人来来往往。有人问你各种莫名其妙的问题,给你做各种检查。你还记得你躺在了一张治疗椅上,你想不起那人的长相,只记得他拥有温厚的声线。他让你放松,头部、肩部,然后是胳膊……深呼吸,好的。他用温暖的声音引导你,在他的话里你逐渐看到了古堡、大海、森林、鲜花,还有一只古老的箱子。

    箱子里有什么?他轻柔的语调在你耳边响起。打开它,试着打开它。他说。你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一把刀,还有花花绿绿的小玩具,还有一只死去的老虎。你说,有玩具,绿巨人、美国队长、蝙蝠侠还有希斯莱杰扮演的小丑。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医生。他皱着眉头,手里拿着各种表格在看。父亲站在医生面前,黑色的雨衣早已干了。他没有脱下雨衣,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忽然医生将表格扔在父亲的脸上,愤怒地说:你们捣什么乱!你有些害怕,却又高兴了起来。你将不属于这里。你高兴地站了起来,和父亲一同出了医院。

    你很高兴,来时的压抑一扫而空。父亲怒气冲冲。你忽然想起伞忘在了治疗室。你拉了下父亲的胳膊,想给他说。他转身就给你一耳光。你愣了愣,听到远处喧闹的声音。透过雨幕,你看到了一顶五彩帐篷。你忽然想起母亲来。认识父亲前,她在一家马戏团工作。她骑着独轮车,双手最多可以抛接五个苹果或者鸡蛋。但她想做一名驯兽师,她最爱那只巨大的老虎。但是她遇到了你的父亲,她认为自己永远失去了老虎。

    父亲说,我真想烧了那顶破帐篷。你知道了,父亲的耳光或许是想扇在老虎的脸上。但他没有老虎,只有儿子。你看着远处雨水中轮廓模糊的五彩帐篷。你回到了家中,当晚父亲出去找朋友去玩。他先去喝酒,然后去固定的地方賭博,用他买断工龄的钱。

    从精神病医院回来后的喜悦渐渐失去了,你不是一个病人,你失去了做病人的资格。没有人用同情的眼光打量你,你获得了羞耻。你在黑暗中失去了睡眠。你在想,自己或许有病。如果医生在谈话时,你说出箱子里的匕首和死去的老虎,大夫或许会分析出你的病。但也有可能,你就是在装病,你想通过病来逃脱羞耻,自卑以及各种不如意。你在黑暗中想象海边的母亲。你还想到了老虎以及独轮车。你听着雨声,渴望一顶五彩的帐篷。

    从精神病院回来后不久,你发现你变了。白天,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你无所事事,神色萧索。你变得不耐烦,不发怒,也不易感动。白天的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但是在黑夜,你常激动得流下泪水。你在黑夜里幻想,觉得那斑斓的老虎和你是有关系的,那高空飞下的猫、跳过火圈的狗、踩着巨大圆球的熊和你是有关系的。你为它们所感动。你的冷漠与激动,真实与幻想,在生活中倒了过来。你想,这是你的身份决定的,你的精神将病未病,一切都处在一种含混中。你期待冷酷到底,或者泪水涟涟,但你是如此含混。你不断后悔,或许,只要你说出匕首和老虎的尸体,这样你会获得“病人”的称号。这样,你就是可怜的,而不是可耻的。

    你热爱黑夜,尤其是父亲不在的每个夜里。你多么希望永远失去了白天,就这样躺在破旧房间中的一张小床上。你听着雨声,欣喜地知道自己的感官在复活,在黑夜中随着想象蔓延,仿佛吞噬黑夜的巨大的胃。

    但改变总是出现在白天。有一天,在学校门口你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裙子在角落里躲雨。她脚下生着蒲公英、车前子和蕨类植物。阴影覆盖着她的脸,裙子红得耀眼,她面目全非,望着天边的雨云。太阳从云后落下。你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她身上有一种非人间的气息。你每天放学都会见到她,她总是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但她似乎是透明的,除了你,没人看着她。你发现了这一点,忽然想到她或许是鬼魂。你低下头,闭着眼睛,心里默数了三十三个数字,然后抬起头。红裙子女孩不见了。

    回家推开门,你看到了昏暗房间中的父亲。他雕塑般站立,脸上都是血,衣服破烂。他笑着,嘴巴空洞,他的门牙消失了。他在等你。看到你进来,他转身坐在了餐桌边,他递给你一个汉堡。你低头吃了起来。你没有问父亲怎么回事,你看到他在等待你的回应。但你们沉默着。直到夜色降临,直到父亲血污的脸隐藏在了黑暗中。但你们沉默着。父亲出了门去找朋友了,他在夜里喝酒赌博。听到门的响声时,你想到应该让父亲洗一把脸。

    你躺在了床上,在黑暗中再度激动起来,你回想着那个红裙子的女孩儿,你想她可能真是一个鬼魂。你希望这样,你希望日与夜颠倒,属于夜晚的幻想出现在了白天里。你开始回忆血污的父亲,但是你竟然想不起来了。将病未病。如果你没有病,你沿着轨迹有规律地在阳光下运行,如星球或者尘埃。如果有病,那你完全属于黑夜,思绪如鬼火般明灭,在无边黑夜中飘荡。但你将病未病。一切都不彻底。

    忽然你觉得恐惧,你在瑟瑟发抖。你听着窗外的雨声,你听见老槐树在风雨中枝叶摩擦。你发现,你希望父亲是不存在的,你的母亲也是不存在的。你在黑夜中恐惧,你得想象点什么。你想象着那只老虎。那只老虎在雨中五彩的帐篷里呼啸,在灯火的照耀下毛发闪耀黄金的色泽。它身上蕴含着巨大的力气,但它仍优雅地走来走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它。驯兽师的皮鞭抽在了它身上,所有观众都“噢”地喊了一声。但是老虎和驯兽师都知道,这是个花招:皮鞭快要抽到老虎身上时,驯兽师手腕一抖,甩了一个响鞭而已。这是驯兽师的无谓的尊严罢了。驯兽师和老虎都知道,这是一个梦罢了。他们走在观众的梦里。老虎的斑纹是这个梦里最好的色彩……你清楚地看到老虎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但是你想不起父亲的伤势。

    第二天,你又看到了那个红裙子的女孩。你从她身边走来走去好几趟,你试图搭讪。你积攒着勇气,终于开了口。你问她,是不是本校的学生,为什么不穿校服。你的语气像是那个秃顶的教导主任。她哈哈笑了起来。你有些尴尬。她说,她不是这里的学生,她是马戏团的。她手腕受了伤,不能上台表演,因此无所事事。你和她边走边聊,你为她打着伞,她却推开了伞。你仿佛看到了父亲,你呆呆地站在当地。红裙子的小姑娘问你怎么了?你没有说话。失踪的母亲,赌博的父亲,贫困的家庭。你渴望病带着你逃离。

    红裙子的小姑娘像是每天都在等你。你和她聊天,你问她,以后想做什么?她说,她想做驯兽师。你问,你们马戏团有老虎吗?她说,有的,有老虎。你很兴奋,问她,是不是十分巨大,毛发金黄闪亮。她说:不是的,老虎很老了,身上毛发又脏又臭;白天它总是闭着眼,苍蝇绕着它的脑袋飞来飞去;它很衰弱,白天积攒着力气,晚上在观众面前展示它的衰弱。小姑娘的话让你失望。

    雨依旧在下,小姑娘对你似乎没有了防范。她站在你那把巨大的雨伞下。那是父亲的伞。她忽然说,黎明的时候,你到城郊来,我带你去看老虎。

    那一夜,你激动得难以入睡。你在黑暗中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那是时间的另一种读数方式。你想起了母亲。她现在在黑暗的大海边,还渴望着一只属于自己的老虎吗?你想起了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房间的夜晚里没有他的呼吸声。你费劲地回忆父亲的形象,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来了。

    窗外的雨停了。你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一轮月亮,树叶上还有雨水,月光洒在上面。你穿上了衣服,偷偷打开了门。你明明知道父亲不在家,但开门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

    你在黎明出发,道路空旷,月光下像是铺了一层盐。月光下,你走过了城区,把戒毒所、监狱和精神病院组成的巨大三角形甩在了身后。你看到了路边的灌木丛,黑色的大鸟从灌木丛中展翅飞出,飞向满月。那一刻,你看到了羽毛成为了羽毛,黎明成为了黎明,城市成为了遗迹。

    你注视着黑鸟,脚下却不停歇。黑鸟并没有占据你的内心。你觉得这个世界上,仿佛就只有你一个人,当然还有一只老虎。

    李志平停下来,昏暗中只有眼睛在亮。我喜欢他讲述时的腔调,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以一种毅然的姿态倒在床上,仿佛一座冰山随着他长长呼出的一口气,消融崩解。

    “怎能这样结束,血污的父亲呢?”我问,他愤恨的眼神扫过我。我掏出烟,递给他一支。他吞吐白烟,眼中愤恨消失,渐渐柔和,最终变得萧索。雨声沙沙,窗外也有野猫在凄厉地叫,也有老槐在风雨中枝叶摩擦。

    “这个故事你写了多久?”我其实想问的是,这个开头他写了多久。

    李志平疲惫地笑了笑,自言自语般轻声说:“我未写过这个故事,也没有写过任何故事。你想听,于是我就给你讲。在给你讲之前,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们都沉默,不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却都装作听雨。李志平从床上下来,从杂物中翻出了一瓶青稞酒,又找出两个一次性纸杯。“喝点吧。”他说。我欣然允诺。

    我们喝酒。黎明出发,我失去了酒量。才喝了两口,就有漂浮的感觉。我失去了谨慎,喋喋不休地发表對故事的不满:“你必须黎明出发!但故事里黎明不过刚刚出现,出发又如何呢?他见到老虎了吗?关键词里有‘黑夜,但是黑夜的氛围并不浓,你说得更多的是雨天。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呢?”

    “谁知道?”他一脸厌烦。

    “这只是个开头,它不能只是个开头。”我引逗他继续讲下去。

    “有本书叫《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你可以了解一下。”他反驳道。

    我不用了解,我知道卡尔维诺的这本由十个开头组成的小说。他不愿再讲下去,我颇感失望。我能看出故事中的他自己:消失的母亲、赌博的父亲,萎靡失落的生活。在讲述真实和想象的过程中,他失去了重心,叙事的方向无以追寻,他在故事中无所遁逃。在青稞酒的作用下,我也失去了重心。

    “为什么将病未病?既然是讲故事,何必这么含混,不彻底一点。”我盯着李志平,说,“彻底一点,固执地走向一端,不好吗?”

    “不好。”他说,“我不知道如何处理白天和黑夜的分界。你知道的,就算你不眠不休,你也不会知道真正的分界在哪一刻,因为它本身就是含混的。但如果你对生活含混,你就不会对这个问题含混。”

    关于黎明的悖论:当你以清澈的眼神凝望黎明时,它是含混的,当你含混地看待黎明时,它是清澈的。我不再说话。我是名哲学教师,知道在悖论面前,更应该保持沉默。将病未病,现实和虚幻渐渐分不清。故事的主人公有两种选择,白天出发或者夜晚出发,走向未病或者走向病。但他黎明出发。你必须黎明出发,这句可以写在战旗上的短语,它骨子里是含混的。黎明出发,你依旧站在了一个分界线上。我忽然笑了笑。过度阐释是我的职业病。虽然我的职业生涯堪忧,但不影响我的职业病足斤足两。

    “我常想起推着石头的西西弗。在他眼中,究竟是推着的石头更重,还是天边的乌云更重?想不通这个问题,我就不能在继续讲下去,也不能讲下去任何一个故事。”李志平皱着眉头。

    我没有说话,只是喝着酒。我在漂浮,“我不喜欢你的故事,黎明出发不能是结局。索因卡也只是把它作为全诗的第一句。我不喜欢故作深奥的东西,它们骨子里都是含混的。关键词里有‘危险,但这个故事并不危险。”我忽然想起自己在每个夜晚里念叨着:“你必须黎明出发。”虚构着危险,鄙夷现实中的困难。自己也是含混的,将病未病。

    他并不回应我,只是抿酒,想心事。他的样子让我联想到他家楼道中的感应灯,拒绝回应,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沉默。就像故事里的父亲,最终在沉默中消失。

    窗外雨声更大了,房间中更加昏暗,黑夜已至。我从黎明出发,却最终走进黑夜。我如窗外风雨中的老槐,心绪飘零。

    我俩喝酒,依旧不说话。我想自己并不会因为成为西西弗而悔恨。我们允许自己成为受难者,而非失败者。“喝吧,喝吧!”李志平开始劝酒。我的舌头变得麻木,但我对它的感受却越来越清晰,它在我的口腔里肿胀,不断延展着自身,突破了牙齿和嘴唇。

    “我,我想,”我的舌头真的变大了,我不是佯醉。“我不满意,不满意你的故事,没有……没有我最渴望的,危险。我,我来给你讲!”是的,我不满意。从黎明走进黑夜的我并不满意。

    “好啊,”李志平笑了。“你准备用第几人称?”

    “第……第一人称!”我喝了一大口酒,呛出了眼泪,我用力把杯子扔在地上,它没有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因为它不过是个纸杯。我希望在故事中能彻底点,破碎的就让它发出破碎的声音。我要走进五彩的帐篷。

    我常常在雨夜端坐,不开灯,只抽烟,身边没有女人。我喜欢听雨,雨让我空旷,让我忧伤。但没人认为我是忧伤的,他们给我取了个外号:“老虎”。一天夜里,雨终于停了,有个少年在黎明时分拜访我。我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于是打开灯,少年站在门口昏黄的光中。我用肘弯撑着身体,问:你找我?

    少年说,我找老虎。

    我微笑:我就是老虎。

    少年眼中露出了诧异。

    谁带你来的?

    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她叫做……他开始回忆,皱着眉头,忽然眼睛闪亮起来,闪亮的瞬间,我觉得他只是个少年,纯洁如一个只有开头的故事。当然,不久后,我就放弃了这个看法。少年用略带欢快的语调说:我想起来了,小棋,她叫小棋!

    我点了点头。小棋是我的养女,她聪慧而又危险。我问:她让你来做什么?

    少年说,她让我黎明出发,找一只老虎。

    我哈哈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猜中过小棋的心思。我抬起头,看着帐篷的顶部。少年的眼神十分奇怪,既冷漠又亢奋。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我对陌生少年的来访有了些许好奇。我说,那你应该很失望吧。

    他说,有一些,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骗我。

    如果你见到一只真的老虎,你说不定会更失望。

    他笑了笑,说,我不过是完成了一次黎明时分的出发。

    我明白了,少年说的是另一个五彩帐篷里的事情。那是城市的另一端,另一个五彩帐篷里驻扎着马戏团。小棋带他来的吗?还是另一个帐篷里另一个叫做小棋的女孩儿。我不清楚。马戏团我没有去过,我长年从事犯罪,本能地逃避那些繁华喧闹的场所。不是害怕危险,而是众声鼎沸的快乐让我孤寂,让我沉没。不怕老虎吗,小伙子?

    他眼中满是厌烦,一定是觉得我把他当作了小孩。他不屑地说:我不害怕,相反,我喜欢危险。我在雨夜里渴望危险,危险让我清醒振奋,让我脱离一种将病未病的状态。

    他的话让我震惊。这小子有点意思。当我在他这个年纪时,我在一个小镇子上生活。那是个地广人稀的北方小镇,风沙漫卷,生活一成不变。我讨厌无趣的生活,讨厌流言蜚语才能在这里引起轰动的效果。我想一个男子汉总得见识到真正的危险。

    我在小镇惹是生非,但那些坏事都缺乏想象力,不值一提。我幾乎问遍小镇中所有的居民,怎么才会遇到真正的危险。他们早早想让我滚蛋,于是迎着落日下昏黄的风沙,压抑着厌烦,装出意味深长的样子,说:只要你走得够远,就一定能遇到危险。

    我在黎明离开小镇,在那里我已声名狼藉,没有一盏灯火为我送行。我一路追逐渴望中让人振奋的危险,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遇到了真正的危险:黑夜的大河边我被人足足捅了七刀;我也在酷热的午后从破败的三楼阳台上一跃而下,抓住了一棵槐树的枝桠,但最终依旧摔断了胳膊;我还躲过了两场预谋的车祸和三次警察的围捕。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真正的危险,但可以确定的是,我自己成为了危险。人人都叫我“老虎”。

    少年说:如果说有什么失望的话,那么你叫做老虎,我很失望。说完,他转身走了。月光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终于在夜雾中消失。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见过他。他身上有一种病态的气质,让人怀疑,让人失去力量。

    第二天夜里又落雨了。我心中再次泛起空旷的忧伤,哪怕我的五彩帐篷里灯火通明,宾客如云。客人们支起廉价的黄色塑料桌椅,喝着啤酒,玩着各种赌博的游戏,钞票魔术般堆积起来。他们是我熟悉的客人,但几天前,他们认为我抽的份子钱过高,纷纷去了别处。骤雨初歇的黎明,他们的新据点被警察端掉了,好几人都被逮了。

    漏网之鱼中有个中年胖子,是他撺掇大伙去别的地方的。胖子喜欢无理取闹。有好几次,我一边在想象中将他剁成肉酱,一边准备去摸身后的匕首。但我听说过他的事情:老婆跟着别人跑了,他又下岗,拿着买断工龄的钱在这里赌博。于是我便忍耐起来。我告诉自己,你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但你也是老虎,老虎不该慈悲,但它懂得蔑视。有一次那胖子说,我讨厌老虎,恨不得杀了所有的老虎。我冷笑,不去理睬。

    少年有时候会在黎明到来,那会儿我的困意已经开始泛滥,一只脚滑入了睡梦的深渊,这让我和他的聊天总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氛围中。我不怪罪他的惊扰。他有时候絮絮叨叨的,一直说到天亮。但有的时候,他只是站在帐篷口那方昏黄的光中,望着我。

    雨夜,胖子闹事,他拧着我的领口跟我说话,嘴里喷着酒臭:你们都他妈是王八蛋,骰子里灌了铅,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骗我的钱,这都是我的命换来的钱,知道吗?我在喷涂车间干了二十年,谁都知道喷涂车间里全是有毒气体,都知道!他们废了老子,而你们还想骗我的钱!去他妈的老虎!

    我知道这是一个失败者。我喜欢强者,喜欢受难者,但我不喜欢失败者。他们就像是阴雨的天气一般,让你难受,但不会给你造成真正的危险。我很快验证了这点,我一把推开了他,然后是一记标准的左勾拳。胖子瘫在地上,吐出一口红色的唾沫,嘴里依旧骂骂咧咧。我抓起一把骰子,捏开他的嘴巴,把骰子塞了进去。咽下去!我喊道。他想要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眼神在求饶。我掏出匕首,刀尖顶着他又肥又软的肚子。他只好咽下了骰子,然后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帐篷门口。他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儿子是神经病,他脑子有问题,我会让他杀了你!你就是只死老虎!

    说完,他就消失了。我忽然觉得累,我拎着刀,走出帐篷,茫然地看着外边的雨点落在荒草上。胖子可怜,可怜得让人厌烦,他所能凭恃居然是患有精神疾病的儿子。所有人都散尽了。我等着那个少年,直到天色大白,他也没有出现。

    少年曾在帐篷中大谈他渴望中的危险。我曾追求的危险究竟是什么?我也在黎明出发过,讨厌潮湿的生活。可是黎明出发后,依旧是含混的生活。我在帐篷里颓然想到,一个人和他遭遇的危险是同一个当量的。一个失败者遭遇的危险只能是软绵绵的,潮湿的。想到这里,我无比失落,仿佛坠身沼泽。沼泽是你自己的沼泽,危险与你等同,它只吞噬你。我渴望黑夜中刀锋贴近脖颈。

    不论我是不是黎明出发,不论我走得有多远,我都难以遇到真正让我满意的危險,那怕人人称呼我为老虎。

    又是一个夜里,我从烦闷喧闹的人声、骰子声、洗牌声中听到雨停了。我让手下看着赌场,一人走进了黑夜里。圆月从乌云中露出来,月光很好,但是天气预报说很快又有雨。看着明月,我忽然觉得遗憾,许多年毕竟这么过去了。时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为什么久远的仿佛眼前,眼前的却遥不可及。来赌场的客人中有一位是大学的讲师。他说过,时间是儿童手里的骰子,儿童掌握皇权。那位客人还说,这话是一个叫做赫拉克利特的希腊人说的。

    又过了几日,我在黎明见到少年。他一脸疲惫站在那里。我想不明白,他黎明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跑来见一个叫做“老虎”的人有何意义。我抽着烟,老友般温和地笑:你这几天过得如何,有什么收获?

    我话一出口,就觉得厌烦。为什么在少年面前,我总是这样子,像是一个老傻瓜。

    我见到了老虎。少年安静地说。

    我心里一动,盯着少年眼睛中含混着的冷漠与亢奋。我说:你从黎明出发,见到了老虎;但他已经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了,他深知保全之道,学会了忍耐;你在黎明拜访他,他却神思昏沉,只能感叹时间逝去。

    少年忽然冷笑,沉默了好久。外边又开始落雨了,雨点打在荒野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说:我见到了老虎,真正的老虎,而不是一个叫做“老虎”的中年人;原来,我一直走错了方向,在城市的另一边也有一顶五彩的帐篷,另一顶帐篷也立在荒野上;我远远听到老虎的呼啸。

    我叹了口气,误会解除了。人人都称呼我“老虎”,但我在少年的心中失去了“老虎”的称号。我在雨中端坐。我喜欢听雨,雨让我空旷,让我忧伤。一个少年在黎明十分拜访我。但我不是老虎。

    少年也叹了一口气,他在黑暗中说:但我还是失望,因此又来到了这顶五彩帐篷里。

    失望什么?

    我看到老虎呆在笼中,啃着一只鸡。冷冻鸡发出强烈的臭味,钻进我的身体。这样的食物早已谈不上新鲜。它每天晚上疲惫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时常被鞭子抽打,就为了那么一只鸡。它的生活无比沉闷,所有该反抗的东西,都显得那么不值得反抗。它毛发脏乱,满身泥垢,像是生活在泥沼中。我渴望一只老虎,老虎却这么琐碎。少年哀叹着这么说,声音美好。

    为什么渴望老虎?

    老虎意味着真正的男人的危险。

    一个人所能遭遇的危险与他自身等量,我缓缓说道。少年眼中满是疑惑。我接着说:你与你的危险等量。一只磷虾永远不会遭遇来自鲨鱼的危险。

    黑暗中的少年又冷笑了一声。我了解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的想法,冷笑意味着我的话已经在他心中扎下根了。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我,然后离开。

    第二天雨更加大了。我举着巨大的黑伞在荒野上散步,想起了小棋。我想起她一身暗红色的裙子,站在帐篷边。她脚下生着蒲公英、车前子和一簇蕨类植物。阴影覆盖着她的脸,裙子红得耀眼。她面目全非,望着天边的雨云。太阳从云后落下。她身上有一种非人间的气息,我很喜欢。

    她冷漠地看着永不停歇的雨。我对她说:那个少年真是有趣,他总在黎明时拜访我,像是一个鬼魂。她不置可否,凝望虚空。我又说:看得出来,你喜欢他。

    她终于看了我一眼。我继续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小棋皱着眉,盯着我看。我不喜欢她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我,这让她身上有了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警觉,像是受惊的狐狸,总是低俯在草丛里,看着周围的一切,听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风雨中,她依旧不说话。

    不是你领着他过来的吗?

    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摇头的确切含义:她的意思是少年不是她领过来的,或者表示对无聊问询的无奈。我说,在少年的眼中,你是一个鬼魂。我頓了顿又说,或许,我们都是鬼魂。

    小棋或许真的不是少年口中的那个红裙女孩,虽然他口中的女孩也叫作小棋,但这并不是他要找的。正如我不是他想找的那个老虎。一切都被颠倒了。我笑了起来,笑声很快被风雨吹散。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少年。

    雨一直下。有天夜里,我又揍了那个胖子一顿。我打落了他的两颗门牙,他趴在地上吐着血,眼中满是血丝。他说,我的儿子是神经病,我会让他杀了你的!你得记得这一点!

    那一晚,胖子输掉了所有的钱。他转身走向了雨中。又过了几天,有人在黎明时分来找我,但不是那个少年,而是胖子。我厌烦地瞪着他。他点上了一根烟,帐篷里满是劣质烟草的味道。他笑了笑,缺少门牙的嘴巴让人觉得不适。他说,我知道的。我想揍他一顿,但是我困了。我瞪着他,想让他滚蛋。他接着说: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

    赶紧滚蛋,你是嫌嘴巴里牙齿太多吗?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心中厌烦异常:你知道什么!

    胖子“嘿嘿”地笑。他说了起来。我知道你,知道你被叫做“老虎”之前的名字。几年前,我在一张报纸上见过你。我家窗户破了,我用报纸糊窗户,你说巧不巧?我家的窗户像是我的嘴巴里,开始漏风了。你是公安部A级通缉犯,算个人物。我们就该好好商量不是?我们得做的像个人物。骰子里灌了铅,我不服气,你把我的钱还我,我的儿子还没上大学呢。要是没钱,我该怎么办?再说了,你现在过得多舒坦啊,犯不着因为为了这点钱,对吗?其实我在家里是个沉默的人,但在你这里我变得喋喋不休……

    胖子走了,别提我有多厌烦了。危险终于来临了,但我的危险居然和一个肥胖没用的中年人联系在了一起。你和你面临的危险同等当量。

    我在黑暗中下定决心。我必须黎明出发了!我回顾自己的这么多年经历的危险,我那么渴望危险,但现在满是沉沦之感。一切变成了这个样子。就在很久以前的一个黎明,我从小镇出发,一路追寻危险,期待走得更远,但我终究没能找到自己的证明。我被人们称作“老虎”,但我时时感觉深陷泥沼。

    我从黎明出发,却最终走进了黑夜。时间是儿童的骰子,儿童掌握皇权。赫拉克利特真牛。窗外雨声沙沙,我满怀忧伤。

    终于在午夜的荒野上,我完成了最后的罪行。我把胖子埋在那里。回到帐篷里,我竟觉得十分疲惫,一头栽倒在床上。黑暗拖拽着我,我很快走向睡梦的边缘。我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看到帐篷里灯火通明,少年站在那里。他脸色惨白,满身都是血污,手里提着一把刀,刀面上有血。我少有地感到了恐惧,却不知是因为噩梦的残余还是因为少年。我下意识地摸到了刀,刀面上也有血。

    你怎么来了?我问,我赶紧坐了起来,盯着他。

    他没有搭话,只是喘着粗气,许久他才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仿佛刚从沼泽中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不知身上是汗水还是雨水,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但我得打起精神来。我握紧了刀,刀柄由海象皮包裹,摸起来紧致而富有弹性。我的思维却随着手指在海象皮上的触感弥散开来。

    少年说:前段时间,我们家的玻璃被人打碎了,我爸爸用一张旧报纸糊窗户,上面有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很年轻,充满力量,眼神冷酷偏执,像是个恶人!

    我哈哈笑了起来,笑声空洞极了。在笑声中我渐渐回过了神,少年的形象在灯光下才渐渐明晰起来。少年竟然是胖子的儿子,我心里震惊,他知道什么了吗?荒野上明明是没有人的。我问,外边雨停了吗?

    停了。

    刀上为什么有血?我问。

    他冷笑着说:这是老虎的血,你的刀上为什么也有血?

    我说:一只猪的血。

    他笑着说: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和他所面临的危险是相等当量的。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也确认了他确实不知道我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接着说:那只老虎太可怜了,活在那么琐碎和庸俗的烦恼中,我得去拯救它,让它遇到真正的危险!可惜它每天见识的都是无聊的人类,每天都被驯兽师的皮鞭抽打。当我挑衅它时,它仍然是一副疲惫慵懒的样子。因此,我杀了它,匕首直插进颈动脉,它最后的目光不是愤怒,而是困惑,是忧伤。

    所以呢?我漫不经心地问,刀子藏在身后。

    少年说,它不是真正的老虎,你才是。

    我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你要杀了我?可我是一个无辜的人,你为什么杀我呢?

    我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他。他没有什么搏斗的经验,这是他的弱项,而且没有少年会无缘无故去杀一个人。他不过是来炫耀,他杀了一只老虎,虽然是一个老迈的,快要死了的马戏团的病虎。我又一次笑了起来。少年不过是想在心态上与我平起平坐。当然他要是愿意听我的命令,以后一定是一个我的好帮手,但危险是他要是知道他的胖子是我杀的,他会在我沉入梦乡的时候把我剁个稀巴烂。

    少年握紧了刀,说:你不无辜,你是罪犯!小棋让我杀了你,她说她不是你的养女,而是你的奴隶。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气。小棋,我的养女,我从来都看不穿她。我死了,对她百害而无一利。但此刻我忽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和我不一样。我只能看到手上的金钱,眼前的匕首,能听到窗外的雨声,能闻到血腥的味道。但我的养女不一样,严肃地对待她的虚构。她只要虚构出自己在夜晚被一个外号叫做“老虎”的人强暴,那么她就会认真对待这件事。她不是在撒谎,而是在虚构,这是两码事。她永远在虚构中把自己陷入危险悲惨的境地。我和少年都拿着带血的刀,站在一个叫做小棋的女孩虚构的河流之中。我忽然又想起那位在大学中当讲师的客人的话:踏进同一条河流的人,不断遇到新的水流,灵魂也从湿气中蒸发出来。客人还说,这话也是赫拉克利特说的。我在黑夜的危险中,思绪莫名飘渺起来,我开始捉摸赫拉克利特的这句名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年拿着刀逼近了我,持刀的手像是旗桿般笔直。他高昂着头颅,挺着胸膛,傲慢地看着我。我喜欢他此时的风姿,但是也看到了他还欠缺经验。我猫着腰,右手正手持刀,这样刀的力量是向上的,容易捅死人。我左臂弯曲着,护在胸前,我的双腿弯曲站立,像个猥琐的老头,但我知道这样更容易弹跳发力。我眼中只剩那明晃晃的刀尖,少年的容貌和身体渐渐模糊消失。

    我说:其实,我没有一个叫做“小棋”的养女。

    那刀尖停滞了。我接着说:这里有两座五彩帐篷,小棋是另一个帐篷里的女孩子。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就像是我和那只帐篷中的老虎没有关系一样。

    少年说:是小棋带我来这里的,而不是另一个帐篷。你在撒谎。

    我笑着说:不,根本就没有小棋。一切都是你的幻觉。

    少年的刀又开始向我逼近。

    我心中得意,准备着致命的一击。少年的脖颈纤细,匕首能直接插到颈椎。我开始微笑,双腿半弓,一前一后。我蓄力待发。

    少年忽然叹了一口气,说:不错,一切都是我的虚构。那天你问我是谁把我带到了这里,我说是小棋。其实并不是她,是另一个女孩子。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个女孩。

    你在说什么?

    少年说:我的箱子里不光有超人、绿巨人、美国队长和希斯莱杰扮演的小丑,还有匕首和死去的老虎。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喊道。我听到了外边的雨声。我想我不喜欢下雨。

    少年说:我们早就见过面了,在一个雨天,在一家特殊的医院里。这不是漫长的雨夜,而是未尽的诊疗。

    我想说,你他妈的究竟在说什么!但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刀子就已经插在了我的胸口。我缓缓倒地。我听见雨声落在荒野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少年俯视着我,刀子上流着老虎的血和一个被叫做“老虎”的中年人的血。我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我忽然想到,少年如果要埋葬我,那不远处的那片野地是绝佳之地。但是那儿已经埋了那个胖子,少年的父亲。当他掘开泥土,准备将老虎埋葬时,他就会看到父亲。

    我微笑闭上眼睛,黑暗降临,一切都在黑暗中旋转。正如我一直以来渴望的那样,匕首在黑夜贴近了我的脖颈。

    房间里完全黑了,李志平在黑暗中盯着我看。我扔掉纸杯,躺在了床上,醉酒后的恶心感涌了上来。窗外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雨。李志平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碰到脚下的垃圾,他想要说些什么。终于,他说:“这个故事也不好,小棋讲得太少。”

    “少便少吧。”我的舌头不再肿胀,但我也失去了对舌头的感觉。

    “我没法写作,我难以分清虚构和真实,或者什么样的虚构才真实。”他接着说,“那你告诉我,西西弗的石头和天边乌云相比,哪个更有重量?”

    “都有重量。”我翻过身去,心中觉得厌烦。相比于李志平,我的故事更加含混,我很快睡着了。我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不免有些恍惚,一时想不起来身在何处。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心中厌烦更甚。过了好一会儿,我想起这是在李志平的家里。我轻轻喊了声:“李志平。”房间的灯亮了。李志平坐在地上,面前摆着空酒瓶。

    李志平说:“你做了什么梦?”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笑了笑,说:“来,我们接着讲故事。”

    “没什么意思。”

    他得意地说:“我说的不错吧。我害怕睡眠,因为一觉醒来什么故事都变得那么虚假。所以我的故事只存在一个晚上,每个早晨,我都要删掉它们。”

    “走吧,出去吃点东西。”我不想再谈论什么故事,我厌烦得要死。

    我和李志平去深夜的街头寻找食物,路上空荡荡的,我俩一路没有说话。我想打破沉默的尴尬,脑袋木木的,什么都想不到。当我看到那家雨中喧闹的烧烤店时,心中竟有莫大的安慰。李志平大概饿坏了,很快他面前摆满了不少竹签。我仍处在酒后的厌烦和不适中,一支接一支抽烟,沉默地看着外边的黑夜。吃饱之后的李志平瘫坐在椅子上,劝我多吃。我挥了挥手。“我知道你难受,我有个办法:以酒解酒。”他笑着说。

    一杯复一杯。我和一个叫做李志平的胖子饮酒,小饭馆里环境嘈杂,地上满是垃圾。小饭馆的屋顶上挂着巨大的造型庸俗的水晶吊灯。李志平又开始讲故事,我能听到外边雨声沙沙。我再次醉了。我知道我失去了雨夜的故事,就像我失去了那个不存在的箱子,失去了故事里的老虎。李志平的眼神也渐渐迷乱。我和他都喝醉,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我们都将失去这个雨夜的故事。这个故事之前不存在,之后也不存在。

    李志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喝醉。他大声喊道:“今天真不错!你从黎明出发,从城市一端的五彩帐篷出发,到了另一端的另一座帐篷。我们都有帐篷,我们都有老虎!”

    “我们都有老虎!我们都有永不停歇的春雨!”我也大声说。

    窗外雨更大了。我在无边的春雨里,坐在一家小烧烤店里。我渴望烈日,期待烈日的光芒刺穿我,一切鬼魂、失落、老虎还有前女友都烟消云散。我渴望能在赤裸的、红土的高山上张开双臂,像一只鸟。我看着太阳,与它对视。直到黑夜降临。在黑夜中,我想要握紧那把匕首,然后再次念叨着,你必须黎明出发。

    “你必须黎明出发!”我苦笑着说。我从黎明出发,最终走进了黑夜。

    我们趴在桌子上,哈哈笑了起来,周围都是鄙夷的目光,仿佛我们有病,仿佛我们装病。李志平说:“你的那个故事不好!小棋出现得太少!奥卡姆说,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按着这个准则,你简直应该把小棋的那一小部分全都删掉。契科夫说,如果故事的开头里,出现了一把枪,那么在故事的结束前,枪口一定要射出子弹。按照这个道理,你应该在故事的最后让小棋再度出场!”

    “你还在那里关心你的故事!我告诉你,过了这个夜晚,故事将不存在。不但故事不存在,我们的这个夜晚也不复存在了!”我提高了声音,用呼喊口号的气势喊道,“故事不会存在,这个夜晚不会存在,都不存在!”

    李志平笑了起来。我们拍打着桌子。故事不复存在,这个夜晚也不复存在。

    当我走出小店时,烧烤店老板拦住了我。我问他:你认识老虎?

    我不认识。但是认不认识都该买单,对不对?

    我掏出钱包,数了好几次,都数不清钱,后来干脆把那几张都扔给了老板,并告诉他不用找了。老板笑了,赶忙拿过我和李志平的雨伞。李志平收了伞,而我把伞扔进雨中,摇摇晃晃地说:给我一把刀吧。

    老板说:你喝醉了,我给你叫个车吧。

    我和李志平走在街头上,忽然我看到了小棋。在雨中的巷子里,她一身紅衣站在那里。她看到了我,转身走去。我追了上去,李志平在后面喊我。巷子又细又长,仿佛黎明通往白昼的一截肠道。小巷的尽头,是无边的荒野,一个漂亮的五彩帐篷矗立在那里,雨中却燃烧着篝火。我听到了人们在欢笑,他们像是不曾经历过任何不如意。

    我回头,不见我的朋友李志平。我的衣服湿透了,我不该扔掉那把伞。

    来火边吧!小棋喊我,眼波流转,映着火光。她忽然说,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我怎么不爱!可是我怀疑各种爱的方式!我喊了起来,我接着说道:我知道恋爱中的套路,就像我的朋友李志平知道小说的各种技巧,但是我们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我们为什么这么做?我为什么要写那些扯淡的论文,为什么要拍院长的马屁!我为什么要和小男生一样不舍昼夜对你说着又甜又黏的话。我知道要上进,可上进的道路究竟有什么意义!

    小棋脸色变得很难看。我心里十分难受,大概是哭了。篝火温暖着我。她说:意义?你想要什么意义?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而你却在思考意义?你根本不爱我。

    我爱你,当然爱你!我该怎么证明?站在这里,我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她疑惑地看着我。我喜欢她这样的表情,眉头皱着,眼中有光,世界像是和她终于有了关联。

    我说:西西弗推着的巨石和天边的阴云究竟哪个更有重量?

    她眼中满是厌恶,胸脯起伏着。过了好久,她喃喃地说,你要是想要证明,一切都是爱的证明。

    我讨厌这种满是网络鸡汤文风格的句子。我讨厌庸俗!我说,你只要能说出一个不俗套的证明方式,我立马给你证明!

    小棋忽然笑了,她走进了帐篷。帐篷里涌出了一群人,他们把我包围。我浑身湿淋淋的,落汤鸡一般。我讨厌潮湿,我喜爱干燥的灵魂。我爱赫拉克利特。篝火不够温暖,我要太阳的光!小棋的红裙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掏出了一把手枪,用枪指着我,另一只手指着遥远的东方。她大声喊着,人们都听到了小棋的话,只有我听不到。大家都欢呼着,雨夜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我看到了那个叫做“老虎”的人站在人群里,忘了自己的孤独,他身后匍匐着一只真正的老虎。我还看到了那个胖子,张开空洞的嘴巴笑着,而他的儿子提着一把刀,眼睛纯洁无暇。精神病院的大夫们穿着白大褂,在人群的最后,温和地注视着我。

    风忽然大了起来,小棋的红裙摇曳如花。这次我听清了她银铃般的声音:去吧,你必须黎明出发!看看这一次,你将从黎明走到白昼,还是走向黑夜?

    我迎着大雨向着东方走去,四周一片漆黑,但我知道按照时间划分,此时此刻毫无疑问属于黎明。我回过头,每个人都在笑,他们唱着欢乐的歌谣。小棋也在微笑,她没有歌唱,枪口依旧指向我。我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欢乐的人群渐渐被我落在了身后。风雨中只有小棋的美妙的声音传来。她说:快点走吧,我也想知道,故事的最后,枪口是否有子弹射出,是否真有一个黎明?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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