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到达的悲伤]无法到达
时间：2019-01-05 04:35:2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一） 学成归来，爸爸问我什么时候到家族企业报到，我说我想玩一年，爸爸同意了。爸对我有求必应，只因我从不曾让他失望。 真的想玩吗？不，我对身边那些女孩热衷的泡吧、购物、网游根本不感兴趣，更不是派对动物，我甚至从未像爸爸朋友的女儿那样过过生日。我喜欢的，她们也不喜欢，比如上班。
我上班的地方，是家很普通的公司，以我这样金光闪闪的学历，很容易混出头，没费什么力气就成为总裁助理，这是全公司女人都渴望获得的职位，不是因为薪水高权力大，而是因为可以名正言顺随时跟在总裁身边。在我之前，没有一个女人得逞，总裁助理永远是男性，这让我的处境很微妙。
我请前任助理赵一鸣吃饭，希望可以得些真传，这家伙刚刚升任营销总监，正是春风得意，心情好极。也许是我的模样还算标致，也许是对我这个极速升起的新星充满好奇，总之他略有吃惊，之后毫不犹豫地接受邀请，很愿意陪我这个毫不熟识的女孩吃顿莫名其妙的午餐。
午餐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他知道了我是成绩优良的小家碧玉，我知道了他迷恋拍拖的幸福不肯结婚。最后他乐呵呵地说：“我觉得咱俩挺合适，不如试试拍拖。”
我断然拒绝：“别扯，我对成为多边形中的某一角没兴趣。”
他装出失望的样子：“呜，跟修女谈这个确实不合时宜。”
我点点头：“接受表扬。现在修女想了解一下她的老板，希望能好好侍候老板，因为修女也要吃饭。”
赵一鸣身体向后一靠：“那要准备好了，这是个奇怪的男人。说他好，真是好人。说他不好，也有一大堆。对人很苛刻，尤其是身边人，不允许犯一点错，哪怕会议迟到、忘记一个电话号码，都可能被降职。好处是如果能让他满意，他会给你任何老板都不能给的东西，比如，股份。”
给员工股份？这也太不靠谱了。
赵一鸣又把脸凑过来，轻轻地说：“你也许会被他吸引，但事实会证明这是巨大的错误，他把女人当玻璃，目光可以毫无障碍穿过去。所以小姑娘，别白费力气。很多人以为，那是因为他特别爱他太太，可是我知道，不是。”
我想听他继续说，又讨厌他故弄玄虚的样子，就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到了，我们走吧。”我对好奇心超有控制力，就是因为我对看到别人欲吐而不能吐的失望样子超有成就感。
（二）
第二天刚一上班，老板就电话叫我。我敲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去，低眉顺眼努力做出谦卑表情：“老板好。”
好半天，我发现没人理我，斜着眼睛向前看，他在翻文件，翻得津津有味一丝不苟。头发有点点白，但没有染色，就让它白着。带暗条纹的深灰色休闲西装，柔软舒适的皮鞋静静泛着亚光，脸色柔和没有生气的迹象。我最喜欢他的肩，不算宽，但结实，线条很美，这个肩膀如果靠一靠，那就是心跳的感觉。
我看得渐渐直了眼，不料到他突然抬起头：“小朋友，你来这儿干什么？”
这句话很轻，效果却如同惊雷：“啊？老板，我是新来的总裁助理。”
他抬起头弯弯嘴角笑了：“别以为十几年不见我老眼昏花就认不得你，那么大的家族企业不去，来叔叔这种小地方，玩什么花样？”
失败了。15年没见，他怎会知道我是谁？肯定是爸搞的鬼，真气愤，说好给我一年自由，却又跑来监视。
我继续扮乖巧：“听爸说叔叔的企业这十年来已成商界黑马，所以来学习。”
他脸上笑意渐浓：“我看你长到十岁，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谦虚？”
我汪出一脸职业微笑：“我25岁了，该学会的都得学会。”
他走过来笑吟吟地掐我的脸：“这么乖？真的假的？好吧，让我看看你都学会了什么。”
这份工作我很称职，才十几天已经得心应手，因为是世侄女，他没吼过我。公司同仁也很快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没有妒忌，因为他们立刻享受到我带来的和平和便利，有什么棘手的事都喜欢请我帮忙，而我也乐意如此。
可有个人却让我不自在。赵一鸣开会的时候总是盯着我、餐厅吃饭时总是缠着我、走廊里又总是撞到我，就像一只被卫星定位的苍蝇。我没办法，只能面对面揭穿：“能不能别老假装那么巧，巧得就像我的影子。”
赵一鸣开始假装糊涂，面对我的冷酷无情也只能招供：“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像我这么优秀的男人，错过一个少一个。”
我有点动摇：“那，你今年多大了？”
他挺骄傲：“32岁，钻石王老五。”
我遗憾地摇摇头：“真可惜，我对30岁以上的未婚男人过敏。”
我尽情伤害他，就是希望别再烦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能三心二意。
（三）
我和老板越来越熟，知道他抽什么牌子的雪茄、穿什么牌子的衬衫、喜欢奇怪的缅甸菜、常常加班到通宵、生气时一言不发、每年的那一天都去拜祭心爱的女人、绝不为用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去交际应酬……必须应酬的时候，我替他挡，挡酒、挡话、挡女人，不是我很能喝酒、很会说话、很有女人味，我只是非常礼貌地站起来对客人讲，“真对不起，我们老板喝酒过敏。”“实在对不起，我们老板不像您那样会说话。”“太对不起了，我们老板惧内，晚上12点之前必须回家。”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他身边有只鹦鹉。每个人都很给这只鹦鹉面子，不是因为鹦鹉脸大，而是因为人人知道鹦鹉有个惹不起的爸爸。
老板越来越依赖我，对于内向害羞的他来说，有我这样的助理实在舒服。我们默契到可以用眼神自由交流，每次帮他解决了难题，他都喜欢掐掐我的脸：“小朋友，有前途！”这时候我的心就又痒又跳，他对我的喜欢，眼里心里都是。
有个晚上，因为太晚，他让司机先走，结束后亲自开车送我。当他再次掐我的脸，我的手也伸上去，在他脸上一摸，本来想假装嬉皮笑脸说点什么，张张嘴，没说出来，窘住了。他眼睛看前面，很专心地开车，一边开一边说：“答应你爸一年已经到期，明天交代一下。你看谁合适接替你的职位？”
我咬咬牙义无返顾靠上去，那个我魂牵梦绕的肩。我感受到他手臂的硬，也闻到非常好闻的味道。
他继续眼睛向前：“呵呵，舍不得？共事一场，叔叔也舍不得你，没关系，以后都可以到叔叔这来玩。”
我抱住他手臂：“你对我的舍不得不过一年，我对你的舍不得已经15年。”
他哈哈大笑，听起来很假：“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么说话？谁受得了？”
这结局出乎我预料，太不严肃了，一点气氛都没有。前辈就是前辈，什么惊涛骇浪都可以假装是笑话。我没办法，只能一直拖住他肩膀。车那么快就停下：“到家了。”我不动。他抖抖肩：“都麻了，差不多了，回家吧，你不热呀？”
我很失望：“别动，配合一下就那么难吗？我等这一刻可是等了15年。”
他继续想把我抖掉：“是呀是呀，我知道，可是你爸知道会吃醋的。”
这种叔叔的嘴脸和老练令人难以忍受，我松开他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我是小孩子，我知道你更深的秘密。”
他终于认真地看我，有点拿不准：“比如――”
我毫不留情：“比如你喜欢过谁恨过谁又为什么娶了谁。”
他转头看窗外：“下车。”
我后悔了，拉他衣袖：“对不起。”
他恶狠狠地：“下车！”我害怕了，乖乖下车。
（四）
他是个不与别人分享悲伤的人，如果这世上还有人知道他的秘密，那就是我。
当他还是年轻的影视新星时，有个喜欢的女孩，还有个喜欢他的女孩。他喜欢的女孩喜欢另一个花心男孩。喜欢他的女孩为了彻底得到他，某天就给他喜欢的女孩打电话，相约去海边。她们在海边看到了花心男孩与另一个女孩在沙滩上亲昵，他喜欢的女孩跑回家就打开煤气。
他很伤心，心神交瘁之下娶了喜欢他的女孩。他想和她好好过日子来着，可不久却在她的日记里发现这个秘密。他恨死她，却没有离开她，因为她有了他的孩子。她说，如果你不要我，我就去死。他什么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死”这个字，就认命了。从此，他退出娱乐圈，安安静静做起生意。他就想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过日子。可有时候，他也难受，跑来找父亲喝酒，一次一直熬到深夜，爸爸喝醉睡倒，他对着人事不省的爸爸说出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秘密。他以为没人听到，不料门口站着一个被怪梦吓醒睡不着四处瞎转悠的小孩。我看他那么大男人，哭得那么伤心，心都碎了，躲回被窝陪他一起哭。妈第二天早上看我眼睛肿得厉害很奇怪，问我怎么了，我说不知道，可能是梦到伤心事。妈摇头我是个奇怪的小孩，她认为外国的教育对孩子的情商和独立很有帮助，就把我送出国，所以从10岁那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可他一直在我心里。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牵着我的手过日子。
现在，我撞墙了。没撞过墙的人，永远不知道撞到墙有多痛。痛会让人失去教养，尽管交接工作早已完成，我仍坚持每天上班，为他做所有事，弄得新来的男助理茫然无措。公司里议论纷纷谣言四起。
他什么办法都用了，规劝、呵斥、恳求、讲道理。
他说：“你这样我没脸见你爸爸。”
我说：“那是你的事。”
他说：“相信我，你在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上白费力气。”
我说：“我力气再大也推不动一根面条。”
他说：“求求你！放过我这个四十岁的老头子吧！”
我说：“放不过，放过你我就没有爱了。”
最后他把我当空气。我一如既往。僵局持续一个月，阅人无数与初生牛犊，谁拿谁都没办法。
赵一鸣终于忍不住抓住我：“公司会议不是已经宣布你离职了吗？怎么还风雨无阻来上班啊？你到底什么意思啊？离不开我直说，我会考虑。”
我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啄一下，附到耳边低语：“借你脸颊用一下。”他扭过头，看见他老板消失的背影。
赵一鸣很气愤：“太缺德了，利用我打击他！他可是你叔叔，你爸爸最好的兄弟！”
我轻轻一笑：“又没吃亏，喊什么。”
赵一鸣认真看了我半天，坚定地说：“傻瓜。”
（五）
公司遇到麻烦了，这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件事，就是我爸爸。所以我得去求我爸，一通滔滔不绝的花言巧语，最后强调：“他可是您最好的兄弟！”
我爸认真听了我的恳求，然后慢声细语地表态：“我不能帮他，从他勾我女儿、让我颜面扫地沦为笑柄的那一刻，我和他就没关系了。”
爸在谈条件，他那么聪明，怎么不知道错不在朋友？我起身走开，不受威胁，料定他不会真的看着兄弟破产，他们的情谊，比亲兄弟还亲。
十天过去了，事情已到了无可挽救的边缘，如果公司签不下这个单，只有死路一条，这个单的命脉，就握在爸爸手里，而他已经和另一家公司约好签约时间，明天，就是明天。
我绝望了，爸爸这次真的疯了。我不能陪他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人一步步走向深渊，这些天他从着急到焦虑到狂躁到绝望的平静，我一眼一眼全看到，怎忍心他到这把年纪再从头开始。
坐在办公室等他。听到推门的声音，他直走进来，不理我，一下子委顿在椅子里看着满桌文件发呆。我细细地看他，白头发多了许多，眼角还有几条皱纹，由于失眠脸色发灰，衬衫甚至有褶皱，不由脱口而出：“你有什么好，再过10年，我35岁还风华正茂，你都已经50岁，我用10岁的眼睛和心情来决定一生真是太蠢了！”
他抬起头看我，一直看，一直看。透过那双眼睛，我看到一条悲伤的小河，十岁时意外闯入，换来15年心动神摇，而今放弃，那将是我再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推门出来，我给爸爸打电话，痛哭流涕：“你赢了。”
25岁生日的前一天，我明白了，人不能什么都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