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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生喧哗

    时间:2020-11-07 16:15:09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孙鹏飞

    饭后文晶自己回房间暂作休息,我留在大屋商议婚礼的个中细节。我爸为了婚事去省城批发了一箱烟,都是劣质烟,但是我爸说村里婚丧嫁娶兴这种烟。就是这种劣质烟,村支书石林也不忘兜里揣着,手里夹着,耳朵后面别着,他以商量的口吻问我,你还年轻,婚事也别太仓促,不再看看了?

    他有点看不起村民,知道我挣到钱了,对我们一家态度才好了些。乡里乡亲都带着笑,我给他们散烟,散的是我从南方都市带回来的雪茄烟。

    村支书石林手里的烟还没抽完,便急着点上雪茄烟,抽了几口悠悠地说,劲儿老道,有点不懂你们年轻人口味。说完,半笑不笑看看我爸。我爸面皮是僵硬的,他只顾吸烟,末了说了句,我同孩子谈过多次,你们做长辈的再帮着劝劝。

    家族的四爷爷说,还是要讲究一个般配。

    我问四爷爷,我和未婚妻不般配吗?

    四爷爷把雪茄蹍灭在屋地,他说,你当我是放屁吧。

    大多数长辈都挤在长椅上仰躺着,脸上挂着笑,一副抽烟抽醉了的样子。村支书又劝了我几句,我无动于衷。他说,你想我们把你当个笑话吗。我说,这不是已经当成笑话了。到最后他火大地问我,你这么做,让你爸妈怎么在村里抬起头来?

    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我干嘛要带着文晶回来呢,干嘛要举行这样一个仪式呢?

    两个小时以前我和文晶还在飞机上。飞机在晃,说是要来台风。从窗口往外看还是个晴天,漫天的白云像是散养着漫天的忧伤。落了地才知道,半个世界都在下雨。出了机场,冒雨叫了出租车。我们里外早就湿透了,司机开了暖风,问我这么大雨,和你妈妈去哪玩了?我说,这是我的未婚妻。司机笑个不停,叫我别逗他。

    省城下大雨,到了乡镇下暴雨,半个乡镇都泡进了雨水里。我和未婚妻没有急着下车。妈妈估计从上午就蹲在村口等着我们了。几年前村落间修了柏油路,雨水免不了往地势低的村庄里灌。过去村子里还有湾,现在都填平了。之后下雨我们就遭殃。

    下去后我问文晶,要不要背着她。我记得她两个膝盖里都有积水。她说那倒不用,我自己涉水而行吧。她今天穿得像个大姑娘,裙子是她自己做的,钉满了亮晶晶的碎片。我牵着她走路。雨水过膝,她的鞋子、裙角都涉水而行。

    果然就我妈一个人在村口接我们。

    这是我妈头一次见文晶,以前只通过几次视频,手机里我妈还说文晶长得俊相。文晶脸憋得通红说,阿姨好。我妈看着她,没敢应声,只问我们一路上累了吧。我妈走在前面,回头看了好几次文晶,我看得出来我妈在犹豫。到了家,家族的长辈,村里的干部都在。他们在抽烟,屋子里烟气蒸腾着。饭菜都备好了,凉了。

    我带着文晶回来,是要举行婚礼的。日子是我爸定的,距离婚期七月十四日,只剩下三天。

    村子里御用的婚礼大总管是凉亭,他四平八稳坐在马扎上,板着脸一副谁也不敢惹他的样子吸着烟。快散会才问我,新娘子娘家人怎么安排?我说新娘子亲戚不多,他们十四号婚礼当天来吃顿饭,当天走,住宿就不用咱们操心了。

    村支书石林问我决定好了。我说,不然呢?石林叹了口大气。石林的头比一般人的大,他又留着秃头,显得头更大。秃头是村子里兴起来的,人到中年后故意把头中心推得光光的。

    这之后,石林便同乡亲们探讨这次来的台风,台风叫利奇马。去年来的是它的同胞兄弟温比亚,给我们当地菜农造成了巨大损失。村支书安排村里的两委成员,今晚九点前务必带着年轻的党员挨家挨户做工作,如果来了大风、暴雨,要抓紧撤离。问撤离到哪里,石林想了想说,去镇子上的一所初中集合。

    他们领了任务走了。按照家乡的规矩,这三天不能再见新娘子。趁雨点小了,长辈要我把新娘子送出去。我妈也说这是规矩。我骑着借来的电动车,把文晶暂时安放在我小姨家里。

    我表妹在外求学,房间没来得及打扫,乱得很。我俩简单归置了下行李,然后我仰躺在表妹小床上抽烟。文晶依偎过来,她亲亲我胳膊问,你妈妈喜欢我吗?我说喜欢呀。她问我今天累了吗,给我捏了捏肩膀,又给我揉腿,我说,你也劳顿一天了,也累了。之后她把脸深深埋进我怀里,说是要睡会儿。来之前她烫过头发,女人烫头发显老。整体上她的身材是臃肿的。

    她的脾气好得吓人,在很多事情上都特别能忍。比如此刻委身在这样的小房间,睡这样的小床。我们憧憬未来时,她说过,新家的客厅要挂满她的画她的书法。她过去被很多人骗过,她不希望再被骗。七年前她差一点结婚,当她拿两百块钱施舍雨中的小乞丐时,她的男人说她被人骗了,乞丐是骗子。她说,不管是不是骗子,我只知道这一刻,这个孩子在淋雨。那个男人就像之前的每一个男人,总之是离开她了。

    我看着烟雾升腾,扭曲着屋顶唯一一盏昏黄的灯。雨又大了起来,中间文晶醒过来一次。她醒来是因为我又接到了那个陌生电话。那一串号码叫嚣起来肆无忌惮,有时黄昏有时凌晨,我接起来又没人跟我说话。

    文晶笑说这是一个不舍得我的小姑娘打来的,我说是就好了。有时我会很期待这个电话。

    她把一根烟从我嘴巴抽出来,掐灭。她说,我只有在你怀里才睡得这样踏实,我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我摸摸她的波浪发说,再睡会儿吧。她问我,你是不是不开心啊。我否认了,她说,我们认识两年了吧?

    我想了想,还有三天就两年了。

    她说,假如我活到七十五岁,一星期做两次这样美好的梦,一次梦长两个小时,那么我一生有两年的時间是活在梦里的。我现在很幸福,就像在梦里一样幸福。

    下半夜我回家躺到自己床上,我妈哭着进来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她坐在一边抹眼泪,她说,我就你这一个孩子,你给我争口气。我说,我结婚就是不争气?她说,你爸都不再管你了,他的心已经死了。我扔了烟头坐起来。她说,我就你这一个孩子,你给我争口气行吗?我说,你别絮叨了,再这样我烦了。她说,你爸都不再管你了,他的心早就死了。我说,他人死了才好。说完我后悔了。

    我妈收了声,垂着眼帘站起来。雨下一阵停一阵,我妈的脸面青一阵白一阵。

    她出门后,给我轻轻带上门。

    我又抽了支烟才睡。

    隔天我醒了个大早,雨还在下。说是到下午台风利奇马就来了,现在风很大。

    院子里临时搭建了帐篷,家族长辈都在帐篷里吃饭。按规矩,早饭就安排酒菜。饭菜是我爸从市里饭店请来大厨准备的。这是我强烈要求的,必须请厨子。我这样做,据说弄得一部分人不快。

    过去婚宴,都是村里人自己掌勺。春军掌勺就私扣下鸡胸肉,长胜用没刷干净的洗衣盆当过汤盆,还有文营大叔边炸肉丸子边吃,吃完褪下裤子,站在锅边撒尿。翻搅大锅用的饭铲子是把锈迹斑斑的铁锹。

    这是村子里的习俗。这样子才会拿有的人开涮,氛围才热闹。才有话题才有亲近,喝酒才猛。这边的酒局是灌人,酒桌上也是拿人开涮。

    这次我爸找的大厨做菜,大家都说吃不惯。但是一盘盘饭菜也都吃了个精光。婚礼大总管凉亭不光操办婚礼,还监督大家喝酒。凉亭是个络腮胡,说话粗着嗓子,他老婆没了之后,除了喝酒,他是不干农活的。他嚷道,爷们儿真行,操他妈二两白酒喝出二斤的感覺了,谁不干活谁留下来陪我接着喝。

    他多数时候说话没个把门的,但是心肠好。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种大棚,就在他家门口,赶上下雨天,他们两口子总帮我们干活。

    村支书的儿子老阳,也是我的小学、初中同学,他是中午雨水最大的那阵来的。他也留了一个人到中年才有的秃头,他一来就帮着端盘子,给乡里乡亲上菜、散烟。他在村里辈分高,老的少的都站起来跟他问好。

    我刚把一条囫囵糖醋鱼翻了个儿,看见他,也站起来,同他喝酒。他敬了一杯,我回了一杯。喝的是高度数的散装白酒。我呛红了眼睛,别人再敬我酒,我就不喝了。我带回来了两瓶好酒,问我爸怎么不上好酒。我爸说,都是喝这个,你那个别人喝不惯。

    我说,好东西哪里有喝不惯的。

    我拆了两瓶,还要拆,老阳拦下了。倒给大家喝,也确实像我爸说的,喝不惯。包括老阳,都觉得酒精兑弥河水的散装酒好喝,粮食酒喝不惯。

    中间我和老阳在屋檐下抽雪茄。狂风卷着雨线,我们浑身湿透,雪茄不使劲抽,转眼就灭。老阳问我这几天都在家吗,我说都在。他拍拍我的裤裆说,别委屈着自个儿,不管你为了啥结婚,都别委屈了。我说,我很幸福,没有委屈。他说,最近县里开了几家洗头房,都是水灵姑娘,下午我送你去玩玩。我说,什么地方都逃不开你的法眼呀。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家里的老女人也就那么回事,达到目的了,该离就离。我说,听老阳的话,上不了别人的当。老阳尖着嗓子笑了,他说,上过大学就是不一样,说话很有层次感呀。风小了,屋檐下挂着雨帘,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想冲进大雨中。

    我们家里摆了七桌摆满了,剩下的几个男桌摆在了村大队里。后邻居家里临时摆了四张女桌。老阳还有凉亭的儿子兵兵都是冒雨来端盘子的,菜肴淋了雨,汤汤水水都冲洗淡了,但是饭菜上了桌,还是乡里乡亲的美味佳肴。

    我自己心里堵得慌,撑着伞沿着村子转圈,村子像个空城。实际上农村已经没有年轻血脉坚守了。一些在城里买了房子的年轻人,赶上我大婚,也赶回来帮忙。好多面孔我不认识。

    午后雨水很足,积水淹到家门槛了。酒足饭饱那阵子,大家挽着裤腿泡在水中,都在叫嚷。我自己回了房间,也不知道干什么,捧着手机跟文晶聊了几句,便呆坐着。那个骚扰我的陌生号码又一次打来。我接起来,那边还是不说话。电话挂断后,我期待着下一次打来。

    外面老阳把每张桌剩的酒聚拢到一起,本着不浪费原则敬酒,我一个在外地上班的堂弟喝不惯辣酒,老阳说他不懂事。觉得面子受损,要办我堂弟。起初老阳是开玩笑,可乡亲都看着,老阳就真的搂着他脖子跟他雨中摔跤。比我们年长几岁的同乡上去拉开了。

    老阳两个膝盖摔破了,从头湿到脚躺在我床上,酒醒后床上留下个人体印子。他问我要烟灰缸,我说你把烟灰弹地上吧,村里人哪里这样讲究。他倒是懂事,他爸在我家抽烟,从来都是往地上扔烟头。

    他问我的老婆还能不能生孩子。

    他老婆不能生孩子,俩人正准备离婚。

    他听说我前一阵在南方办教育机构,问我买卖咋样,能不能跟着我打工。我说我请不起你。他说,操你妈这点忙不帮。我说,我同未婚妻商量一下。他说,你一个男人,做不了主?我说,做不了。

    县城有三个水库,直到临近黄昏才下了红头文件安排泄洪。村里修过水库的几个老人,说不提前泄洪要遭殃的,这次排水量是黄河流量的三倍。泄洪一刻钟之后,弥合上游的几个村子都安排村民撤离了。

    之后我在村民微信群里看到,河水倒灌,沿路所有的蔬菜大棚都冲垮了。好多在我家喝了大酒的菜农去借了抽水泵,两口子急急忙忙要把大棚里的水抽出来。抽水泵在这一天涨了十倍的价钱。水抽出来之后,没地方淌,很快又灌了回去,便反复抽。不然就把搭建大棚的老墙根基泡垮。还听说,菜农为了最后一个抽水泵闹出人命了。

    到了晚上要断电。村支书石林组织群众到大队摸黑开会,安排了撤离路线。石林说排水量极大,一个浪头就把一个村庄盖住了。底下群众乱哄哄,小孩都在玩晃着手电。之后集合到我家帐篷里吃晚饭。

    喝酒前石林安排各家各户的女人收拾下家当,一声令下,我们也要撤离。

    当晚除了值班的几个领导不能喝酒,其余人均是酩酊大醉。人到中年就不可避免的油腻腻,我同他们插不上话。

    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是下严坊的日子,也叫送圆房。指的是结婚前一日,女方把嫁妆送到男方家里。这次婚事用的车辆、扁担、盒、柜也都已经贴好了红双喜。我跟着老阳、兵兵他们年纪相仿的一道去了。

    我小姨夫起了大早,安排好了茶水。我小姨叫我进房间,她用后背顶住门问我,你说句实话,我就要你一句实话,你看上她了吗?小姨很生气。我说,看上了。小姨说,那你以后在村子里怎么为人?我说,我们结婚就搬走,不住村子。小姨一副你爱怎样就怎样的架势拉开门,刚出去又进来了,她再次用后背顶住门说,你看上她什么了?

    我让小姨问住了。我一下子说不清楚。

    我是送外卖时认识她的。所谓办什么教育机构,完全是我编瞎话骗家里人和村里人的。她是一个公司的部门经理给我们相互介绍,认识那天她穿得很古典,头上插着钗,一双我从没见过的红鞋子。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把名片给我,我从没有主动打她的电话。她叫外卖多,还是经常见面。她比我想象的要有钱,母亲为官父亲经商,从没有结过婚。我知道她可以给我带来好多好处。

    但是,我把她娶回家,不是因为这些。是因为她给我的感觉。我想要平静下来,踏踏实实过日子。

    小姨说,我和你妈通了两个晚上电话,你就给我一个回答,我要你一个回答,你真看上她了吗?

    我说,不然呢?

    小姨说,我要你如实回答。

    外面开始叫嚷起来,村里送嫁妆多是两铺两盖,桌椅、箱柜、脸盆等,贫穷者从简,只送茶具等桌上用品。他们把大包小包被褥、衣裳搬上车,被褥是我小姨连夜找人做的。每个跟着我们来干活的,我小姨夫都送出去一包好烟。

    按规矩文晶不能见我们。我想她在这边过得也不好,今早她在朋友圈里说,在万般刁难下,留住本分,就是胜利者。我问她怎么了,她问我真的要娶她吗?我说不然呢?她说她很恐慌。她讲起小时候养蚕,她爸爸从五楼把蚕宝宝扔了下去。长大后看见飞蛾之类的就很恐慌。今早上这种恐慌感又回来了。过去每一个追她的人,都带给她这种恐慌。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后,男人就像蚕宝宝一样消失。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没化开。她劝我再想想,毕竟还有时间。

    等到了家,分别把被褥铺到床上,铺一床棉被,撒一层瓜果枣子,喊着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后生女郎。铺床都是找村里的黄花大闺女来,这次他们找来的是云霞。

    云霞在村里永远是冰清玉洁的形象。

    铺完床,照例是两个好看的小朋友到床上打滚,大人在旁边喊,大红枣子撒几把,早生贵子早得力。两岁入学堂,四岁能成章,能文又能武,步步高升出国镀金去留洋。

    一套仪式下来,摄影组给我们家族长辈和我家长都录了像。我安排茶水请大家喝。喝水时,我一直瞟着云霞,我们是许久不见了。上次我回家,云霞正和一個办厂子的富二代交往着。她现在倒是单身了。

    云霞见我在看她,就朝我笑,问我,这次回来,还走吗?我说走啊,就是办个婚礼仪式。她说,听说你们在外面买好房子了,比省城的房子还贵吧。我说,贵多了,得是祖孙三代人才能还上房贷。云霞说,那你还上了?我说,早还上了,半年前就装修起来了,我们度完蜜月就住进去。

    只有云霞羡慕,云霞的羡慕有点像是装出来的,除此之外再没有人羡慕。

    我出去打工的头一年,周六周日给学生做家教,平常日子送过快递送过外卖。我跟云霞说起我的奋斗史,云霞也表示过羡慕。可是,她只会表示羡慕,她是不打算等我发迹的。

    我和她商量买什么样的车,在哪里买房的时候,她语气淡淡的,她叫我同家里人商量,这样的大事,她不能参与意见。

    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

    然后我不知道怎样走漏的风声,村里人都知道了我在外面送外卖。

    所以我现在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羡慕我。

    我和云霞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我大云霞五岁。我还清楚地记得云霞妈妈穿着男人那样灰不溜秋的汗衫,坐在马扎上,就是腰粗屁股圆的农村妇女形象。为干活方便,剪了短头发,脸很宽,像男人的脸。这边的女人嫁给男人,就是头三天,你来我往瞧个新鲜,之后女人跟着男人下地干活,女人天一亮把屋里的尿罐倒在大街上,女人坐在铁锹杆上,在地头掀衣服奶孩子。女人短头发,更像男人。

    当时云霞妈妈在吃面条,用盘子吃,沾了油花的卤子四溅着。吃完,她喝面条汤,把盘子吸溜出震天响的声音。

    她说,云霞不能跟着你出去打工。

    我只是盯着她看,我害怕那就是几年后的云霞。

    之后我就去了南方。

    我曾以为阻止我和云霞在一起的是她的妈妈,现在我知道,是云霞自己。

    云霞对于外面充满了向往,可是她不在乎谁给她未来。

    只要是未来就好。

    下午出了太阳,村里的喇叭持续吆喝着台风已经走了,防台工作解除了。政府派了抽水车在马路抽水,马路牙子上水位浅了。但是村里的水依然没减。伺候完两轮茶水,大家都准备回去了。明天将是我的大日子。

    过去老阳结婚,我还和他守夜,我们通宵喝酒打牌。现在我是没那个精力了,我只想事情快点过去。我好早一点离开这里。我脱了衣服,躺在婚床上,发小兵兵进来找我,问我什么事。我扔给他一包中华,他说抽不惯这个牌子。

    我说,好烟哪有不喜欢的。

    他说,这个东西就跟喂狗似的,好东西喂多了,糟蹋的就吃不下了。

    我问他怎么看云霞,他说什么怎么看,我说,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你说怎么看。她现在还单着呢。

    走前兵兵把烟放回我床头柜上了。

    后来云霞也来了。她坐在床上说,刚才兵兵找我了,说你叫他来的。外面我妈妈同我几个大娘两个婶婶,在包饺子。擀面皮,案板咯咯响。调馅儿,筷子碰到盆沿儿,细细碎碎的响声。雨水又下了起来,我半坐起来,手指夹着烟。就这一刻,我离她是这样近。我忽然有种预感。我拨通那个常常打给我的电话。

    云霞手机响了。

    云霞红着脸警告我,她的事情,不需要我操心。

    她走后,我沉沉地睡了过去。直睡到凌晨。我二叔喊我起来,我们穿戴好胸前的印着新郎字样的塑料花,一起去接新媳妇。

    婚礼为了喜庆,是要闹的。但是我小姨把大门敞开,让我很顺利地接到了新娘子。之后我们一路往回。又下起雨,漫天雨水。车子轧进水洼,水花从车轱辘往外喷,可把后面几辆车的雨刮器忙坏了。拐弯时打头阵的婚车要散钱散喜糖,但是婚车一下熄了火。我们下车才知道,两边的积水这么深。

    回了家,老陽、兵兵放了礼炮,漫天纸屑漫天雨水。

    新娘子的婚纱是她自己设计的,包括手指上的白纱都是自己钩的,弄得相当雅观。我们牵着手,像是幸福恋人那样下了车。有孩子围着我们,我爸妈都在散喜糖。看上去他们是开心的,是这个日子该有的样子。

    在帐篷里,我指着亲戚、长辈胸前的塑料花,一一给新娘子介绍。介绍完,长辈要给一个红包作为改口费。从此,新娘子跟着我喊“爸爸妈妈叔叔婶婶”。

    帐篷外面闪电不断划过,雨水更大。主持婚礼的司仪问我,无论富贵贫穷,无论人生顺境逆境,你都能不离不弃直到永远吗?

    我愣住了,我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新娘子有钱,有实力。讲究。房间是自己设计的。会画画,会唱歌,多才多艺。待人接物有礼,和她在一起很省心,很舒适。

    主持婚礼的司仪见我不回答,又问我,无论富贵贫穷,无论人生顺境逆境,你都能不离不弃直到永远吗?

    新娘子在看我,她期待我的回答。

    除了年纪大一些,实在说不上不合适。

    我说,能。

    我知道是在撒谎。

    闷雷一个接着一个响。

    可能是暴雨的缘故,想起我送外卖那会儿,马路上有几个井盖掀开了,雨水哗哗哗往下渗。我的前车轮就卡在了井口,我人像是印度飞饼甩了出去。最后我敲开了一间门,是我当时的对象开的门。她穿着睡衣,屋子里有两个大肚子男人,屋里还开着冷气。弄得我措手不及。

    新娘子娘家人是天大亮后来的,由一个高挑姨妈带着他们。来时雨水倾盆,帐篷摇摇欲坠。

    姨妈是个小龅牙,说实在的我一见姨妈就不喜欢。我妈上前问候姨妈,说她身段真好,她说,我得了瘦病,胖不起来。她说得很大声。尽管没有几个人看她。

    我一个婶婶也过去给她分喜糖,婶婶问她,怎么称呼你啊?她指着胸口说,我这里有个塑料花,你看着叫我吧。婶婶撇撇嘴说,我这里也有个塑料花,你怎么不叫我?

    姨妈喊新娘子过去,姨妈说,早听说过民风彪悍,愣是劝不住,哪个叫你嫁到这里。新娘子赔着笑,劝解姨妈。姨妈说,你在电话里怎么跟我们哭诉的你都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我另一个婶婶说,既然嫁到我们家,以后就是一家人,就得认家里长辈。姨妈说,屁,你看看什么年代了,你们男人喝酒,女人还不上桌。

    北方劝酒,灌酒,南方不兴,量力而喝。但是村子里,尤其是大喜的日子,没有不喝酒的。男女老少都一样,喝不了白的,喝啤的。喝不了啤的,喝葡萄酿的甜酒。新娘子娘家人半天没喝出一瓶甜酒,凉亭背着手巡视了一圈,粗着嗓子嚷,虽然是跟自己桌的几个爷们嚷,但是嚷给姨妈听的。凉亭说,这么多人,大喜日子不说一人喝一斤,一瓶酒劝不动,不喝酒的,我都给轰走。

    姨妈一听,把准备的红包扔给我们,他们上了凉亭安排好的车走了。

    包括新娘子在内,都没有留他们。我婶婶叹了口气说,幸好走了,体面人,咱也不知道怎么伺候。

    姨妈走后,我带着新娘子挨桌敬酒。我没看到云霞。

    我是白酒倒满了,喝一次呷一小口,新娘子滴酒不沾。凉亭见新娘子不喝,见我喝得这样少,便问我,六口一杯,不知道家里规矩。我说,咱少喝点,我胃不舒服。凉亭说,胃不舒服,吃软饭呀。我说,你他妈这是什么意思。

    凉亭一口喝完杯里的酒,冒雨走了。走前喊兵兵,兵兵没跟他走。后来敬酒敬到兵兵那一桌,他说,我爸就是傻逼,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说,咱多喝点。他说,我一会儿还帮着收拾呢,不能喝醉了。老阳也说,不能喝醉,一会儿帮着收拾。

    后面的几桌都是村里长辈,大家都劝酒,新娘子就反复说不喝。我四爷爷说,嫁过来了,就要守我们的规矩,喝不喝可由不得你。硬给新娘子倒上,新娘子当着我们的面把酒泼到地上。

    大家都不喝酒了,都看我和新娘子。

    有一桌喝得很舒畅,他们在谈论县城工厂关门,他们的儿子下了岗。他们觉得外国的空气也一样脏,为什么光咱们要治理。中间有人跑进院子喊,谁谁谁家的房屋塌了。也有大棚塌了的。没塌的几个人也回家看看什么情况。

    大队的水塔上装着大喇叭,很快喇叭里传来村支书石林的声音,全体村民,全体村民,抓紧撤离,抓紧撤离。什么也别带了,来不及了,安全第一。全体村民,撤离。

    我仿佛听到了波浪的声音。我们拥着村里人出了我家院子,没有路人,都是水。又有雷声。与此同时,院子里的帐篷应声扑地。

    我妈收拾了个小包袱,新娘子还穿着白婚纱,我拉她走,她站着不动。她跟我说,我不想走,这些天我感觉一切都不对。她还是跟着我爬上了我爸的农用三轮车,车子是露天的,风大雨大,伞撑不起来。新娘子的妆花了,她和我妈挤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个新娘子。

    我爸跟我妈说,今天结婚没挑对日子,七月十四号,鬼节。

    我们往乡镇上的中学走。

    街道上的水并不深。在村口见到老阳时,他冲我们按了喇叭,他爸石林也在车上。他不敢停下车,怕淹了再也发动不起车来。我让雨水浇得睁不开眼睛。他们走后,每辆村里的小轿车、三轮车、手扶拖拉机超过我们,就按下喇叭跟我们打招呼。

    兵兵拉着地板车也跟上了我们,问能不能把绳子拴在我们三轮车上,由我们带着他。我帮着绑上了绳子,凉亭喝大了,仰躺在车板上。估计是吐过,嘴角沾着尚没冲洗干净的粮食残渣。

    之后,路上不断有车子超过我们。

    好不容易开到了学校。学校放假了,里面都是水。这边地势也不高,不懂为什么撤到这来。

    雨水还在劈头盖脸下着。

    四面八方都是涨起来的大水。

    回去的路早淹了,我们三轮车只能往前走。路边一堵墙突然塌了,这个屋子就在我们眼前倒了下去。

    新娘子又跟我说要走,她是认真的。我问她去哪里,她说,今天正好是咱们在一起两年,我得谢谢你给我的两年平静时光。两年像是一场梦,这场梦该醒了。谢谢你。她像来时那样,涉水而去。

    雨停了。村民们最后在镇上最老的那个火车站集合了。这边搭好了一面一面的简易帐篷。有志愿者给我们发面包、矿泉水。我排队领,看到了云霞。

    她也在看我。

    有个像石林、老阳一样,故意留了秃头的家伙把云霞拉上了越野车,车子开走了。

    老阳、兵兵他们布置了洞房,他们押着我进了帐篷,他们还不知道新娘子走了。

    他们把最后几块喜糖分了,一个劲儿起哄,问新娘子呢,让我们闹一闹。他们跺脚、叫嚣,好像是我让洪水来的,害得他们逃亡。我说新娘子走了,他们说,我们今晚就要看你表演嫩草喂老牛。我又说了一遍,新娘子走了。

    他们安静了大概十秒钟,很快又吵吵嚷嚷。

    我有些难受,自己埋着头席地而坐,好像是等待什么。

    村支书石林在外面巡回喊,等雨水退去,我们重返家园。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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