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休闲生活
  • 教育教学
  • 经济贸易
  • 政法军事
  • 人文社科
  • 农林牧渔
  • 信息科技
  • 建筑房产
  • 环境安全
  • 当前位置: 达达文档网 > 达达文库 > 政法军事 > 正文

    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的桌面

    时间:2021-02-27 07:54:4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柯蒂斯·拉多慢慢从床上爬起,扯了扯身上那件打皱的卡其布衬衫,然后走进厨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双手搔着后脑。他在一张桌腿镀铬的小餐桌旁坐下,他注意到炉灶上并没有锅罐炖煮食物时发出的轻轻沸腾声,空气中也没有咖啡的香味在漂浮。他的目光落到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的桌面上,看见上面有一张留言条。“我已经受够了。”纸条上这样写,他认出这是他妻子的字迹。他站起来,摇摇撞撞地推开生锈的纱门,走进后院察看妻子那辆一九六九年出产的都灵,但车子已经不见了。他注视卵石铺就的车道,车道上空空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究竟怎么啦?”

    这是美国作家蒂姆·高特罗在短篇小说《合法偷窃》中写下的第一段。

    我想,有时候对一位作家履历的关注,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也许有益于我们更好地打量其作品,更接近其作品风格形成的某些缘由。那么,先让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位小说家:蒂姆·高特罗生于一九四七年,如今已是七十岁的老先生。他在东南路易斯安那大学教授写作三十年,退休后继续担任该校驻校作家。 高特罗的短篇小说见于《纽约客》《大西洋月刊》《哈珀斯》《GQ》等刊物和各种选集,短篇集《与孩子粘在一起》被《纽约时报》评选为年度重要图书。 一九九九年,长篇小说《下一个舞步》获得“东南书商协会奖”。《林中空地》获得了一九九九年“南方独立书商协会奖”,二〇〇三年“中南部独立书商协会奖”。二〇〇五年,他获得约翰·多斯·帕索斯奖。《错过》被认为是他迄今最优秀的长篇小说。

    从这份作家的简介中我们能看出些什么?当然,对于那些奖项,大可不必过分瞩目(想一想我们如今也多如牛毛的文学奖项吧,译介出去,想来老外们也未必在乎印在作者简介里的“某某某文学奖”吧),这么说,并不是想轻慢高特罗的文学成就,是说,如今能够有效传达一个作家基本信息的那些“冠冕”,实际上并不算很多。倒是《纽约客》《大西洋月刊》这些名头还有些说服力,无论如何,它们有口皆碑,是所谓的业内名刊。稍微想象一下这几本名刊的风格,我们就能够大约猜度出这位小说家会是哪路调调了。不错,那是纳博科夫、海明威的调调,是塞林格、卡佛的调调,这个名单可以开得很长,结论却只能有一个——那不大会是我们文学期刊上如今大面积充斥着的调调。这么说同样也无关高下,不过是在陈述一种现象。除去以上种种,这份简介能够给予我的唯一的有效信息,则是小说家在大学执教写作三十年的这个事实。在我看来,作家的这个履历,颇能透视其写作的一些玄机,这就像是从谜团中找到了重大的线索。

    一个半生以“教授写作”为业的小说家,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呢?对,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写出“教科书”一般的作品。高特罗的长篇我还没有读到过,我手头的这本短篇小说集《死水恶波》是“短经典”丛书中的一本(没错,又是“短经典”),而在我看来,短篇小说大约是最适合用来进行写作课教学的文本了,它的体量很像适于放在生物课上解剖的兔子——你没法想象生物课上老师会当众给我们肢解一头狮子。我甚至要如此猜度:写作课教授高特罗先生的这些短篇,多半会是他一边备课一边写出来的,至少,他会在自己的写作实践中落实他在课堂上传授的那些“东西”吧,他要以此来佐证和强调,从而证明给自己的学生看,喏,照我教的来,就会达成这样的效果。而他传授的那些“东西”,一般而言,我们会将其称之为“技术”。

    长篇小说需要技术吗?这并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可短篇小说的技术问题,用“不值得讨论”似乎敷衍不过去。也许,毋宁说,短篇小说本来就是一个“技术问题”。我以为,任何专业拿到大学里去讲授,根本还是在于其“技术”的可传递性,那种过度想象大学乃是赋予人“情怀”的认识,到底只是浪漫主义的愿景。所以,短篇小说的写作,是可以、也应当成为大学里教授的一门学问。

    这样就又回到了一个老话题——写作是可以教会的吗(当然,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文学写作,公文写作就不用说了)?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一九三六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创立了第一个创意写作工作坊,至今全美已经拥有超过七百二十个创意写作系统,几乎都是由仍在创作中的作家们担任教职,被称之为“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对当代作家最大的文学支持体系”。据说这个每年由政府投入两亿美金的巨型合作体,“为美国今日的社会文化奠定了重要基础”,其受益者,不乏一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同胞作家:白先勇、严歌苓、哈金……

    去国多年的哈金好像也说过类似这样的狠话:如今在美国,不经过创意写作课程的训练而想成为一个作家,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此言不虚,我等要去美国从业,可能都得重新走进大学去回回炉。好在目前我们还没有这样的门槛,一众同侪想怎么干便怎么干,写得颇为酣畅自由。但我还是觉得,即便各有各的路数,多一些参考总不是坏事。我们没法去东南路易斯安那大学从学于高特罗教授,至少还可以把他的短篇小说当作教案来读一读。

    那么,让我们重新回到《合法偷窃》这个短篇的头一段。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这个开头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完全是因为从这一个段落里,你大致便能领教高特罗教授的全部写作密码。不错,初读之下,你不会觉得这个段落有什么特异之处,它压根没法和那些著名的开头相匹敌,它在“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这样的开头面前,老实得就像一个刚进城的农民。甚至,它还显得有些笨手笨脚,犹如一个记日子的初中生写在作业本上的句子。可是且慢,如果我们真的是以一种偷窥先生教案的态度在读这一段话,你就会慢慢咂摸出一些意思。

    以这样的态度,我首先设想了自己会怎样写这个开头。其实简单,我极有可能精简句子,被我省略掉的,大约会是“打皱的卡其布” “桌腿镀铬的” “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的”这几组定语。为什么呢?当然,我可以傲慢地将之称为某种“凝练”的风格追求使然——可真的是这样吗?认真想下去,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凝练”,更多地,也许不过是源于我的懒惰,说得更为严厉一些,那还有可能是源于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无能。

    一个初中生写作文的时候,都自发地要去认真交代笔下世界的具体面貌,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焉不察地省略了这个世界诸般的定语,只将一切抽象为“衬衫” “小餐桌”和“桌面”?当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简省”,工作态度是不是必然会倒向某种危险的“概念化”?——万象仅仅是某种“概念性的存在”,它们在我们的头脑中并不及物,桌子仅仅是一张桌子,它没有生产与流转的过程,不是被售卖或者自制的,它没有被使用的痕迹,就像是凭空长出来的,无端端地,只是因为我们虚构的需要而摆在了我们的句子里。

    这么做不草率吗?草率不会导致空洞吗?

    当小说家高特罗清楚地写下“他在一张桌腿镀铬的小餐桌旁坐下”时,某种写作的伦理由是显现。那几乎就是人类使用文字以来始终都理应贯彻的根本性动机——首先将所见之“实相”用文字固定下来。这恐怕才是一切“虚构”的基石。明白了这一点,你会发现,原来一张“桌腿镀铬的”小餐桌要比孤零零的“小餐桌”可靠得多,前者是具有可视感乃至实用性的,而后者,不过是一个词。“桌腿镀铬”由此在小说中具备了怎么强调都不算过分的意义,它使得小说这样的“假东西”成为了“真存在”。然而,如今不仅仅是写作者的笔容易从这样的定语前滑过,阅读者的眼睛多半也会从它们身上溜走,我们共同地草率着,像是达成了一个将世界最大程度概念化的共谋,我们只需要知道那个心领神会的“桌子”就够了,我们不约而同地不再怀有那种对世界的基本的好奇。

    那么,还读小说干什么?在某种意义上,小说难道不就是令我们变得耐心一些、变得像一个刚进城的农民或者初中生一般笨手笨脚的东西吗?

    这么说也许苛刻了。无论读与写,我如今也都犯着同样的毛病。我得承认,当我第一遍阅读这个开头的时候,眼睛也有如滑在冰面上,尽管“桌腿镀铬”令我的眼睛稍微趔趄了一下,但我还是平滑地掠过了“打皱的卡其布衬衫” “生锈的纱门” “一九六九年出产的都灵”和“卵石铺就的车道”。真正促使我重新将其又读了一遍的,是“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的桌面”这个句子。显而易见,这组词格外不在我的经验之内。它特殊的音韵令我感到了陌生,于是,习焉不察的草率阅读遭到了阻击,就像在车上昏昏欲睡的人突然被颠簸了一下那样。

    什么是“福米加塑料贴片”呢?仔细打量这组词,人的好奇便被唤醒了。这个时候,我想我是打起精神了,开始以一个小说学徒的态度偷窥起写作课教授的教案。高特罗先生这样写,真的有必要吗?那张桌面,不黏着“福米加塑料贴片”又怎样呢?好像也无关痛痒嘛。不不不,原来它必须黏着这种玩意儿,否则,这位小说家便丧失了全部的手段。

    《死水恶波》是高特罗的首部短篇小说集,一共收录了十二个短篇,“背景主要设置在路易斯安那州农村,描述了日常生活抵达崩溃边缘的男男女女,在那一刻,常规让位于危机和天翻地覆:一个酒醉的火车司机制造了一场灾难,一个父亲借来一架飞机追逐绑架他女儿的绑匪,一个年轻人爱上了收音机里的一个声音。风格幽默、悬疑、野蛮,饱含人性的力量。它是一个叙事大家第一部伟大的作品。”而凡此种种,其实都是通过这种“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的桌面”的方式来完成的。在这本集子里,如此的手段比比皆是,我不过是信手摘出了这一段来做样本,用以说明我们能够通过怎样的“技术”来达到“饱含人性的力量”这样的效果。那当然不是在小说中泛泛而谈便能抵达的。当高特罗写醉酒的火车司机时,他笔下的诸般专业术语令你很难想象这不是一个火车司机所写下的;当高特罗写一个父亲借来一架飞机追逐绑架他女儿的绑匪时,“双子黄蜂串联辐射状引擎”这样的句子令你只能将其视为一个航空专家。这都是“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的桌面”的方式,是优秀小说家那种“状物”的巨大能力和忠诚的写作态度,是它们,使得这本小说集成为了“一个叙事大家第一部伟大的作品”。

    高特罗熟悉美国南方蓝领阶层和法人后裔的生活和文化,作品主要讲述这些人的故事。也有论者认为高特罗在这本小说集中“创造性还没发挥出来”,因为“南方文学的特点是夸张,不论是它的阴郁,它笔下人物的极端,它环境的严苛,它情节的跌宕,都有把常态人生浓缩的偏执,作家们喜欢让压缩饼干跳舞,这既满足了叙事曲折的市场需求,又满足了隐喻和假装有内涵的专业需求。当然,也要付出代价,就是人物要么太面具化,要么太含混。这种小说很难写出人物性格的变化来,坏人必须永远坏,并致力于将坏的水准发扬光大,推向极致,他们比任何信徒都更虔诚,然而,当你开始为他的专业精神折服时,他的末日也就到了,作家会及时出面干掉他,让你在遗憾中钦佩写作的巧妙。”

    不错,我部分赞同这样的观点,要说小说品相,这本集子的确难称上佳,但这位论者显然是在说小说的“情怀”,而我读完之后,已经立足于将高特罗视为一位称职的写作课教授了。所以我只想跟他学学“技术”,不想浪漫主义地跟他谈谈“情怀”。我几乎能够听到高特罗先生在写作课的课堂上一遍又一遍地、咆哮般地强调“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的桌面!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的桌面!”是的,他这是在传授一门重要的小说技术——在你写的时候,尽量耐心一点,为此你要学会认真观察事物(它们绝对不是冗笔),你得显得专业一点,好像自己动手往桌子上黏过一种叫做“福米加塑料贴片”的玩意儿似的,你要是想写肇事的火车司机,你就得知道他们鸣响汽笛时按的是哪块按钮,而当你想出开飞机解救女儿这样的好点子时,你立刻就得先去研究一下飞机的螺旋桨大致怎么才能驱动起来。当这一切都被满足后,老实说,你想要写得很差,大概都不太容易了。

    因为“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的桌面”,我还专门上网查了一下。感谢“度娘”,它让我知道了那是一种合成树脂,一种坚硬的被锻压出来的表面材料,而且我还获得了新的知识——原来,人类研制第一块鼠标垫时便使用了它。这些知识的获得,对于一个小说家无比重要,也许下一次我便会用在自己的写作中,从而令自己能够“很像那么一回事”地去充分地虚构。

    这就是我们能够通过一本短篇小说集所学到的东西。我想说的是,一定不要低估“技术”,甚至,我也想跟高特罗教授在课堂上咆哮一样,多重复几遍这个观点。但是且慢,文学之事之所以难以谈论,正在于它的复杂,当我们强调某一方面时,往往便可能矮化了另一面,于是谬误随之出现。恰好,有关小说的“技术”,我在刚刚写完新的短篇后,和批评家黄德海有过这样的一番讨论:

    黄德海:这里我们稍稍绕出来一下,谈谈“怎么写”的问题。怎么写,正是写作的奥义,这句话最容易引起的误解是,不用管写什么,只要在技术上做文章就行了。我老觉得这里有个很大的问题,很容易引起误解。你来说说对这个“怎么写”的较完整的理解?

    弋舟:的确,轻易地讨论技术风险太大,如果不是在跟你聊,我一定会躲避这样的表述,至少我会谨慎得多。但是事情真的有这么复杂吗?我看可能也未必。那些认为只要在技术上做文章就可以了的,去设想一下实验室吧,一个幼稚园的孩子,做得了那些复杂的实验吗?学得会吗?操作的时候弄出事故比弄出成果的几率不是一目了然的更大吗?“怎么写”的背面,是那个“写”的人,而这个人的基本面,决定了他将在怎样的立场和水准上去演练自己的技术,“床前明月光”这样的技术,背后站着的是李白,这难道不是一个常识吗?

    黄德海:有意思的是,知道常识的,往往是那些优秀的写作者。两个山巅之间的最短距离,是横跨过去,但你得有足够长的腿。写作这件事,可以归结到只是怎么写这一条,但你得先优秀到可以谈论怎么写的程度才行。

    我不知道我们把这个问题谈明白了没有——可能还是没有。这个时候,我还是建议大家毋宁变得笨手笨脚一些,即便像一个初中生又如何呢?《波士顿凤凰报》这样评价《死水恶波》这本集子的作者:高特罗是个优秀的叙述者,不比美国任何一个写短篇的差。那么我们先放下“情怀”,就跟这位教授先学学“叙述”吧,学学他怎么在小说里黏了福米加塑料贴片,真要学到手了,没准也会不比中国任何一个写短篇的差。

    责任编辑:易清华

    相关热词搜索: 贴片 桌面 塑料 福米加

    • 生活居家
    • 情感人生
    • 社会财经
    • 文化
    • 职场
    • 教育
    • 电脑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