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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上的羽毛

    时间:2020-05-11 08:59:2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黄披星

    1

    东吉站立的样子还是很像一个哨兵。确实很笔直,这样倒是反衬出榕树的散漫。不过榕树的散漫委实是时间造成的。村小学老师骂小孩不学好,包括骂蓝星,就说如果你活过了那颗老榕树的年龄,那怎么散漫都是可以的。这榕树可比村里那些七十古来稀的老人还要老得多。所以,即便老榕树枝条乱舞,还有虬结暴突出来,大家都觉得自然而然。

    而东吉这样的站法,大家说看起来就像是石碑一样——很吓人的!

    东吉很长时间都是村里孩子们的偶像,更是他外甥蓝星在同学之中吹嘘的最大资本。从武警到海员,简直都是蓝星向往的那种长大后想成为的模样——枪、军装、大轮船、大海、大鱼,什么都很大——太牛了!

    蓝星爸离开之后,蓝星妈哭哭啼啼了好些天。东吉爸只能叹气说:“南边儿,不可靠!太不可靠!”其实把东吉姐姐留在家里,招个南边的人回来入赘,主要是东吉妈的主意。他妈跟蓝星说叫东吉他爸不要叫姥爷,叫爷爷。村里人很多这样的,能留一个就多留一个。他爸跑了,他妈也要去镇里鞋厂上班。蓝星就不怎么去学校了。

    蓝星用三封信才换来一张他舅舅带着枪的武警照。这三封信有两封是蓝星找同学帮写的,有一封还是大眼妹帮着他写的。蓝星觉得写得真好,跟爬虫似的——反正字很多,比他自己写的多得多。蓝星说除了字多还有小妞头发不错,比我的长。这张武警照就相当于是蓝星的护身符,谁要敢欺负他,他马上拿出照片:小心我舅毙了你!班里那个呆子一样的班长说,你舅看起来眼神很空洞啊!蓝星特生气,吼道:什么空洞——你懂什么!那天蓝星躺在床上看这张照片,觉得他舅的眼神确实有点奇怪,就像一直没睡醒的样子——当兵应该是很累吧。

    东吉回来的那段时间,蓝星几乎天天跟着他,除了被他妈骂才不得不去上学。蓝星看到他舅房间里还有一把吉他,是油光锃亮的黑颜色,看起来跟冲锋枪一样,就非常羡慕。他整天缠着东吉要唱歌什么的。东吉不愿意,说不会不会。后来也拗不过,给蓝星和大眼妹唱了一首部队的歌,叫什么《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很好听,不但蓝星觉得好听,大眼妹也觉得好听。大眼妹说你舅真的是太厲害太帅了!蓝星觉得舅舅唱得是不错,可惜看他抓那个吉他的手,有些奇怪的僵硬。蓝星觉得舅舅的手骨节很大,一定是受苦了。

    东吉这次回来给了蓝星一把口琴,把蓝星开心坏了!蓝星有一段时间把这个口琴拿来跟大眼妹轮流着学吹,大眼妹吹得比较认真,蓝星根本没耐心学。他不按照说明书里的慢慢来,就是一通乱吹。每次大眼妹把口琴还给他,蓝星都说口琴有大眼妹的口水味——真臭!其实大眼妹都仔细拿水冲洗过。没几天,大眼妹会吹《小星星》了。隔壁的大兵他们教唆蓝星用这个口琴把大眼妹勾住,别让她跑了。

    东吉开始在那棵榕树下站着的时候,蓝星觉得没什么意思。最早那几天,蓝星有机会就去偷东吉爸的烟。这是常有的事,蓝星只偷他爷爷的东西,比如烟和腌菜。爷爷腌的酱姜太好吃了,但比烟要难偷。在玻璃缸里不好拿,还沾手,蓝星只能看着流口水。那时候蓝星也不知道他舅干吗去了。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在树下站着呢。

    刚开始没人在意,东吉就笔挺挺地在树下站着。路过的人还会跟他打招呼,可东吉都没什么反应。两三天以后,大家就觉得有些不对了!尤其是当土地所下班的时候,东吉就跟着下班的人走,很快大家就发现他是跟着林帧走。东吉总是走到林帧家才转身回去。林帧觉得奇怪。第二天,东吉还这么跟着,林帧就有点慌了——这算什么事啊?!

    三天以后,林帧跟自己的老公松林说了这事。松林觉得不可能——这不是明目张胆吗——不可能!第二天下午,松林下班后来接林帧。看到榕树下站着的东吉,松林使劲地眨着眼睛,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晚上,林帧和松林都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被硬生生地插入了什么东西。林帧觉得有些模糊的感动,更多的是不安。松林似乎体会到被鱼刺卡到喉咙的感觉,一整个晚上都在“咔咔”地咳着,也没咳出什么痰来。

    村里人最初那段时间也是感动的,主要是感到有些神奇——还有这样的人?可时间久了,这种感动就慢慢变化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变的,觉得这样的举动中带着一些死脑筋,或者干脆点说,是有病的表现。慢慢地,村里人看到东吉站在那里就有些恐慌,就好像当年看到鬼子进村似的。

    蓝星也不理解,为什么啊?等个女人——值得吗?!我舅看来当兵当得有点傻了!那几天看村里人在嘀嘀咕咕,蓝星有点看不惯,爱干吗干吗。蓝星就抽空去找了大眼妹,叫她一起来榕树下,看着他舅,是不是真心帅!大眼妹问蓝星说,你舅这是干吗?蓝星也不知道,就胡说这是站岗呢。给谁站岗?蓝星随便指了指对面的房子,给她,里面的。

    那几天,蓝星看见大眼妹上衣有点起伏,就觉得这小妮子开始要那个,叫什么——有状况了还是开始爆胎了。这是蓝星跟隔壁大兵他们研究出来的。蓝星跟大兵他们除了在朝阳山那里摘桃子葡萄之外,就经常研究这些——自己的对方的还有就是女人们的身体构造。他们躲在那些没人的房间里,翻开各自的小鸡鸡看,既惊悚又刺激。

    在山上,蓝星学着点起了烟,烟当然是从他爷爷那里偷来的。抽头两根的时候,每次都呛得半死。第三根才好了些。

    2

    最受惊吓的当然是林帧。起初,她自己也觉得有些感动。你说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对一个已婚女人这样——算是一种等待吧。到第二个月,林帧觉得自己的家庭快要散架了。村里的闲话纷纷扰扰,都说松林要提出跟林帧离婚了。林帧自己说:“当年我真的没答应他什么!有的话天打五雷轰!”松林没见过林帧把眼瞪得那么大的时候。这话多少堵住了松林的嘴。

    但即便这样,大家也觉得这样下去,谁都受不了。对林帧的怀疑慢慢地淡了,对东吉的怀疑上升了。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如果说他是傻子的话,部队也不可能会要他;如果说他被刺激了,那他还去了远洋船那么些年。问东吉爸妈,也都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成这样了。蓝星外婆也只能整日以泪洗面。大家觉得这人真是可怕!

    能够松口气的时候,是东吉去远洋船的那几个月。整个村里人都觉得似乎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聚在榕树下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蓝星舅站的那块石头,仿佛那青石上附着东吉的影子似的。有的人还说,那青石连榕树叶子都不掉在上面——真是疑神疑鬼!还有人说最近榕树上的麻雀少了。平时一到黄昏,榕树上叽叽喳喳都是麻雀的声音。很多村里人都在树上扑过麻雀,夜里拿手电筒一照,麻雀反应不过来,再拿麻袋一扑,总是有不少。老话说“一鸽顶九鸡”,麻雀比不上鸽子,但都是鸟,也能算是补品。

    三个月左右,有消息说远洋船要回来了。榕树下很快就冷清下来,那种恐慌感一下子又上升起来。当东吉再次出现在榕树下时,几乎能听到整个村子在哀叹。这真是要了命了!所有人都觉得这跟自己似乎没什么关系,却又觉得自己的生活被站在榕树下的东吉给打乱了——生气还没地方生气!这实在让人觉得憋屈。有人建议让林帧的单位搬走,可林帧那个镇土地所,是县里垂直管理的,要说搬的话也不是那么容易——这还不归镇里面管。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向上级土地部门反映,人家又不违法,还搬单位——这理由总觉得有点荒唐!即便这理由可以问出个十万个为什么,大家也只能心照不宣,在焦虑和无奈中惶恐度日。

    当然有不甘心的人,特别是松林。有天松林受不了,就跑到东吉跟前指着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帧已经结婚了,我才是她老公。你这是干吗?”东吉也不理他,斜着眼瞧着飞檐的屋角,一副懒得回答松林的样子。松林当然也不敢动手。大家都知道东吉那可是武警出身,松林跟他没得比,只能悻悻走开。

    村里很多人都希望他们能打一场,也相当于代替他们发泄一下这么压抑的情绪。这么久了,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看到松林最终也不敢动手,很多人都觉得这松林实在是窝囊。村里的空气就像是南方三四月——湿气很重又下不了雨的那种沉闷,让人又疲软又窝气——很难受!可除了松林有理由跟东吉打一场,其他人别说打,就是大声骂他们也不敢——东吉的样子真的好像随时可以从背后掏出一把枪来似的。

    东吉虽然这样,但并不闹事。他都是等林帧下班了,然后跟着林帧往她的家里走。蓝星跟着东吉。林帧也没办法,她停他也停。林帧要是说:“你不要跟着我。”东吉也不管。或者也会说:“你答应嫁给我的。”林帧涨红了脸,说:“我什么时候答应的!我真没有答应啊!”东吉还会说:“你爸说的。”林帧气恼了:“我爸!那是随便说说的。哪里是真的?胡说!”东吉接着还是说:“你爸答应的。”林帧没办法:“那你找我爸去!”其实林帧的爸爸两年前就生病去世了。东吉這样坚持,林帧觉得真是很崩溃。

    应该有六年了吧。那时候东吉要去当兵,据说还是武警的时候,林帧爸非常高兴。林帧爸自己没当上军人,一辈子觉得很遗憾。在东吉家喝酒的时候,跟东吉爸说,只要东吉当兵一回来,就要把女儿林帧嫁给他。林帧爸这么一厢情愿的话,林帧是事后才听人说的,但在场的东吉却把话完整地记在了脑子里。可谁知道,东吉当兵第二年林帧爸就得病去世了。而且,东吉当兵也当了五年整。在第三年,林帧就跟松林结婚了。对林帧来说,自己比东吉还要大一岁,本来自己也只是把东吉当作弟弟看待,她爸酒后的允诺,跟自己本来没太大关系。她跟松林是恋爱结婚的,这跟东吉也没有关系。怎么能这样啊!

    又过了一个多月。松林跟林帧说我受不了了,这样我也变成一个笑话了!林帧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要他这样的吗?我才受不了呢。松林说你们肯定当时有什么事情,不然东吉不会这样。你不要瞒着我,把我当傻瓜。松林想起当初结婚的时候,就发现林帧不是“正处”,嘴上没说,一直记得这事。林帧吼起来,你是不是又要说那些恶心事了!我早就解释过了,你这会儿还说,有意思吗!

    林帧当时在初三的时候,练过一段时间的体操,估计是那时候弄破了下身。这变成松林一个的借口,他一直耿耿于怀。林帧结婚后肚子一直没动静,松林觉得都不好跟家里交代。有时候他也怀疑是不是林帧有什么问题——是不是打胎过,怎么那地方有点松——还不能下蛋!其实林帧看过医生,自己没问题,但每次叫松林去检查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松林自己在大学的时候,搞大过一个女同学的肚子,都去打胎了。他自以为自己的子弹肯定没问题——查什么查。这下倒好,单位里都知道自己的老婆婚后还被一个青梅竹马的对象追求着,他们说这叫什么“红杏插到门口来”。真是气死人了。松林有时候觉得应该找东吉拼命,又有些觉得不值得——当兵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懒得理他。

    林帧觉得应该再找东吉谈一下,却也害怕越描越黑——我爸真的是,给我留下的祸害。

    3

    第三个月的时候,村里也出面找了东吉爸。村主任老郝说,这样太不像话了,搞得人心惶惶!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有搞童养媳那一套的。其实村主任说错了,这不是童养媳的事,这顶多只能算指腹为婚吧。东吉爸很惭愧,说都是自己的错,没想到当兵了回来竟然变成这样了!怎么说都不听,一家人也都被气死了。

    老郝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们村要全市出名了。你看天天这样的,连树上的鸟都吓跑了!”

    东吉爸也只能赔着笑脸,连声说对不起啊!他知道老郝这一段时间给咳嗽的孙女找土方,听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抓点麻雀炖冰糖能治咳嗽。蓝星知道,老村主任家的那个病号,老是梳着两个小辫,脸红红的。蓝星跟大兵和大眼妹都叫她蠢姑——谁叫她是村主任家的。蓝星看到老郝夜里经常去那榕树上逮麻雀。可能东吉这么一弄,鸟都少了,他逮住的也就少了。

    老郝还说:“现在连镇里的领导都知道了这件事,一直交代要赶紧处理好,免得出什么大事情!你说,这要出事,谁负得了责任!”

    东吉爸只能接过老太婆递来的两三斤墨鱼干,硬塞给村主任。墨鱼干是东吉这两次出海带回来的。

    见东吉进门,他爸当面指着东吉的鼻子骂:“是不是我没被气死,你就停不下来!”没想到东吉回了一句:“死了我也去!”害得他爸差点当场晕厥过去。老郝看着这阵势,只能唉声叹气拎着墨鱼干走了。不一会儿他转了回来,说你们知道这树啊,是我们村的风水啊!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东吉爸赶紧又买了两包烟给老郝。村主任才絮絮叨叨地走了。

    东吉他妈泪眼婆娑地拉着东吉说:“儿啊,我们不在这棵树上吊死。妈托人给你再找,找更好的,好不好啊,儿子?”

    东吉咧着嘴说:“妈,别担心。我能等。”

    东吉妈一愣,哆嗦着嘴,看那样子也就差给儿子下跪了。老太太哭着说:“儿啊,你不能这样啊,咱不这样啊——这样害人害己啊!”

    东吉听这话,有点不乐意:“嘿嘿,说出去的话,跟打出去的子弹一样,是收不回来的。”

    东吉妈最近一直在找人帮忙介绍女孩,不时还要往家里领一两次。按理说相亲的话,应该是带着东吉去,可没办法,目前只能这样,要是让更多人知道东吉这么个情况,恐怕要相亲也就难了。所以介绍的女孩也不敢是太近的,起码得是其他村子里的,或者城镇里的。其实说实话,目前来看费这么大劲也没什么用,只能算是当妈的“急病乱投医”吧。

    东吉见过他妈领回来的女孩,但是结果可想而知。东吉几乎是彬彬有礼地把人家拒绝了。每次都是,有的姑娘气呼呼地走了,有的是很诧异地走了,还有的是有点惋惜地走了——毕竟东吉的形象还是很好,帅气,高挑,剑眉,还有很温柔的声音:“我有女朋友了!”这话能把人气得半死——这不是开玩笑嘛!几个附近的媒婆,几乎是把东吉妈臭骂了一顿才走的。

    村里最难听的话,其实是说这是“现世报”。这话谁也不敢当面说,可在大家眉宇间的交流中,却还是这样的说法。“看当时那么对那个南边儿,这下成了——以为害了蓝星,没想到,唉,连东吉也害了。”当时东吉妈对这个入赘的蓝星爸确实太过分,什么活都让他做,地里的家里的村里的……太多了。“没有这样对人家的,现在可不比以前了。”村里人会这样说的,“就差掏鸟屁股里的蛋去卖了!”这话已经是够难听的了。

    东吉姐很生气。因为东吉的事,这个家以前的东西都要被村里人扒出来了,跟当年自己老爸被人扒黑材料一样。包括说村里那年游神的时候,东吉妈对村里负责去他们家巡火的人,也不尊重。每个人家都要给点面食啊糖果啊之类的,她呢——什么都没有!还让人家白白地给他们家每一个房间都过了一遍炭火。后来还有人说,再往后去的人,也就能偷懒就偷懒,有的房间就没有巡安到——其中就包括东吉现在住的那个房间。对这些说法,东吉姐说这分明是不让人好过了。

    东吉姐回来跟东吉谈过。“我已经是这样了。弟啊,你可不能这样,好好成个家啊!咱们不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啊!”东吉对他姐也是应付,点点头,没有其他表示。也不知道东吉是不是懂得,当时家里要招个入赘的,村里人都说这对东吉可不太好——起码被分了家产了。当时东吉还在部队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计较。反正看起来兄妹的感情也是不深。倒是蓝星,跟屁虫似的,跟他舅还比较亲。

    东吉爸也没办法了。蓝星妈建议说要不去找东吉现在的船长谈一下,看能不能给点帮助。蓝星妈说“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东吉妈连声“呸呸呸”地啐她。蓝星妈说总不能眼看弟弟这样子,时间长了会被人真当作神经病的。

    东吉爸那一阵只好去找船长,就是蓝星舅每次上远洋船的那个船长。那船长的第一句话有点奇怪,他说东吉的眼中好像连他都看不见的。“眼神很奇怪,恍恍惚惚,好像都聚合不起来。你们有没觉得?”东吉爸不好直接反对,他觉得这个船长也是的,都不说点有用的,尽说这些虚的。

    4

    那一段时间蓝星的心思在大眼妹身上,加上大兵怂恿,两个屁孩蠢蠢欲动。那天趁东吉不在家,蓝星跟大兵叫上大眼妹一起到东吉的房间去。那是大兵出的主意,要蓝星说把口琴送给大眼妹,但有个条件,就是要看一下大眼妹的下面。大眼妹不肯,说我才不会被你们骗呢。蓝星说你要是不肯我就把口琴送给蠢姑去!

    大眼妹眨了眨大眼睛,说:你们又不会吹,还不把口琴给我?

    大兵想着阴谋,嘎嘎地笑,蓝星觉得这死大兵,像只海水鸭。

    蓝星知道他舅有一本日记,就在他睡觉的那个房间,蓝星去偷爷爷的烟的时候,见过几次。本来蓝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这次刚好,他把舅舅放在枕头下的日记拿了出来。三个人围在一起看了起来。蓝星自己翻了几页,不太懂,就递给大眼妹。蓝星盯着他舅挂在窗台边上的吉他,想拿又不敢拿。

    4月5日。清明节。我们去参观了烈士陵园。当时的人真是勇敢。为了理想,为了解放事业。我也要做到,即便是为了家里人,当兵也是值得的。我们都是真正的男子汉。下周要开始靶场射击了,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优秀的射击手。

    ……

    6月2日。晴。第三次靶场射击。我成绩很好,连长夸我了。我很喜欢枪的那股味道,很特别,像机器,还是发动机位置的那种……我说不好,反正很好闻。我终于能够控制一种机器,而且是枪。他们欺负我爸的那时候,我就暗暗發誓,有一天我要是有枪,一定要……当然,现在我不会。连长说枪是战士的生命,也是战士的魂!当然,那是对坏人。

    6月5日。下雨。最近是雨季。今天去了阅览室。部队的书很多,有关红军抗战的书更多。也有一些名著之类的。我今天看了《吉檀迦利》《飞鸟集》还有《假如只有三天光明》,我喜欢这样的书。特别是《飞鸟集》。读起来有种麻麻的感觉,很奇怪。以前读书没这个感觉。

    6月10日。下雨。室内学习。我们学了一首新歌,我很感动。歌名叫《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很好听。我一下子就学会了。这首歌让我想起当年在学校礼堂唱歌的情景。那首歌叫作《在墓前思索》。我跟林帧一起唱的。我忘不了。所以,这首新歌,让我想起了很多。歌词也好,很真挚: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别怪我保持着冷峻的脸庞,

    其实我有铁骨,也有柔肠,

    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暂时冷藏。

    ……

    如果有一天,脱下这身军装,

    不怨你没多等我些时光,

    虽然那时你我天各一方,

    你会看到我的爱,

    在旗帜上飞扬。

    我哭了。但感到很幸福。

    9月10日。晴天。还是这股味道,今天觉得味道很浓,就跟汽油在船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差不多(其实应该是柴油),刚开始我觉得很好闻,有种很能让人产生到松树里去剔油脂的那种舒服的气息——小时候我们去过。那时候都有谁?我不记得了……这擦过的枪膛跟拉栓运动起来,有点那时候坐滑滑梯的感觉,也像我们从那沙滩上滑下去的感觉。

    我想起了村里的祠堂上的瓦片掉落在地上的样子。裂开,很多片,有大有小。我们那时候经常去捡起来,用来打水漂。枪膛的味道是那种加重的柴油味,很香,仿佛远航的柴油船靠近发动机的那股味道。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

    11月10日。晴天。今天开始学吉他。教官说这是自愿的,我很喜欢。也很帅气。可惜我的手很僵硬,一直都是。我弹不了分解和弦,只能刷节奏,前面的抒情部分我弹不了。很懊恼。我的手不知道怎么了!我要更努力。

    11月16日。有风。一周了,一直在练C、FM、DM、AM的分解和弦。其实并不难!可我的手对吉他反应很慢。右手二三指一直有点分不开,会不断打到琴弦。教官说这是酱鸭手。我知道他这是开玩笑,但我对吉他爱不起来。无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很失望,难道我的手除了开枪,就不能做别的!!!

    3月15日。微微下雨。我觉得那些是红鸟。一次飞出一只。接连着,一共飞出了十三只。快五年了,我看到的最多的一次是连续飞出了五只。我闻不到那股味道了。柴油味——它似乎消失了。我是擦过枪的,那枪膛也是发亮的。但味道没了。不是我鼻塞,是味道被吹没了。

    真的是嗅觉退化了。我现在觉得耳朵更敏感些,那些鸟类的声音,比如营房附近的喜鹊、乌鸦、乌鸫、鹧鸪什么的都能听得出来。有时候夜里,我能听出是哪一间营房的人出来了,比如104的出得多,108的几乎没人出来过。后面二层的家属房里,每天十点二十五分肯定有个家属会出来,很快地洗一下手,或者衣裳。不超过十分钟。

    现在每次射靶的时候,我几乎都能跟着子弹的速度向前飞奔。当然是说我的意识。每次我都能感受到打靶的成绩,几乎不用报,就能知道射出去的子弹会打在几环上。很少有差错。

    我觉得靶场外面的树林里,有一些鸟在看着。它们现在已经不害怕了,甚至在聊着我们打靶的样子,叽叽喳喳的。停顿。再来,叽叽喳喳。

    ……

    大眼妹说:每年村里正月初九的时候,那些村里游神的队伍里面,总是有几个大人们说的刽子手。白衣服,大刀,还插着白色的纸旗。大人们总说不要跟那些人对望,说这样对眼看到不好。这让几个小孩觉得有点怕怕的。

    蓝星跳起来把东吉的吉他取了下来,狠狠地扒拉几下。没想到,一下子一根细丝断了,还把蓝星的手指割出血了。大眼妹慌了,在口袋里到处翻草纸,也没找到。蓝星拉开东吉房间的一个抽屉,看到有包红七匹狼烟,叫起来说用它用它。大眼妹说,怎么弄?蓝星叫拆了拆了。大眼妹反应过来,抽一个出来,扯掉前面一截,掏出烟丝按在蓝星手指上。蓝星叫了一声痛。大眼妹不理他,说痛死你,加大力气拼命压着。蓝星缓过来,看还有一截烟,就点了起来。大眼妹狠狠地打了蓝星一下,把蓝星呛得半死。

    蓝星缓了一会儿,看着吉他的弦,说这线断了,怎么办?

    大眼妹说,最近吉叔应该不会弹吧。我们去镇里的文具店找一找,看有没有这种线。这叫什么来着?

    吉他的弦。我知道。蓝星听他舅说过。

    这是第一根。叫什么,第一弦。

    5

    “停船的时候,我看到他,一直坐在船舱后边,看着船尾那个地方。虽然船行得不快,但带起的海浪还是不断翻卷着的。他一直在那盯着浪花看。除去我们都忙的时候,其他的时间,我感觉他都在那里。我是有些担心的,也会过去跟他聊一聊。我看他也不抽烟。你别怪我啊——我那时候是劝他抽来着。你知道,船上的人不抽烟的很少。他这样一个人对着海面,我作为老家人,是有点担心的。”船长是个小胡子,看起来还不坏。蓝星跟大眼妹说,这个船长我见过。

    “聊的时候也很好的。没什么问题,对以前在部队里做的那些,他很清楚。是啊——他是不太愿意提起以前开枪的那些事情。只是觉得他还是有点不太能放下,你看?”东吉爸连连点头,就是不知道该跟船长说什么。

    “空余的时间,我看他很喜欢看那些海鸥之类的,近岸的地方也有忍冬鸟什么的。很漂亮,尤其是在海面上,我自己都觉得海面上的鸟真是跟白色的精灵一样。”

    船长讲得有些快。东吉爸肯定觉得这个船长怎么也有点胡言乱语的感觉。什么鸟啊什么精灵啊!东吉到底是不是有病啊?这是关键。

    “你觉得东吉能好吗?”东吉爸只有这一句。

    “我也听说了一些他在家的情况。看他在船上的样子,应该主要还是有些偏执。这孩子。”

    “什么执?”东吉爸觉得船长有点磨叽。

    “就是拗不过弯来!”船长加大了声调。

    “我知道,他一根筋。那還有救吗?”

    “你别急啊,我跟你说,我们船上给每个船员配备了钓具,活闲下来的时候,大家可以钓钓乌贼什么的。这些钓到的乌贼晒干了,是可以自己带回来的。一个人可以带二十斤。你知道吧?”船长不知道为什么扯到这里来了。

    “带过。都是只有七八斤。”东吉爸只能顺着船长的话说。

    “其实他也钓了不少,早就超过二十斤了。但他把很多的乌贼,都给切成一小条一小条的,都喂了那些海鸟了。你说这奇怪吧?”不知道船长要说什么。

    “那是怎么了?”东吉爸不理解了。

    “喂得太多了。他就是在喂那些海鸟。船上的人都说他有些奇怪。”船长当然也是好心。

    “那他,还跟你说些什么了?”东吉爸停了一会儿,还是多问了一句。

    “也没什么了。后来那一段,差不多一个月,我看他烟抽得也蛮多的。他也说要回来好好过日子的。我希望他能忘记以前的那些事。”船长都动情了。

    “他回来好像也不抽烟啊!”东吉爸说。

    “这也是奇怪。你别不爱听啊,我倒是希望他抽烟呢。为什么?这样他就有一个宣泄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啊,太闷了反而不好。”船长毕竟是中年人,对事情还是有些自己的想法。

    “他抽烟我也不反对啊。问题是他自己钻进这个牛角尖了,出不来了。你说!”东吉爸自然是焦急得很。

    “一起想办法。一起想办法。”船长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东吉他爸,“一定能熬过去的。”

    东吉爸感动了,拉着船长不放,一定要请船长回家吃饭。船长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不肯去。有些事情船长没说,比如他们的船有时候靠在一些码头的时候,船员们都习惯了去那些红灯区。东吉都没去过,这是好事。船长自己也觉得,好事也让人担心——这也太正常了(或是太不正常了)!船员的心理,船长当然是很清楚的,那种漫长的无边无际的海面生活,对人的磨损是很大的——性这个东西,冲锋陷阵直接有效。

    “对面原本是什么房子?”在榕树下的时候,船长问村主任老郝。

    “原本是村里的一个姓氏的祠堂,破四旧的时候破坏了,收归国家,属于村里的财产。现在租给镇土地所了。是个老房子,但空间比较大。”老郝说。

    “你说这村里风水什么的都好吧?”船长也信这个,老郝觉得有些奇怪,难道现在的远洋船也要带着妈祖像什么的,才会出海?但他没敢问。

    “都好。有树有溪,这几年村里财政也可以,公益的卫生什么的,广场、舞台都有。你说出这么个事,一下子就到处都传开了。真是,这孩子!”老郝是真心觉得可惜,也觉得有点丢面子。

    “那你们觉得是什么原因?”船长有心问道。

    “没谈过恋爱,这些年憋的。”村主任也不是一点没道理,谁知道更深的原因还有什么。

    “船员也是孤苦啊!不见陆地,不见人啊!”船长真是感慨。

    “你们那些远洋船上钓回来的墨鱼,炖起来真香。”老郝心眼动得还真快。

    船长看着流过树下的那条溪水,觉得这个地方还真好,环境不错,小溪水也干净。唉!小溪自在,大河就要拐大湾。海面上也是。鸟才是真正自在的呢。

    他要是愿意谈恋爱就好了!东吉爸哀声道。“你知道,我那几年被打得厉害,动不动就要押去批斗,那些人狠啊!用皮带打,这里肋骨现在都疼。那几年是真怕啊!受的苦多了,对人都有些怨恨,就想着能多留一个。当兵也好,起码不会被欺负啊!”

    船长也听说过东吉有个比较强势的妈,听东吉爸这么一说,也觉得惋惜。“上一代的那些事,还是留给了这一代啊!”

    老郝说现在只能先想个办法,让东吉看不到林帧。船长说,那怎么办?搞不好还得把这个房子再拆个门出来。老房子,不合适吧。东吉爸说还是村主任你来想办法吧,我家里愿意出点钱。

    村主任眼睛一亮,却又暗了下去,连声说,成本高啊!还有啊——这风水啊!不要破了就好。“东吉呢?今天怎么不在了?”船长问。

    “周末都在家,摸他那把琴呢。痴了啊!”东吉爸一脸无奈。倒是村主任看着这对面的老房子微笑着,很像个大领导。

    老房子是早年的祠堂,据说是林姓的祠堂。后来随形势改了,先改成公社的用房,也做过公共食堂,还做过村里的仓库。后来村里整理了也重新粉刷,被镇土地局租去用了。靠榕树这边的墙壁很多还保留着原来的红砖墙,那些以前都是贴大字报的地方。

    6

    “那几年,孩子上学不容易。他们欺负他啊——我都知道他经常逃学。后来是我找了林帧的爸爸,让他跟林帧说,把东吉带到学校的。本来他还是不愿意去,那时候林帧真是好啊,每天都来等阿吉。这孩子是好啊,很善良。”东吉爸去找了县里的武装部反映情况,才提到这段往事。当时是林帧的爸爸为东吉爸的平反不断奔波,要不然东吉是当不了兵的——政审就过不了。

    “林帧来带阿吉几次后,没过多久,明显感觉阿吉对能和林帧一起去上学,变得有些渴望了。每次都要偷偷地从家里带些小零食,和林帧一起吃。其实那时候,也没什么东西可吃。他外婆手巧,能够把地瓜炸成条,沾点细盐,就已经很好了。

    “他們其实也不同年段,林帧高一级,东吉比她小一岁。林帧成绩好,阿吉成绩一般。那时候,阿吉很依赖林帧。林帧爸也很喜欢阿吉,有时候还让东吉去他们家吃饭。两个人是好的。我跟林帧爸都觉得这两个孩子要是能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了。有一次他们学校搞活动,我还记得,阿吉还跟林帧一起去唱了一首歌呢。我记得那首歌的名字,是什么……写烈士的歌,叫什么……对了……《在墓前思考》,很好听。东吉只参加过这一次,在台上唱歌。我记得学校的礼堂也好看,可能以前是洋人的教堂还是什么的,那个礼堂四周有很多彩色的玻璃,特别好看。

    “后来,林帧考上大学了。阿吉那会儿就有些自卑,自己成绩不好,考不上,就去当兵。当然当兵也很好,林帧爸就很喜欢东吉去当兵,而且还是武警,厉害,也很有面子。那次我们还请客喝酒了,林帧爸那一次喝了很多。但那次林帧好像没有来。对了,林帧那会儿在上大学,在学校呢。

    “没想到啊,林帧爸那么快就走了。阿吉当兵第二年,他就走了。我都没敢告诉阿吉。那次林帧哭得很伤心。我在场,没办法啊,生死有命啊,老伙计!现在想起来,当时应该让阿吉回来,毕竟那时候林帧爸对阿吉那么好。可是那时候,阿吉他们在外面拉练,去了云南啊!没办法啊,回不了。我后来觉得林帧对我有些抱怨的。那眼神,我记得了,跟鹰眼一样。你说,肝癌跟喝酒关系大吗?我不是也一直在喝吗?我们都喝,你说林帧她爸怎么就……唉!

    “后来就不一样了。她妈当家了,要找个更稳定的。林帧自己也有了选择,没办法了。我也叫阿吉在部队多和林帧联系,他说也写信了,但是在部队联系起来还是不方便。而且,关键是五年,现在的女孩哪里会等你五年?算有缘无分吧。可他一根筋就扭不过来了。你说,这样对人家也不好是吧?死脑筋。

    “他当兵的事情我了解不多,据说后来他们武警去过云南,也在贵阳待过。他说他们枪毙过犯人,我觉得这也正常,是吧?武警嘛,保一方平安。现在和平年代,武警更重要,是吧?那是……那是,都重要。他现在这样,他妈都哭惨了!不听啊,天天这样,缠着人家!我都觉得丢脸。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们部队帮忙。哦,不是,是请你们帮忙给部队反映一下这个情况,希望得到首长的重视和帮助。

    “对……对,我一定加强教育,不给地方不给部队添麻烦。一定一定,还请你们帮忙反映一下。谢谢谢谢!这些东西请你们一定要收下,这是东吉自己钓的,还是很远的海面上钓的,很好的。哦……哦……有纪律啊!那好那好,麻烦你了!谢谢谢谢!”东吉爸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有讲过这么多话,到走了,才发现自己连水都忘记喝了。

    说起来林帧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爱老公松林。只是她下意识觉得,起码不能对不起他。虽然,她也知道松林其实是外强内干,但他毕竟算是老实人。这一点比起东吉那种吓人的情感,林帧觉得自己还是认真过日子吧。

    能不能别这样再跟着我?那天林帧找到东吉,也不敢到什么私密的地方,就在那棵树下谈。林帧穿得很端庄,其实就是单位的工作服,黑蓝西服,还有小领结。她说,东吉你能不能别这么害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了?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东吉也是有触动的,撇撇嘴说,我没有逼你,我等你。

    林帧说,我已经结婚了,还能怎么样?这样下去我怎么做人啊!林帧声音都有些提高了。村里人不敢围过去,觉得应该让他们好好谈谈。

    你不该忘记了以前!东吉说。

    林帧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真的是把你当作弟弟啊!你不愿意让你姐姐过得好吗?林帧抽泣了。

    东吉也沉默。我有姐姐了。

    林帧愣了。难道我爸那时候对你不好吗?

    东吉也落泪了。我想念林叔。

    林帧哭得更伤心了。你比我小,再怎样也比我小!听到这话的人都觉得有点怪,林帧有点语无伦次了。

    东吉的身体更加僵硬了。村里人说看他那样子像要 断了。

    那天松林去上班,不在村子里。村里人都是偷看似的,远远地瞧着。他们后来说整个村子似乎都被东吉的样子给 紧了,空气都是凝滞的。

    林帧缓过来,说你不能只活在以前的事情里。

    东吉仰起头,说了一句有点狠的话:“你背叛了我们的童年!”这话也不知道他想了多久,听起来让人觉得跟石头砸出来的一样。

    林帧眼眶一红,牙根咬了咬,说:“难道除了童年,我不能有别的选择吗?你有什么权力这样说!”

    东吉无话可说,沉默。很久又说:“你可以选!我不能选!”这还是死结啊!林帧觉得自己被套在东吉的过去中了。

    “把我逼死了,你就满意了?”林帧也狠话说出来了。

    东吉看了看她,说:“我没有逼你。我自己等。”

    林帧无奈,低声说:“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啊?!”

    东吉说:“没怎么样,我要给林叔一个交代!”这话让林帧觉得崩溃。她简直觉得自己被老爸的在天之灵给诅咒了。

    林帧无话可说,冷冷地说:“你一定要这样,是要把我从这里逼走,是吧?”

    这下东吉有点愣住了,说:“你不要走!”

    林帧说:“我是被你逼走的!”

    东吉无语。一会儿,还说:“你走,我也跟你走!”

    林帧真是觉得哭笑不得,只能说:“你能不能不要像个小孩子啊!”

    东吉又立正了,还正色说:“不能!我能等。”

    林帧走之前说了怨恨的话:“你真自私!”

    村里人说林帧那天是含泪走的。他们说连林帧自己都解不开这个结,这事情到什么时候会有个头啊!村里一些未婚的女孩都说,林帧说得没错,一个耽于童年的人,其实特别自私。男生都说,那是你们女的理由多,变得快。但他们都说,还是最后那两句话,听得让人心酸啊。

    最后,东吉说:“那时候,你总会牵着我去上学!”

    停顿了许久,林帧说:“但我现在,却不能再牵着你——回家了!”

    村里的年轻人说到这些,都惋惜不已。还说无论如何,现在看东吉站的样子,似乎肩膀没那么挺直了。

    7

    当兵之前称得上很乖巧的东吉竟然会变得这样固执,村里人很多都说实在想不到。老郝没办法,只能去找林帧他们单位的领导,说明情况,最后还是他出主意决定在土地所院子的西边围墙上,拆出一个缺口,专门给林帧出入。这样林帧就不用从榕树这边的大门出入。为此所里还特地开了一天的会,要求大家不动声色地,把这个围墙上的缺口挖出来,还要大家下班的时候,按照原来的路线走。主要是怕惊了东吉,又闹出什么事来。

    这虽然只能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办法,但大家觉得目前也只能这样。围墙留下一米左右的红砖墙底,这样林帧踩一把凳子就可以过去了。虽然爬起来是不难,但爬围墙的事,让林帧觉得有些遗憾,一直很喜欢穿裙子的她,这下子裙子就穿不了了。为这,林帧还跟松林抱怨了一阵。松林觉得这算小事,能躲着还是先躲着吧。

    村里知道内情的人,以为这下子东吉应该没什么好等了。一直看不到林帧,东吉再等也没什么意思了。一个星期过去,东吉都看不到林帧。但他似乎也不着急,第二个星期还是去,还是笔直地站着。村里有个小孩骑着带着小轮的自行车,转到东吉身边,轻声说:“吉哥,你知道吧?阿帧现在都走另外的门。喏,爬围墙。”小孩对着门里还特意努了努嘴。东吉大约是知道了,但也不着急,还是慢悠悠地站着。

    过了几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人们发现东吉竟然上树了。大家发现,原来树上可以看到林帧单位的那堵被拆的围墙。一旦林帧下班从围墙跳出去,东吉就从树上下来,顺着围墙边跟着林帧走回去。这太疯狂了!很多人觉得,这是非要把人家的婚姻给拆了不可啊!

    松林觉得这样下去自己要疯了。可那天当他气冲冲地要去找东吉再理论的时候,发现东吉不在树下站着。松林觉得奇怪,这家伙跑了?原来是自己气昏了头,东吉还在树上,就在榕树的第二根大树枝上坐着,旁边还有一把吉他——是蓝星给他拿过来的,黑黑的,看起来跟把枪似的。按照松林的身材,几乎一点也够不到树上的东吉。

    村里人觉得东吉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了。

    东吉上树的那一段,只有蓝星很激动。蓝星觉得阿舅是不是要飞起来了!看东吉上树几乎毫不费力,噌噌两下就到第二根大樹枝那里坐着,眼睛就往对面的围墙那里瞄着。蓝星妈说这小子真的是要上天了!榕树顶上有些大树枝,其实人可以把屁股套在里面,也挺舒服的。蓝星自己就在里面躺过。那时候,他跟大兵他们经常在这个榕树上爬来爬去,也掏过麻雀的鸟窝。三年级那年蓝星还从那树顶掉下来过。还好睡了两天,打了几针,就没事了。蓝星妈吓得半死,骂他是猴子转世。

    那天东吉上树,蓝星也跟着上了树。去之前,蓝星跟大眼妹一起去了镇里的供销社买一根吉他的弦,没想到供销社没有吉他弦。营业员说只有二胡的弦,会粗一些,调好了也可以用。蓝星他们没办法,只好买了二胡的弦回去,弄了半天才把弦给装上。但音肯定是不准的。大眼妹说没事,你舅会调琴的。

    在树上那段时间,东吉唱过一次歌。那天蓝星还把吉他给他拿了过来,虽然内行人听那吉他的音准有点问题,但那把吉他在身边,让东吉觉得安心了些。他唱起歌来还是很动情的。大眼妹对蓝星说,这歌听起来是好听,但也雄壮得有点吓人。蓝星不知道大眼妹在说什么。

    东吉摸吉他的时候,老是会想起那个教官的眼神。他最后说了一句话,让东吉觉得很不舒服,却也很难忘记。教官说,可能像你这样的人,只适合开枪,不适合弹琴。还说,恐怕很会开枪的人的手,是弹不好吉他的。这话真的很伤东吉的心。东吉也就一门心思对付他的枪。那把吉他跟那把枪,在东吉看来,似乎真像是无法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所以,即便蓝星他们用了二胡的弦,东吉也基本上不知道这弦被替换过。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别怪我保持着冷峻的脸庞……

    这世界虽有战火也有花香,

    我的明天也会浪漫地和你一樣。

    当你的纤手离开我的肩膀,

    我不会低下头泪流两行……

    东吉在树上唱歌的样子,让人觉得这树似乎也在颤动着。蓝星后来回忆,觉得那天应该有很多人都在听东吉唱歌,虽然他没看到很多人,但那时候整个村里特别安静,就像医院中午那肃静的走廊。那个午后的时间,只有东吉的歌声在村子里流淌。蓝星觉得那天他第一次看到,榕树边上的溪水似乎闪着金光。以前他觉得那就是条臭水沟。

    那天蓝星看到大眼妹的眼睛里竟然闪出泪花。这小妮子,还会动情了。东吉那天唱得比第一次唱给蓝星他们听的时候要更有力,特别是副歌部分。他隐隐看到,原来秋季的榕树下,有一些很细很细的飞絮在飘落,就像一种羽毛在飞翔。

    8

    那天部队里派人来慰问的时候,东吉爸既激动又慌张。他还买了中华烟,可到给人家发烟的时候,掏出来的却是自己抽的白七匹狼。还好慰问的那个头头并不抽烟。了解到东吉的情况,部队的同志很愧疚,说是原本的心理疏导没做好,把孩子给耽误了。把东吉叫来的时候,部队的同志认真地给做了工作。但是东吉还是说这是自己的事,不要他们管。

    现场很尴尬。没办法,头头把其他人都叫了出去,只留下东吉。屋外的人也基本都能听到,屋里那纯粹是按军营的那一套来的。蓝星跟大眼妹就在门口趴着听。

    “东吉同志,你还是不是一名战士?”严厉地问话。

    “是。也是海员。”东吉的回答很清醒。

    “你还能不能完成部队交办的任务了?”

    “能。”

    “能不能保证?”很大声了。

    “能!”

    “能什么?”

    停顿。“保证完成任务!”

    “林帧还是不是你的爱人?”

    “是。”

    “林帧现在是别人的爱人了,你知道吗?”

    “知道。”

    “你要怎么做?”

    “把她等回来!”

    “怎么等?用枪吗?来——给你!”屋外的人吓了一跳。

    停顿。“不!他是无辜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现在部队要求你,重新找一个爱人,你愿意吗?”

    “我愿意等。”

    “这是任务,必须完成。”

    “我愿意等。”还是这一句。让人崩溃!

    停顿许久。慰问的头头也没办法。这个死结,很难打开。部队的人商量了一下,最后给了个建议,把东吉带回部队再去体验一下。他们觉得这样说不定才会有效。

    过了两个星期,东吉才回来,是部队里的人开车给送回来的。那天当着很多人的面,部队里那个军官模样的人,在东吉的家里上演了一出军情汇报戏。蓝星跟大眼妹他们看得倒是津津有味。部队的那个军官还是挺气派的。

    “回到我们的作战室里。如果我们作战的区域,有一个堡垒被敌方占领了,除了强攻,还有什么办法?”这是战役课了。屋里的声音听起来都有点吓人。

    “报告,书上说,还可以迂回作战。”东吉这么说。

    “对了嘛!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拿枪把林帧抢回来,要么重新去占领一座山峰。你选一个。”这是给出唯一的道路。

    死扭过来,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如果你不去把无辜的人打死,我就要调你去守山,当护林员。还有,你要找个真正值得爱的人,好好过日子。”简单直接的话。

    犹豫中。“我去占领别的山。”像是操练过的话,东吉再说出来,感觉用了不少心力。部队的人,算是出了一口气。东吉爸和蓝星妈当然也是热泪盈眶。蓝星听得都紧张,到后来,眼神都很迷糊,但也不是睡着了;他眼睛里浮现的都是电视上战争里的冲锋场面:突突突突地响着。

    “你能保证不让一只鸟、一只野兽被人打死,被人贩卖吗?”部队的人强调了一句。

    “保证完成任务。”听起来,东吉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个结果来得有些太快,似乎也太简单。其实,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一起出力让林帧调离这个镇的土地所,调到上一级的土地部门。最关键是把东吉安排去了山里当护林员。船长说可惜了一个好船员。船长说这个话的时候,东吉爸正好接过一根船长递过来的烟,还是中华的,软的。东吉爸说,算了,这起码算是一件好事吧。

    东吉去山里护林的那天,村里人都来送。船长也来了,在榕树下。船长觉得东吉这几年老了很多,两鬓都白了。自己比东吉大了十多岁,看起来东吉的相貌跟自己差不多。那天林帧没出现,据说当时她在对面的土地所里。那天,林帧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花裙子。后来松林说,这很像那年送东吉去当兵时候的场面。他还很有诗意地说:这真是榕树下的分分合合。

    东吉到现在也没有结婚。看样子,只能当个单身汉了。连东吉爸自己都说,这是要“绝户”了。蓝星听懂了,就大声说,还有我呢。

    蓝星没去过东吉的林场,但后来接到一封东吉给他的信,其实也看不太懂。那个学期以后,大眼妹书读得好了很多,进入了全班的前几名。大眼妹后来把口琴还给了蓝星。蓝星开始比较认真地吹了,后来也会吹一些歌曲了。最早吹会的那首叫什么《打倒军阀》,其实就是书本上的《两只老虎》。东吉的这封来信,还是大眼妹帮着抄写下来的——她说自己喜欢抄这个:

    黑色的鸟叫乌鸫和乌鸦,白色的鸟有白鹭(跟海鸥一样,它们也都是临水而栖)。我们这里几乎没有红色的鸟,那种火焰式的令人发狂的炫目的鸟。更多的鸟类黑白灰相间。很少有纯毛色的鸟类,包括兽类也是如此。鸟类的眼睛大多比我们看得更远,这是捕食的需要,也是安全的需要。

    这把枪也有味道,是机油的味道,跟柴油不同,没有远洋船的味道。我觉得这东西更像是油炸食物的味道,不好闻。

    哪怕是一个护林员,要获得鸟的认可,也是一件很久很久的事情。我想到一个方法,那就是自己变成鸟。这是一个好方法。只是真的要找到变成鸟的方法,那是很难的。我还在变化的途中。

    真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里一共有六十多种鸟。有一些是同一种鸟,却有几种颜色。也有些鸟随着季节,会悄悄改变自己的颜色。这不是我的森林,这是所有人的森林。只是这里几乎就没人。

    在林中,跟在海面上,我感觉差不多。我现在不上树了,就让那些鸟儿代替我在树上吧。

    好好读书。也欢迎你和小杨来这里玩。但这里绝对禁烟。

    蓝星不知道小杨是谁,大眼妹瞪着他,就是我啊!

    那天大眼妹跟蓝星说,她流血了,肚子也很痛。蓝星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探索,也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觉得有些晕眩。他看见原本林帧上班的那个老房子的飞檐上,站着一只黑鸟。那会儿,蓝星恍惚觉得,那只鸟似乎一直盯着榕树在看。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蓝星觉得这天上的鸟,真是没完没了的。

    蓝星看着大眼妹,突然觉得这小妮子一下子就——长开了。长开了——想到这个词,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甚至还有那么点的伤心。那天大眼妹还说,她长大了,就要嫁给吉叔这样的人。蓝星愣了,瞪了瞪她说,神经病!他想起他妈妈教训自己的话。你也想猴子上树啊——还想当我的舅妈?蓝星对大眼妹说,下次我要让舅舅把那把吉他也送给我。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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