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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斯敏斯特的钟声(小说)

    时间:2020-11-17 06:01:4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夜阑

    季小北从黑暗中醒来,酒精的作用,有那么一阵子,她辨不清身在何处。窗外传来轮渡的汽笛声,空调外机运转的呼呼声,还有人在拼命敲打什么,非得把空气打出大窟窿的那种狠劲,声音很响,感觉却异常辽远。我在哪儿?直到楼道里吸尘器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一个人影在门缝底下晃来晃去,她才想起,她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下午三点,她开好房间,不久,叶川就来了。他一般会和她待两个小时,然后匆匆离开,因为再晚要赶上下班高峰,过江的车子堵得要命,沈茵看得又紧,晚一刻钟电话就来了,他是这么解释的。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每月见一次,搞得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似的。

    没想到居然睡着了,不应该呀!或许太累,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做,这次他们出奇得安静和友好。他们喝了一大瓶他带来的法国波尔多红酒,两只空酒杯在餐桌上,杯壁挂着酒痕,慕斯蛋糕、巧克力、水果散落一桌,冰激凌化成了一大摊,香草味的,她喜欢的那种,却只吃了一小口,烟灰缸的边沿搁着摁灭的烟蒂……一切都可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出他们之前在一起的种种迹象。可是,现在需要她独自面对残局。

    她叉起一块儿蛋糕的时候,听到他用一种商量却已经决定了的口气说:“那……以后我们不再见面了?”

    “好啊。”她吞下一大块儿蛋糕,就着红酒喝下。“味道不错。”她说,并建议他也尝尝。

    他咬住下唇,似乎还想再说点儿什么,或者又要说“对不起”,可她已经站起来,往阳台的栏杆处走去。她能闻到微风带来的江水的气息,还有威斯敏斯特的钟声,在空中久久回荡。他们在一起有五年了,现在却要和过去,和眼前说声再见,她闭上眼睛,希望这个秋天快点儿结束。以前,他从背后抱住她亲吻她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陷入幻想,造物的幻想。事后,他们一起眺望远处,哗哗的水流声,仿佛渔汛期来临,成批成批的鱼群正在快速通过深水域,一如那些精子成群成群地在她身体里欢快地游走。有时候,他们望见海鸥,在头顶上那方天空盘旋,猛地扎入水面或者消失在云层深处。那一刻,他们自感活在当下,放空身体,不去对未来作过多的遐想。

    她陷入沉思时,隐约听到他说“我走了”,不久门就轻轻地关上了。怔了片刻,猛地回头,冲过去,拉开门,楼道里空无一人,地毯尽头的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响,很快又重重地合上了,像是对她发出的禁令。

    那天,他在电话里含糊其辞,他说我们见个面吧,沈茵可能发现了什么,我得和你谈谈,最后一次谈谈。她照例说好啊,好像她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等着他说“我们分手吧”。

    她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和水晶灯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直到整个房间完全暗下来。泡个热水澡可能会好点儿,她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她走进浴室,试了试水温,塞上浴缸塞子,开始放水,热气很快蒸腾起来。她脱光衣服,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叶川以前总是惊叹,你白得都快透明了!除此之外,她想不起他还夸过她什么,包括她的长相,她的身体,那些凹凸起伏,难道都不如沈茵?不然他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她,而非她。

    沈茵是她的一个女友。她们是朋友当中硕果仅存的一对儿大龄剩女,有着这个年龄女性所特有的焦虑,表现出的却是无所谓和对婚姻的鄙视。一次驴友徒步,她们认识了叶川。他块头很大,足有两个她那么大,还有他的手,哈!那么宽,那么厚,很少见的那种,让她想到了某种动物,对了,骆驼的大脚掌!哈哈哈,她和沈茵笑得花枝乱颤,他转身用骆驼的大脚掌在她们头顶各轻轻拍打了一下。

    叶川是摄影协会的爱好者,玩单反的水平绝对一流,她暗自好笑,每次她和沈茵的合影,他都像是故意把她拍得更美。生日那天,在单身公寓,她鬼使神差,请他来喝酒庆生,两个人喝到兴头上,他忽然说我给你拍写真吧,她被他眼睛里的火苗弄得痒痒的。大冬天的,她却越脱越少,幸亏那天天气好,不然真要冻出毛病来。他用镜头捕捉她的各种美,后来——不知怎么的——他那么快就进入了她的身体。

    这之后,他们又有过几次身体接触,她开始每天脑子里想的尽是他,偶尔也会有别的事进来,但是很快会被他挤出去。她变得无所事事,百无聊赖,除了思念他这件事本身。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在电话里说要和沈茵结婚了,她吓了一大跳,紧接着他说了些什么,她压根儿想不起来,彻底懵掉了。她的体重和头发开始莫名其妙地往下掉,夜里经常失眠,那几天,满世界的音乐电台,都是那种要命的失恋歌曲,一听到那些歌,她就开始流泪。过后她的愈合速度又快得惊人,她和一个网友相谈甚欢,一个月后,他搬进了她的单身公寓,一年后,他又搬了出去。她发现他同时在和另一个女人交往,他的每次突然失蹤都和那个女人有关。最最滑稽的是,她居然为他们的春宵一刻买过单!她简直气疯了,她把渣男连同他的东西一起扔到了大街上,随后她去了酒吧,用两瓶威士忌把自己灌倒,伏在酒吧的桌子上时,她给叶川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

    事后,她在酒店的床上猛地惊醒,翻了个身,发现了他。

    他们面对面,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在努力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并且正在重新建立认识。她把他的手掌摊开来,仔细研究它的形状和那上面的纹路,一边看一边惊叹,她说你的感情线怎么这么深、这么直啊,不像她的又浅又乱,还说你才一根结婚线,她怎么有三根,她到现在一次婚都没结呢。她又用拇指尖量他的睫毛,希望她的也一样长就好了,她小时候养过一条京巴,长着长长的白睫毛,她曾经试着用卷发棒给它卷上去,它被汽车碾死后,她再没养过狗。她又跟他讲起父母不和的事,从她记事起,他们就天天吵,她最怕家里来人,因为每次客人走后,他们会比平时吵得更凶。她说她母亲现在不吵了,完全换了一个人,因为她父亲去年突然中风走掉了……她不停地絮絮叨叨,好像一年没和人说话,憋坏了。他合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透过敞开的窗户,能听到海鸥在歌唱,水波在拍打堤岸,威斯敏斯特的钟声在回荡,情欲再次涌动而来,他们陷入了深深的时间洪流,无法自拔。

    水流漫过脚底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起雾的镜子前站了很久。她坐进浴缸,热流很快漫过肩膀,身体渐渐放松。她闭上眼睛,想如果在手腕处,轻轻划上一刀,这样就解脱了。但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很快她又昏昏欲睡了。

    她在酒店前台办好结账手续,走到电梯口时,天已经黑透。她从地下车库,把车子开上来,这时已经决定先去超市,把生活用品和食物买好,然后给在公司的同事发了一个语音,让她代请一周的病假,没等收到回复,她就关机了。她打开电台,主持人正在接听一位男士的电话,听到他想给自己的女友点播生日祝福歌的时候,她关上了收音机。

    江面开始起雾,车子像喝醉了,载着她,向过江的大桥慢慢驶去。

    整整一周,她寸步不出,窝在沙发上,好像住在那里似的。房间闷热,她却把自己裹在一件超大的睡袍里,神色黯然,仿佛一幅失色的油画。很多时候,她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再不然就是发呆。她打开电视,盯着看了半天,随手又关上,抱起一本书,却始终停留在那几页。她把从超市买来的面包、牛奶、咖啡以及各种食物吃完,想象它们正在填满空虚,直到她觉得自己快要胖得不成样子,但是等她站到电子秤上,却发现体重非但一斤未增,反而瘦了一些。她以每五分钟一次的频率查看手机,并且将音量调到最大,每次来电及信息提示都会让她心跳不止,每次过后又会陷入庞大的失落。她脑子里反复想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真的不爱我了?

    季小北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种奇怪的东西所围困,导致对时间、方位、味道、颜色、声音、冷暖,都失去了正常感知,同时又增加了过分的警觉,比如,街道很黑时,下着细雨,她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踩到人行道上的蜗牛。一对儿情侣从身边经过,她也尽量不去扭头看,她觉得他们的亲热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她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跟一个男同事大吵过后,整整一天,她没和任何人说话。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黄昏时分,她驾车离开公司,开始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游荡。她晃悠悠地想着,有没有谁会从她的表情上,觉察到生活中一件灾难性的事件正在她身上发生?

    行驶到红绿灯路口时,她注意到绿化带里的雏菊,被连根拔起,像草垛那样高高地垒着,雏菊匍匐在马路牙子上,似乎被风打倒在地,每朵黄花都蜷缩成了一张愁云密布的脸。根部的细须,害了热病般,在风中瑟瑟发抖。几个头戴草帽的环卫女工,正弓下身子,将新的花草移植进泥土里。一个女工站起身来,用手背抹去汗水,注视了一会儿飞驰的车流,继续弯下身体培土。新的草木移植进泥土里,她莫名地把这句话与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仪表盘上突然跳出了红色加油标志,她不得不把车子驶进加油站,坐在汽车里等。很快有个穿黄马甲的工作人员跑了过来,探过头,问了她几个常规问题,然后熟练地拧开油箱盖,将油枪从枪托上摘下来,准确地伸进了油箱,油表显示器上开始飞快地变换数字。等候的间隙,她注意到一个矮个子男人从对面的公共厕所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双手停在腰际来回摸索,哆嗦了一阵过后,裤子就系好了。她头脑里立刻闪过“猥琐”这个词。

    车子在毫无反应的情况下驶离市区,等她发现时,已经上了高架桥,向江边方向开去,她的神经莫名其妙地绷紧。很快,她的眼前出现了哥特式建筑、喷泉、江堤、码头以及她所熟悉的路标、广告牌、指示灯、商铺,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她打开,都在向她发出召唤。钟声!她突然听到,威斯敏斯特的钟声在敲响!悠扬而古老的钟声,似乎是为她而敲响,为痛苦而敲响,从灵魂深处发出,穿越时空隧道,让回忆变得如此这般永恒、难忘!她伏在方向盘上,无力地哭了起来,她的肩膀看上去仿佛一片叶子正在从树上落下。

    她感到自己撐不下去了,终于给他发出一条微信。她把车子开到酒店的地下车库,像一个月前的某个日子,开好房间——等他。

    门卡在刷卡器上轻轻地刷了一下,绿灯闪烁的同时,门嘀的一声打开了。她推开进去,将卡插进取电器,灯亮了,房间里静悄悄的,似乎她昨天才刚刚离开。她从地毯上走过,他们曾经躺下来休息的沙发还在那里,围坐过的桌子还在那里,桌子上搁置的沉甸甸的水晶天鹅,白色的天鹅正伸展着美丽的翅膀。他曾经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出去?台灯边的便签纸上,整齐地摆放着提供给客人用的铅笔,她曾经在上面给他信笔涂过素描,并且画上了长长的睫毛和大大的手掌,他和她笑作一团,重重地摔倒在了床上。床单一如过去那样洁白,灯光也一如过去那样柔和,照在白色纱帘上,透出梦幻般的色彩。她曾经站在窗户背后,向外面张望,她走过去,大厅入口处的台阶上空无一人,旁边一家酒吧的门口,一只巨大的空酒瓶像哨兵在站岗。她回过头,宽大蓬松的白色床罩,一直拖到地毯上。她似乎看到了他睡着时的样子,头歪在枕头上,床单衬托出他黑而直的头发,被单在肩膀处隆成一团,他的嘴唇在睡梦中发出微笑。

    当她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时,听到微信的提示音响了一下。十分钟之前,她发出的微信是——“我们不分手,好吗?”十分钟过后,她读到的回复是——“原谅我……”她看了一眼,把手机搁在了床头柜上。

    她放下皮包,推开壁橱间,犹疑片刻,挑了一件白色的男式睡袍,然后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睡袍和拖鞋后,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很满意。她又走到自助餐饮柜前,按动自动咖啡机按钮,给自己煮了一杯热咖啡,没有加奶和糖,她端着咖啡,走过去顺手关掉了其他的灯,只留下沙发边的那盏,然后靠在临窗的沙发上,喝着咖啡,观察窗外的夜色。

    她觉得自己现在和整幢楼一样安静。

    那天夜里,她睡得很香。第二天离开时,整个人容光焕发。

    后来她又去过几次,她对这种重复非但不觉得枯燥,反而十分迷恋。一旦进入酒店的房间,她的感觉会好不少。她慢慢地穿过走廊,非常仔细地、一件一件地看过去,瓷杯、咖啡机、烟灰缸、电视、沙发、靠垫、衣橱、床单、灯等等,什么都看一遍,似乎每样东西都要得到她的确认一样,然后她走进浴室,像过去那样,站在镜子前开始脱衣服。淋浴花洒下,她闭上眼睛,水花飞溅,烟草味、手掌、肌肉、呢喃、笑容、甜蜜、忧伤,从记忆里纷纷落下,她听到他在耳边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变化从肩头向下流动、流动、流动……

    她越来越频繁地出入酒店。渐渐地,她把冬天穿的衣服、化妆品、笨笨熊、电脑、书之类的东西,都带了过去。她每天天蒙蒙亮就出发,穿过大半个城去上班,到了晚上,再穿大半个城回来。车子一行驶上过江大桥,她就按下车窗,打开CD,江水的气息和贝加尔湖畔的旋律如潮涌来,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不自觉地微眯——他们曾经一起开着车,迎着风,他的眼睛盯着前方,握着她的手,她把巧克力放入他的口中,他一边嚼着,一边转向她微笑。

    “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她听着歌,车子慢慢驶下桥,拐了个弯后,重新汇入了红色的车流。

    车子缓缓地在第六大道向北行驶。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雾渐渐围拢过来,她关上车窗,打开雨刮器,在她的右前方,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慢慢地掉转目光,一辆黑色的雷诺SUV停靠在路边,尾灯一闪一闪,她看到一组熟悉的车牌号,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家便利店跑出来,钻进了车子,她的心狂跳起来!

    她的车子紧跟在那辆车后面,雷诺的后窗雨滴在滑落,她还是可以看到他的半个身体,一只兔子毛绒挂件,在他头顶的右上方轻轻摇晃,她曾经亲手替他挂上去的。他侧过身体,像是从副驾驶前面的储物箱里取了什么,几个月前,他做过同样的动作,他的胳膊擦过她的腿,她当时穿了一条白色的蕾丝裙。

    她跟着他的车子,过了几条街,那辆车的尾灯突然亮起了右转向灯,并且很快停靠在路边。一个打着雨伞的女人钻进了副驾驶,她都没来得及看清那女人的模样,车子已经继续向西驶去。

    这时候,雨更大,雾更浓了,十字路口处,密集的车子向各个方向交叉而行,密集的雨点打在路面上,无数个水花在飞溅。在等候的那六十秒里,他就在她的前方,相隔只有二十米。有一刻,她差一点儿要跳下去,跑到他的车子跟前,拉开车门,看清所有的一切。但是,什么东西把她牢牢地冻结在了那里,她只能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从来没有那么拼命地盯过任何东西,但是现在她感到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回忆都在前方——即将要各奔东西的前方,她如果眨一下眼,就什么都一去不复返了。

    红色的数字在她眼前跳动,她听到了清晰的读秒声:40、39、38、37……这时,一个非常奇特的念头不期而至:如果在绿灯亮之前,他回头看一眼的话,她的车子就不会再跟着他了。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她看到他的脸慢慢向右侧斜去,他和那个女人在说着什么,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紧接着,他转了过来!

    在一种奇特的作用力的推动下,她开始看到慢镜头,他慢慢地转过身体,目光从她的前挡风玻璃轻轻地滑了过去,像一片羽毛落下后又飞起,缓缓地向上飞行,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恍惚中,她似乎又听到,威斯敏斯特的钟声正在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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