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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事都有阳与阴

    时间:2020-05-11 10:13:2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赵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彼岸》《异瞳》《无常》,中短篇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历史传记文学晚清民国四部曲(《晚清有个曾国藩》《晚清有个李鸿章》《晚清有个袁世凯》《晚清之后是民国》),文化散文集《思想徽州》《行走新安江》《千年徽州梦》《风掠过淮河长江》,电影随笔集《人性边缘的忧伤》,散文集《此生彼爱野狐禅》等30多部。安徽文艺社已推出“赵焰文集卷一:徽州文化散文精编,赵焰文集卷二:散文随笔精编,赵焰文集卷三:长篇小说精编”。

    《红楼梦》的“空”

    《红楼梦》都被人说烂了。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说《红楼梦》,担心佛头着粪,画蛇添足。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大着胆子说一说。这种方式有点像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中那个小男孩,没有什么智慧,也没什么机心,就是实话实说。因为《红楼梦》本来不复杂,是人为地搞复杂了,也人为地偶像化了。文学艺术,只值得欣赏和尊敬,不值得膜拜,它只是此岸的波光潋滟,并不是真正的彼岸之光。

    《红楼梦》是什么书?就是一本“劝言之书”,有鲜明的主题思想,对世俗大众有启迪意义的书籍。《红楼梦》原名《石头记》,这一个“石头记”,就是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等人做的一个“局”,石头一记,南柯一梦。不要把它想得太复杂,它其实是很简单的“醒世良言”。《红楼梦》的主题,跟“佛经”一样,宣扬的其实是一个“空”字——“红楼一梦,空空如也”;两个主人公,贾宝玉是“多情乃佛心”,林黛玉是“不俗即仙骨”。

    很多人读佛经读不下去,也读不懂,怎么办?可以看《红楼梦》。《心经》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红楼梦》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自色悟空,因空见色。当然,《红楼梦》是经典小说,有大观园的描写和生活故事,有宝黛二人的缠绵爱情等等。不过看似复杂,其实简单,就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形容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什么意思?是说大观园也好,贾府也好,就像开满鲜花的树林,虽然很美丽,却有悲凉之雾在流动。鲁迅写这一段话,应该想到日本上野的樱花。樱花美丽绝伦,可是花期很短,只有几天。花的命运,跟人的命运很相似。以“花季少女”来形容人,不仅是说美丽,也是说美丽的短暂。

    鲁迅这个人,在很大程度上就像是《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小孩,与其说他是深刻,不如说他是单纯。鲁迅看人睹事,不敷衍,很难确,很犀利,有勇气,干净利落就抓住核心。他看出了《红楼梦》最美的地方,也看出了《红楼梦》最本质的地方。

    鲁迅一段话,还意味着《红楼梦》写得好,写出了那种缥缥缈缈雾气腾腾的东西。古语说“秋水文章不染尘”,就是这个意思。好文章不是春水,而是一脉秋水:不是丰腴温暖,而是萧瑟寒瘦,有高蹈、清雅、幽远风格。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人类的本质,就是迷蒙苍茫的。文学作品,能触碰到丢失的记忆密码,引起心灵深处的战栗,就是好东西。

    《红楼梦》成书是清初,后来成为脍炙人口的书籍,最大的功劳当属胡适。胡适之前,《红楼梦》虽有一定的名气,不过社会上很难看到。《红楼梦》在清朝基本是禁书,甫一问世,就被束之高阁,几经反复,到民国时已基本看不见。为什么?清朝是马上民族统治,心灵简单粗暴,二百多年的文学作品,总体上格局狭窄,气象局促,精气神都很低迷。《红楼梦》是一个特例,是上承宋明的结果。胡适进了北京大学之后,从众多的古代著作中,发现了这一本书独特的价值,大力推广,又加以考证,使这一部小说很快闻名遐迩。

    胡适考证出了什么呢?考证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还考证出了曹雪芹的身世:曾祖曹玺、祖父曹寅、父亲曹顒、叔父曹頫,三代四人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宁织造。胡适还大胆提出了《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曹雪芹写的,后四十回是高鹗写的。理由有很多,方言的运用,即是证据之一,比如说“我们”和“咱们”:曹雪芹生长在北京,前八十回中,“咱们”和“我们”运用得很正确,“咱们”包括“我们”,“我们”不一定包括“你”那一部分;后四十回,“咱们”和“我们”经常生涩,屡现破绽。为什么?因为曹雪芹是北京人,北方人对“咱们”“我们”运用自如,而高鹗是杭州人,江南人哪知道分辨“咱们”和“我们”呢?

    考证就像破案,不仅需推理、逻辑、物据、人据,还有“大胆设想,小心求证”,很多文人当不了侦探,只好在考证中过福尔摩斯和波洛的瘾。胡适就是这样,由胡适对《红楼梦》《水经注》、戴震等人的考证,既可看出胡适的智商和情商,还能看出胡适的顽劣童心。好奇心,是童心的一种,也是元气的一种,对于一个人的出息,是很重要的。

    奇怪的是,晚年的胡适对于《红楼梦》的评价并不高,认为“《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地描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他的见解与文学技术当然不会高明哪儿去。他描写人物,确有相当的细腻、深刻,都只是因为他的天才高……我向来感觉,《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也比不上《老残游记》”。

    胡适对《红楼梦》评价为什么不高?跟胡适的性格、爱好及认识有关。《红楼梦》的主题是佛禅,胡适自小生活在刻板规矩的徽州,留学后又受杜威影响,思维方式上偏重实证,思维和行为中正平和,过于实在,对于佛道的虚玄风格,兴趣不大。胡适佛学造诣稍弱,曾说禅宗南宗的不立文字和顿悟,是为了吸引不识字的俗世信徒,一时激起“公愤”,有人以“无知无畏”加以抨击。

    五四那一代学人,有“开天辟地”之情懷,在学术上也有“革命精神”,虽然刀砍斧劈斩钉截铁,却也流于浮躁后劲不足。胡适写《中国哲学史》,只写了半部,下半部写不出了;写《四十自述》,写到十九岁,就没有继续下去了。为什么?要做的事太多,都比写书重要,难以专心做下去。也有人以为喜欢实证考据、执着于循理的胡适对中国的佛教禅宗找不到感觉,一说,就是外行话。这一个说法,也有一定道理。

    张爱玲也是,一本《红楼梦魇》,将宁国府、荣国府以及大观园里的人物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可是涉及到主题,因为缺少宗教情感和体验,还是隔了一层。

    《红楼梦》是借助于大观园说佛理,如果不太懂佛,就谈不上明白《红楼梦》,不明白贾府和大观园。这一个热热闹闹的地方,其实只是意指从虚空到虚空的一个站点。大观园的一干人,都是太虚幻境的一帮物件投胎下凡的,像贾宝玉,就是灵河岸边修行的一块石头;林黛玉呢,是灵河岸边一株跟石头有缘分的绛珠草,下凡的目的,就是把这块石头曾经灌溉她的水,用眼泪全部還掉。不要以为贾宝玉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其实他是一个很智慧的人。智慧不是聪明,聪明是就事论事,可以破解一个点,也可以延伸成为一条线,可是它无法形成一个面。在大观园,贾宝玉不是最聪明的,他身边的女孩子,像薛宝钗、林黛玉等人,一个个都比他聪明,可是她们的“慧根”都不如贾宝玉。贾宝玉的身上有很多“生而知之”的东西,像一泓静水一样,具有非凡的觉知能力。他对形而上有感知,有恻隐之心,也有悲悯之心,这都是慧根充沛的表现。贾宝玉对谁都好,对谁都动真情,那是因为他无比善良。汤显祖说“智极成圣,情极成佛”,什么意思?是说圣人其实是最智慧的,至于佛呢,其实是最多情的。

    《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借冷子兴之口,表达了贾宝玉的观点:“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五十九回里,曹雪芹又借春燕之口,表达了贾宝玉的观点:“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成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女孩子为什么由“无价之宝珠”变成“死鱼眼睛”?还是受男人影响的缘故。

    贾宝玉以为女性在精神上高过男性,说得很好。男人是社会之物,社会脏乱差,男人首当其冲会受影响,变得昏庸油腻,不伦不类,无可救药。女性远离社会,相对安静,浑于天然,更葆有天性当中的美好。大观园中一干女性,之所以聪明善良,实在是远离社会功利之故。这一点不像当代,不仅男性糜烂油腻,女性也是物质化过度,难以干净纯良,很多都成这个那个“婊”,林黛玉、薛宝钗之类的古典美人,已基本找不到了。

    《红楼梦》的立场是什么?很明显,扬佛抑儒抑道抑世俗。《红楼梦》中,贾宝玉一听到四书五经就头痛。四书五经是什么?是儒家经典中的经典。贾宝玉的父亲叫贾政,可以说是儒家的代表人物,“贾政”什么意思?就是“假正经”。儒家自汉之后,是有虚伪性的,为什么?因为道德提倡太多,要求太多,规矩太多,可敬不可亲,很多道德规矩违背人性,根本做不了。做不了怎么办?只好装。人一装,就假正经了。

    佛教呢,从不端着,讲的全是人生的大实话,可敬又可亲,让人信任。《红楼梦》中的高人,像空空大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等,都是老庄与佛教里面的人,看起来有些不正经,也有些旁门左道,可是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治世间的毛病,要批判和嘲弄儒家的“假正经”。

    《红楼梦》是另一种形式的佛经,目的就是让人去“悟”。悟什么?悟出一个“空”字来。先是悟出“空”,随后“明心见性”。“明心见性”是什么意思?“心”,是我的本质;“性”,是世界的本质。明白我的本质和世界的本质,是一样的,是一个东西,是所谓“心物一元”。这是佛教的真谛。

    《红楼梦》中,随处都有这种“空”的观念。比如说《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标题对仗是很严谨的:“贾元春”对“秦鲸卿”;“才选”对“夭逝”;“凤藻宫”对“黄泉路”。对仗是外部的,是和谐的;内部呢,却是巨大的反差:一是“生”与“死”反差;二是“荣”与“寂”的反差——一边是贾府的贾元春绚烂到了极盛,因才情貌美被选凤藻宫,封为贵妃;另一边呢,是秦可卿十六岁的弟弟秦钟,刚刚跟小尼姑发生一场爱情受阻,早早地夭折。整部《红楼梦》一直有这样的对比,绚烂到极致,也悲凉到极致。它让读者悟什么?悟人生的残酷和无常。

    说《红楼梦》是佛经,还因为《红楼梦》每一页都有“贾”字,那是要提醒你,这本书其实是假的,叙述得虽然好看、好玩,却都是无常幻影,都是“假”的。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是有很多人看不懂啊!现在很多人解释《红楼梦》,有索隐派、考证派、评点派、题咏派等,还有把《红楼梦》说成是阶级斗争的,说焦大是无产阶级,林黛玉是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是不会喜欢资产阶段的……解读到了这个阶段,已接近扯淡了。这不是其他,就是“我执”,以妄念念天下,天下皆妄念也。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万个人读《红楼梦》,会有一万个贾宝玉。一部作品能得到如此丰富的诠释,也是它的魅力所在。话虽如此说,“最真实的贾宝玉”,只有一个,这是一定要明白的。

    贾宝玉最后有没有证得“空”?不知道。王国维《红楼梦研究》里,有石破天惊的大怀疑,以为释迦、基督最终解脱与否,尚在不可知之数。不过我以为,悟空是一回事,解脱又是另一回事。出家是破了幻象的“圆”,去重新建立一个圆满。这一个圆满,传统佛学以为入了不生不死,不寂不灭。可是佛学发展到当今,已有更为现代的解释,即宗萨仁波切所说的:大圆满是——你敢不敢承认自己其实就是个混蛋?敢不敢去直面自己内心那些你以为肮脏的欲望和恶念?敢不敢如实地把自己从里到外的一切晾出来,完全裸露暴晒?敢不敢打破一切对与不对的界限,而树立起本然清净的定解?

    如此解释,石破天惊,有现代性,跟现代人文精神对人性的解剖接轨,也有“两元论”的意味:人的身上,有上帝成分,也有魔鬼成分。人遭遇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敢不敢承认自己身上有魔鬼并与自身的魔鬼作斗争。

    《红楼梦》的好,还在于有哲学性。中国古典文学,有哲学性的很少,尤其是小说,多是市井故事。文学相对浅薄,哲学相对深厚。文学,是光泽;哲学,是骨骼;宗教,是灵魂。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缺失哲学性,等于缺少骨架,站立不起来。《红楼梦》的哲学性,就是那首通贯全篇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这一哲学性,是看透了世界,也参透了玄理。“红楼”一梦,不只是“红楼”一梦,它也是大千世界的梦。

    宝玉出家,不知是否受到《金瓶梅》的启发——西门庆死后,西门馆也是树倒猢狲散,亲生儿子孝哥最后也出家当了和尚。这一结局也有因果轮回的意义。可是《金瓶梅》的点,不是劝谏也不是点化,而是揭露和批判。它的视角,全集中在世俗的酒色财气之上,它就是加重笔墨,把男女关系写得沆瀣肮脏,把社会风俗写得腐败靡烂。作者的创作思想,没有形而上的超越,没有悲憫的色空观,他就是揭露,除了揭露社会的阴暗之外,还有对商人的轻蔑。

    张竹坡说《金瓶梅》:生仿效之心的是禽兽,生欢喜之心的是小人,生厌恶之心的是君子,生悲悯之心的是佛。与《红楼梦》相似的,还有《桃花扇》。《桃花扇》中,侯朝宗和李香君最后双双出家,情缘散尽,看破红尘,剩下的,只有最本真的生命了。曹雪芹肯定是看过《桃花扇》的,他让贾宝玉也出了家。于是有了贾宝玉的毅然决然,孤零零消失在茫茫大雪中。风流云散,繁华一梦,想一想,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一个人如果看透了世事,萧瑟若秋水,静默剩无言,那么还是出家的好——灵魂走了,免得身体“人去楼空”。

    《红楼梦》说“空”,不是“就空论空”,而是以一系列复杂丰富的人事来说“空”。《红楼梦》的表面,是热热闹闹的迎来送往,可是骨子里,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红楼梦》也是儒释道俗杂糅:薛宝钗,是一个典型的儒家,崇尚功名和进取,思想正统,有人情味;王熙凤是法家,管理有才能,薄于人情,比较苛刻;林黛玉有道家思想,不求功名,崇尚自由,独立特行,有艺术天分;至于贾宝玉,前面已经说过,本身就是一个“菩萨”,善良,博爱,聪慧,有出世之心,终于修成正果。

    《红楼梦》中经常引用“纵有一个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一句,很多人都以为是曹雪芹写的,其实不是,这是北宋年间范成大的诗句。如果再追究一下,范成大的这一句也有出处——“土馒头”的说法,来自唐初的诗僧王梵志。王梵志曾写过一首诗,有“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两句,意思是城外的一个个坟墓来自哪里呢,都是死去的城里人,都曾在楼堂馆所耀武扬威。别以为土馒头与己无关,每个人都会变成它。这一句诗,是有宗教精神的,它当头泼了一瓢凉水,让你不要得志猖狂、忘乎所以。

    人,其实都是中山狼,是需要不时“当头棒喝”的。

    苏东坡这个人

    传统中国知识人,无非儒释道,外加一个“俗”字。俗是世俗社会,是背景,是底色,也是常识;儒是理想,是原则,是人的立身之本;道是幻想,是才情,是自由和浪漫;佛呢,是一个标杆——很多中国知识人不懂佛,是无觉悟,少通透,执着拘泥,高度不过尔尔,广度不过泛泛。

    以人为例。苏东坡这个人,就是儒释道俗的集大成者。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中,有一段排比句,最为典型形象地阐述了苏东坡这个人: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诗人、小丑。但是这还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苏东坡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这种混合等于耶稣所谓蛇的智慧加上鸽子的温文。

    林氏评价苏东坡,穷极溢美之词,对苏氏竭力推崇。这很正常。还有一种评价:苏东坡是仅次于上帝的人。这一句话,更是至高无上的褒扬。意指苏东坡代表着做人的最高标准。不只是体现儒家的道德标准,还体现着佛家、道家的意义标准和境界标准。

    一个人的青年时代,一般都是儒家,苏东坡即是如此。苏东坡从四川眉山到汴京去赶考,沿途的大街小巷,到处传唱柳永的词。可是这个年轻人不写词,也看不起那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词。苏东坡当时写什么呢?意气奋发地写《上皇帝书》。青年苏东坡一直希望有所担当,考虑的是治国平天下的作为。苏东坡考中进士之后,步入仕途,按理应该一帆风顺,可不是这样,坎坷从此开始了。因为围绕着王安石的改革,宋朝几朝官吏,开始了宫廷大内斗。大内斗以皇帝为一派,以太后为另一派,随后依次站队,一直划线到州县的地方官。规模很大,延续时间也很长,一直延续到北宋灭亡之前。这个过程当中,苏东坡并不举足轻重,不过年轻气盛,表现得也颇为激越,几次撰写《上皇帝书》。结果惹恼了皇帝,被放逐出京城。

    中国社会,自秦汉“大一统”后,失去“百家争鸣”传统。官僚也好,文人也好,抑或普通百姓也好,胸怀和气度缺失,理智与公正匮乏。党朋之争,人为划线,选边站队,非白即黑,充满戾气。东汉末年宦官和外戚之争如是,唐末“李党和牛党”如是,北宋末“新党和旧党”如是,明末“东林党和阉党”如是,清末“帝党和后党”如是……互相迫害,疯狂绞杀,仇恨叠加,恩怨难断。

    三十七岁的苏东坡自此被列为旧党,开始了自己浪迹天涯的生活。一开始,苏东坡被排挤到江南的杭州做了一个小官——杭州通判。官职不大,没什么权,也没什么油水。苏东坡从京城到地方,理想破灭,靠什么来慰藉自己呢?靠道家学说,到了杭州之后,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主动调整自己,寄情山水。

    苏东坡在杭州生活得很好,让远在汴京的一干人很嫉妒,便想着办法来折腾苏东坡,你不是在“天堂”吗?就把你调到“地狱”去!“地狱”是哪儿?密州。密州是现在的山东诸城,当时很荒凉的一个地方。苏东坡到了密州之后,目睹四野一片贫瘠,情绪极为沮丧。可是苏东坡这个人了不起,又很快调整过来——密州也不错啊!旷野之中,情趣依存。照旧生活得很快乐,游山逛水,交朋结友,写了很多诗,作了很多文。京城那一帮人气极败坏,开始马不停蹄地折腾他,先把苏东坡赶到徐州,然后又是湖州……古代做官有一个规则,官员接到朝廷的调令后,得撰写一个谢表,表示服从和感谢什么的。苏东坡也写了一个谢表呈上去,其中有“臣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之类的句子。新党一看,说苏东坡态度不好,说话油嘴滑舌,暗讽朝廷,心怀不满,于是收罗了苏东坡的一些诗词作证据,将他抓到京城关了起来。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也是宋朝少见的“文字狱”。什么是“乌台”?就是监察御史的办公地点。在那个森严壁垒的大院里,遍植柏树,既称“乌台”,也称“柏台”。

    苏东坡入“乌台”之时,已经四十五岁了。人生遭此大难,当然很害怕,怕不明不白地死了,于是给弟弟苏辙写了一首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狱中的苏东坡,唯以亲情相安慰。苏东坡与弟弟的感情很深,兄弟之间,常有诗词唱和,千古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是写给苏辙的。

    好在神宗皇帝还比较清醒,以为苏东坡那些诗,不算是反朝廷。新党那一帮人,只好把苏东坡放了,直接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任团练副使,职位相当于现在地方武装部副部长。

    黄州是苏东坡人生中很重要的驿站,是苏东坡完成精神飞跃的福地。苏东坡从京城下放到穷乡僻壤的黄州,带着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一开始寄居寺院,生活困苦可想而知。朋友马正卿把城东一片废营垒的荒芜坡地给了苏东坡,让他盖房子住下,种一点瓜果蔬菜,饲养一些鸡鸭。苏东坡随遇而安,脱去了长袍方巾,改穿上农人的芒鞋短褂,忙着筑水坝,建鱼池,种蔬菜。也索性以居住的“东坡”地址,给自己命名。

    东坡在黄州,最喜欢听鬼故事。每有客来,就要客谈鬼。客说没有,东坡道:“姑妄言之!”这是成心让人胡编一气。

    牢狱中出来,死去的是苏轼,活过来的是更加通达的苏东坡。经过生与死的观念洗礼,苏东坡脱胎换骨,生命变得格外通透,写作的艺术水准和精神高度也有了质的飞跃。

    苏东坡悟彻到了什么呢?从此阶段写的诗词中就可以看出。《念奴娇》写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还有一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写道:“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一首词,看似写杨花,其实是在写自己,也在写人类——人类如杨花一样,春色三分,尘土二分,流水一分。词中有大悲苦,苏东坡是从花的身上,感悟到人的渺小和忧伤。

    中国文学,自古推崇“诗言志”,注重零星感想,不注重整体思想,浸淫着深度情怀宗教情感的作品,其实不太多,或者说不够普遍。中国文化不习惯于形而上,每每遭遇虚玄,都采取回避态度。魏晋时曹操的诗作,以及《古诗十九首》等,对于生命,都是点到即止。可是苏东坡的文章词赋,悟生死,谈来生。诗中浓郁的宗教情感,与其说是慧根,不如说是磨难冶炼出来的深度感悟。由于思考的深入,感悟的博大,苏东坡的很多作品,在境界和通透度上,明显超出李白、杜甫等人,显出更博大的精神世界和更细腻敏锐的个人情感。

    举一个例子“以小见大”。苏东坡和一个叫陈慥的人是好朋友,陈慥很怕老婆柳氏,苏东坡就写了一首诗跟他开玩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意思是揶揄别人老婆厉害。表面上很幽默,骨子里,还是旷达的心境,以及旷观的视角。幽默一定是旷达之后,才能产生的。如刀子般锋利的,不是幽默;如针刺般尖刻的,也不是幽默。幽默如水一样润滑,如天空一样无形,它是包容和豁达,不是讥讽和促狭。真正的幽默后面,必然是一颗觉悟之心。

    强调一点,苏东坡的表达方式,在宋之前的中国人当中,很难见到。中国传统文化,举重若轻的很少,大部分是循规蹈矩,刻板矫情,甚至举轻若重假装正经。为什么会这样?没有这个能力,只能表明态度,装模作样。你装我也装,装来装去,大家都不点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苏东坡从世俗文化吸取营养这一面,就不展开说了,只要吃过东坡肉就明白了。东坡肉是苏东坡在最困苦的黄州期间,亲自动手烹饪的。原先烹饪猪肉,以烤和烧为主,苏东坡却别出心裁,用小火慢慢煨。煨出来的猪肉,芬芳甘甜,别有风味。烹饪成功后,苏东坡很是自得,写了《食猪肉诗》:“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世俗生活,是丰腴之地。没有世俗生活,容易变得枯寒寡趣。人活一世,要学会从世俗中获取“三昧真火”,去抵御寒冷。世俗文化,是围绕着“活着”所产生的一系列基本的吃喝玩乐心得。

    世俗快乐,像是小火煨出来的猪肉,虽然有点油腻,却特别温暖,也特别香甜。一个人会生活,等于会享受世俗生活,可以从日常中汲取快乐,这就平添了与生活握手言欢的智慧和圆融。就历史上那么多文人官员而言,苏东坡与世俗生活的关系,可能最为密切,最能水乳交融。同样紧密的,还有一个白居易。白居易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畅达、平易、快乐、自得。从这两个人身上,可以看出世俗生活给予的滋养。

    儒家的坚守,道家的自由,佛家的无私,俗世的温暖,让苏东坡千锤百炼成有着诸多高尚品质的人:善良、清明、理性,实事求是,直言敢言,不意气用事,也不明哲保身。在苏东坡身上甚至可以看到现代人文精神倡导的独立意志、自由思想,以及理性精神——新党当政之时,苏东坡觉得王安石的改革,有侵犯百姓利益的成分,提出不同意见;新党改革失败,旧党司马光上台,把新党统统贬出,苏东坡也觉得不对,又站出来说公道话。结果得罪了司马光,他把年过半百的苏东坡放逐出京城。

    苏东坡的行为,也为“独立之意志,自由之思想”。为什么会这样?苏东坡是一个大悟之人。大悟之人,特行独立,必有自我意志,自由思想。

    再度出京的苏东坡,已全然以生命悟彻者的姿态对待艰难困苦了。到了杭州,太守蘇东坡清淤西湖,修筑苏堤,做了一件大好事。只是杭州也不是久留之地,朝廷的惩罚接踵而至,苏东坡又辗转到颍州、定州、惠州……直至天涯海角的海南岛。年逾六十的苏东坡不断地迁徙,每到一处,很快融入到当地的清风明月,离京城越来越远,就越变得无欲则刚风轻云淡。

    苏东坡发配至海南之后,穷困潦倒,可是精神上仍旧超迈俊逸,从诗中可以看出:“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笔哪知是酒红。”

    人生一世,一般的心路历程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都是积极入世,志存高远,满满的儒家济世情怀;到了中年,受了些挫折,知道人世难以完美,有点灰心,于是半进半退,逍遥处世;晚年之后,经历了很多事,也明白了很多理,变得豁达和超脱,开始大悟人生——这个时候,佛家就来了。

    一个人能将儒释道俗的优点集于一身,是一种修炼,更是一种造化。苏东坡的伟大之处,在于将儒释道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既有儒家的宽恕和忠厚、道家的自由和浪漫,又有佛家的宽广和无私,以及俗世的欢喜和随意。苏东坡很典型地诠释了儒释道俗,他不是某一“家”的代表,而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集大成者:是儒家却不虚假;是道家却不玄虚;是佛家却不厌世;至于与俗世的关系,说得通俗一点,热爱生活,却不耽于生活,也不麻痹于生活,更不会让生活淹没。

    将苏东坡与李白相比,两人之中,同有洒脱、浪漫和旷达,可李白是先天的,是不自觉的,是性格的天成;苏东坡呢,是后天的,是自觉的,是文化的精进。李白是谪仙人,苏东坡从世俗生活中汲取了很多营养和力量,成为一个凡尘的智者和乐天派。

    有着旷达胸襟和才气的人,无论做人还是作诗作文,一定不是高调的、嚣张的、外在的、粗糙的,而是低调的、温润的、平静的、自知的、幽默的。蕴藏着生命的激情,也蕴藏着人生的悲凉,更蕴藏“觉悟有情”的慈悲。

    我写苏东坡是因为苏东坡的横空出现,说明最优秀的中国人,已从宗法群体意识以及道德评判中走出,弃呆板的老成持重,步入了洒脱的豁然大度。人生忧患意识,正在转化为一种宁静开朗、轻松淡远的艺术生命,趣味产生了,人们更重视内在的体验,个体的生命,比社会伦理的普遍传达更重要。苏东坡,体现了中国古代个体文化人格的最高境界。

    责任编辑   宁炳南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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