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身体的现场

余冰如

一

终于安抚你睡下。

在你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一天的惊喜和惶恐。

今晨，你急促地将我唤进卫生间，惊喜而慌张地说：
“妈妈，我来例假了。”

我轻声地指导你如何换洗衣物，打理经期，然后送你上学。

回来之后，我坐在书桌前，窗外的木棉树枝叶伸近窗棂，那些嫩绿的叶子有着生命的娇嫩和欣喜，我仿佛看到同样正在经历生命欢喜的你。我思考着要跟你谈点什么。

孩子，例假，这只是我们女性历程的一个小变化，还有很多的身体变化在等着你。

几个星期前，你悄悄跟我说，学校组织女生一起开了讲座：女生经期知识。有些女同学扭扭捏捏，不大敢去，觉得羞。你却能大方地去听讲座，回来也跟我探讨了女孩子经期的一些知识。

我庆幸你生活在一个可以大方地谈论生理常识的年代，当然，我不是说这是一个好的时代。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成长起来的我，那时我的生理常识约等于零。在生理教育上，学校羞于开设课程，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身体是隐秘的空间，也不能过多地了解。于是我在没有生理知识的时候，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初潮。我在似懂非懂之间，仿佛破获生命的一个秘密，却惶恐不安，不敢告诉母亲，只是胡乱用一大叠纸垫在内裤里。直到母亲发现床上赫然的血迹，仿佛秘密被示众，让我羞愧难当。母亲只是告訴我如何使用卫生巾而已，一个为了五个孩子忙于生计，又没什么文化的母亲能提供的成长指导是有限的。

伴随成长的身体变化在最初的惊慌与初潮的兴奋之后，开始让我陷入深深的厌恶。每次来例假，拉下裤子的那一刻，一股带着咸味、铁锈味的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让人作呕，鲜红的经血让我不时有昏厥的感觉，仿佛一种隐疾，这让我难堪不已。

对自己身体结构的认识，是在经期到来的两年后，初二的生物教材（课程滞后于我们的身体发育）。那时教我们生物课的是体育老师，虽然已经结婚了，即使脸庞被太阳晒出古铜色，我们仍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难为情的因子。含糊之后，他让我们自己看书。处于青春期的我们，对自身和异性的身体构造是充满好奇的，唯一能获取生理知识的生物课本，只是点到为止的简单陈述，而发育不良的生理卫生课，始终没有让我们看到彼此清晰的身躯就在遮遮掩掩中落幕。在一个资讯贫乏的时代，隐秘信息的接触极为有限，这也导致我羞于说出自身认识的有限：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下身只有一个通道。我想我的同代人，或多或少都有我这样的经历，对身体了解迷茫而不知所措，囫囵吞枣式地度过少女期。

现在书籍、视频、资料发达，你随时能从各种信息渠道了解自己的身体结构和生理卫生，还有我会跟你交流，说经期要注意的饮食禁忌等，但体验却无人能告诉你，你只能重复我的摸索。我从小孩到少女的成长过程是彷徨地进入一个无人区，只能靠自己摸索、探测、把握，一步步穿越沙漠。我的这个沙漠里还有难忍的寒经症状，当它袭来的时候，恶心呕吐，身体处于酸软，就像烈日下失水的瓜苗，蔫蔫的同时浑身发冷汗，周围的空气也一下子骤冷，连牙齿也会打战。我经历过几次无能为力的昏厥，在一阵战栗之后，眼前的昏暗像一个无底洞将我吸入其中，身体也仿佛坠入深渊，不，是烂泥逶地的深渊。我听见周围人声的惊呼、沸腾，意识里还有忙乱的人群抬起我的身躯，可我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失去控制，连眼皮都无法睁开，只剩被黑暗包围的恐惧。唯有那一刻，残留的一点意识却让我在模糊中发现身体可以跟意识分离，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

另一次是半夜里，经血在身下崩塌汹涌的时候，我知道身后是几个月大、睡熟的你，可是我控制不住身体的支架，轰然朝后倒下，我只听见“砰”的声响，还有你睡梦中恐惧的哭声，还好只是压到你的腿。对身体的无力感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很多时候，对于这个躯体，这个外壳，我并不是真正拥有它，一如海边的寄生蟹，借螺壳暂居而已，而且对于这个居室，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今天的一天，你在手忙脚乱中度过，恐慌已经代替了最初的惊喜，临睡前，你带些怨气地说，“女生太惨了，好麻烦，我不要来例假。”

我握着你冰凉的手，知道你在陌生体验中感到恐惧。成长的历程谁也阻挡不住，这种生命里神奇的变化过程，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我们避不了，只有去面对，即使我告诉你我的体验，也无法消除你的惊慌。生命体验没有两个重复的过程，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体验最隐秘的知情者。你只能一步步地走，做一个自己身体的独特体验者。

现在的你，不仅生活在一个可以谈论例假的时代，还可谈及对私处的呵护。你所使用的卫生棉也不是我的母亲那一辈人使用的月经带，在卫生棉没有被广泛使用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总有这样的时段，母亲要五六岁的我去小杂货店买一沓沓棕色的厚草纸。那时，我见过她将约六十厘米长的草纸叠成几厘米宽的长条垫在肉红色胶皮月经带中，长大后当我用现在的眼光看母亲那一代的经历：坠疼感的肚子，被冲涌而扩张的阴道口摩擦着粗糙的纸张，那是对身体的蹂躏。所幸，现在的我和你没有这一方面的威胁。

我还记得弟弟即将出生时，接生婆匆忙中指派我去买一大沓草纸，我在大人的紧张语气中发现这件事的重要性，当我忆起那个日光渐渐被云霞吞没，巷道变得深幽昏暗的傍晚，我怀抱一大沓粗糙、扎我肌肤、极不舒服的草纸，穿过邻家飘散出来的烟火味，郑重其事而又满眼疑惑地回家。那是一个七岁女孩对草纸与一个女人的生育之间如何挂钩的迷惑，后来看到接生婆从母亲身下抽出无数被血水浸染的草纸，那些骇人的暗红色和带腥味的草纸，它混进我对女性生育的最初印象，同时混进我对弟弟最初记忆的一部分，成为我忆及弟弟像一个糟老头般哭闹，皮肤嫩红如初生的月鼠的见面礼。在回忆里，生命诞生本身并没有干净如一张白纸，生命的鲜活是一个浴血奋战的胜利果实，包括以后的人生历程。

孩子，体毛的报到比例假提前，一两根短短，略带弧度的黑色卷毛从干净的私处长出来，你惊讶地告诉我。当我在你这个年龄，遇到的内心惶恐比你大得多。毫无常识的我一开始以为是身体长出怪毛发，于是我哭着躲进卧室，在张皇失措中我变得洁癖症严重，用小剪刀一根一根地剪掉，我讨厌它们从我白皙、干净的私处长出来，仿佛一张漂亮的脸长出毛发一样可怕，她破坏美感的同时也让私处周围的颜色变得暗淡粗糙。我的锄草行动没有赶上它的生长速度，像掩盖疾病的病人一样，却怎么也掩不住，我只能在愤怒与无力中接纳身体的变化。

我甚至用镜子观察它们，有一次顺便瞥一下自己的私处，那里像一小片冻猪肉藏身在我的两脚之间，暗淡、无精打采，一点也没有美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对它产生一种厌恶之感，很长一段时间我与私处无法达成和解，尽管多年后它还是给我带来女性的愉悦。后来我第一次读到小说《花萼》，故事里的男主人公看到女主人公的私处，惊叹那里像一朵盛开的花萼。我却惊讶于女性私处在男性眼中竟然如此充满美感，而我与它相处了三十多年却无法欣赏它的美。这或者跟我所处的成长时代有关系，隐秘而不可说的私处，也让我缺乏胆量勇敢地直视身体的这一部分。正是这种隐约而不可道破，给我一种羞耻的心理暗示：给人羞耻感的东西都是有罪的、丑的。更何况后来阴毛长成一片茂黑的小森林，更让我觉得那里深幽惊险，没有花朵。

现在我拥有两个女孩子，我喜欢你们的身体胜于喜欢我自己的身体。特别是幼年的你们，脸上有细细的绒毛，鲜嫩、红润，有种生命初生的粉嫩。皮肤光滑有弹性，干净而没有任何瑕疵，还没有被时间侵袭的肌肤散发一种迷人的气味，幼年的私处，白皙饱满、光洁清净，让人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好的身体。当你们泡在水中，我会觉得这是一朵漂在蓝天中的薄云，倒影落在水里，虽然缥缈，却还能触摸得到。现在我借助你们的身体，我才得以认识自己身体的早期部分，看到我嫌弃的肉身曾经有过一个干净无暇、美好的过程，才渐渐领略到要爱身体这个自然的产物，以欣赏自然界万物的美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身体。

孩子，时间这家伙还是一个贪心的吸血鬼，它不断地舔我的额头，抚摸我的头发，我的头上开始有白色的发丝，我知道这是时间在提醒我生命的弧线将一路下滑。将来你也将体验这一过程。

这种必然我能坦然接受，我见过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优雅地到达老年。可是，有一天，我从床上捡到一根短短的卷发，我拿在手上，隔着窗外的阳光打量它，毛发在日光下发亮、晶莹，我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根白色的体毛。我从未想到时间这家伙会藏匿在最隐秘的地方。但细想一下，身体这棵树，发芽开花，就必然有落叶衰亡。而这些没有一本书，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这一刻的到来只有自己才知道，这根白色的体毛像一根银针在我体内游走，穿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扎心，敲着缓慢的衰老的钟。

二

孩子，生命的成长历程是一场神秘参与，你的到来让我踏进生生之门，这是我身体的另一场独特体验。

你在我的肚子里不斷长大，将我的肚皮挤出一条条明显的青筋，妊娠纹从下腹往上攀行，走出一条条颜色比肚皮略浅，仿若布匹撕裂的纹理。孕育的过程，我渐渐觉得女性的身体像南方常见的榕树，枝干旁逸斜出，带着开枝散叶的使命，也带有母性的包容。而男人的身体是北方的杨树，对于旁枝斜干没有兴趣，只负责笔直、高耸、凌天。正是这样，女性与男性的不同在于：男性的身体是属于个体所有，女性的身体却常常是与他者共用。这一过程，女性对生命的体验就更加接近生命的本源，这也是男性终其一生所缺乏的体验。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就比较了男人与女人，将身体当作一个处境，她从身体条件、对世界的掌握、执行计划等方面来说，“她的个体生命没有男人那样丰富。”这是事实，却不是全部。孩子，当我们从女性个体生命成长体验来说，女性对身体的感知与经历，是远远比男性丰富的。

当我的身体被你征用的时候，它是不属于我的，而且处处有风险。犹如一艘在广阔大海中航行的大船，在未靠岸卸下货物之前，风险随时存在。我这艘大船在孕期三十五周的时候遇到的风险是耻骨联合分离症。那天傍晚，毫无预兆，大腿根部突然如剧烈运动后的酸痛。到医院的时候，仿佛骨盆周围的神经被箍住，我一步一步地扶着墙走上三楼的妇产科，你爸爸一开始以为我撒娇，直到看到我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段短短的楼梯，我走了十几分钟。

接待我的妇产科医生站在楼梯口，看到我的瞬间反应：耻骨联合分离。医生的说法是由于妊娠期孕酮及松弛素激素水平升高所致的韧带柔弱，胎儿重量压迫骨盆造成耻骨联合分离，孕妇中万分之一的概率。下一刻，我成了一个要依靠轮椅的人。

疾病让人更敏感地感受自己的身体，而健康的时候，它常遭忽视。

当吃喝拉撒都要依靠他人帮助的时候，我发现身体是何等的无助。每天早上，你爸爸要赶在上班之前将我移上轮椅，这时候的身体比瘫痪还麻烦。臃肿庞大的身躯，搬动的时候却不能任人摆布，它娇贵地被无形的神手提着神经根须，稍稍一动，便扯拉着某条神经，仿佛无数条银针在盆腔游走，刺痛。抬起臀部就意味着拉到大腿根部的疼痛。在寒意入侵的十一月，我被折腾得汗意淋淋。“生不如死”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成语，它踏踏实实地贴着我的身体爬行。

此后近一个月的时间，我是一尊痛苦的送子观世音菩萨。那些临产前的夜晚，在一场近半个钟的折腾中，我被送到床上，然后要保持一个不变的姿势熬到天亮。无法转身，僵尸般的身体，脚肿大、麻痹，只剩下意识是活的。黑夜像一块裹尸布一样压向我，捆绑我。这样的我不是一只等待蜕变的茧，时间之中，我没有机会像一只蝴蝶破茧而出，成为另一种耀眼的美，我只是在物种的重复中，践行一个女性的神圣职责。在这样难眠的夜，我渐渐理解母亲养育五个孩子的艰辛与隐忍，尽管她没有经历这么艰难的孕育过程。

很多个寒夜，失眠让我只能一点点地数着窗外阴影处的树叶，在夜色中抽到一丝天空的亮光而欣喜，我知道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一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跟你爸爸说：将来如果有一天我瘫痪了，请让我安乐死吧。

那时对生命还没有绝望，是知道你出生之后，耻骨分离处能慢慢地愈合，这是希望的支撑点。

因为耻骨联合分离症，我只能选择剖腹产，这又是这个躯体的另一场凌役。从此，我的小腹上有一条巨大的褐色蜈蚣爬向肚脐，下陷的缝合线又仿若是一条深深的沟壑，穿梭在疏松的浅黄土地上。我还在朋友的身上见识了我见过的最难看的肚皮。那个生育前只有八十来斤的身体，卸下两个双胞胎女儿之后，肚皮便长成一棵根须发达的树，褐色的妊娠纹根须似的自下而上，把松松垮垮的肚皮当肥沃的土地疯长。以后只要看到柬埔寨攀附在神庙上的树木，虬枝苍然，我便想起那个让我惊怵的肚皮。后来她的肚皮有没有恢复我不得而知，但我对生育让女性这个肉身付出的代价却耿耿于怀。

这种参与生命产生的神秘历程，具有排他性，她只是属于每一个女性独一无二的体验。这芸芸众生中的女人，如野草丛生的天地，没有一棵草的长相一样，没有一个生命的体验完全相同。我体验的也只是渺渺天地里一个女人的孕育过程。这段经历，是生生之门中不被翻出来的暗面之一，我作为万分之一的体验者，记录着、思考着。

它也提前让我感受年老身体受困的体验，不仅无法指挥自己的躯体，还要面对各种疼痛，如影随形。我们这个肉身，带着使命感，肉体既是居所，又像风筝线，不时拉一下，提醒你，居所如此脆弱不堪，天马行空的灵魂不时要受制于居所的困顿。

可是，当居所受制的时候，我能怎么办呢？后来常常想起轮椅上的日子，当时，我靠什么去抵抗一个无法活动的身体？那时的我坐在轮椅上，靠不断变换电视频道消解行动不便带来的困境，转移疼痛的感受，那是另一种茫然的痛苦，就像一个临刑前等死的囚犯，没有所求，极度虚空。此刻，我才意识到当时被困的躯体，不愿思考，不想阅读，带些自暴自弃的情绪在度日如年。

现在，我越过那个身体囚牢的阶段，重新看待那时的我，而我本可以选择不受制于躯体，用阅读去抵达另一个看不见的上空。

你出生的两年后，我的身体才能適当做一些运动，近几年我才开始练习瑜伽。慢慢地，每一次身体的拉伸，都给我带来别样的感受：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指向天空，手臂肌肉向上伸展，会发现身体成了一棵挺立的树，手尖上有一个可以不断延伸的天地，只要往上一点，往上一点，那个越过身体的灵魂便能一点点触到身体以外的空间，不受制于躯体，让精神可以自由到达，不断生长，我发现意识里有一个奇妙的世界，自由的天地，有一望无际的草原，细雨蒙蒙的幽谷……阅读的过程，也是一场瑜伽的拉伸过程，它能让我忽略当下，思绪纷飞，让自己的意识可以自由地穿越现有的困境。只是那时我还不懂这是一个消解身体束缚的方法。

孩子，此刻，我将记忆伸进生活的大门，用一根绳子将身体的种种收拢起来，打扫蒙尘的日子，我窥见性特征发育的我，被生育劫持的我，还有被时间利刃穿身而过的我。我期待你能好好地认识这个肉身，比我更能接纳它，把她看作自然美的一部分，好好地体验这个身体给你的感受，即使有一天这个肉身如罗丹手中的《老妪》，乳房干瘪下垂，面容枯皱，身体无助地弯曲，那种岁月对所有女人风蚀耗干的无情来临的时候，你还能坦荡地面对它。同时，若有一天无法回避的身体束缚来临时，我希望你没有成为它的囚犯，要寻到一种击败它的方法，获得生命的些许尊严。

写下这些文字，我也是在一步步接纳这个身体，越过一个个跨栏式的障碍，做一次自身向内的审视，向不可重复的我的审视。

成长的历程有必要认识身体的“黑暗”一面，必然的一面，探寻身体的秘密，这个过程既有认识事物本身的欣喜，又有时间的无情、残酷和绝望，可人是需要洞察生命的，才有冲破身体之外的坦荡。犹如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把面颊贴着岩石，用手掌紧紧地抵住它，最后，西西弗斯体验了连诸神都体会不到的未知的喜悦。”

叶芝说：“一切的生命都是同根的。”

孩子，愿你在成长的路口，能先借肉身认识自己，学会穿过身体的现场，认识身体之外的一切关系，然后才见到身体外的光的存在。

责任编辑：朱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