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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去不归

    时间:2020-05-27 03:39:2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牛旭斌

    要出门的时候,我打算收完麦子再起身,把镰刀和草帽挂在墙头,把长长短短的锄头,用桐叶包起来,凌空架在圈棚上。此行之后,这些农具将派不上用场,但我必须精心收藏它、养护它,以给自己某一天回乡种地,留一条退路,让锄头在不用不拭的日子,始终保持锃亮和锄刃的锋芒。

    作别村庄的前夜,我向族里的长辈报告我将离乡寻梦的计划,和未来几年要办好办体面的事情,以及还都缺些什么等等。我去兄弟姐妹和姑舅亲戚家登门辞别,把想见世面的打算,告诉每一个比我有经验的亲邻,聆听他们的判断和预言,顺便委托他们,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看好家,逢上清明端午中秋除夕的时候,替我去上坟、扫尘、祭奠,别忘了挂纸钱、插艾草、划灰圈,供香火、贴门神和春牛图。

    他们拿出压在箱底的红川老酒招待我,编排一顿剁肉的扁食端给我,拿最吉利的话嘱咐我,他们平常的笨拙与耿直,在为我饯行时,心眼突然变细,心思不由变软,叮嘱的事如细雨,好听的言语,如缕缕春风,预祝我去往城里后,顺顺利利。

    作为后村里没有离乡的最后一个青壮年,我要让亲房们,全然知晓我还有哪些放心不下。他们记清楚了,在我走后遇上远水不解近渴的难处时,自然就会上心并及时帮衬。

    我往麦茬子地里新栽的紫苏,已换苗成活,这个时候,一年已过到中腰,我不得不起身。老人需要看病,孩子需要念书,小弟需要娶媳妇,一家人烂包透顶的光阴,每一样都急眼钱。山西那深深的煤窑在召唤,新疆那辽阔的农场和大片的棉花地在梦中呼唤,北上广火车站的货场在人山人海中招聘,远走在五湖四海的,我那些曾经在一片坡上放牛种地的弟兄们,都在想方设法叫我,联系我。

    他们打电话对我说:“力气是个屁,出门挣断气”,从他们悲壮的语气中,我听出他们对那个硬生生的地方早已适应,听出他们对八小时工作制不用起早贪黑、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热爱,听出他们如挣脱万股绳索之捆绑的解放。在他们挣着大把钱的时候,他们总会记得我,关心我,生怕落下我,还孤单无助地刨着土面。此时,院头炕大的那片毛年草,招摇着狗尾巴样的花穗,不知道是对人挥手,还是欢送,躬着身,顺着风,似乎在颔首微笑,又似乎低头示意。风折过墙角说:“你走吧”。

    老母亲淌着热泪说:“去吧,啥都别记,啥都好的”。说着笑着,脸上的深皱突突颤动。

    没有人在天亮的送别里哭泣。云把山整个压罩,雾把村庄完全遮蔽,没有太阳的阴天,烟雾送来的雨水,开始落泪一样,满天纷飞。大雀的路口,走动着闲游的吃旱烟的老汉家,拖着大孙子背着碎孙子的老人们,他们都曾把命摆放在后村,用老黄牛一样的力气,在土地上抓挖过一辈子。从后生们的四散远走开始,驼背的他们,在后村当家称主。

    沟沟坎坎的黄土地,折磨死人,一茬又一茬的深耕广种,四五亩麦子换不来一台彩电,种十年庄稼,抵不住二道贩子一桩生意的净落。种地花掉的工夫,刨去种子化肥,田间的耕作管理、风雨汗水算作白搭,才最多碾平。

    后村人集体离乡,是一季季夏耕冬种,一茬茬春稼秋穑,在反复证明,依靠从土圪堆里刨土坷垃吃饭谋生从来都指望不上,一粒下地万石归仓,或者什么奇迹,绝不会发生。相比于付出的真心和流过的大汗,太阳和月亮都熟悉他们,深谙一个人为了光阴不屈的拼命与劳作。待我不得不作出最终决定的时刻,主宰庄稼收成的节气和天气,还是把土地给敷衍了,給欺骗了。从此,果实朽在园里,野草长满梯田,铁锁紧闭院门,不断加开的火车越来越满、越来越挤,甚至无座无票,到处开。

    但这些都不影响,任何一种情形的背井离乡。

    去远方前后,我曾常混淆真理不信天意,许多时候容易被梦想冲昏头脑,常生过错。其实,不耕种就绝对没有收获,耕种后收多收少,全看天的脸色。劳动换不来好运程的时候,人们就得纷纷往远处跑,剩下空房空院,空山空沟,空等空守。四季依然不停轮回。

    当我最后一个离乡,从拥挤无座的火车上下来,站在一个不辨方向、人潮汹涌又车水马龙的城市街头,突如其来的迷茫和恐惧,就像没有见过街市人车的小马驹小牛犊,蹄子虚踩在坚硬的水泥马路上,看见开来的汽车如同遇见怪兽,怒睁圆眼直倒退,这种状况之下,非常需要在屁股上点一串鞭炮打打生、压压惊。

    又像久违的游子,终于有一天突然面对秋野。秋风依旧浩荡,吹打顺墙簇立的玉米秸秆。季节不认人,自然到节气,就必须扫落满树黄叶。从屋顶到麦场,从水渠到土坎,满村庄掉落羽毛的大树小树,诠释着即将深刮一场的晚风,萧萧瑟瑟的凛冽与作狂。

    望着炊烟里高高低低的村庄,情感的闸门瞬间决堤,让人热泪盈眶。风从黄昏开始变小,村庄陷入一片空无。碰见佝偻如弓的老人,蹲在泥院,一把把地扯麦草,他是多平的父亲。秋凉后,温暖要靠自己来烧,就像庄里吃一口水,要到几里路外的庙泉去背。没事的风四处去听墙根,打听村庄的隐秘,风绕过每家每户的房院,绕过土墙,齐膝深的野草撑起天空。耳朵贴到墙角,侧耳细听,院里的风要比院外的大。

    微信群里,刚刚谢幕的话题,就是对多平婚事的热议。18万元的彩礼,多平积攒齐码时,未来的新媳妇已另找嫁家。他身揣18万元,富得自己都心跳心慌,一瘸一拐攀过几座大山,这时又从大山下来时,一种业已形成并可能永将久长的光棍生涯,已被裁决。他浑身冒冷汗,说媒的人先回到村,他只身坐在夏家湾坡上,这已经是第7次提亲失败。他望着炊烟暖暖的村庄,忽然熟悉而陌生,没心没肺的草虫们,在太阳下拼命地联欢,合唱。

    十五前的月亮,送给大地暗哑,混沌中,山大溪多的夏家湾,沉浸在一片看不清路头巷尾的模糊中。天高风黑,树影如魔,村长手里拿着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是这些年离开村庄去外地打工的108个人,他想到水浒传里的108个梁山好汉,同样是离开家园的悲壮,但他把一个烟把扔到地上,狠狠地踏一脚,摇头,叹气,踢开追裤腿的狗,想说啥,又哑然失语,想不通问题的究竟在哪里。

    一脚低一脚地朝多平家走去,脚步吃力地迈上高坎,走过空村窄巷的腾腾声,更显人去屋空的寂寥寥与空荡荡。多平家门前的黄狗狂吠起来,感觉比后村的任何狗日眼,惹得一村狗仔都钻出窝,追过来,它们看见是村长,便停了叫声,而愉悦地摆起尾巴来,那只聪明大黄的眼睛,像两只炯炯发光的玻璃珠子,反照出摆在场院的碌碡、麦草垛、架子车和废旧的纺车、牛圈,还有绕场院一周的几棵槐树,一棵铁匠树,一棵将要枯死的柿子树,一棵曾被孩童们在秋天紧紧围住,又被多平看管很紧,等待成熟等待检验牛顿地球引力的苹果树,在风中舞摆不停。

    秋虫嘶鸣,夜凉如水。村长隐约听到屋内传出的喷嚏声,约莫是多平家王叔还没有睡着。但屋子里没有一个角落亮出灯光,窗户上的木格子里也没有什么光线,只是黑漆漆的黑。他走到窗台跟前,想敲一敲窗户,让睡了的人坐起来,他们靠在这院边的麦草垛上,不做游戏,不再打赌,不说闲话,而是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开门见山地谈谈心。全村人的脱贫,就剩多平没有娶媳妇这一个问题了,他们的娃,拜过弟兄,就注定两家人,谁当不当这村长,谁都不能撂下谁。

    还是和20年前一样紧的风声,严严实实地掩盖住院落。多平捕雀的竹筛,还支在院中央。这是多平辍学去城里打工失去一条腿后,特别喜欢的一件事。窗檐下挂着好多鸟笼,早晚喂食的时候,村里人看见他给那些鸟们说话。后来他一边捕鸟一边抱着医书苦读,在小镇开了门诊,但一年多时间便关门歇业。

    村长三思之后,打算唤醒多平父亲:“多平,多平,开一下门,问个啥?”叫门声打断了多平父亲如柴油机发动不起般的咳嗽声,他断断续续地说:多平,你找多平,多平又出门去了,他找营生去了。

    村长心里涌上一阵难过,他本身不是找多平,就想说说兜底脱贫低保提档的事。他依光看了一眼手持的名单,掐指数了一下,像多平娃一样战败的人,村里每年会多出几个,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去山西代表家属处理的那场矿难,不禁抹了一下眼角。108人的名单中,有几个人已被勾去,有几个人弄成残兵无奈回村。当年活蹦乱跳的多平娃,因为打工时一条腿轧折,这温柔的生活,突然用花花斑斓的多彩,魔变成霍霍锋利的砍刀,把念想和睡梦,瞬间劈成灰烟。

    生活原本出入自由的许多扇门,无情地对他紧闭。许多计划和议程,他失去资格。

    他的母亲在今年的秋雨中溘然辞世,我的父亲在送他们到县医院看病的那一次,是他母亲第一次进城,也是最后一次。他母亲临走那天,据说他还在四处找生活的路上。半夜赶回来的他,看见白帐子已经搭在院子,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进上房,上香。人们知道,他双膝无法下跪,安装在他腿上的假肢,发出别扭的咯吱声,在犹如天塌一样低沉悲哀的唢呐声间,在庄亲伙子办丧事吃酒席的嚷嚷人群中,深埋着另一种嘶哑的抽泣,隐约地传导出如针刺戮骨的疼痛。他笑着感谢前来帮忙安葬的乡亲们,接连地给阴阳先生、执事总管、厨子还有村长发烟。他使劲地抽烟,仿佛心如死铁,不存放一点点悲凉。

    山上多一个土堆,庄里就少一个人。

    父辈还活着的家园里,就还有金黄的玉米挂满屋檐,明媚的秋阳照暖山谷。那一坡坡地畔,剩下谷穗秕朽的秸杆沙沙作响。

    时令还没到秋分,可季节的荒寒似乎已提前而来。

    老天自有安排。

    枸桃正红,水桃正黄,石榴正熟,这甜蜜的果实缀满旷野时,夏家湾高山开始种麦。顺着弯弯的小路,越往山上去,山菊花开得越烂越烈,越远越荒的地里,野草森密而萋芊,像突袭的侵略者,不用激战就占踞掉此时此刻应当绿盈盈的土壤,应该沉甸甸的庄稼。

    我遍野逡巡,十里八乡找不到一头牛去山上耕地。大山孤独得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四十岁年纪的农民,连一头牛都没有了,荒草滿坡的地,确实是没办法种了。

    我问荞麦地里采花的蜜蜂,曾经养活村庄和先辈们,那几道湾连着几架梁连沟的土地上,你们的亲人走哪儿去了?蜜蜂成群地对我说:“嗡嗡嗡,天南海北中”。

    多平钻进蜘蛛网,从即将倒塌的牛圈里推出旋耕机,拉响马达,突突突地开到山地去种麦,背上背着种子和化肥。他在荒草丛里费力地找寻,最后凭靠一丛马莲,认出自家坡地的疆界。那簇夏天开蓝花的马莲草只剩枯苗,一旁的一枚石头还矗在地埂,证明他是这片地的主人。

    多平像探寻宝藏的人,又像硝烟褪去的战场上幸存的士兵,作为村里出远门挣钱回来的男人,他头顶草帽,站在荒草围剿的秋地里,挥舞镰刀,汗水如豆,他与野草抗争,并深翻草根,试图以一己的努力,抵御这种乡亲投降般脱逃而去的荒凉。他决意当好拓荒者,让整座山野重焕生机,他清楚在这无能为力的时候,只有土地收留他,不嫌弃他,不和他生分。春去秋来,他固执种地,许多老人高高兴兴地都来帮他。他打死都不信,一个人的汗水,难道就不能解救和唤醒沉睡的枯荒,不能焐热和抚去满山的寂冷?

    多平缓慢地走向泉水,那石缝涓涓涌出的清流不知何时早已干涸。开发大山的巨炮声,总在悄不留神的时候,让老人娃娃的心,连同石屑霁尘,和房屋一起轰隆隆地颤抖,这是垂死的村庄,体现活着而释放能量的动静,如咽气的人最后几下蹬腿。

    小时候栽在山坡的洋槐苗,现在全部蓊郁成林。他四下环顾,满眼蒿草,还有黑炭家数年前没采收的玉米,枯朽秸秆倒垂着叶子,像被火燎过,又被水煮过,干瘦如槁,任风穿打。

    他坐在泉头,无意间看见高飞的几群鸟,高的高,远的远,低的低,近的近,不由想起了远在天边的伙伴们。天成在故宫博物院周边送快递;
    天祥在深圳电子厂搞芯片焊接;
    余粮在天津的码头;
    余福在杭州西湖边上的酒店里;
    满金和媳妇在八达岭上扫长城;
    满运和新认亲的对象在游船上干杂工;
    四红和四喜带的三四十个弟兄们,在西电东送的戈壁大山中栽电线塔;
    永顺兄弟在一个煤矿,举家出门十多年了,地中央几株野生的椿树高过几截子土坎了,鸟在树上已垒起三个窝,带到北京念书的小儿子都有小孩子了。这坎上坎下的地,随着长辈离世,从此就没人再耕种了。

    主人缺席的后村,拄拐杖的人和精神生病的人,一样望着田地手足无措。开上汽车做生意与泥地里种粮食,日升日落的光阴一样长。

    梁前梁后的地,自从人们背起行囊,锁上院门,就如数交还给大山,尽情地长花长草。

    往年传神唱戏的庙会,只剩挂在梁上的喇叭。谁还为一季庄稼的丰收欣喜若狂?谁还为一片土地的荒芜心疼落泪?谁还为一群亲人的背井离村忧郁伤怀?

    没有尽头的山地,依旧残星半点地流传着满野待收的气息,还有那毕生把力气耗尽了,靠在墙角和大树上晒太阳的七爷们、伯叔们,与我血缘无比亲近,他们正被岁月的风,吹得年老昏花。走路打趄时常叹:“老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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