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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芳与兰兰的流水

    时间:2020-12-07 03:59:39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梁鸿鹰

    对于出生于1960年代初的孟小芳来说,生活像又酸又甜、又苦又涩的遗留物,布满一地月光式的偶然,是丢掉了头绪的波光粼粼的流水。

    从记事起在小芳脑海形成的所有印象,几乎都是从一个大院子开始的。小芳家住县城西边第一中学校园里。各地的一中通常都是最好的,院子大,师资强,条件有保障。县一中被高高的、又宽又长的正方形围墙圈着。厚而结实的围墙,曾经是她与院子里的小孩子们在上面奔跑的跑道。他们根本不用担心掉下来。围墙东边、南边、北边各有一个门,可以开进卡车,小汽车进出很少,只有一两次。小芳上学的时候,一中有不少分配或下放到这里的教师活跃讲台上,他们有的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兰州大学、湖南师范学院、天津师范大学等外地名牌大学,带着不同的口音,保留着不同的生活习惯,在这个边疆小县城里,一住就是几十年,有的埋葬在这里,有的在改革开放后调入大城市,少数回到自己的老家。

    小芳六岁上学,这时家属院搬来一户新邻居。父亲姓冯,毕业于天津师大,戴副度数很深的眼镜,嗓子有些发哑,普通话天津腔调很重,教初中物理课,黑板上的字是斜体的,写得很快,却很娟秀。母亲姓容,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兼管图书室。这家三个孩子,两女一男。老大冯兰兰和小芳同岁,个子不算高,梳着长长的辫子,稀疏的发帘盖在额上,大大的额头发着亮光,她鼻子低矮,嘴大大的,双眼长长的,透出热情的光亮。小芳喜欢她的自信和能言善辩,常常待在她家,吃饭都不想回,在饭桌上看他们全家老小说话,看他们为一件事争得面红耳赤,谁都不让谁,这在自己家是完全不可想像的。

    蘭兰的爸爸多才多艺,会吹口琴、拉二胡,是篮球、排球和乒乓球高手。兰兰小时候经常跟着爸爸打乒乓球,但总打不好。她爸爸还爱买木头自己做衣柜、小板凳、桌子等。兰兰在旁边看,趁爸爸不在偷偷用刨子刨几下,看着刨下一堆卷曲的木花很过瘾,有时候她还把刨花收好,带给小芳看。

    兰兰和小芳都是妈妈做家务活的好帮手,买油盐酱醋茶糖什么的,小芳总是愿意和兰兰结伴,她们不会骑车的时候步行,学会了自行车就一起骑车上街。兰兰是教小芳骑自行车的人,多少个烈日当空的中午,兰兰把自己家的自行车推出来陪小芳学。天上的太阳发出刀子一样的光,射在她们身上,让她们挥汗如雨,但学骑车依然乐此不疲。学会之后俩人胆子越来越大,技术越来越好,骑空车不过瘾,有时后座上带着弟弟、带着同学到处跑,骑得飞快不说,有时还双手离开车把继续骑,居然从来没有摔倒过。在骑车的时候,世界的运动转化为在道路上的颠簸,转化为自行车两边的树木和行走、骑车的人,又具体,又实在。后来上物理课,当冯老师讲物质与运动的时候,小芳顿时觉着骑自行车感觉到的风沙、灰尘和倒退风景,原来都是物质与运动具体而微的存在,不是子虚乌有的。

    小芳特别爱干家务活,小时候跟奶奶学过纳鞋底,现在又跟兰兰学织毛衣,跟夏夏学钩围巾桌布窗帘,自己的妈妈心灵手巧,本事大,在学校算数、语文、歌唱都教,在家会做饭、打毛衣、裁剪、缝补衣服。小芳有时趁妈妈不在,偷偷拿块破布学踩缝纫机,几次就学会了。兰兰的妈妈和夏夏的妈妈都不会踩缝纫机,夏夏妈妈好歹还会绣花,兰兰妈妈则连钩桌布都不会。她们经常把裁好的衣服拿来让小芳妈妈拼接,家属院里好多人家孩子过年衣服也拿来让她做。有年春节前,为了给邻居家孩子做过年衣服,小芳妈妈劳累过度中了风,口眼歪斜,几乎半身不遂,小芳爸爸天天背着她去扎针吃药,才很快痊愈。

    小芳很爱上学,因为到学校又上课,又做操,还能和同学一起玩,课堂上讲的那点东西,很快就能学会,一点都不费劲。放学后她和同学们跳皮筋、玩羊拐、蹦方块、抓蜜枣核,一直要玩到天黑了,才肯和兰兰一起回家。小学四年级时候学校新分配房子,小芳和兰兰家都搬到了学校东北角的住宅区,仍然是同一排房的邻居。房子大了,多了间房子,小芳有了自己的卧室,经常邀兰兰到自己家玩。小芳心里有话憋不住,经常把家里的事抖露给兰兰。她们一致觉得大人很奇怪,教孩子们好好学习,自己却不怎么看书;让孩子不要串门,自己却经常串门聊大天,一聊一个晚上,吵得要命,人人抽烟,熏得大家连气都喘不上来。

    小芳和兰兰的家离小学很近,从没住过校,没在食堂吃过饭,不知道食堂饭菜的味道。亏得搞忆苦思甜,才吃到了“大锅饭”。忆苦思甜经常搞,先是学校领导组织师生员工唱《不忘阶级苦》: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心……

    唱完歌让请来的“旧社会”穷苦农民讲解放前的苦难,新社会的幸福。散会后全校学生吃忆苦思甜饭。大师傅在锅炉房的大灶上,用大号锅烧开一锅水,再往里放米糠麦麸和菜叶子,熬成稀汤,给每个学生舀一碗,让大家感受旧社会有多苦,新社会有多好。小芳心里觉着忆苦思甜饭好吃,不敢说,知道说出来会挨老师批评,有次偷偷问兰兰好吃不好吃,兰兰也觉得好,说喝了一碗想喝第二碗,大师傅是她家熟人,好几次都给她盛了第二碗。

    过年之所以让小芳记忆犹新,是因为家人的和善及吃的东西品种丰富。小芳爸爸平时板着脸,什么家务都不做,可每逢春节来临像变了个人,心情舒畅,待人温和,主动干活,不仅对孩子和气,还不让孩子们干家务活。妈妈提前给小芳和弟弟们买好新衣服新鞋子,和爸爸一起准备年货,买回猪肉羊肉鸡鸭带鱼鲤鱼。猪肉和羊肉肥的炼油,瘦的炒熟放入两个小瓮,封在猪油里或羊油里。鸡鸭鱼洗干净收拾好,存入菜窖,能吃很长时间。年前家里蒸馒头、炸油饼、黄米糕、油果子和排叉,肉丸子、黄河鲤鱼和带鱼过了油,装满两大缸,炸一大盆西部特色食品小吃——先把猪肉馅拌好,鸡蛋摊成鸡蛋皮,用鸡蛋皮包肉馅,切成小块,再放到油锅里炸熟,熬汤或烩菜放一些,特别好吃。葵花籽、西瓜籽、花生、核桃、水果糖、奶糖等也买回来了,留着过年。炸好的油饼、馓子、排叉放在盘子里,摆在桌上随便吃。小芳家年前还准备了很多饺子馅——羊肉青萝卜、猪肉白菜、羊肉胡萝卜,冻在窗外或放在凉房。爸爸把包饺子的面都提前和好。大年三十晚上子时、初一、初二、初五、初七必吃饺子。春节期间,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多为同事、教过的学生、常走动的亲戚。小芳也到别人家拜年,走到谁家吃在谁家,人很累但乐此不疲。平时每家都很节约,春节期间一奢侈,本来特别想吃的东西,反而吃不进去了。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放炮,似乎新的一年在炮声后才能开始,小芳胆小,躲在家里透过玻璃看爸爸在家门口点着二踢脚,捂着耳朵,眼看着炮在天上爆炸开花,有时到兰兰家,看她和弟弟放炮。

    小芳与兰兰的流水得住在学校之便,在小芳和兰兰成长的那个图书匮乏的岁月里,她们却能够与书为伴。有段时间小芳彻彻底底地被小说所俘虏,全是由于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她爸爸的藏书,她读的时候已经被翻得很旧了,上面画有各种颜色的标记,以及问号感叹号的批语。书里仍有大量不认识的字,但一气看过去,意思都能明白。她一头扎进这部小说,日夜不停地读,特别爱看保尔与冬妮娅在一起的那些段落,尤其是他们俩头次见面,相互追逐的情节,深深吸引了她:

    “捉住了,小鸟给捉住了!”他快活地叫喊着,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放手,怪疼的。”冬妮娅想挣脱他的手。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站着,心怦怦直跳。冬妮娅因为疯狂地奔跑,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仿佛无意地稍稍倚在保尔身上,保尔感到她是那么亲近。这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却深深地留在记忆里了。

    她的脑海里从此深深植入了冬妮娅的倩影,永远去除不了。这个白净、活泼、天真而任性的女孩子,纠缠着她,那个敢做敢为的卷发的保尔吸引着她,保尔与冬妮娅之间的每次情感波动,每次分合,都让她流泪,让她擦泪的纸片堆成一座座“小山”。

    尽管小芳当时还不知“爱情”是什么,不明白“钢铁”与感情有什么关系,是怎样炼成的,却明白人美好的感情原来都在书里,看书就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心跳、愿望,也激发自己的想像。小说让小芳着迷,让小芳变得高傲而细腻。她再不愿出门玩耍和串门,除了上课、做饭、收拾屋子,就喜欢待在家里读小说。从《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到《青春之歌》《红旗谱》《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到《沸腾的群山》《阿力玛斯之歌》《红雨》,一本接一本地读。兰兰家有不少小说,兰兰妈妈管的图书室里有很多,借还方便。小芳自己不跑腿,每次都是兰兰拿来,连夜看完还给兰兰,连轴转地读。不知哪一天,也不知谁开的头,《梅花党》《一只绣花鞋》《第二次握手》流入她们手中,她们偷偷藏在书包里,躲开大人视线,囫囵吞枣、昼夜不舍地读。终于,小芳用眼过度很快成了个“近视眼”。

    小芳上初中那年突然迷上了诗词,觉得当个诗人真了不起,想有朝一日也能像诗人那样出口成章。但这个理想离自己似乎太遥远,怎么才能实现?她和兰兰讨论了多次,最后觉得还要信“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的古训,于是拿着家里的《唐诗三百首》和《宋词选》逐篇背诵。山水诗词的优美雅致、军旅诗词的粗犷豪放、爱情诗的甜美苦涩,让小芳沉醉,她认真地记在小本本上反复背诵,常和兰兰念叨背诗的体会。但兰兰对背诗不太感兴趣,她就去找夏夏。

    夏夏是教语文最好的尚老师的大女儿,只比小芳小一岁,个子不高,脸蛋儿胖乎乎的,眼睛总是弯弯的,透着喜气,爱说爱笑,受父亲影响,很喜欢古诗词,小芳经常和她你一句我一句地一起背诵。她俩定了个目标,一天背一首。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她俩真背了不少。什么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什么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乃至《诗经·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对后来初高中学习古文帮助很大。

    背过诗,肚子里“有货”了,小芳想,该写诗了。她确实很想写诗。有次她和兰兰、夏夏一起骑车到拦河坝看黄河,站在宏伟壮观的拦河大坝上,看着又稠又黄的河水奔流不息,河水那湍急的、磅礴的、滚滚向前的气势,让人一时间有被巨大而神奇的力量吸进去的感觉。回到家后,她心潮澎湃、坐立不安,重新读“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之类的句子,感受着,激动着,酝酿着,眼看诗句马上就要从脑海里跳出来了,赶快拧掉钢笔帽,端坐在桌子前面,等着诗句的流淌。无奈,却一个字一个句子都落不到纸上。

    有次小芳和兰兰、夏夏一起观看乌兰牧骑演出,听演员们表演唱《草原英雄小姐妹》:

    天上闪烁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们草原的羊儿多。

    天边飘浮的云彩白呀云彩白,

    不如我们草原的羊绒白。

    啊哈嗬嘿~啊哈嗬嘿~

    台上活泼的小羊、英勇的龙梅玉容,让她心潮澎湃,不写诗无以平静。回到家里,坐在桌前,默祷诗句的到来,还是诌不出来。折腾了好几次,终于放弃了当诗人的念头。

    小芳与兰兰也常闹别扭,有时是因为小芳穿得比兰兰好,兰兰拿零食给了别人没给小芳,有时因为小芳跟别人玩不跟兰兰玩,借到好书不给兰兰看,这些鸡毛蒜皮闹得她们几天不来往,几天不说话,迎面碰上,绕着道走开,难堪阴影笼罩之下,两个人心里都很难受,想和好,又使劲绷着。小芳从不主动认错,总能憋到最后,专等兰兰先过来讲和。兰兰很不服,她抱怨说,“你就不能先理我吗?”小芳痛痛快快地答应“行,行!”下次依然如此,不管错在不在兰兰,出来讲和的,始终是兰兰。

    她们之间闹别扭之外,各自与家人也有别扭。兰兰的小弟弟是她五岁的时候妈妈生的,吃奶吃到三岁,随后一直吃牛奶。兰兰从八岁开始每天给小弟弟打牛奶。天蒙蒙亮的时候出发,出学校北门左拐,沿一条土路走到兵团“四九二七”,再往西,走进沙窝才能到牛奶场。天刚亮不亮,四周又黑又空旷,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越安静越害怕,有狗叫或其他声响更害怕,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胆都吓破了,每次打牛奶都像是要去打仗。兰兰心里恨不得能尽快逃到别的地方。小芳六岁时母亲生了个小弟弟,父母从此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根本不顾她的感受,出门带他,好吃的先緊着他,让她无奈。但弟弟眯眯着眼,腮上两个小酒窝,每次兰兰洗碗把碗摔碎,都帮着说话,说是他打碎的,不让姐姐挨骂,可爱得让她心疼。她们俩说起这些,有对父母满满的厌恨,更有对作为家里老大苦命的不甘。

    小芳的兴趣不停地变。初中时社会上盛行武术,小芳和兰兰被选入学校武术队,起初倒新鲜,每天老师带着练习下腰、马步、蹲裆、打拳,枯燥乏味,耐性不够,练了一段儿不干了。后来她又拉着兰兰一起打排球,又脏又累,打得胳膊生疼,几天缓不过来,终于放弃。不久迷上了打篮球,但记不住规则,走步犯规,投篮很少投得准的,练了一段,放弃。之后迷的是跳高,小芳有次看苏联电影《白痴》,高个子主人公很善于跳高,得了冠军之后,在观众面前喜悦地摆手奔跑。小芳喜欢跳起来那种飞的感觉,看了这部电影后对跳高更着了魔一样喜欢,和兰兰约好天天练习跳高,但怎么练也只能跳到一米二。体育老师多次说,如果像跳皮筋一样迈了右腿再迈左腿肯定跳不高,背跃式才能跳得更高。可只要跳背跃式,小芳就犯晕,跳高干脆不再学了。

    初中时学校常组织学工学农。小芳和兰兰去农村割过小麦、豆子,挖过水渠,在砖瓦厂脱过土坯,每到中午,老乡就给学生们煮豆子吃,一人一大碗稀稀的面条,根本不经饿。挖水渠当时也是常事,男女生都在一起劳动,把土挖在筐子里再抬走,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次正在校外挖渠,听说爸爸腿断了,小芳顿时泪流满面,撒腿往家跑。心想爸爸要是病了,妈妈身体不好,弟弟还那么小,家可怎么办,自己怎么能养家呢?到家后看到爸爸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说是走路踩着石子闪了一下,膝关节错位,到医院做了矫正,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轻微活动没问题,还能上班,只是暂时不能干重活。小芳虚惊一场,从此她不再羡慕别人家了,别人家再好跟自己也没关系,只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弟弟好才是真的好。

    唐山大地震那年小芳十三岁,县里早预报了有地震,具体哪天不知道。正值大夏天,一中院子里家家户户用帆布或毡子搭成帐篷,整整齐齐地集中在离家属院不远的篮球场附近,地上铺个褥子全家睡里面。小芳很喜欢帐篷,她把自认为值钱的东西当成宝贝,都压在帐篷里的枕头下,起初以为睡帐篷安全,天天睡在帐篷里。地震迟迟不来,听人们说黄河水位高于城里的二层楼,心想,地震一来黄河决口,睡哪里不都是一样的灌油瓶吗?家里毕竟舒服些,地震来了,发大水,就抱紧家里的门板逃命。小芳提前把全家人的毛衣毛裤都装到一个大包里,睡觉前放在门口,合衣而卧。地震终于来了,发生在某天凌晨四点左右,小芳在睡梦中觉着床铺摇晃不止,于是拎着包,飞速跑到门口,冲出家门,大声喊:“爸妈快起,地震了!”一家人到了院子里,地还在晃,只穿着裤衩背心。幸亏小芳带出了厚衣服才不至于太狼狈。唐山地震大,这里的不大,没听说有伤亡。后来见到兰兰,她说全家在帐篷里住,不用跑,房子院墙和凉房都没裂缝。她家的帐篷小芳进去躺过一次,觉得很凉快很舒服。

    地震过后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全县城的人开始了大规模的悼念。学校礼堂里堆满花圈,每个班都派代表发言。悲痛是会传染的,大家肃立在如山似海的花圈面前,感到无比悲哀、压抑、无助。好在一个月后又传来了“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学校开会,听广播、传达,组织大家游行。小芳和兰兰跟在队列里,时不时挥拳喊“打倒王张江姚反革命集团!”“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就在这游行的喧嚣中,1960年代初出生的那一代人共同走进了青春期的后期。她们与自己的同时代人意气风发,大家吸纳着八面来风,思想、身体、行为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初二后小芳个子长得飞快,一下子就到了一米六五以上,超过了妈妈。她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黑黑的长发略带卷曲,梳成两条油光水亮的辫子,而且身材瘦瘦的,个子高高的,走起路来风摆杨柳,皮肤本来就白,借飞扬青春之力,白里透红,水嫩妖娆,引人瞩目。小芳平时衣服和鞋子都干干净净的,最怕下雨下雪把泥黏到鞋上,怕大风把土刮到衣服上。爸爸出差给她买过两件最喜欢的衣服。一件是玫瑰粉的宽条绒翻领外衣,一件是带几何图案的宝石蓝毛衣,颜色款式都很漂亮很洋气。这两件衣服小芳分开穿,不管穿哪件,院里的姐妹们和同学们都用又羡慕又嫉妒的眼光看着她,她愈发把小胸脯挺高了,不仅去照相馆照了相,还托人到北京洗成了彩照。

    兰兰渐渐显出了有点发育过早的微胖,她的皮肤奶油般白皙细腻,身材挺拔,高胸细腰,短发垂在耳边,穿得时髦而得体。后来兰兰父亲当了县里的领导,家搬到了一座大房子里,三间卧室,她自己住的那间足有二十多平米,单人床、书桌、椅子、古色古香的红色台灯、教材、课外书、作业本,还有擦脸的友谊雪花膏,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家院子也大,养了一只白白的奶羊,她妈妈用羊奶制作酸奶,小芳第一次喝的时候觉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饮料。有时候与兰兰聊得太晚小芳就不回家,住在她家,躺在兰兰的单人床上,继续聊,不知道有多少话,聊也聊不完。聊理想,聊学习,聊全年级发生的有趣事情,聊各自班里的捕风捉影的一些单恋或相恋的风流韵事,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窃窃私语,聊着聊着不知不觉睡过去。有天她们聊到兰兰的姑姑在北京一所大学当教授,这句话像能够发芽的钢钉,立刻扎在了小芳心底。上大学,读博士,当教授,这些当时像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的说法,却让小芳下决心朝这个方向努力。

    高考恢复时小芳初二,以前与兰兰经常谈论的,像是远在天边的“上大学”,突然近在眼前,让她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有了希望,担心的是怕考不上,让人笑话,理想破灭。小芳决心全力以赴考,一定要上大学,最好走得远远的,再不回到这个动辄风沙弥漫的县城。好在她从小各门功课都好,大目标现在确定了,学习动力就有了,初三高一成绩一路领先。

    兰兰上高中后一味臭美,学习没以前上心,成绩开始下滑,父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抓紧给她搞到了乡镇小学教师招工名额。兰兰犹豫再三,与小芳多次商量,不肯放弃难得的机会,高中没毕业就参加了工作。问题是,工作不久就招来了一个执著的追求者伍斌。兰兰曾经把两人之间的甜蜜细节毫无保留地告诉小芳,请小芳参谋、“把关”、拿主意。有次还拉着她一起去红旗电影院看电影。小伙子给小芳的印象就是各种各样的“大”:个头高大,浓眉大眼,说话声音粗大,一双大脚,穿着当时很少见的三接头皮鞋。小伙子买了不少葵花瓜籽,三人边看电影边吃。看着身边兰兰美滋滋的样子,小芳一时不知是為她高兴还是替她惋惜。那天的电影是斯琴高娃主演的《归心似箭》,美好的画面,斯琴高娃姣好的面容,小芳都看不在心上,就想回到家里学习。后来兰兰也参加了高考,偏巧又生病,上午考完,中午输液,下午接着考,最终落榜。

    小芳从小爱当班干部,小学时当生活委员,收书本,组织打扫卫生;初中当文艺委员,张罗唱歌跳舞表演文艺节目;高中当学习委员,帮老师往黑板上抄作业,收作业,高三的时候辞掉学习委员,为的是全力以赴迎战高考。1980年酷热的七月终于来了,高考那几天,小芳每天早上起来,草草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几乎是志得意满地走进考场。当时的高考升学率仅百分之三,能考上大学的凤毛麟角。小芳考上大学,县里送了个“五好家庭”的匾以示表彰。父母自豪无比,把匾钉在门框上面,每个串门的人都能看到,一致夸赞她爸爸妈妈教育得好。

    其实,小芳奋力考大学的最大动力是远离父母,家里从来不能自由谈笑的压抑,使小芳早早就产生了离家越远越好的念头。小芳身为教师却始终忙碌的父母从未辅导过她的学习,遇到不会不懂的地方,她宁愿找老师或同学请教,也不会问父母。爸爸妈妈给了她还算衣食无忧的生活,但过于严厉,从不谈心谈话。她心想,只有好好学习,让自己长上能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的翅膀,才可以实现理想,成为想做的人。奇怪,上大学真的到了离家很远的城市,每逢放假却迫不及待回老家与父母团聚。来到更远的北京定居生活之后,更是一年几次回去看父母,时不时还产生到父母所在小区买一套房住下来的想法。

    考完大学后是小芳和兰兰在红旗电影院看电影最多的时候,什么《他们在相爱》《海之恋》,什么《第二次握手》《丹凤朝阳》《残雪》,什么日本的《追捕》、南美洲的《冷酷的心》《叶塞尼亚》,她俩看了个够,有时候必不可少地带着兰兰那个大个子“对象”伍斌,兰兰与伍斌在黑暗中紧攥着手,小芳看在眼里,为他们高兴。看电影是恋人必经的过程。等孟小芳自己恋爱的时候,也曾与情人牵着手,在暗处传递彼此的心意。在电影院里,她把照片递给情人,胆小的情人不敢接。在电影院里,他们曾一次次地在银幕前泪流满面。近些年,在电影院里,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儿媳吃爆米花,喝可口可乐,不停刷手机,很少见到流泪。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刚刚退休的孟小芳带着对幼年少年时期生活的怀念,陆续寻访过去的伙伴,回味过去的酸甜苦辣。尚夏夏高中毕业后考到了区外上大学,毕业后与父亲尚老师在乌海市安了家。冯兰兰的人生曾受伍斌左右,后来从学校里出来,开办自己的服装公司,疫情期间为武汉捐赠了很多口罩和防护衣。

    伍斌最初是个很上进的小伙子,不甘心在乡里的供销社混日子,跟着建筑公司承包工程,逐渐积累了经验,几年后自己独立干工程,挣了不少钱。小芳上大学第二年,伍斌与兰蘭结婚,婚后很和谐,兰兰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女儿三岁时全家搬到了地区所在地,他参与开采磺铁矿,挣了不少钱,成了令人羡慕的大老板,渐渐在外花天酒地,等伍斌发展到喝醉酒回家发酒疯、打骂的时候,兰兰与他离了婚。女儿很争气,学习一年比一年好,以地区状元的成绩考到北京大学,后留学澳大利亚,在全球知名的实验室里读博士,搞尖端科技研究。伍斌离婚后与一个小自己很多的漂亮姑娘结了婚,没儿没女,依然行为凌乱,夜不归宿,回家动辄斥责打骂。近几年他越来越想念自己的女儿,几十万的留学费用由他全部负责,过年过节他经常去看兰兰的父母,送钱送物,亲如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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