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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道梁落雪,五道梁天晴

    时间:2020-12-31 04:37:0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王宗仁

    清晨,唐古拉山的冷风拉开了沉睡的夜幕,把江河源头的山水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他几乎每天都在太阳刚爬上山冈的时候,就已经坐在兵站门口的石头上,望着坟包呆呆地发愣。一个不容置疑的高原军人,一个无法抗拒的血性男儿!

    他的身后是兵站一排压着薄薄积雪的兵屋。那兵屋很低很低,好像贴在了地上。兵站里升起的细细的炊烟分明是在招他回去,但他仍然静坐不动。

    更远处的山腰有一座寺庙,静悄悄的,好像还没睡醒。

    望坟人叫陈二位,兵站站长,藏族,本名“洛桑赤烈”,改名“陈二位”是入伍以后的事。这阵子他从石头上站起来,裹了裹披着的大衣——他裹紧的是西北风,走到一直等待着他的我的面前,说:“我讲一个兵在五道梁的故事给你听,他的名字叫‘莫大平。”

    我忙说:“我是冲着你来的。”

    他说:“长江源头不缺水,所以,我关心的不是河流的去向,而是它的终点。你应该承认,包括我在内,这里的每个兵都是并不快活的人,但是,既然当初选择了五道梁,我们就得咬着牙使出吃奶的那股劲儿,走下去。”

    他抬起头,又凝望那个坟包。阳光把坟包照得很亮,坟上有枯草在摆动。

    五道梁这个地方是山上的一块平坝,海拔4818米的平坝。冬天来到青藏高原,五道梁走进了一望无际的酷寒。春天也在这一刻开始孕育。

    五道梁的兵们生活在许多人不想居住的地方。兵站上一共十五个兵,那个坟包里埋的却不是兵,是个鲜嫩鲜嫩的藏族姑娘……

    沈从文的老乡小莫

    莫大平,土家族,1991年入伍,是很老很老的兵了。在五道梁兵站,凡是兵龄过了三年的兵,不管是不是班长,大家一概都称“班长”。但是对于莫大平这位老兵中的老兵,却没有人叫他“班长”,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喊他“小莫”。这里面除了亲昵的成分外,更重要的是,他好像永远也长不大。当然,这不仅仅是指他那瘦小的个儿头,还因为他做起事来总像个不听招呼的淘气娃儿,任性多于服从。兵站的人都知道小莫是个特殊的兵,特殊在两方面:第一,他是带着家眷上山的,老婆和孩子都住在五道梁;第二,他是湘西凤凰县人,作家沈从文的老乡。为此,他常常自豪得眉毛都要立起来了,对任何一个到五道梁来的人,总是以“天大地大不如他莫大平大”的口气说:“知道沈从文吗?世界级的作家,我俩是乡党呢,我见过他!”其实,他漏掉了一句话,是在照片上见过。在他这番添油加醋的炫耀之后,如果对方还不知道沈从文为何人,他挖苦的话就噼里啪啦地扔过来了:“遗憾,遗憾,实在遗憾!我不能说别的了,只好说你学识浅薄,怎么会不知道沈从文呢?”你还别说,在青藏线上,沈从文有了小莫这个老乡后,知名度大为提高。因为不少兵的床铺下都压着一本有了小莫签名的《边城》。

    小莫带家属为什么算特殊?

    部队有规定,战士是不能带家属的,即使像小莫这样的老兵也不例外。那么,莫大平为什么要破例呢?他爱人童月是河南扶沟人,他俩在高原上举行的婚礼,后来童月几次回到凤凰县,都不习惯土家族的生活。于是,她只好重返五道梁。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住下了,一住就是六七年,如今小女儿已经五岁了,叫“莎莎”,地地道道的五道梁人,整天在兵站的院子里独来独往地跑着。没有小伙伴,只好与站上的那只小狗为友,只要她喊一声“狗狗”,小狗就跟上来了,她走,小狗也走,她跑,小狗也跑。莎莎很孤独,但是她给寂寞荒凉的高原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每当小莎莎迈开脚步在站上跑起来的时候,兵们都觉得整个青藏高原都在绕着她的脚板旋转。

    莫大平是汽车司机,天天跑车,每次回到站上累得浑身酸疼,就冲着正在院里跟小狗藏猫猫的莎莎喊道:“闺女,过来给老爸捶捶背!”喊过女儿之后,他便伏卧在院子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等着女儿抡起两只小拳头在他的背上欢欢地捶开来。

    只有在这时候,他莫大平才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五道梁的苦算得了什么,只要有自己的家,他莫大平是什么样的苦都咽得下的!

    莎莎不停地用双拳捶着老爸的背。小莫说:“闺女,再狠劲一点儿敲,越狠越好!”

    小莫并不知道这时童月一直站在门口,用极不满的目光望着他。久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死鬼哟,就知道自己舒服,莎莎才五岁呀!”

    小莫显然听到了,回敬了她一句:“多嘴!”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双眼却仍舒心地闭着。

    莎莎看见了妈妈,便扔下老爸扑向妈妈,泪声泪气地诉苦:“妈,我手疼!”

    莫大平起身,冲着女儿的背影喊道:“你给我回来捶背!”

    童月护着女儿,斥责丈夫:“你的疯病又犯了?你有胃口就吃了我吧!

    陈二位没再往下讲了,那两片厚嘴唇在颤抖着。我也不便问了。

    在我等待了足足有十分钟后,他才告诉我,是童月那句“你的疯病又犯了”的话,戳痛了他的心。他接着说,谁要说莫大平得了“疯病”我跟他急。但是,小莫确实有病,什么病?我说不清,谁也说不清……

    陈二位不吱声了。

    二位跟我再次提起小莫,是在两天后,不过,他绕了个弯子,说:“我给你讲另一个兵的故事,当然,这个兵的事与小莫有关。至于怎么‘有关,那就要你费心琢磨去了。”

    五道梁的水土养出了什么人

    陈二位讲的这个与小莫有关的战士叫朱志军,他比莫大平的兵龄还多一年。十二年漫长的兵营生活间,他没挪窝地在五道梁兵站发电机房工作。不足三十平方米的空间就是他的天地,他所有喜、怒、哀、乐的故事,都毫不例外地浓缩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在几千里青藏线上,五道梁自然条件之恶劣人尽皆知。然而,对老兵朱志军来说,氧气缺一半他可以忍耐,被人形容成能把鼻尖冻裂的严寒他也能坚持,唯独这刀刃也戳不透的寂寞把他的心咬得伤痕累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除了吃饭去食堂,睡觉回宿舍,其余的时间都在发电机房泡着。一个人成天孤独地守着一台喧嚣不止的发电机,耳朵是聋的,眼睛是涩的,鼻孔是黑的,脑子是木的。他就想冲出这三十平方米的空间,找个人聊聊天,或到草滩上跑几步,吸几口新鲜空气,他还特别想蹲在公路边看一看南来北往的汽车,那些車上肯定有来高原旅游的女人,要知道他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认真地看一眼女人了……

    终于,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跟领导提出,希望能给他换一个工作,他没敢说出从此就离开发电机房,只是说暂时挪个位,他先干一段时间别的工作,然后他还会再回到发电机房的。领导似乎一眼就看透了他朱志军的心思,便说明叫响地给他把事情挑明了:“小朱呀,咱站上就屁股大的这么一块地方,换到哪里都是苦差事,走来走去都是五道梁。你想甩开手脚痛痛快快地潇洒一番,咱没那个条件!”随后,领导又掏心里话地告诉他:“小朱呀,这台发电机是咱全站的‘心脏,如果它出了故障,站上就没有光明和动力了。你是管发电机的技术能手,站里一分一秒都离不开你。”朱志军再也不吭声了,他知道自己是个兵,就得忠心耿耿地尽兵的职责。

    朱志军又倾心尽力地坚守在发电机房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他忘了外面的世界,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想离开发电机房的想法。一切都顺其自然,一切都为了那個“心脏”的正常运转。他已经把自己的身子和心与那台发电机融为一体了。后来战友们都说,朱志军已经变成一台发电机了。

    同志们最先发现他性格上的变化是从与他的对话开始的。无论你多么激动或多么冷静地给他讲什么事,他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讲完了,他也不表态,跟没你这个人也跟没他这个人一样。你被他冷落了,便不得不带着捍卫自己尊严的口气问他:“小朱,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他开了口:“我又不是聋子。”你再问话,他就不搭理你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五道梁养出了什么人?

    有一点五道梁兵站的同志们谁也不会否认:朱志军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如痴如醉地热爱着,对给战友带来光明、给过往人员送去动力的那台发电机竭尽心力地守护着。

    他把苦闷、孤独和向往,都倾注在那支从格尔木买来的圆珠笔端,写呀,写呀,谁也不知道他写了多少,写了些什么。他的笔记本锁在床下面自己钉成的小木箱里。

    他不担心有没有人记着他。

    他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忘记他。

    孤冷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给满屋子洒下水波一样的柔光。

    陈二位慢慢地抬起头来,我能看得出,他在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他说:“下面,该给你讲莫大平的故事了!”

    “不,我已经开始讲他的故事了!”

    太阳又升高了些,洒在屋里的光线更美丽了……

    捉摸不透的小莫

    陈二位上任站长后第一次和莫大平见面,就落了个很尴尬的局面。时间是1998年夏天。这时小莫已经当了八年兵,站上的同志都称他是“老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从不否认,眉宇间还透着一种自豪感。

    二位家访小莫完全是出于一颗善良的心。他想,小莫在五道梁有妻室儿女,在那间既不是家属院又算不上招待所的小屋里,应该溢满组织上的同情和关爱,更何况小莫还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兵呢!谁知,二位来得不是时候,正遇上莎莎发着高烧。小莫的爱人童月抱着哭声不止的女儿摇呀晃呀地哄着,嘴里还哼着不知是催眠曲还是进行曲之类的小调。站长来了,童月不知所措地赶紧让座:“站长,快,请坐。真不好意思,屋里太小又乱。”

    小莫忙站起来挡在妻子和二位中间,对妻子说:“有我这个当家的在,还轮不到你迎客。”他又转向二位:“站长大人,你串门也不问问主人欢迎不欢迎你?”

    说完,他举起手臂指着门,二位这才看见那个一块块木条钉的门板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家有病人,概不会客。”

    二位:“小莫,叫医生来给孩子瞧瞧病,这个地方得了感冒可轻看不得!”

    小莫:“谁轻看来着?给孩子看病,我比你还急。你就直说吧,你今天到我家里来,难道就是为了催我找医生给女儿看病,有别的藏着掖着的什么任务吗?”

    “小莫,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初来乍到,今后咱们就要在一起相处了,我是老哥,你是小弟,为哥的来认认门总不会有什么吧?”

    “实话实说,你今天上门来是不是要强按牛头给我灌输大道理,教我如何做一个优秀士兵?”

    “小莫,我诚心诚意地让你做一个优秀士兵有什么不好?”

    “可惜,别人已经种上青稞了你才来送种子,晚了。你到站里角角落落打听去,我姓莫的比优秀士兵还要优秀一大截呢,咱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从来不含糊,你不信?”

    “我信,站上其他几位领导已经给我介绍过你的情况了……”

    小莫打断了二位的话,追问:“介绍?他们是怎么给你介绍我的情况的?”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比优秀士兵还优秀一大截呢,他们其实也是这么介绍的。不过,人无完人,在你身上也不是没有无可挑剔的毛病……”

    “挑剔?你们就知道挑剔,挑剔!你们到底给过我多少关心,跟我跑过几次车?……你们知道我在那个小小的驾驶室里是怎么熬过了这么多年的吗?”

    小莫说着,竟泪声涟涟地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二位一时慌了手脚,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喊道:“小莫,赶快出车,有一辆地方的汽车在楚玛尔河畔翻车伤人,你拉上军医去抢救!”

    喊话的是站上的教导员。

    “站长,我要出车了,咱们的论战到此结束。”

    说罢,他就顺手拽上放在床沿的大衣,看了一眼抱在童月臂弯里的莎莎通红的小脸,跨出了门槛。

    陈二位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莫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当晚,莫大平出车后回到站上就躺倒了。据说他回来走到兵站门口的小饭店吃饭时,一个人抱着大碗喝闷酒,醉了……

    荒原饭店的女老板

    在兵站门口那块石头上陈二位已经呆坐很久了。

    晨曦渐渐退去。

    二位对我说:我不想说的话才是最重要的。好啦,我接着给你讲下去吧——

    陈二位敲开了青藏公路边一家名为“荒原”的小饭店的门。

    店老板是个藏族尕妹子,二十五六岁,叫“尼罗”。她显然刚睡醒,脸上散乱着缕缕头发,脚上的藏靴也没有穿周正。二位肯定是她今天接待的第一个顾客了。

    “大哥,这么早就来用餐,想吃点儿啥?”

    “不,我不是来吃饭的。想跟你聊聊天。”

    “跟我聊天?”

    “我是兵站的站长,是正儿八经想跟你了解一些我们同志的情况。”

    “你是站长?不认识!”

    “你说的是老站长,他已经调走了,我是刚到任的陈站长,今天我到你这儿来串串门,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原来是陈站长。”

    陈二位笑了笑,把话题一转:“我们站上的小莫昨晚到你这里来喝过酒吧?”

    女老板一听脸唰地红了,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坦然地说:“我这小饭店,上拉萨的人刚起程,到格尔木去的人又落脚,从早到晚接待四方来客,有的见一面就成了熟人,有的就是登门十几次仍然很陌生,他们掏钱我做饭,来了就是客,出了门谁也不知道誰。”

    尼罗的这番话使陈二位马上想起了《沙家浜》里的那个阿庆嫂,他说:“你真会说话,可我并不想知道这么多,只是问你小莫昨晚是不是来这里喝过酒?”

    “小莫,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有个莫大平,开汽车的司机。”

    “对,就是他!”

    “五道梁的地面上也就三四家小饭店,过往的客人多,家家的生意都红火,我这儿比别家更热闹,因为我的饭菜实惠,价钱又低,所以,莫大平常来这儿垫垫肠子,洗洗胃,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这饭店开张几年了?”

    “有八九年了吧!”

    “那就是说,小莫从一当兵就是你这儿的常客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

    “以后小莫来喝酒时,你应该劝劝他,不要喝闷酒,给他做些可口的饭菜,他会感谢你的。喝酒对一个有心事的人来说当时也许是一种解脱,长期下去却埋下了痛苦的种子。”

    陈二位第一次到荒原饭店与尼罗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他虽然未得到什么情况,但证实了莫大平爱人童月跟他说的话:小莫和荒原饭店的女老板关系很密切……

    那一天,陈二位从小莫家串门出来一回到办公室,童月跟脚就来了,她开门见山地说:“站长,你一定要管管小莫,不要让他再往那个饭店跑了。”陈二位让童月坐下,有话慢慢说。

    童月不坐,气呼呼地说:“我也不知道大平是什么时候认识那个女老板的,我们结婚后他还是断不了常去那里。”

    二位问:“据你的观察,小莫到那个饭店去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每次回来都是醉醺醺的。你想想,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吗?”

    “不要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嘛,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如果男女之间不来往,这个世界就僵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对有的人就是要限制一下他们的来往。”陈二位不愿就这样的话题再扯下去,便另找了个话头,问道:“你和小莫是哪一年结婚的?”

    童月回答:“1995年8月21日,我们在兵站会议室里举行的婚礼。这是五道梁有史以来第一次举行这样的婚礼,当时可热闹了,会议室里人挤得满满的。本来只安排三个人讲话,没想到好多人都主动发了言。婚礼结束后已是深夜了,大家还不愿离去,拥在新房里。”

    “你是第一个在五道梁落户的女人!”

    “荒原饭店的那个女老板也参加了婚礼,她还跟我握了手,祝福我和大平好好过日子。”

    “后来你和她还有过来往吗?”

    “很少。有时大平出车回来,我见他不回家,就跑到饭店找人,他准在那儿喝酒。我去后看到那女老板总是在忙着收拾碗筷、端饭,开始她还招呼我坐下,问我吃什么喝什么,后来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忙她的事,顶多对我笑笑。再后来连这点儿笑也不给我了。”

    “小莫都和一些什么人在一起喝酒?”

    “就他自己一个人窝在小角落里扎着脑袋闷喝。”

    “女老板对小莫说些什么话?”

    “她跟小莫基本上没话,只是在我拽着小莫离开饭店时,她一直望着我们。”

    “噢,我知道了!”

    后来,二位又见了尼罗两次,仍然一无所获。

    一只白鸟斜着翅膀飞过。

    所有的山脊上都顶着很厚的云层。

    陈二位继续讲着五道梁的故事……

    老爸老妈点燃了爱的火

    莫大平当兵的第三年,高山反应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不得不下山住进了格尔木二十二医院。实事求是地讲,小莫是不愿意进医院门的,他说他的身体结实得像牦牛,什么病都能扛过去。医生严肃地告诉他,也许你能扛过去别的病,唯这高山病是扛不过去的。一个月后,他从医院出来又回到了五道梁,虽然身体很快就恢复了,但从此落下了一个治不好的病:头疼。

    小莫继续干他的司机行当。也怪,平时不管头疼得多么唬人,只要握上方向盘,疼就消失了。还有,犯头疼时抿上几口酒,也就安然无恙了。自然,开车上路他是不喝酒的,头再疼也得忍着。

    这次住院后,莫大平的性格发生了出乎大家意料的变化,整天沉默寡言,锁着双眉。然而一旦遇到不顺心的事,他便打破沉默,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这种变化无常的脾气使大家对他有些惧怕,连平时很亲近他的人也不得不避让三分。

    莫大平的变化还与他工作的环境有关。他终年都是一个人出车,回到站上多是深夜,有时甚至是飞着大雪的凌晨,来来往往均为单身孤影(当时他未成家),时间久了,便形成了这种孤僻的性格。高山反应症的无情折磨又给他这种性格来了个火上浇油,本来很内向的他就越发变得不近人情,与众不同了。

    令人欣慰的是,不管莫大平的性格多么古怪难缠,他仍然一成不变地忠于职守,兢兢业业地开着他的汽车,每一次任务都完成得十分出色。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正因为莫大平是个干活儿让领导放心的好兵,领导就不用匀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做他的工作了,这样对他的关爱相对地也就少了。

    其实,莫大平的痛苦在这时候已经达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只不过他一如既往地把痛苦压在心底。

    点燃心头痛苦之火的是他的老爸老妈。他们要儿子成家,快给他们抱孙子。

    两位老人千里迢迢来到五道梁,两头算在内住了三天,对儿子具体说了些什么,别人无从知道。但是,他们此次高原之行的效果很快就从莫大平的身上体现出来了:他给站上递了一份要求退伍的报告。理由很直接也颇简单:二十三岁了,该回家娶老婆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领导没同意他的要求,把报告退了回去。理由也很简单:培养一个好司机不容易,目前站上需要他这样让兵站放心的司机。莫大平毕竟穿了好几年军装,明白一个常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退伍的事他暂时不提了。

    但是,小莫并没有忘记回家成亲的念头。想女人,爱女人,这就是性爱。“性爱”是个不中听的词儿,但谁都会有这种天性。如果说当初他还是朦朦胧胧知道这种爱的话,那么,老爸老妈的五道梁之行使他逐渐明白了它。从此,他脑海里就装上了一个固定的女人的形象,那便是他未来的媳妇。

    他在藏家姑娘怀里得救

    傍晚,兵站营门一侧的坡上照例落下一群黑压压的乌鸦。乌鸦扑棱着翅膀,整个山坡仿佛都在颤动着。奇怪,这里没有树没有房,乌鸦根本无法做窠,怎么栖身?

    一个藏家尕娃朝坡上扔去一块石头,乌鸦群不动,只是展开了翅膀,头高仰着。他再扔去一块石头,乌鸦“哗”一下全飞走了,满天空零散着数不清的黑点。

    傍晚看黑鸟归窠,成了五道梁一道独特的风景。

    陈二位告诉我,乌鸦坡上有故事……

    那个暴风雪席卷可可西里草原的夜晚,莫大平是怎样被卷进风雪中的,后来又被什么人抢救出来的,他一概不知。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次日黎明他醒过来后躺在一个藏家姑娘的怀里,旁边是飘着蓝色丝绢样火苗的地火龙,他感到很温暖。姑娘见他睁开了双眼,惊喜地呼叫了一声:“兵哥!”然而,他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他本来是给被暴风雪围困的牧民送救灾物资的,没想到倒叫别人救了自己。他再次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兵站的卫生所里了。

    军医如释重负地说:“小莫,你总算醒过来了!”他对军医说:“昨晚是不是几乎要了我的命?”军医说:“昨晚?你已经在卫生所躺了整整三天了。”一直守着他的一个战友告诉他,他的汽车已经被同志们从雪沟里拖回了兵站,没有大的损坏,稍加修理就可以跑了。

    “那个藏族姑娘呢?”

    “姑娘?哪里有姑娘?”

    在场的人都对小莫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

    小莫身体恢复健康是二十天以后,冻伤了的手、脸、脚留下了块块疤痕。

    他再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个藏族姑娘,只是默默地把她牢记在心里。他知道,如果不是她那天夜里救他,说不定他已不在人世了。

    从那以后,莫大平常常在出车的间隙,独坐在兵站对面的山坡上,眺望遥远的长江源头。那夜他就是在那儿被暴风雪吞没的,也是在那儿得到了一个陌生姑娘的温暖。具体的地点他说不上来,但他知道大体的方向就在唐古拉山下,当时他是开着车向那儿奔驰的。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望到,满眼是苍茫的荒原……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一个飘着六月雪的傍晚,当时小莫正痴情地向远方眺望,猛不丁地飞来一只乌鸦落在他身边,那黑鸟一点儿也不怯生,偏着脑袋望着他,好像要和他对话。他一下子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便对乌鸦说起了话:“鸟儿,你找我吗?有事在求我吗?那你就快说吧!”那只乌鸦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呱呱地叫了几声,随着这叫声,许多乌鸦便飞落到了坡上。

    西藏的牧民视乌鸦为吉祥鸟。

    这满坡的乌鸦是莫大平引来的。从此这儿就成了乌鸦坡。

    他一厢情愿地眺望着,眺望着。当然不全是坐在山坡眺望,躺在床上也眺望,开着汽车也眺望,有时做梦也眺望……直到有一天兵站门前开张了一个叫作“荒原”的饭店……

    姑娘什么也不告诉他……

    莫大平在双脚迈进荒原饭店之前,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几分钟后甚至几秒钟后,在他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件先是令他惊喜继而到来的却是痛苦的事情。出车刚回来,肚子饿了,他只是想随便吃一顿饭,如此而已。

    他实在没留意什么时候这儿突然冒出了这个荒原饭店,总之,是最近几天的事。他确实是无心无意地踏进了饭店的门。迎接他的是一位长得很得体,皮肤很白净的藏族姑娘。他还没有落座,姑娘就柔情似水地叫了他一声“兵哥”。“兵哥”!好熟悉好亲切好挠心的声音,他不由得抬起头多望了姑娘一眼,问:你来五道梁前住在什么地方?姑娘诡秘地一笑:这个不能告诉你!莫大平脸一红,低下头不语了。他知道,藏族姑娘像汉家女一样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她的住址。

    这一天,他心神不定地吃了饭。

    回到了兵站。不用说,是失眠的一夜。

    难道她真的来到五道梁了?

    后來,他又去了几次荒原饭店。姑娘再也不叫他“兵哥”了,但是,对他的服务比第一次还要热情,还要周到。

    天上有云,雪酝酿多时,却一直没有落下来。

    小莫又往荒原饭店奔去。

    别人问他:怎么老到那儿吃饭,吃不腻吗?

    莫大平不回答。

    站长夫人彭翠来到五道梁

    陈二位说:“荒原饭店女老板的出现,恰逢小莫的爹妈给他张罗娶媳妇的当儿。他递上去的那份退伍报告就是迎合老人这一如意算盘的行动。可现在,他再也不提退伍的事儿了。”

    二位接着说:“大家都很同情小莫,站长刘三太多次和他谈心,他要么闭口一言不发,要么就吼着让站长走开。在这种情况下,站长想出了个绝招儿,把他的妻子彭翠从格尔木家属院叫上山,让她和小莫聊聊天。也许女人能跟他谈得拢?站长学过心理学,他懂这个。自然刘站长是我们的前任站长了,当时我还没上任呢!”

    彭翠的嘴甜得像抹了蜜,她一见莫大平就说:“小莫,这回咱俩要好好拉拉家常。咱说悄悄话,不让三太听到,也不许你的其他战友知道。”小莫听了咧着嘴皮乐呵呵地光笑。可是,他仔细一想,不对,嫂子是人家的媳妇。于是就说:“嫂子,你不要用甜蜜蜜的泡泡糖哄我了,我是三岁娃吗?”

    这时,站长三太在一旁给妻子帮腔:“你嫂子前天在电话里跟我说,快一年没上山了,怪想同志们的,她指名道姓地问我小莫生活得怎么样,需不需要她干点儿什么。”

    小莫没有理由不相信嫂子的诚心,他立马就说:“嫂子,今天晚饭到外面饭店为你接风,我做东。”彭翠也不推辞说:“好,嫂子接受你这份心意。”

    彭翠不推辞小莫这番盛情是有缘由的。头年她来过一趟五道梁,正遇上小莫生病,她便像大姐似的关照小莫,为他做可口的饭菜。小莫自然很感激,现在想尽地主之谊是可以理解的。

    小莫为彭翠接风并没去荒原饭店,而是选了它斜对面的另一家饭店。五道梁这地方的饭店都是路边的一两间泥土平房里摆几张四条腿不一般齐的简易桌子,吃的多是牛羊肉,价钱昂贵。蔬菜的价贵得就更吓人了。当地不能种菜,三天两头要到格尔木、敦煌去拉菜。这顿饭虽然吃得很简单,但可口可心,用小莫的话说,这全是因为嫂子在场。尤其让小莫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嫂子让他喝了三杯酒。彭翠是这样讲的:“我知道你们站长在全站军人大会上宣布平时要大家戒酒,特别是司机一律不得喝酒。我理解,可遇上高兴的事,大家在一块儿碰几杯,也是人之常情。嫂子大老远地上了山,小莫有这么一片盛情,如果不喝喝酒,就显得太淡漠了。再说小莫今天也不出车了,三太,你说呢?”三太光笑不语,小莫抢着说:“还是嫂子有人情味,戒酒不等于不喝酒。”他把头转向三太,说:“站长,你知道我为啥尊敬你吗?因为我尊敬嫂子。嫂子如果是个军人,官一定做得比你大!”彭翠冲着小莫说:“你不要因为我允许你喝了几杯酒,就拼命地给我戴高帽。我的开戒是有限的,也就是说,我支持三太让你戒酒的禁令。”小莫说:“看看看,嫂子你又退了,当不了老公的家。啤酒不算酒,我喝啤酒总可以吧!”

    吃完饭,小莫找饭店老板结账,老板说:“站长已经付过款了。”小莫返回来问彭翠:“嫂子,你小看人,为什么让站长买单?”彭翠笑笑,说:“想掏钱请人吃饭还不容易?机会给你留着,下次一定让你破费!”

    他们回到兵站天已经黑了,刘三太把全站人员集合起来进行晚点名。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捉摸不透的莫大平又惹了祸。

    按规定,站长点到谁的名字,谁就答一声“到”。三太点到了司务长李海,李海利利索索地答了一声“到”,莫大平便扭过头推了李海一把:“你怎么站在我的后面?”李海说:“我为什么不能站在你后面?”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刘三太留下莫大平,批评道:“人家李海碍着你什么了?”小莫说:“我一看见他心里就犯气。”三太说:“今天你必须写出书面检查来,向全站人员检讨自己的错误。”小莫说:“我有什么错?我就不写!”

    彭翠很快得知了小莫惹是生非的事。她觉得是自己犯了错误,让小莫喝了点儿酒。她把他叫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莫,你这娃的心眼好,嫂子今天刚一到站上,你就提出给嫂子接风,从饭馆回来的路上我还跟三太一个劲儿地夸你呢!”

    莫大平原以为嫂子会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狠批自己一顿,没想到嫂子上来就摆他的好,说他心眼好。莫大平反倒有点儿受不了,说:“嫂子,你打我骂我吧,我姓莫的太混了,我对不住嫂子!”

    彭翠仍不慌不忙地说:“听说你和李海吵架,弄得嫂子很不高兴。也怪嫂子今天让你喝了点儿酒,我现在看出来了,三太让你戒酒是对的。”

    小莫:“嫂子,今后我连啤酒也不喝了!”

    彭翠:“一是不要喝酒,二是要改改你这娃娃脾气。你还年轻,今后的路长着呢,在部队上大家都了解你,能原谅。退伍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再耍这娃娃脾气,要吃大亏的!”

    莫大平听到这里,胸口憋出一口气来,说:“站上有些小子仗着自己是军官,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兵。大家好不容易盼到一次吃排骨,他给当官的吃肉,让当兵的啃骨头。对这样的司务长,我对他就不客气,李海他盛气凌人……”

    彭翠打断小莫的话:“嫂子来五道梁看你,是因为听说你进步了。如果你再闹事,我明天就下山去了。”

    “嫂子,你千万别走,我惹你生气下了山,刘站长和大家都不会饶我的。你不知道,你来山上,这是看得起我们这些兵光棍。刘站长需要你,全站的同志都需要你。嫂子的话我听进去了。”

    当晚,莫大平回到宿舍里,对战友们说:“我今后再也不喝酒了,你们大家监督我!”

    防不胜防的结婚报告

    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工作开始了。

    刘三太找到莫大平,想同他聊聊天。虽然小莫许久都没有提退伍的事了,但摸摸他的心脉,掌握一下他的真实想法是很有必要的。当然,三太听到的关于小莫与荒原饭店女老板的传闻也是他此次谈话的一个内容,传闻终归是传闻,如果小莫能站出來说个明白那就再好不过了。

    三太进屋后,小莫并没有让座,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

    三太:“小莫,关于退伍的事,近来有没有什么新的考虑?”

    小莫:“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我的想法?”

    “小莫,我是把你当成亲兄弟看待,才来跟你拉家常的。我哪儿做得不合适,你可以大胆地提出批评,我会诚恳接受你的意见。”

    “站长,你既然允许我提意见,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很烦你们这些当官的动不动就吹牛皮唱高调,什么把我们看成阶级兄弟呀,要大家扎根高原呀,你们像走马灯似的,三年两载在五道梁的被窝还没焐热就走了,却要我们在这儿搭窝下蛋孵鸡娃!”

    “小莫,你这话说得离谱,我当了十九年兵,在四千米以上的山上待了十八年!”

    小莫却是不屑一顾地说:“好,就算你是英雄,你是模范,又能怎么样?你还想让我这个小兵也在青藏线上待十八年吗?你有老婆有孩子,在格尔木有舒舒服服的家,我能跟你比吗?”

    刘三太立马接上去说:“我希望你早成家,早……”

    小莫立刻打断了三太的话:“我现在就申请结婚!”

    他说着,就从床铺下拿出一张纸,放到站长面前的桌子上。

    刘三太一看,一份申请结婚报告。他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疑问:他要跟谁结婚?

    为什么走不出尼罗的影子

    陈二位顿住了与我的交谈。他的眼里含着泪花。

    他被谁感动?我不禁问:“小莫到底要跟谁结婚?”

    他并不回答我,只是说:“从来就没有哪个男人永远不倒下。”五道梁这个地方真折磨人,把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弄成像丢了魂的人,没有了魂还得背着沉重的高原,每天每月每年都要跑着干活儿。这就叫灵魂的奉献,叫看不见的奉献。

    人都是为他所爱的人活着的。

    莫大平鼓起勇气与荒原饭店女老板谈话是在半年以后。那天,他坐在女老板面前,单刀直入地说:“你告诉我,在今年入冬的第一场暴风雪中,你是不是救了一个解放军司机,地点就在兵站前面长江源头一个放牧点上?”

    尼罗的双眼瞪得像小铜铃:“暴风雪?救金珠玛米?长江源头?我真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告诉你吧,那天夜里躺在你怀里的那个兵就是我,你叫着‘兵哥把我唤醒。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忘的。”

    “忘记不忘记那是你的事。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兵抱在自己的怀里,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呢?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阿妈就教我看见大路上走来尕男人要低下头。至于叫‘兵哥嘛,那是做生意人的习惯称呼,也是出于我对金珠玛米的尊敬。”

    这个叫“尼罗”的藏家姑娘真的拿他没任何办法。在以后的日子里,当莫大平又来到饭店时,他不再和姑娘纠缠什么“怀抱”“兵哥”之类的了,只是闷着头吃饭,偶尔也抿一口酒。

    莫大平很失望。他失望的不是自己没有找到救自己的姑娘,而是失望尼罗为什么总是羞羞答答地不敢承认救过他的这个事实。

    五道梁本来就很少见到女性,现在好不容易遇到救了自己命的姑娘,可她为什么就是不承认?莫大平想着,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他的老爸再次来到五道梁,还带来了一个姑娘,逼着他成亲。他不从。他脑子里已经装上了这一个“她”,就不容许另一个“她”进来。后来,隆冬来到可可西里,大雪飘飘。荒原饭店在青藏公路上断了来往行人的日子里关了门,女主人也不知消失到哪里了。这时,一位战友帮助他认识了一位在格尔木打工的河南姑娘童月……

    他和童月结了婚。

    随着格桑花在草原上铺开,荒原饭店的店门也像花瓣一样展开了,尼罗又出现在五道梁……

    小莫没有忘记尼罗。

    陈二位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我在五道梁兵站住了半个月。自然是为了采访到莫大平的故事,为此我还跟著他跑了两次车。

    有没有收获呢?许多人都这样问我,陈二位站长问得最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答非所问地说:我总觉得莫大平既不把我当外人看又不把我当知己待。他确实很少开口说话,跑一趟车短则半天长则三天,也许他只说两句话:“上车”,“下车”。

    其他人我也采访过不少,倒对我蛮热情,话脚也密,但是没有人能把莫大平的行为,尤其是心事点透。留给我的印象是,谁对他的了解好像都是似是而非。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就这样离开五道梁,陈二位站长答应还要和我谈谈情况。于是我找到他做告别前的最后一次采访。我给他提出了三个问题,请他回答,都是向他要答案,如果他图省事,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我。这三个问题是:第一,他常常眺望的那个坟里安葬的是什么人?第二,站上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莫大平的问题?第三,以他站长的视角看问题,莫大平为什么总是不忘尼罗?陈二位听罢我的提问,脸上显得很深沉,说,你是作家,可以尽管提问题,别说三个,三十个也可以提。不过,我很可能连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这样吧,我给你讲讲自己的故事,我相信它会帮助你解开脑子里有关对小莫的疑团。

    我看出来了,即将开始的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

    “你看见了吗,兵站对面山坡上的那个土堆里,掩埋的就是我的阿姐,她叫‘桑吉卓玛。阿姐长得很美,能干得简直使我们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对她望尘莫及。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有二十五岁。她的死是我们一家人,包括认识她的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

    二位就这样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

    遇到暴风雪对桑吉卓玛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午后她从唐古拉乡政府所在地沱沱河动身时,还是朗日当空,柔风拂人。没想到她骑马走出不到五里地,暴风雪就铺天盖地地漫了过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呛得晕头转向、不分东西南北了。后来她是经过怎么样的周折爬到了一家牧人的帐篷里,连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

    桑吉卓玛是民族学院的学生,在即将毕业的前夕,她主动要求来到长江源头的牧村做社会调查,她调查的题目是《游牧转场的现状及展望》。毫无疑问这个题目的选择就意味着向困难挑战,更何况她在定下这个题目的同时还寄托了这样一个愿望:最好能使自己置身于转场的实践中去。转场的实践绝非一个模式,有风和日丽中的转场和狂风暴雪中的转场之分,不用说她企盼的是后者。现在,暴风雪真的来了,桑吉卓玛却有点儿措手不及,甚至惊慌起来。她永生都记着将她从飞卷的大雪背到帐篷里的这位名叫“多吉”的老阿爸,他是经过怎样艰难的跋涉把自己救出来的,这已经不重要了,关键的问题是她活下来了,可以完成书写游牧的牧民在暴风雪中转场的调查文章了。的确,当她在阿爸的暖和的帐篷里醒过来后,就是这么想的,要完成社会调查任务。

    后来,阿爸告诉她外面的风雪里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以及隐隐约约的呼救,老人根本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说罢就出了帐篷扑进风雪之中。她跟脚而去,却没有追上老人。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阿爸说的那个呼救声牵着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时断时续的声音走去……

    阿爸的帐篷不知被她的脚步甩在了什么地方,她只凭感觉摸索着前行,呼救声离她越来越近了,汽车的发动机声已经听不见了。她由走动变为爬,其实爬比走还要艰难。她觉得那声音明明好像就在很近的什么地方,为什么总是靠不近它呢?噢,她被雪埋住了,身下似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爬,往外爬!用劲,再用劲……

    在她摸索着走到那已经微弱的声音跟前时,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只有狂呼乱叫的暴风雪灌满两耳。她东摸西刨才从冰冻的积雪中找到一个浑身都是冻雪的人,那人显然还活着,不过,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嘴里塞满了雪。也许是他想用雪填充饥饿的胃囊,也许是他刚才呼叫时雪团随风卷进了嘴里。桑吉卓玛费了很大劲掏出了他嘴里的雪,之后便背起他往阿爸的帐篷爬。雪不是冰,雪是火。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帐篷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像背着一座山前进着。大约只爬了十步远,她就再也背不动这个被风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了。于是,她便拖着他慢慢移动。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很难把这个人救出今夜的暴风雪了,一是她的力量有限,二是她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她和他得救的家。不得已,她便使尽所有力气喊起来,喊些什么,不知道。她想,只要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和他就有可能得救……

    陈二位那特有的厚厚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他对我说:“阿姐去世已经八年了,我每天打开窗户或走出门槛,就能看到阿姐。”

    我知道他指的是对面山坡上的坟。任何一个失去亲人的人都会触景生情,故去的亲人生前的每一件遗物也会勾起痛苦的回忆,更何况那山坡上躺的就是阿姐的真身呢!

    我想知道那夜桑吉卓玛更多的情况,就问二位:“你阿姐后来的事情你可一点儿也没有讲呀,告诉我,她是怎么死去的?”

    看得出二位极不愿意提及这些往事,他很随意地说道:“你一定会想到我阿姐救出的那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就是莫大平。他如何获救的过程我想我没必要细说,但阿姐是怎样走向死亡的我倒要多说几句。后来,也就是莫大平安静地躺在阿爸帐篷里之后。阿姐想到多吉阿爸还没回来,她便又出去找阿爸去了。自然阿爸是找到了,不,更确切地讲,是阿爸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经冻得昏迷过去了,这一昏迷就一直没有醒过来!我见到阿姐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暴风雪早已停了。我本来是去接小莫的,没想到小莫已经被救灾的军车送进了医院。多吉阿爸领我到了他的帐篷,就是在他的帐篷里,我看到了阿姐的遺体。她被一块并不十分干净的白布包裹着。阿爸含着泪给我讲了那天夜里发生在他帐篷里的一切,当时他还不知道我就是桑吉卓玛的阿弟。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告诉任何人献身在暴风雪转场中的那个女大学生是我的阿姐。她是个默默无闻的藏家姑娘,我也应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阿弟。”

    二位终于把话题转到莫大平身上,他说:“我完全理解小莫,他对救了自己生命的藏家姑娘的那种诚心的感情是非常可贵的,我很受感动。我更同情他,五道梁这个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环境使他的性格变得异常了,使他的情感世界变得复杂了。这不能怪他……不,我要纠正我的话,五道梁是个好地方,我们都深深地爱着这个地方……”

    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莫大平最好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我就要离开五道梁了,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涌动着。有对莫大平的期待,有对尼罗的同情,也有对守卫五道梁每一个兵的苦涩的崇敬。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时莫大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五道梁消失了,我找了好几个角落都没见到他的人影。陈二位告诉我,小莫出车了,给拉萨驻军运一批日用品。二位还说,小莫是有意躲开不见我的。我纳闷:这是为什么?二位说,他说你这次来高原是采访他的,可他呢很不争气,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写,觉得对不起你。我听了心里酸楚楚的。

    黑暗照亮了星星,身处黑暗中的人常常看不见自己。明天,我将怀着难分难舍的心情离开五道梁。当晚,陈二位邀我出去走走。我马上意识到,他是要同我一起去“望坟”。一问,果然是。我问:“你不是每天清晨去‘望坟吗?今天怎么改了时辰?”他说:“今晚月亮很亮很明,阿姐肯定会出来赏月的,我想见见她。”我不敢再问下去了,我知道再问他会伤心流泪的。

    一钩月牙挂在唐古拉山的山脊上。它像兵们思念的眼睛,今夜瘦成一弯镰刀,收割着军营里的乡愁。大地上是一片灰蒙蒙的暗影。我和二位站在兵站门前的土包上,静静地望着对面山坡上那个影影绰绰的土堆,还有远处的喇嘛庙。

    此刻,我感到那墓是在动,或者说是在走。

    二位肃立,平视远方。那墓里的人什么也不说,唯听二位在自言自语地说着:“阿姐,你走了八年了,我没有见到你,可是你一直把一颗跳动的心留在了五道梁。阿弟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一起跳动……阿姐,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野草没有故乡,但是可可西里正源源不断地向世界输送着野草。二位仍然在动情地与阿姐对话。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响动,回转身一看,莫大平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本文原载《解放军文艺》2002年第3期,荣获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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