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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飘荡在陈家大院的鬼魅】陈家大院

    时间:2019-02-04 04:35:4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1   颂莲从卓云的房间里出来,走进我正在讲述的故事里。颂莲站在卓云头发绾起的身后,她不知道,她将卓云的耳朵剪掉之后,她正在走向整部小说的尾声。那只耳朵被颂莲剪掉之后一直攥在颂莲的手里,她自从剪掉了卓云的耳朵,她就已经知道卓云从此不会将她轻易饶掉。陈家大院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冷清而阴黑,紫藤架下的枯井在半夜里发出咕咚咕咚,像是有人跳进去气流被阻挡的声音。颂莲有一种预感,有可能,不久的将来,她将和宋妈告诉给她的陈家故事一样充当那个投井的女人。她坐在陈佐干离去之后的厢房里。眼前的陈设让她想起她当初走进陈家花园时那让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熟悉的一切。雁儿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她是老爷迎进门的四太太,她在那个时候也并不是颂莲的丫鬟。颂莲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她并没有走进这个让她有如囚禁一般感觉的大院。但她从苏童的笔下走进陈家大院之后,就走进了我要叙述的领域。
      雁儿看着那个提了藤条箱子的学生模样的女人。告诉我说她根本想象不到她竟然是老爷从西餐社里领回来给他当四太太的女人颂莲,她看着站在水井边洗脸的颂莲,以为是陈家哪个没落了的亲戚。她递香皂给颂莲,颂莲并没有伸手去拿。她在用她高傲的眼神告诉她,她其实不比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差。雁儿说当她看到颂莲那回过头传递给她的坚定有力的眼神后,她就知道,她已经遇上了一个让她难以服侍的女人。她的心在那个时候微微波动,她不敢想象。颂莲和老爷晚上钻进被窝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她的脸在她想到这点之后一下子红了起来。
      雁儿第二天就被陈佐千叫了进去。他告诉她颂莲就是他娶进门的第四房太太,他让她喊颂莲四太太,并告知她从此成了颂莲的丫鬟。雁儿心里很是不情愿地喊了一声四太太,她的眼睛里,颂莲的形象并不比陈家大院其他三位太太明朗到哪里去。颂莲的手在她的头发里来回摩挲着,她告诉雁儿她最怕虱子。雁儿告诉我,她当初有种被嘲弄的感觉。我想,雁儿后来之所以把那个扎有三枚细针的小布人藏在她的箱子里面诅咒四太太颂莲早些送命,那是因为。事实上。颂莲自从走进陈家大院的第二天起。她就已经在雁儿的心里埋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苏童说雁儿端了一盆水在海棠树下洗头,她洗得委屈,心里的气恨像一块铁坠在那里。午后的阳光照射着两棵海棠树,一根晾衣绳拴在两棵树上。四太太颂莲的白衣黑裙在微风中摇曳。雁儿朝四处环顾一圈,后花园间寂无人,她走到晾衣绳那儿,朝颂莲的白衫上吐了一口唾沫,朝黑裙上又吐了一口。雁儿之所以这么做,她告诉我。那完全是因为她的心里既怨恨。又嫉妒。她早就在看到三太太梅珊和老爷陈佐千缠绵在一起的时候产生了那种无法抗拒的情愫,她站在陈家大院晚上灯火熄灭的院子里,当她听到老爷和三太太梅珊做爱的时候,她有那么一刻。想到的是她和老爷睡在了一起,而并不是三太太梅珊。
      雁儿和我坐在阴间的酒吧里,当她和我在一起感受到了真正的男欢女爱之后,她终于向我吐露了她在人间的时候那不为人知的心声。雁儿说她也是人,也需要得到真正的情爱,但她没有,而要命的是,陈家的所有人,根本就不知道她也有这方面的需求。她在看着陈佐干每天晚上走进刚刚娶来的四太太颂莲的房间里的时候。她既恨自己卑贱的身世。又羡慕他们的媾和。但她的确什么都不具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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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儿告诉我,事实上并不是苏童非要那么写她,而是因为她的确就如苏童笔下的那个雁儿一样需要人来提及。她没有跟随苏童的笔触往前走,而是苏童的笔触,落在了她的步子之后。颂莲走进陈家大院的第二天就分别拜见了念佛的大太太毓如,表面热情内心阴暗的二太太卓云,她们留给颂莲以衰老臃肿的印象。颂莲在拜访完她们之后坐在她的新房里歇息,她就告诉了雁儿她的感受。雁儿提着刚刚煮沸的开水,给额头冒汗的颂莲沏了茶后,坐在她的身边。颂莲告诉她,她一眼就能从陈家所有人的身上体会到那股潮湿霉烂的气息。似乎只有三太太不同,但她自从看到梅珊那张躲在窗子后面的冷脸,她就发觉,事实上三太太要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感到可怕。雁儿坐在她的一旁听着,颂莲若有若无的抱怨,竟然验证了雁儿对她最初的判断。雁儿说她也不敢肯定颂莲到底是哪一种人。但她知道。事实上每个走进陈家大院的女人都不简单。
      晚上她照例去听陈佐千的房事。她听到颂莲拉扯着她的衣服不愿脱去的声音。也听到她絮絮叨叨的述说。她站在外面月亮沉了下去的房檐下,竟然第一次清晰地看到陈佐干的身体干瘦如同仙鹤,而他的生殖器,像是一张绷紧的弓。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看到过老爷的身体在几位太太的侵蚀之下萎缩得如此厉害,但她当时并没有抹去老爷遗留在她心里的让她一想就脸红的美好形象。
      屋子里的声音后来她只能通过想象来完成,包括陈佐干和四太太颂莲的睡姿,因为紧接着,她看到三太太的丫鬟走了过来。她躲在暗处,她看到她在一下一下轻轻地敲门。后来老爷就穿了衣服走了出来。她唯一想知道的,是在那个晚上,颂莲第一次将她自己打开之后那种既疼痛又美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她无法体会,但后来,她还是能从颂莲若有若无的回忆的表情当中窥知。她知道老爷和颂莲睡到一起的时候三太太梅珊在吃醋。但那样的想法,她是在假设了自己就是颂莲,和老爷睡在一起。体会了那种感觉之后,才逐渐想到的。
      但颂莲当初并不知道雁儿站在外面听她和陈佐干的房事。她在雁儿服侍她最初的日子里并不知道雁儿真正的心事。她不但在初尝了她和陈佐干的男欢女爱之后感到了满足。还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把她的身世、她与陈佐干的交往,统统告诉给了充满好奇的雁儿。雁儿想她事实上和颂莲差不了多少,但就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因素,导致了她和颂莲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颂莲因为父亲的茶厂倒闭没有钱被养活,被她的继母卖给了性能力极强的陈佐干。她的出路,和颂莲相比,仅仅是出身的不同而已。雁儿说颂莲当初并没有告诉她陈佐千性能力极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都是她后来体会的,但的确,除此之外的其他所有信息,颂莲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了她,她也从此知道,即使她不把颂莲放在眼里,颂莲也是没有强大的娘家人作为后盾来对付她这个弱小的下人的。
      颂莲说陈佐千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闭门不见,从门里扔出一句话。说是去西餐社见面。陈佐千就在西餐社订了两个位子。颂莲说那天外面下着雨,颂莲打着一把细花绸伞姗姗而来。她看到坐在西餐社里的陈佐千在开心地笑,她就知道这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后来他们就为她过了她十九岁的生日,但当初的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和她走进陈家大院之后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关联。当雁儿告诉我她对此事的看法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因为她接连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之后才体悟到的东西。因为当初的她,事实上和颂莲一样,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
      3
      颂莲就这样以学生的身份走进了陈佐千的 生活,也体悟到陈家大院女人们争风吃醋的本质:有谁,会在寂寥孤独的有限岁月里,把身边仅有的一个雄性动物拱手让给别人?但关于这点体悟,颂莲直到发现了雁儿那藏在杂木箱子里的小布人之后才有所加深。她知道,那是陈佐千的二太太卓云在诅咒她,但她为什么要诅咒她,她想,还不是因为原本安静的陈家大院有了她的身影!因为她的到来,陈佐干就很少光顾虽然年老,但仍温婉清秀的二太太卓云的房间。颂莲听着陈佐干的大儿子飞浦那清婉柔美的箫声,她的心里。关于她走进陈家大院之后具体的生活,就有了基本明晰的感受。她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而且,这样的感觉,越是随着飞浦的离去,越是强烈地占据她孤苦的内心。颂莲后来走出苏童的视野,来到我的身旁,她告诉我,她感到她、梅珊,以及陈家其他的两房太太,都是陈家玩弄的物件。她直到看到梅珊被投到那个她一直注视的水井里,才发现。但她当初并不这样认为。
      颂莲坐在她疯掉之后的意识里,和我畅谈她在陈家那糜烂腐朽的生活的时候,告诉我这些我以前根本不知道的东西。那个时候雁儿并不在我身旁,她正在和二太太坐在一起嗑瓜子。颂莲告诉我,她是越来越讨厌这个贴身丫鬟了,因为她有事没事总喜欢往三太太的屋里跑,并且,要命的是,她经常把听她和陈佐千的房事放在她生活最重要的计划之上。我那个时候并没有和雁儿谈恋爱,所以颂莲说给我听的关于她对雁儿的评价,我未表现出任何褒贬的姿态。我告诉颂莲,若是苏童没有这样写你,你有可能真的不是这个样子的。但他偏偏这样写到了你,所以关于你的一切,就都成为了定局。颂莲看着我,不再发出任何的声音。
      颂莲告诉我,后花园的墙角有一架紫藤,从夏天到秋天,紫藤花一直沉沉地开着。她注意到紫藤架下有一口井,而且还有石桌和石凳。一个挺闲适的去处却见不到人,通往那里的甬道上长满了杂草。蝴蝶飞过去,蝉也在紫藤枝叶上唱,她就想起她还未走进陈家花园的前一年,她是坐在学校的紫藤架下读书的,一切都恍若惊梦。她慢慢地走过去。她提起裙子,小心不让杂草和昆虫碰蹭,慢慢地撩开几片藤叶。看见石桌、石凳上积了一层灰尘。走到井边,井台石壁上长满了青苔,她弯腰朝井中看,井水是蓝黑色的,水面上也浮着陈年的落叶,她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闷而微弱。有一阵风吹过来,把她的裙子吹得如同飞鸟。她这时感到一种坚硬的凉意。像石头一样慢慢敲她的身体。她开始往回走,往回走的速度很快,回到南厢房的廊下,她吐出一口气,回头又看那个紫藤架,架上倏地落下两三串花,很突然地落下来,她就觉得这也很奇怪。
      后来她就把她的发现告诉给了等在她房间里的二太太卓云,卓云就叫了起来:你怎么去死人井了?她告诉颂莲,那井里曾经死过三个人,都是以前的家眷。颂莲听着卓云的解释,她似乎就在那个时候明白,她事实上也已经掉进了那里面。
      4
      颂莲说苏童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讲述她在陈家大院里无聊虚空的生活,他应该换用轻快的方式,以倒叙的形式,从她的疯掉开始,逐渐展现她在陈家大院那叫人窒息的一切。我告诉颂莲,苏童之所以要以这样的方式写你,完全是被你的情绪控制,他很被动。他不想从一开始就告诉人们你还没有进入大众的视野,就已经被陈佐千逼疯。这样的形式不好。他要通过他的观察,加上他的想象,如实地告诉人们你之所以疯掉,完全是因为文本前半部分的呈示所致。颂莲转变了话题,说起重阳节的那一天她见到的场面。尤其是。她第一次见到了陈佐干的大少爷飞浦。
      颂莲说她正在中院里欣赏菊花,看见毓如和管家都围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穿白西服的很年轻,远看背影很魁梧的,颂莲猜他就是飞浦。
      但她真正见到飞浦是在饭桌上。那天陈佐千让厨子开了宴席给飞浦接风,桌上摆满了精致丰盛的菜肴,颂莲望着桌子,不由得想起初进陈府那天,桌上的气派远不如飞浦的接风宴,心里有点犯酸,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飞浦身上。飞浦坐在毓如身边,毓如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飞浦就欠起身子朝颂莲微笑着点了点头。颂莲也颔首微笑。她对飞浦的第一感觉是出乎意料地英俊年轻。
      第二天就是重阳节,花匠把花园里的菊花盆全搬到一起去,五颜六色地搭成福、禄、寿、禧四个字,颂莲早早地起来,一个人绕着那些菊花边走边看。颂莲远远地看见飞浦从中院过来,正犹豫着是否先跟他打招呼。飞浦就喊起来。颂莲你早。颂莲对他直呼其名有点吃惊,她点点头,说,按辈分你不该喊我名字。飞浦站在花圃的另一边,笑着系上衬衫的领扣,说,应该叫你四太太。颂莲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侧过脸去看花。飞浦说,你也喜欢菊花,我原以为大清早的可以先抢风水,没想你比我还早。颂莲说,我从小就喜欢菊花,可不是今天才喜欢的。飞浦说,最喜欢哪种?颂莲说,都喜欢,就讨厌蟹爪。飞浦说,那是为什么?颂莲说,蟹爪开得太张狂。飞浦又笑起来说,有意思了,我偏偏最喜欢蟹爪。颂莲睃了飞浦一眼,我猜到你会喜欢它。飞浦又说,那又为什么?颂莲朝前走了几步,说,“花非花,人非人,花就是人,人就是花”,这个道理你不明白?颂莲猛地抬起头,她察觉出飞浦的眼神里有一种异彩水草般地掠过。飞浦叉腰站在菊花那一侧,突然说,我把蟹爪换掉吧。颂莲没有说话。她看着飞浦把蟹爪换掉,端上几盆墨菊摆上。过了一会儿,颂莲又说,花都是好的,摆的字不好,太俗气。飞浦拍拍手上的泥,朝颂莲挤挤眼睛,那就没办法了。福禄寿禧是老爷让摆的,每年都这样,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颂莲后来想起重阳赏菊的情景,心情就愉快。好像从那天起,她与飞浦之间有了某种默契,颂莲想着飞浦如何把蟹爪搬走,有时会笑出声来,只有颂莲自己知道,她并不是特别讨厌那种叫蟹爪的菊花。
      以上场景,除了颂莲亲口告诉我她看见飞浦的细节之外,大多来自苏童既定的小说。颂莲看完苏童的小说,告诉我说他写得基本正确,因为,她的确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大少爷飞浦见面,并且从此之后,她就暗暗地等待着飞浦的到来。他给她年轻英俊的印象。也让她在等待老爷陈佐千的时候,苦苦地将他等待,她在心里将他和陈佐干作了对照,她发现她的等待,只能怨她当初草率的决定:她在父亲死后害怕贫穷的前提之下,竟然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继母的要求,但她真的没有办法。因为她不想因为父亲的死去而从此受苦。虽然飞浦留给她的印象不可磨灭,但她实在无能为力。
      她等着飞浦的到来,她在他的身上寄予急切的希望。她坐在窗下听他吹箫。甚至坐在顾少爷的对面充当学生。她的脸上,一直是眼泪涟涟。因为他们是自由的人群,而她,连自己的箫也被陈佐千藏起。她告诉陈佐干那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而实际上,关于这支箫的来历,她并不知晓。
      她时刻等着飞浦的到来。但直到后来,小说的尾部,她才知道,她的希望,只能成为泡影,因为。不光飞浦害怕陈家大院的女人。即使他不害 怕女人,她又能怎样?这个陈家几代唯一不好色的男人夺取了她太多的心魂。实际上,她当初的判断和期待,完全是一场错误。
      5
      之后我走进小说。拉着三太太梅珊的手,让她告诉我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我那个时候并不认识雁儿,所以,梅珊是我在认识颂莲之后第二个认识的陈家大院的女人。那个时候梅珊已经和那个与她在一起打麻将的医生认识很久,所以她没有对我表示出任何感兴趣的地方。但她还是在和颂莲坐在一起谈完心之后,对我敞开了胸怀。她的冤屈由来已久,而她的渴望,完全不止只是想和医生亲热。她有种要冲破枷锁重返自由的欲望。也正是因为这点,她直到后来被卓云领着家丁捉回,我都对她的作为加以赞赏,即使后来她因此而送命。但在她送命之前,她曾和我有如下的对话。
      我的提问实际上相当简单。我说三太太最近似乎手头有钱,所以是故意领着颂莲到您的房间里打麻将的,对吗?
      三太太梅珊清了一下嗓子,似乎是要唱戏的样子。她说她的手头一直有钱,只要她愿意,她会一直打麻将的。
      我说您已经在陈家大院生活了多年,您深知生活在一个封闭大院的欢喜和忧愁,那么请问,您最初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大院?
      梅珊看了我一眼,告诉我。她十三岁登台演戏,受尽人间疾苦,十六岁在草台班里唱旦角,因为她的唱功相当了得,也因为她的漂亮。后来她就被陈家少爷包养。到后来就走进了陈家大院。
      我说您一直生活在陈家大院,生活无聊,感情空落,您对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怎么看?
      梅珊说这只能怪自己来到了陈家大院。
      我说您对您在几位太太之间的地位怎么看?
      梅珊骂了一句“骚货”,就唱起了《女吊》。我没有办法再采访下去,就走出了苏童描写三太太梅珊的部分。
      但是我知道,即使梅珊没有告诉我太多的细节。她没有告诉我她指使别人教训卓云的孩子,以此达到她泄恨的目的,她没有告诉我她和医生之间的感情发展到了何种程度,她没有告诉我她常年生活在陈家大院那种压抑的感受,甚至她连她到底经常唱哪些京戏都没有说给我听,但我还是能从她的脸上、她的语气、她的神态。判断出她离苏童设置的她的死亡已经不远,尽管我并不希望看到这点。我知道,她的死亡,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但她真的太过草率。
      6
      我再次走进小说已经是若干天之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紫藤架下并没有人,我坐在紫藤架的左侧听梅珊唱戏。那个时候颂莲听得入迷,但她并没有看见我。她说“鬼”,而后就和梅珊说笑了开来。
      引起我注意的。事实上并不是梅珊婉转自由的唱腔,梅珊唱:
      四更鼓哇
      满江中啊人声寂静
      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伤情
      细思量啊
      真是个红颜薄命
      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
      在落个娼妓之名
      到如今退难退我进又难进
      倒不如葬鱼腹了此残生
      杜十娘啊拼一个香消玉殒
      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
      引起我注意的,倒是她们所说的陈佐千性能力的衰减一事。梅珊说,油灯再好也有个耗尽的时候,就怕续不上那一壶油啊。又说,这园子里阴气太旺,损了阳气也是命该如此,这下可好,他陈佐干陈老爷占着茅坑不拉屎。苦的是我们,夜夜守空房。说着就又说到了卓云,梅珊咬牙切齿地骂,她那一身贱肉反正是跟着老爷抖,你看她抖得多欢。恨不得去舔他的屁眼说“又甜又香”,她以为她能兴风作浪看我什么时候狠狠治她一下,叫她又哭爹又喊娘。
      小说写到这里,我就知道梅珊之所以在后来被卓云发现她和医生偷情,完全是她急需一个在精神和肉体上双方面给予她温暖的男人所致。
      苏童告诉我,梅珊那天从北厢房出来,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过雪地,仪态万千容光焕发的美貌,改变了空气的颜色。梅珊走过颂莲的窗前,说,女酒鬼,酒醒了?颂莲说,你出门?这么大的雪。梅珊拍了拍窗子,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梅珊扭着腰肢走过去,颂莲不知怎么就朝她喊了一句,你要小心。梅珊回头对颂莲嫣然一笑,颂莲对此印象极深。事实上这也是颂莲最后一次看见梅珊迷人的笑靥。
      但梅珊下午就被两个家丁带了回来。那个时候卓云嗑着瓜子跟在他们的身后。苏童说他之所以设置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结局,并不是他有意为之,他也并不是要在这里表现卓云的阴暗。和她处在封建社会必然要走的最终道路。完全是因为他写到了这里。就接着写到了卓云将梅珊捉了回来,似乎是他下意识的叙述,但梅珊在阴间并没有抱怨苏童太多。她说,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和雁儿一边卿卿我我地缠绵在酒吧里的黑暗处,一边回忆着梅珊的回忆。我只怨恨,她死掉之后,陈佐千在失去了性能力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接着迎娶他的下一房太太文竹。她似乎要比其他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可冷。
      7
      我的小说写到这里就到了结尾的时候,我并不像苏童那样要将陈家大院的故事讲上太多。但故事并没有到此完结,因为颂莲在我的小说里还没有疯掉。颂莲十九岁走进陈佐干的生活。目睹各位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渴望得到真正的自由和爱情,其间受到我的恋人雁儿多次恶意的诅咒,她本来把希望寄托在飞浦的身上,但飞浦是一个有着女性化倾向的男人,她看到梅珊张狂的生活,看到大太太毓如因为人老珠黄所以妥协的态度,看到宋妈唠唠叨叨的性格和她已经被奴化的人格,看到二太太最终在梅珊身上的胜利,甚至都看到了梅珊被处死的经历,但她真的就应该疯掉吗?她为什么要疯掉?她为什么必须要疯掉?
      关于这点,我在苏童那里并没有找到答案。
      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所以故事必须再次回到从前。苏童在第一节写“在秋日的阳光下颂莲的身影单薄纤细。散发出纸人一样呆板的气息”。在第二节写“雁儿朝四处环顾一圈,后花园间寂无人,她走到晾衣蝇那儿,朝颂莲的白衫上吐了一口唾沫,朝黑裙上又吐了一口”,在第三节写“就是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敲了两记”,在第四节写“所以当继母后来摊牌,让她在做工和嫁人两条路上选择时,她淡然地回答说,当然嫁人”……在十九节写“颂莲独坐室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和陈佐干只相差五天。十二月十二,生日早已过去了,她才想起来,不由得心酸酸的,她掏钱让宋妈上街去买点卤菜,还要买一瓶四川烧酒”。在二十节写“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废井边。他们围在井边忙碌了一会儿。颂莲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井里溅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是一个人被扔到井里去了”,苏童几乎在他的每一章节里都暗设了机关,只等着颂莲往上面撞。所以,关于颂莲的疯掉,实在不是因为她要疯掉,而是因为她必须疯掉,因为,小说的作者已经给了她疯掉的环境。就好像她自从走进了陈家大院这样的环境一样。她的结局,只能是疯掉。
      8
      我从故事里出来,走进卓云的房间。我看到颂莲站在她的身后为她剪发。雁儿重回故事里面。她倒掉我正喝着的龙井,告诉我我应该离场了,因为陈家老爷陈佐干就要光临卓云的房间。我看着雁儿那单纯的脸,知道她此时正处在苏童的笔下。
      这个时候我和她还没有正式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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