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纸下载
  • 专业文献
  • 行业资料
  • 教育专区
  • 应用文书
  • 生活休闲
  • 杂文文章
  • 范文大全
  • 作文大全
  • 达达文库
  • 文档下载
  • 音乐视听
  • 创业致富
  • 体裁范文
  • 当前位置: 达达文档网 > 教育专区 > 正文

    乡村毒物

    时间:2020-10-28 03:57:4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丘脊梁

    1974年出生于湖南平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散文》《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湖南文学》《啄木鸟》《星火》《延河》《芳草》《青春》《芒种》《青海湖》《文学港》《延安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地下的辉煌》《沿着一条河流回家》,散文集《深埋的竹笋在唱歌》。现供职于媒体。

    村庄里遍布各种各样的毒物,它们似乎是鬼神派驻在人间的接头者、指引者和催促者,常常妖媚地偷窥着别人的生活,随时准备篡改他们的人生与命运。死亡的阴影,就像每天黄昏从山林里弥漫开来的夜雾一般,长年累月地笼罩在牛角冲人的心头。

    牛角冲是一个僻静的处所,这里有山岭、岩洞、河流、池塘、森林、草地、田野、菜园,美得让人眩晕,但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潜伏和隐藏了致命的凶手。这些狠毒的货色,有的是能跑动的活物,它们趁人不备,从暗处钻出来疯狂地发动攻击,闪电般咬上一口蜇上一针或是射出一线尿打出一个屁,很快就逃之夭夭了,受害者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剧痛或麻木就已汹涌地把自己淹没,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慌与哀嚎;有的是不能活动的静物,它们或是一棵树,或是一株草,或是一朵花,或是一粒野果,或是一蔸菌子,长得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有的甚至还更加艳丽,它们混杂在所处的队伍里,根本看不出有一颗恶毒的心,只有误食误碰接近和接触了它们,导致全身溃烂,肝肠寸断,才知道它们原是一个伪装的恶魔;还有的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是天地化合的某种矿物,只需要一丁点儿,就能夺人性命;甚至还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邪恶气味,一旦进入人的呼吸,哪怕只有一口,也会病个半死……随处可见的陷阱与危险,让牛角冲人对生活缺乏应有的激情,他们充满忧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尘世的边缘,不敢豪放和深入。

    我在村庄里生活了十八年,离开之后又经常回去,亲眼目睹了牛角冲人和毒物的各种纠缠与纠结——他们有时憎恨毒物,很想把它们赶尽杀绝,有时又敬畏毒物,把它们奉若神明;大多数时候,他们对毒物敬而远之,退避三舍,可有的时候,又四处寻找它们,渴望得到它们;毒物有时伤害了他们,有时也拯救了他们。我常常想,牛角冲人与毒物的斗争史和关系史,其实就是一个村庄的发展史。毒物,神秘地暗中记录着村庄的前尘与旧梦。

    蛇是村庄里最常见的毒物。关于蛇的故事,牛角冲人谁都可以讲上个把时辰,道听途说的、添油加醋的、亲身经历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在他们亢奋而又畏惧的讲述中,总是十分注意强调蛇的灵性和神性,而忽略或是淡化它们的毒性。事实也确是如此,在牛角冲,蛇是所有毒物里面最受人敬畏的灵物,很多地方的蛇,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特权,比如庙宇、祠堂、大树、坟墓、岩洞、水井、窑场、地窖、桥头、堰坝附近的蛇,还有进屋的蛇,不但不能打,如果拦路不走,还要焚香烧纸跪拜。这些特殊场所的蛇,在牛角冲人眼里,有时是神,有时是妖,有时是鬼,唯独不是单纯的一条蛇。在它们长长的身体里,寄托着另一个物种或亡灵的魂魄。它们代表神灵鬼怪来与这个世界对话,因此它们现身的方位、路线、时段、速度等等信息,都蕴含了丰富而且深刻的寓意——这样一个承担着重要任务的使者,难道不应当得到牛角冲人的尊重?

    可蛇毕竟是一种毒物,人们更多的是害怕和厌恶它们。回想起来,我在村庄里见到过的蛇大约有十来种,除了身长体壮又无毒的菜花王和乌梢蛇外,其余的几乎都有毒,不少还是剧毒,比如眼镜蛇、扇扁风、棋盘蛇、蝮蛇、竹叶青、银环蛇。这些毒蛇,像一个个隐藏起来的怨鬼或幽灵,随时随地威胁着牛角冲人脆弱的生命——

    竹叶青这种毒物真的异常妖惑,它不长,也就两三尺的样子,全身碧绿,俨然是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美少女,样子一点也不凶,好看极了。但它的眼睛是红色的,尾巴也有一点焦红,媚得很,当它扭着绿色的腰肢,眨着通红的双眼望了人,一股妖气就迎面扑来。它不但妖,而且还很毒,据说是国内排名第十的毒蛇。它常常用尾巴缠吊在竹枝或树桠上,俏皮地玩耍,一双又妖又媚的眸子,打量着四面八方,随时准备攻击,若有人从树林底下经过,受伤的部位总是头颈。人被竹叶青咬伤后,伤口会剧烈灼痛,并很快出现血性水泡,肿胀发展迅速,如不及时处理,将危及生命。竹叶青其实是分雄雌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把它们全部视作雌性。看到竹叶青,我常常想起一些妖魅的女子,她们的内心,会不会也很毒呢?蝮蛇是牛角冲最多最常见的毒蛇。它的学名严格地说应叫短尾蝮,但村庄里的人都叫它土皮蛇,明显带有轻视和嘲笑的味道。事实上,它们的样子真的不好看,身子不长,尾巴又短,头部还是个三角形,全身披着泥巴一样的颜色,又土又丑地蜷伏在阴暗的角落里,动都懒得动一下。但当人们在田间劳动、伸手摘菜、上山砍柴、搬动砖石接近它身旁的时候,它就突然像饿鬼般弹出,狠狠地咬上几口,直到被人打死。被土皮蛇咬伤刚开始是没什么感觉的,也不肿胀,但慢慢就会眼花,患处高度肿大,如不医治,一周左右可致人死亡。村庄里把那些平时不爱说话看起来老实巴交实际上内心毒辣的人叫土闷子,说的就是他们像土皮蛇,爆发力和报复性都极强。对于土皮蛇或是土闷子,除了小心和绕开,实在没什么好办法。棋盘蛇是牛角冲最神秘的毒蛇。我从小就听到老人讲,如果被棋盘蛇咬了,会出血不止,必死无疑,最高明的蛇医也完全没有办法。据说棋盘蛇又粗又长,盘踞在大山深處,平时不吃不喝不动,静静地等候猎物,如果十天半月还没得手,它散开盘蜷的身子换位置时,会狠狠地咬一口旁边的树,不久树就死了;有时没有树,就咬一个石子,这块石子要是被人赤脚踩到,整个脚掌都会烂见骨头。很多年后,我才借助网络弄清棋盘蛇的学名叫尖吻蝮,它就是鼎鼎大名的五步蛇。五步蛇无疑是剧毒蛇,但它在毒蛇排行榜中的位置并不靠前,仅比竹叶青前一个名次。牛角冲人可能夸大了这种难得一见的蛇的毒性,但在我心中,它依然是最神秘的毒物。眼镜蛇和扇扁风是牛角冲公认的最毒蛇类,也是全世界公认的剧毒蛇类。棋盘蛇虽毒,但它少见,且不追人,远没有眼镜蛇和扇扁风嚣张。眼镜蛇大家知道,扇扁风可能没听说过,但它的学名眼镜王蛇可能就如雷贯耳了。眼镜蛇和眼镜王蛇名字像,长得也像,但它们并不是同一种蛇,眼镜王蛇要更大更凶一些。眼镜蛇和扇扁风都有固定的地盘,寿命又长,且在白天活动,因此牛角冲人包括小孩子都知道它们的藏身之处。它们扁着一个脑壳,立起半个身子,一副假眼镜随着颈脖左右摇动,嘴里信子狂吐,发出“呼呼呼”的声响,俨然就像一个披着黑袍子的巫师或催命鬼在乱舞着夺命毒剑,吓死个人。牛角冲人从小就知道,遇见了这俩货,要赶紧跑“之”字甩掉,否则受到攻击只有死路一条。说来也怪,它们这么厉害,却从没在牛角冲人面前得过手,小孩子都没伤到过。原因是牛角冲人早就知道了它们的底细,时刻防着呢。寸花蛇是我小时候见得最多的进屋蛇,它们又细又长,头部也不是三角形,是椭圆的,全身披着黑白相间的花纹(所以又叫百节蛇),就像一个俊俏的小哥哥,穿了件漂亮的海军衫。寸花蛇性情非常温顺,懒洋洋的,慢吞吞的,从来没见到它咬过人,牛角冲人一点也不怕它,基本把它们视为无毒或低毒蛇。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直到前两年才偶然得知,寸花蛇竟然就是全中国最毒的银环蛇!资料显示,一条成年银环蛇的一毫克毒素,可以致十几人死亡。天啊,这么狠毒的角色,牛角冲人却至今没有识破它们。有一年我母亲去洗澡时,还在暗处踩到一条寸花蛇,万幸的是,那家伙并没有对她下狠手。如今想来,真是后怕得脊背发凉。我疑心,银环蛇是毒蛇里面的一个忏悔者和背叛者,来到人间后,也不知是受了什么触动,它拒绝执行死神派遣给它的任务,与人为善,和睦共处。正因如此,我就像所有的牛角冲人一样,对寸花蛇始终没有半丝半毫的仇恨,在我的心中,它依然是一个穿着海军衫的俊俏小哥哥。

    这么多的毒蛇在牛角冲出没,人们被蛇咬到也就在所难免,但似乎并不是很常见。夏天的村庄里,如果听到说谁谁谁被溜老倌伤着了,那一定是个很重大的事件。溜老倌是牛角冲人对蛇的一种代指。牛角冲人有时直呼蛇名,更多的时候是用隐语。每当有人被蛇咬伤后,村庄里就弥漫着恐惧与慌乱的气息,人们压低声音,像接头一样,用暗语交流着蛇的消息,俨然咬人的那条蛇是神明或者妖孽,它以及它的同伙随时会出现在不敬者的面前,发动攻击,进行惩罚。我一直不明白,牛角冲人为什么总是要把受到伤害的人,与他平时的行状和道德联系起来,好像他的倒霉与苦难,全是冥冥中的某种报复或报应。说来也真是奇怪,我在村庄里看到过的每一个被蛇咬伤的人,几乎都有些迷迷糊糊,神神经经。他们胡言乱语,喊着先人的名字,像中了邪一般,老说别人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他看到你的魂魄啦!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种现象是神经性蛇毒引起的谵妄和复视,但在当时,我和所有的牛角冲人一样,觉得无比诡异,吓得心惊肉跳。被蛇咬伤的人躺在床上,痛苦呻吟一阵后,便陷入了昏迷,伤口渗着血水,身子在慢慢肿大,如果蛇医没有及时赶到,他的生命与灵魂很快就会都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也许来生就变成了一条蛇。围观的牛角冲人亲眼目睹一个同类的幻灭,悲伤极了,害怕极了。他们看到的是别人的遭遇,想到的却是自己的命运,一个个默默地在内心反省和忏悔,所有对神灵、他人、自然的侵犯、伤害甚至是阴谋,都成为他们恐惧和担忧的缘由。他们祈求神灵原谅自己,也警告自己再不可乱来。村庄里的每一次毒蛇伤人,其实都是一次人心的净化和灵魂的洗礼。

    我从小就怕极了蛇。母亲担心我被蛇伤到,总是反复交代不准去蛇多的地方,万一遇到了蛇,要灵活运用技巧躲避,切记不可碰它打它。怕我不重视她的话,还经常用生动的案例来警醒。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让我对蛇更加畏惧。想起牛角冲到处都是蛇,而我又朝蛇丢过几次石块,年幼的我总是无比忧伤,觉得自己肯定有一天会被某条毒蛇咬死。但每当发现野果、山鸡、鱼、笋子等我们感兴趣的事物时,又全然忘记了危险,会奋不顾身地冲杀过去。我曾经在山上抢野果时,赤脚踩中一条大蛇的背,它藏在落叶里面,我能感觉到蛇在我的脚板底下缓缓滑动,冰凉的。我当时吓傻了,定在那一动不动。我还在河边的石缝里摸鱼时,摸到过一条水蛇,它粗糙的皮肤在我的手心里快速扭动。我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神,却皮毛都不曾损伤半点,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知是自己心存敬畏,从来没想到过要伤害别人带来的福祉,还是母亲长年默默为我祈祷的结果。如今我人到中年,回想起自己半生中遇到的致命危险,简直是一桩又一桩,可每次都有惊无险,逢凶化吉——能活下来,真的不容易啊。

    在牛角冲,不怕蛇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蛇医马正,一个是捕蛇人相安。村庄里原本没有蛇医,人被蛇咬了,只能用简单的验方碰运气,然后静静地等待奇迹出现,或是慢慢地等死。马正的到来,填补了这个空白,从此再也没有人被蛇咬死。他高超的医术,赢得了牛角冲人的欢迎和尊重。马正是一个神秘的人,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即使是当年密集的外调,也没有弄清他的底细。有人说他是国军掉队的军医,有人说他是逃跑的右派,也有人说他是潜伏的特务。但他慈眉善目,从不害人,一嘴温和低调的四川口音,让人感到他内心的谦和与从容。村庄里的人冒着风险,接纳和保护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蛇医马正,用一技之长拯救了牛角冲人的生命,也拯救了自己无处可依的人生。相安是牛角冲土生土长的一个单身汉,在三十岁之前,他是一个上进的青年,只因爱情受骗,财产受损,从此自暴自弃。他在江湖上打了几年流,回来后就干起了牛角冲人不齿的营生,比如养脚猪(公猪)、捡骨头(帮人改坟)、做阴阳,更奇怪的是,他开始到处捉蛇。相安是牛角冲的第一个捕蛇人,在他之前,所有的人对蛇都奉若神明,畏之如虎。相安一点也不怕蛇,无论是庙宇祠堂旁边的神蛇,还是眼镜蛇扇扁风棋盘蛇这样的毒蛇,他都毫无惧色地徒手擒来。那时蛇还不能卖钱,相安捉了蛇,就大张旗鼓地在地坪里架起一口铁锅(他说不能在屋里煮,怕蜈蚣来放毒),用大火把它烧开再小火炖烂,香气飘满了整个村庄。他热情地招呼大家来共享他的成果,但除了我们一伙小孩子,没有人敢试半口汤。我畏畏缩缩吃了一次蛇汤后,就爱极了这种比鸡汤还鲜的美食,但家人根本不信我的报告。相安捕蛇,是对蛇有仇吗?或是纯粹就为了吃吗?我想都不是的。那是为啥呢?若干年后,我才明白过来,他当时所有的荒诞行为,其实只是为了引人注目,以证明自己惊人的能耐和卑微的存在。

    蛇医马正和捕蛇人相安,打破了牛角冲毒蛇的传奇,但神话并没有因他们而终结。

    蜈蚣是牛角冲的另一种爬行类毒物。这家伙样子十分丑陋,红头,黑背,长着很多很多的体节和脚,头上还有一对黄红色的触须。它们躲藏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浑身散发出一种腐败和酸臭的气息。看到蜈蚣,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肮脏、恶心、病态、邪恶、阴谋等等不洁且缺乏阳光的词语。

    在牛角冲,蜈蚣根本不算毒物里的厲害角色,人们一点都不怕它,看到了,往往都要用鞋底把它踩死。在时还要唤来一只公鸡,对它戏弄一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蜈蚣非常害怕公鸡,只要听到公鸡的叫声,它就赶紧往墙缝里钻,如果来不及逃跑了,就趴在地上装死,一动也不动。公鸡见了蜈蚣,并不急于将它吃掉,而是不时用嘴啄它一下,看到它爬动想跑,又啄回来,不动了,又啄一下,直到玩够了,才仰头像吞面条一般把它消灭。蜈蚣遇到公鸡,也是前世欠下的孽债,无论它内心如何崩溃,都不能改变现实,只好默默地认命。正如凶恶的毒蛇见了蜈蚣,总是吓得浑身发抖,有的还主动张开嘴巴,乖乖地让蜈蚣爬进去享用自己的内脏。一物降一物,是大自然神奇的律令,谁也没办法更改和僭越。奇怪的是,公鸡自从吃了蜈蚣以后,就会变凶,吃得越多变得越凶,常常追着人啄。少年时的我疑心,是蜈蚣的冤魂附着在了公鸡的体内,要它前来报仇雪恨,或是对这个由人类主宰的薄待它的世界,发泄内心的愤恨。

    村庄里不时有人被蜈蚣咬伤,但并不会引起别人过多的关心和关注,根本不可与被毒蛇咬伤的待遇同日而语。原因非常简单,蜈蚣之毒,不足以致人死亡。在牛角冲,只要不死人,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至于三两天的疼痛,比起漫长的生活煎熬,实在算不了什么。人来到世间,原本就是来到一个苦海,蜈蚣咬伤的这点苦楚,简直是大海中的一滴水,谁也不会放到心上。但娥眉的遭遇,改变了人们对蜈蚣的轻视,以及对人生的理解。娥眉是村庄里的一个勤快女子,温和,谦恭,还很害羞。那一年村庄里一大拨男女集体到菜园坡出工,有人发现细媳妇娥眉突然停住手中的活计,定定地站着,一脸的惊恐不已和烦躁不安。大家问她怎么了,她哆嗦着说,一条大蜈蚣钻进了她的裤管,正沿着脚杆往上爬。有人要她赶快脱掉裤子,她因家穷没穿内裤,羞红着脸迟迟不肯。男人们来劲了,哄笑着要她快脱,不然钻进洞里就麻烦了,说不定还会生一窝小蜈蚣出来呢。娥眉一声大叫,捂着裤裆就往家里跑,她身后响起的,是一阵放浪的笑声。菜园坡离村庄有两里地,娥眉跑回家脱下裤子时,那条大蜈蚣还死死地咬住她的阴部不放。娥眉先是痛得呼天抢地,然后开始胡言乱语,最后陷入昏迷之中。村医看后说,人可能不行了,快去喊马正来。马正要娥眉的丈夫用嘴对着她的阴部,将毒液一口又一口地吮吸出来,然后用治蛇伤的方法,治疗了整整七天,才给娥眉捡回一条命。娥眉用她的半条生命,捍卫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村庄里的男人们一个个无比愧疚,从此他们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蜈蚣也可夺人性命;二是对女人来说,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蜂子是牛角冲带翅膀的毒物。它们的种类很多,有蜜蜂、壁蜂、马蜂、竹蜂、牛角蜂、虎头蜂、地雷蜂、吊脚黄蜂,等等等等。别看它们个头很小,毒性却极大,除了蜜蜂和壁蜂外,其余的几乎都能蜇死人。蜜蜂是家蜂,也蜇人,但除了有点痛,并没什么毒。蜜蜂蜇人后,自己很快会死掉,我常常摸着手臂上被蜇的小红包,为它暗暗伤心,它的一生真是太短暂了,太不值了。当然,人的一生也短暂,而且更不值。壁蜂算半个家蜂,似乎不蜇人,它们成天围着老旧房子的土墙嗡嗡嗡,一门心思在墙上钻洞,这个洞进,那个洞出,忙得一塌糊涂。我们常用空瓶子对准洞口,用小枝条把它们赶进去捉了玩。看见亲切的壁蜂,我就常常想起久远的童年,想起今生再也不可能有的毫无负重的心灵。

    我得另起一段,专门讲讲牛角冲的毒蜂。牛角冲最臭名昭著的毒蜂是马蜂。马蜂又叫黄蜂,它们身子细长,颜色金黄,飞行起来非常迅速,攻击力特强,人如果靠近了蜂窝,它们往往会群起而攻之。马蜂的窝一般建在树上,有时也建到屋檐下,都很大,小的像个篮球,大的俨然就是一个鸡笼,里面隐藏着几万几十万的毒蜂。据专家研究,五只马蜂所携带的蜂毒就可置人于死地。如果一窝蜂倾巢而出,那是何等恐怖之事!所以捅马蜂窝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但牛角冲人似乎并不畏惧,如果哪里发现了一只马蜂窝,不管是群山之巅,还是万丈深渊,都会有人提头,邀上一帮伙计哦嗬喧天地把它灭了。他们快乐得就像在玩一场盛大的游戏。牛角冲人为何钟情于干这种高风险的事情呢?因为他们都有一颗为民除害和寻找刺激的心。吊脚黄蜂长得跟马蜂有些像,但个头要稍大,他们的巢不大,像个倒挂的莲蓬,一般只有几十只蜂。有资料说吊脚黄蜂没马蜂毒,可牛角冲人却认为吊脚黄蜂更狠毒。好在吊脚黄蜂一般是单兵作战,蜇一两下也死不了人,所以它们简陋的窝巢反而没人惦记。竹蜂是蜂类中的庞然大物,它身子粗壮,全身漆黑,样子有点像只巨型苍蝇。它们飞行时发出的嗡嗡声非常响亮,简直像是安装了一个小型马达。竹蜂生活在竹林里,它們从竹子的身上打洞,躲在内面,随时飞进飞出,如被它蜇到,比马蜂蜇了要痛得多,蜇的地方很快就肿得像座小山,好了后会留一大块的黑色蜇印,半年都不得消。牛角蜂、虎头蜂、地雷蜂一般在大山深处,是最毒的几种蜂子,人如被蜇,据说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好在它们都像一个传说,谁也没碰到过。

    村庄里经常有人被蜂子蜇得鼻青眼肿,但很少有人被蜇死。最严重的一次,非常不幸降落到我母亲身上。她进山捡茶籽,不小心碰到了一只吊脚黄蜂窝,十几只毒蜂从巢中冲出,朝她发起攻击。她的脸上、手上、身上,瞬间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全身像火烧火燎一般。她忍着剧痛,背起沉重的一篓茶籽,一个人硬撑着走了好几里山路,才摸爬到家中。一进家门,她就倒在地上,而全身已肿得变了形。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是赤脚医生用大剂量的肾上腺激素(这也为她晚年全身疼痛埋下了祸根),救回了她一条命。此后她在床上躺了好些天,每天不停地吊水,才慢慢好起来。我那年刚好十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死神的背影,心中无比恐惧。我每天守着母亲,生怕她一不小心就离我而去,心情忧郁到了极点。现在想来,这是我一生中对母亲最为体恤的一次,如果不是她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估计连这一次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该仇恨毒蜂,还是该感激毒蜂?我自己也曾被马蜂蜇过一次。是一个夏天的正午,村庄里的小伙伴们相约着到山里找野梨,我们分工合作,很快就小有成果。正在高高兴兴时,一只巨大的马蜂在我的头皮上蜇了一下,我像被电打了一般,痛得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小伙伴们全都围了过来,用各自的见识为我出主意止痛,但没有一个靠谱和有效。最后一个小伙伴说,听家里人讲蜂子蜇了涂点奶水就马上不痛。这还不容易,我小婶婶正好怀孕几个月了,奶子大得很!小伙伴们拥簇着我,浩浩荡荡去找我小婶婶要奶水。小婶婶羞红着脸说,孩子还没生,没得奶水呢。我们谁也不信,这么大的奶子会没奶水?哄鬼!正在她尴尬万分时,我奶奶来了,她用一个奇怪的方法(好像是打死一只什么虫子,敷到伤口上),慢慢让我变得平静,而那种疼痛的感觉,却一直记忆到了今天。

    现在,我人到中年,母亲、奶奶、小婶婶都不在了,她们带着人世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去了另一个也许依旧艰难的世界;村庄里曾经朝夕相处的小伙伴,如今也天各一方,并且从不联系,更不用说齐心合力去干一件事情。我孤独地活在人间,想来还不如一只蜂子,因为它们至少始终在一起。

    牛角冲能够跑动的毒物还有很多,比如蜘蛛、蝎子、癞蛤蟆、洋辣子、山毛蜱、铁丝蚂蝗、蛇蚁子、大毛虫,等等等等,但我不能像上面那样一一细述了,文章如果这么写下去,估计几年都讲不完。我要按一下快进键,直接跳过去,接着说说植物类的几种毒物。

    牛角冲最令人畏惧的剧毒植物是黄藤。黄藤的学名叫钩吻,它的另一个鼎鼎大名叫断肠草,另外,胡蔓藤、朝阳草、大茶藤、荷班药、猪人参也是它的别名。但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牛角冲人都不知道,也不认,他们就叫它黄藤。在牛角冲,黄藤差不多是毒药的代称,至于日常话语中的“吃黄藤”,语义中则包含了天大的委屈和无比的艰难。

    黄藤是一种木本藤状植物,最明显的特点,是开着像金银花一样的黄花,非常的艳丽与妖媚(很多毒物和坏人都具有这样的欺骗性),估计这也就是它名字的由来。它们勾肩搭背牵牵扯扯地生长在道路边、山脚下,无比接近和深入人们的生活。村庄里以前经常听说谁谁谁又吃黄藤了,然后大家就一声长长的叹息,无比悲哀。因为黄藤之毒,牛角冲人都心知肚明,如果是少量误食,那还或许有救;如果是有心寻死,那神仙也无力回天——据说七片黄藤的嫩芽,就能置人于死地。食者往往会痛得肝肠寸断,然后呼吸衰竭,陷入昏迷,慢慢死去。哎,要不是太伤心太难熬,谁又愿受这么大的罪去解脱呢?在甲胺磷没有进入牛角冲之前,黄藤俨然就是鬼神派驻在人间的最大接头者,迷惑和勾引了很多脆弱的生命。我一直暗暗地怀疑,这种植物的毒性,可能远远不及它隐藏的妖性和巫性。

    我小时候并不认识黄藤。村庄里的小伙伴们也都不认识黄藤。牛角冲的大人们从来不教小孩子认黄藤,原因是怕他们不懂事害人或害己。等到大了后知道路边的那些藤蔓就是传说中死神的帮凶时,我一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小时候我最喜欢把植物的嫩芽放到嘴里,想以此将平淡和焦苦的生活慢慢嚼出一点甜味来。万幸的是,我竟然从来没吃过黄藤的嫩芽,甚至想都没想过,正眼都没瞧过。村庄里的小伙伴们也全都是如此,我们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了。现在想来,除了大人们再三叮嘱我们不认识的植物和野果不要乱吃外,冥冥之中,肯定还有神明和祖先,在头顶上暗中保佑着我们。

    村庄里最能对付和利用黄藤的人是和贵。和贵是一个草药师傅,如果有人吃了黄藤,他一般用鲜羊血趁热灌进患者嘴里,有时也用白鸭、白鹅血灌,然后再用一副草药煎水灌服。他的药方非常奇怪,除了一堆别人不认识的草药,里面必含黄芩、黄连和黄柏三味中药。难道他是想用“三黄”来打败“一黄”吗?和贵的解药尽管玄乎,效果却明显,只要吃的黄藤不太多,他一般都能把人救活。他还会用黄藤治病,皮肤湿疹、体癣、脚癣,跌打损伤、骨折,痔疮、疔疮、麻风,据说都有效。他还敢用黄藤拌在饲料里喂猪和喂鸡。吃了黄藤的猪长膘很快(怪不得黄藤又叫猪人参),鸡则生蛋更多。有人也学他的样,结果因不懂用量和配料,猪死了,鸡也死了。和贵用自己的智慧和技术,打败了妖媚的毒物,并从它的身上,赚取了不少的利益。但是,很多年以后,一直被他牢牢控制住的黄藤,却像魔鬼一样窜出来,狠狠地对他进行报复,让他受到无比沉痛的伤害。

    半夏子和天南星是牛角冲最常见的毒物。我之所以把它们摆到一起来讲述,是因为这两位的外貌和毒性都比较相像。半夏在夏至日后成熟,此时夏天刚好过半,因而得了这个在我看来充满诗意的名字。它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一杆光溜溜的碧绿的茎,顶端长着三五片同样碧绿的叶子,显得英姿勃发。但它不高,一般就五六寸,最高也不过尺许。半夏子是半夏长在地下的根块,大约手指头大小,椭圆形,下面长着密集的根须。天南星的外貌跟半夏差不太多,区别在于它更高大,大约有一米以上,另外,它茎端的叶子有十片左右,比半夏的多,但没有半夏的宽。它的根块也比半夏要大,大的像个土豆,小的也有大蒜般粗壮。半夏子和天南星都是中药,没有炮制的生鲜根块都有大毒——两者最厉害的共同毒性,是食后很快哑喉,说不出话,继则咽部水肿,呼吸困难,若不赶快救治,会有窒息身亡的可能。就算是经过七天水漂并加明矾等制成中药,饮片依旧有毒,放一小片到口中,舌头很快就麻了。

    村庄里几乎每一个人都认识这两种毒物,包括小孩子。真的很奇怪,牛角冲人从不教小孩认黄藤,但都很认真地教他们认毒性小些的半夏和天南星。为什么会这样呢?现在想来,很可能跟经济利益相关——半夏可以卖钱。贫穷的牛角冲人,在能够挣钱与可能中毒面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而不顾后者。很多时候,贫穷,才是一种更可怕的毒物。

    半夏差不多遍布牛角冲的每一寸土地,房前屋后、道路两旁、田头地角、山坡河谷,到处是它们碧绿的身影。每当夏至过后,村庄里的大人小孩,就会背起竹篓、拿着锄头去挖半夏子。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乡卫生院在此设过一次收购点后,牛角冲就形成了挖半夏的传统。半夏子挖出后,要用指甲掐去根须,每个人的手指上因此都沾满了毒液,如果没洗手吃了东西,那必定中毒无疑。可事实上却从来没人因此中过毒,包括最馋嘴的小孩子,也知道挖了半夏后必须洗手才能进食。他们了解了毒物的毒性,心中自然就有了敬畏。人只要有了敬畏,什么时候都不会犯错,尤其是致命的错。

    挖半夏其实挣不了几个钱,它的价格一点也不高,最初的时候才几毛钱一斤,而且很不容易挖到手,一个大人一天也就挖个三五斤。如果当中混杂了天南星,收购者还不要(天南星容易出重量些,但不知为何都不收,这可能也是牛角冲人要教小孩认它们的原因吧)。可是,村庄里的很多人家,却指望它来改善经济甚至是改变命运。牛角冲很多的大学生,就是靠爹娘和自己挖半夏苦读出来的。我也从小就挖半夏,非常清楚这片土地的产出,哪里的数量多,哪里的质量好,眯着眼睛都能找到。如今回到村庄看见它们,依然感到无比亲切。在我的心中,半夏也好,天南星也好,都不是毒物,而是我艰苦童年里一抹最纯净最生动最诗意的绿。

    蓖麻是一种常见的经济作物,在很多地方都有栽培,没有谁把它看作是毒物。牛角冲人最初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孩误食了蓖麻子,差一点点失去生命后,大家才看清这东西的恶毒,从此种植的人越来越少,即使有人少量种了,也会提心吊胆地严加看管。

    蓖麻全身都有毒,但剧毒在其子。蓖麻子长在像苍耳一样的毛球里,剥开就能看到一粒椭圆形或卵形的种子。蓖麻子长得特别诡异,它的表面光滑,有灰白色与黑褐色或黄棕色与红棕色相间的花斑纹,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只鬼眼,还有点像吃饱了人血的山毛蜱(这是牛角冲的一种很麻烦的毒虫)。要我说,这玩意看上去就不像个好货,充满了阴险和邪恶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一些小孩子老喜欢拿着玩,大概是它们光溜溜的身子摸着手感舒服吧。哎,光滑和舒服的东西一定要谨慎对待,说不定里面暗藏了阴谋与灾祸,比如女人的肌肤。我查过资料,四至七岁小儿服蓖麻子两到七粒即可引起中毒、死亡;成人二十粒也可致死。这应当说是毒性很大了。村庄里的那个小孩一次吞下了五粒,昏迷了一两天还能救活,真的是个奇迹,怪不得牛角冲人想起都后怕。

    贫穷的牛角冲人曾经普遍靠卖蓖麻子换点油盐钱,但自从不断有小孩误食后,大家都不种了。这个态度,跟对待半夏截然不同。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半夏之毒,不足以致命。其实,在牛角冲人的生活规则或者说是生存意识里,如果危险真的可能让人失去生命,那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一切挣钱的机会,但是,只要不要命,并且还能正经获得收益,那么无论多大的苦与痛,他们都会积极去争取并默默地承担。村庄里的最后几株蓖麻,生长在我堂伯的屋角。这是他亲手栽的,而且一连栽了两三年——他患了喉癌,听人说蓖麻子炮制后可治这病,所以充满希望地坚持种植。可是看到小孩子常常在那里穿来穿去,他终究放心不下,最后将自己生的希望与蓖麻一同连根拔起。从此,牛角冲再也没有了蓖麻这种毒物;从此,牛角冲人对生命的诠释,又有了更高的境界。

    漆树在牛角冲根本不算一个狠角色,人们甚至都不把它视作毒物。有资料说漆树是高大乔木,但在牛角冲,最粗壮的漆树也不过碗口大,且不太高。它们混杂在茅柴或灌木丛中,像个家境贫寒营养不良的瘦高少年。牛角冲人不炼生漆,漆树的材质又脆,做不了家具,所以除了当柴烧外,实在没什么卵用。这大概是漆树在牛角冲长不大的原因吧。

    可是,漆树始终在牛角冲顽强地活着。无论是高山之巅,还是河谷之底,都可看到他們茂盛的家族和瘦削的身子——漆树砍掉老树后,很快又会长出新枝,而且越发越多,越长越密。难道它们也像牛角冲人一样,从来不怕生活的打击和他人的伤害,而且还愈战愈勇愈挫愈强?漆树在牛角冲的知名度非常高,很小的孩子都认识它们。因为,牛角冲人认定,没被漆树“咬过”的小孩成不了大器。

    漆树之毒,就在于它“咬人”(有时也说“活人”)。“咬人”是牛角冲的方言,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指对皮肤有强烈刺激。漆树的枝叶上长满细毛,可以沾到或刺入人体皮肤引起过敏;另外,漆树的树干内含有生漆,把树皮割开,乳白色的生漆汁液就会流出来,如果沾到这些有毒成分,皮肤也会很快过敏和中毒。漆树过敏,又痛又痒,所以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咬人”。被漆树“咬了”,患处红肿,越挠越痒,如不治疗,会溃烂流黄水,十几天甚至两三个月都不好。但是,牛角冲人自有办法对付它们。他们常常用一种叫“八树”的叶,捣碎敷在患处,一般一两天就好了。而且被漆树“咬了”用“八树”敷过的人,从此对漆树无惧,再也不会对它过敏。所以牛角冲人并不认为漆树是毒物,只要过了最初这一关,从此就相安无事了。反倒是那些没被“咬过”的人,一辈子都在它面前畏畏缩缩,伸展不开自己壮丽的人生。这真的很神奇。如今我城里的朋友搞野营,有时被漆树“咬了”,大医院的教授们用尽了方法,效果都不理想。哎,要是在牛角冲,这样的医术是会被大家笑话的。为什么“八树”能制伏漆树呢?牛角冲人说,因为八比七要大啊!真是笑死人。简单的牛角冲人,把复杂的问题想当然地简单化了。但是,我后来用软件识别“八树”,才知道这个别名又叫算盘子的植物,学名居然叫漆大伯。对,没错,就叫漆大伯!资料上说,它和另一种叫漆娘舅的植物,都是老百姓治疗漆树过敏的特效验方。妈呀,都是人家的大伯和娘舅了,肯定厉害啦。我这才明白过来,在牛角冲和比它更广阔的民间,自认为读过几句书的我,其实是多么的浅薄与无知。我才是最应该被他们笑话的人。

    牛角冲不能跑动的毒物还有很多,比如曼陀罗、夹竹桃、乌头、冬青、毒蘑菇,等等等等,这篇文章的容量,已不允许我再这样啰嗦下去了。我就此打住,不再一一细说它们的前世与今生。但它们的形状与毒性,以及与之相关的故事,却永远鲜活在我记忆的深处。只要看到它们,或是想起它们,很多的往事就会奔涌而来。它们可能毒害过我的生活与肌体,但从来没有杀死过我对村庄的怀念与爱。

    村庄被这么多毒物所包围,人们不得不如履薄冰地行走在生活的边缘。牛角冲的每一个成年人甚至是小孩子,都对毒物的分布情况了如指掌。他们知道哪里有阴谋,哪里有陷阱,哪里有危险,常常采取回避和绕开的方式,来保证自己的安全。对这些能夺去生命的毒物,他们充满了敬畏,从来不去招惹它们。他们对毒物的敬畏,其实是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的尊重,对自身的珍爱。

    正因为牛角冲人心中有敬畏,所以被毒物误伤误害的人并不多,因此丧生的就更少。比如毒蛇咬伤,在没有蛇医之前,村庄里一年也发生不了几起。自从马正来了后,牛角冲尽管再也没人被蛇咬死,但被咬傷的人反而增多了。其实并不是毒蛇变嚣张了,而是人们变大意了,因为他们心中有了依靠,有了蛇医作底。神秘的马正在牛角冲生活了近三十年,八十多岁高龄时,被四川当官的侄子费尽周折找到并接了回去。他用自己的低调和谨慎,换来了一生的平安。马正的医术与传奇,并没有因他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在牛角冲愈传愈开——他走时公开了治疗蛇伤的所有秘密,差不多每一个牛角冲人,都学会了寻一两种解蛇毒的草药。马正走后,作为他最正宗的传人,相安接过了治疗蛇伤的衣钵。相安的技术,据说比师父还要高明,因为他除了得到马正的真传外,早年打流时,还跟人学会了“呼蛇”“定蛇”等妖术。但他的结局,却与马正截然不同。相安在他三十岁之后,基本上只做了两件事:前面十几年专门捉蛇吃,后面十来年一心捉蛇卖。曾经有一段时间,相安是村庄里手头最活泛的人,他捉一布袋子棋盘蛇或扇扁风送到长沙城里,换来的钱财远超人家喂一头猪的收入。他除了捉蛇,也捉蜈蚣和癞蛤蟆,还捉乌龟与王八,反正能卖钱的都捉,所以经常有钱喝酒和找相好,连欺骗了他爱情的那个妹子都后悔不已。不过好景不长,在他五十多岁时,得了皮肤癌,身体瘙痒,一层一层地脱皮,就像蛇蜕壳一般。村庄里的人说,他之所以得这种怪病,是因为吃毒蛇太多了;也有人说,是他捉蛇卖钱过多,蛇的冤魂特意来报复的。相安卖蛇的钱,远远不够治他的病,没多久就死了。相安的死因,其实是对毒物缺乏应有的敬畏和尊重。

    牛角冲非正常死亡的人里面,更多的是自杀。以前除了上吊、跳河这两种最常见的手段外,吃黄藤似乎是唯一一种利用毒物解脱的方式。当然也有人用砒霜和老鼠药,但在封闭且贫穷的牛角冲,这两种毒药当时都不容易搞到手。自从农药甲胺磷出现后,吃黄藤自杀就被人遗弃了。甲胺磷几乎成了自杀案件中最常见的夺命凶手。毒物黄藤,仿佛一夜之间从良向善,不再执行死神委托的任务,安安静静地还原为一种普通植物。它慵懒地蔓延在山脚路边,长着绿叶,开着黄花,温柔而且从容地笑看人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和悲悲喜喜,一切都与它毫无关系。而甲胺磷,却顶着恶名接替了它以前的职能。毒物黄藤,在充当了无数年的帮凶后,自己也终于解脱了。我常常想,黄藤也好,砒霜和老鼠药也好,甲胺磷也好,都不是真正的凶手,毒害自杀者的,更多的可能是病痛的折磨、生活的沉重、社会的不公和气量的狭小。在牛角冲,想死实在太容易了,而活着却更加艰难,但自杀者终究只是极少数。死去的人,让我们同情和惋惜;活着的人,更值得我们尊重和敬佩。

    比毒物更歹毒的是谋杀。利用毒物进行谋杀的案件,牛角冲曾发生过两起。一起是一个无知又无良的恶妇,为报复与她因小事对骂了几句的邻居,把一大包剧毒农药呋喃丹撒到整个村庄共用的水井里。幸亏一名细心的老者挑水时发现了井边残留的红色药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起是和贵的大媳妇,用黄藤嫩叶煮蛋,骗妯娌的一对双胞胎小男孩吃下,活活把他们毒死了。前面说了,和贵利用黄藤治病、喂猪、养鸡,赚了不少钱,日子过得火红。他有两个崽,大媳妇生的是两个女儿,细媳妇第一胎生的也是一个女孩,第二胎才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在双胞胎男孩出世之前,和贵尽管因担心绝后而闷闷不乐,但一家人还是非常和睦。双胞胎男孩的降生,让这个家庭出现了矛盾,并最终导致大媳妇因嫉妒而痛下毒手。两个孙子中毒时,和贵正好在家,但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是黄藤引起的。当手忙脚乱的他最终看出是黄藤中毒症状时,这个牛角冲最能制伏黄藤的人也束手无策了,因为村庄里已多年无人吃黄藤,以前常备的解毒药现在一点也没有,一时又配制不出来,加上孩子太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很快死去。捉蛇的人死于蛇毒,解毒的人没法解家人中的毒,相安与和贵的结局,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抑或是冥冥中还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左右和校正着人生的方向?牛角冲人议论纷纷,谁也说不清楚。这两起谋杀案件的凶手,都是妇女,看来比毒物更毒的,真的是妇人心。这两个女人,后来都没有重判。原因是前者故意把毒药撒了些在井边,以提醒人注意,后者舍甲胺磷而用黄藤,则是以为善医的公公能把人救活,主观上都并不愿置人于死地,只是想撒一把泼。哎,最毒的人,内心深处也还是残存了一丝人性,这大概是这两起谋杀案中,牛角冲人能看到的仅有的一线微光。

    毒物给牛角冲带来了重重的阴影,但同时也带来生的希望与活的梦想。很多毒物,本身很毒,可夺人性命,但同时,又是另一种毒物的解药,能救人生命。而且,每一种毒物,几乎都是一味良药,能治很多的顽疾甚至是癌症。比如,蓖麻能治破伤风,半夏和乌头能治胃癌和肝癌、蜈蚣能治风湿、蛇毒能抗肿瘤。这些疾病,大多是现代医学无比头痛的问题,牛角冲的毒物,有时却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就帮患者解决了。毒物不单能拯救牛角冲人的生命,还能拯救他们的生活——很多種毒物,都具有不菲的经济价值,能够换到钱财,让贫穷的牛角冲人,有了更多活着的勇气与乐趣。毒蛇、蜈蚣、蝎子、癞蛤蟆、蓖麻、半夏,都曾经为改善牛角冲人破败的生活,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如今尽管一些野生的毒物越来越少,但人工种养的却越来越多了。毒蛇、蜈蚣、蝎子,都有专业的场馆饲养,而且据说经济收益还特别丰厚,不少以前生活艰难的人,因此发家致富,成了牛逼的款爷。在牛角冲,毒物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和深入人们的生活。我常常想,作为一个物种,毒物本身是没有错的,关键看如何利用和使用它们。用对了,那它们就不再有害,而且能够造福。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牛角冲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生活,还是人心。人们普遍变得有钱起来,住着别墅,开着小车,打点麻将,日子过得富足但又无聊透顶,心中常常感到空荡荡的。那些曾经遍布村庄的各种毒物,如今已很少能引起他们的关注,更多新生的事物,才是他们竞相追逐的目标。在现代文明的侵袭下,一些毒物消失了,一些毒物变异了,一些毒物隐藏了。小孩子们的眼中,牛角冲的自然界不存在致命的毒物,比如蛇,不过是养殖场的一种商品和湘菜馆的一种美食,至于黄藤、半夏之类,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认识。它们都像一个个被遗忘的传说,沉落到了生活的海底。而另一些毒物——K粉、摇头丸、大麻、海洛因,却从遥远的地方漂洋过海,慢慢在牛角冲浮出水面。近些年来,牛角冲沾毒的人越来越多,有发了财的老板,有时髦的后生,还有读过大学的漂亮姑娘。他们有的败光了家产,有的搞垮了身体,有的甚至失去了性命。这些毒品,远比牛角冲本土的毒物要凶残和狡诈。它们妖媚地偷窥着别人的生活,紧盯着别人的钱包,随时准备篡改他们的人生与命运。牛角冲之所以屡屡有人中招,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缺乏了对生活的真诚和对生命的敬畏。让他们堕落和丧命的,其实并不是毒物,而是虚荣、贪婪和欲望,有时甚至是爱。

    牛角冲毒物的前世与今生,让我看清了一个村庄隐藏的秘密。我越来越觉得,毒物更有可能是鬼神撒播在人间的一种试剂。它检测的是良心与道德。

    相关热词搜索: 毒物 乡村

    • 生活居家
    • 情感人生
    • 社会财经
    • 文化
    • 职场
    • 教育
    • 电脑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