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爷爷奶奶：我生命脉络里那一冷一暖的护佑
时间：2020-10-31 04:10:3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赵子安
那年，因父母囿于家境不宽裕和无力辅导，将我丢到乡下爷爷奶奶那里寄养、读书。爷爷赵有能热情而乐观，可奶奶肖琼英冷漠无情，让我忌惮。
直到长大后，我才读懂，奶奶其实在扮演着“磨刀石”的角色……
一
我五岁的那年春节，第一次见到了来长沙和我们团聚的爷爷奶奶。爷爷笑眯眯的，说话声音很大。而奶奶身材矮胖，眼睛又大又亮，时常板着脸。看得出，奶奶很照顾爷爷，吃饭时老帮他夹菜、添饭。
有一天早晨，我看见奶奶在帮爷爷穿衣服，我恍惚觉得，爷爷和我一样像个孩子，奶奶更像是爷爷的妈妈，她才是我们家最大的长辈。
我初中进入雅礼中学就读，那时贪玩，学习成绩除了物理拿过几次年级前几名外，其余的功课都是每况愈下。爷爷责令爸爸让我转学到他那儿——河南省娄底市双峰县第六中学，他要亲自督促我。
爷爷奶奶住的房子不到二十平方米，家具陈旧。爷爷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奶奶的笑脸倏忽即逝。吃晚饭时，爷爷、爸爸和我围桌坐着，奶奶坐门口吃，不时用犀利的目光看我，我有些害怕。
晚饭后，爸爸要帮我去铺床，奶奶横眉竖眼地拦住他，爸爸尴尬地对我说：“奶奶让你自己铺床。”
第二天一清早，爸爸匆匆赶回长沙去了。爷爷就带我去熟悉校园，所到之处不断与路人打招呼，得意地介绍身边这个与他一般高的我是他孙子。
一天放学后，我和爷爷奶奶一起吃午饭，奶奶依然坐在门口吃。当她见我专吃煎豆腐和辣椒炒肉时，立刻把这两道菜挪到爷爷面前。我斜着眼睛，不解地看了看奶奶，欲言又止。
不久，阶段性测试结果出来，我的功课毫无起色。爷爷面色凝重，往常爱扯的闲话不扯了。奶奶脸色更难看。
一天晚自习，我在桌子上照例摊开英语课本，就着煤油灯埋头读着女同学贺玉梅借给我的小说《骆驼祥子》。爷爷冷不丁站在我身边，吼道：“跟我回去！”
刚到家，爷爷操起扁担吼道：“成绩不堪，还看小说！”奶奶火上浇油地说：“他不读书，没办法。”我歪着头看着奶奶，心里恨恨的。
第二天一到教室，贺玉梅就来安慰我说：“课本是书，小说也是书，看书有什么错？没收的那本书是我自己买的，不用还了。”她随后红着脸递给我一本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我没有收下，心里还是觉得她的话熨帖受用。
深秋的一天午后，爷爷把我叫回家，问有没有女同学给我写信。我很坦然地否定了。爷爷告诉我，贺玉梅的妈妈从她女儿书包里看到送给我的书，还有她写给我的信，说被我拒绝后她很难过。
爷爷觉得晚自习隐藏着阴谋与爱情，太危险，让我回家晚自习，理由是家里有电灯，光线好。奶奶在我学习的时候绝不来打扰，但总是见缝插针地，喊我跟她去操场空地上挖土种菜。最后，她叫我和她去挑粪。看到我面有难色，奶奶杏眼圆睁：“书读不好，事还不会做，以后只有饿死！”我明白了，论对付我的手段，奶奶技高一筹。
二
离开长沙小半年了，妈妈写的家信终于递到了爷爷的手中。妈妈说，她所在的房管局就近调剂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爸爸还用和单位同事打会的钱给妈妈买了一块西铁城牌手表。奶奶知道后气急败坏：“有钱买手表，没钱养儿子，摆什么阔气！”
奶奶无意中揭露了我来乡下读书的秘密：我不过是一个父母无力供养的城市贫儿。
我决定离开，我估摸一下，爷爷此前陆续悄悄塞给我的钱有二十块，足够回家路费了。我给爷爷留个字条：“爷爷，我回长沙了，勿念。”
刚回到长沙家中，爸爸递过来一纸电报，说：“你爷爷催你回去。”我哭道：“我不回去。”
第二天，爸爸请假陪我在小区里学骑自行车，还漫不经心地与我聊起爷爷奶奶。
爸爸说，爷爷奶奶不宽裕，却不要我的生活费，管我吃饱，省下的肉给爷爷吃，是因为他要教书补充营养，爷爷奶奶都希望我能好好读书、争气……
第二天，爸爸带我回到双峰县。奶奶对我嚷道：“还回来做什么？”爷爷打圆场：“孩子知错就好。”我发现，沉下心来追功课，感觉很充实。可能是受爷爷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的文史课程进步较快，可数理化落下一大截。间或，我主动帮奶奶做些家务和耕种，她渐渐对我有了笑脸，不像从前那么不好接近。
进入高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爷爷好记性的基因和他一直坚持叫我背诵《古文观止》打下的童子功，让我的文史成绩出类拔萃。
三年后，我回长沙参加预考。爷爷奶奶步行了五里路送我到车站。爷爷叮嘱道：“要沉着，考出水平。”奶奶难得拍拍我的背，微笑着挥手送别。
我坐在车上，望着眼前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想起这些年共同走过的风雨岁月，眼眶湿润了。
三
考上了大学，此后，我每年会去看望爷爷奶奶。爷爷从我考大学后没再教书，彻底休息了。我是他后辈子孙中唯一繼承他衣钵学文史的。每次见到我，他眼睛流光溢彩，有说不完的话。奶奶笑意盈盈，主动给我夹菜，把爷爷专享的待遇给了我。
毕业后，当我带着未婚妻去见爷爷奶奶时，爷爷点头赞许，奶奶浑身来劲，一摇一晃。不过，她吃饭还是坐在门口，时不时看着我们笑。
爷爷病危了。奶奶孤独地坐在爷爷的病榻旁，瘪着嘴凝视着气若游丝的爷爷。见了抢步进来的子孙，她惨淡地一笑。爷爷断气后，奶奶不哭，她在爷爷身上摸摸掖掖，随后，她端坐着，目光悠远而空洞。
安葬完爷爷回到学校，已是中午。奶奶伏着身子，眼圈红肿，喃喃自语：“他走了，真的走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奶奶的眼泪。她终于可以瓦解自己的坚强，彻底松弛下来，活回真实的自己。
第二年的清明节，爸爸兄妹相约，齐聚双峰给爷爷扫墓，随后回到奶奶家。奶奶习惯性地坐在竹靠椅上，我乘着酒兴拿了把小矮凳坐到她身边。
往事如昨，回想起在双峰的中学时光，那时的奶奶豪强粗粝。她在我人生混沌初开的阶段，扮演着磨刀石的角色，无数次刺痛过我，激发我上进，逼迫我坚强，驱动我成长。
如果说爷爷言传我知识，是在拉;奶奶就是身教我做人，是在推，促使我蜕变为百折不挠的男人。
我感念于奶奶，心中波涛汹涌，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奶奶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仰望着无需任何言语交流的奶奶，仿佛自己置身庙宇，匍匐在观音菩萨的神像面前。
又是一个秋天。奶奶不幸摔断了腿。我赶过去看她，她的腿上还打着石膏，绑着白纱布。第二天清晨，太阳出来了。奶奶说想去外面透透气。我在操场上摆好藤椅，搀扶她坐上去。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散步。大家纷纷围拢过来问候奶奶。奶奶掏出我送她的两千块钱，笑逐颜开地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百元钞票。奶奶的笑声无比爽朗。她沐浴在晨曦中，微风吹拂着她的白发。她仰靠着藤椅，脸上笑靥如花，两条腿轻松随意地摆动着。奶奶做了一辈子大人，现在终于开怀自在地做回了孩子。
爷爷过世后的第八年，奶奶无疾而终，享年92岁。
编辑/陈洪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