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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埃及记

    时间:2020-12-05 04:32:0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鱼鹏

    在开罗交换陌生

    进机场海关,几幅如媚如惑的图片悬挂在头顶。图片底色仿似从沉寂千年的地下新挖出来,带着迷幻掩盖住深藏在后面的众多秘密。然后,是几双寒冰般凉凉的眼神穿透空间刺向人脚前,让脚前土地一寸寸坍塌、下陷……人也跟着下陷,一不小心便和沉寂千年的光阴相遇。

    开罗,就这样我来了。

    既有摩天大楼和富丽堂皇的酒店,也有家家故意不竣工的民房,楼顶裸露的钢筋上拴条绳子,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更有时不时从房子群里冒出清真寺内层层叠加的圆形穹顶和高耸的宣礼塔。

    街道上日系车和韩系车居多,也能发现中国的奇瑞轿车。车都比较破旧,腆着满身划痕,几年没清洗也没修理过似的,有的连车门、车玻璃都没有。偶尔一辆跑车经过,车身上铮亮的油漆和金属亮片让太阳光瞬间黯淡下来。地上有个被风吹起的塑料袋,吓得一只流浪猫惊恐地躲避。

    路上行人跨着小步调,神态安定、平和地上演着非洲城市的街景。他们带着微笑东张西望,嘴角好似还挂着从清真寺做完礼拜的祷告声。

    我们乘坐的旅行车干净、亮堂,在大街上每过一处必然引起两边人行注目礼。穿着长袍、包着头巾的埃及人抬头发现车上坐着一群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兴奋地高声尖叫,引得路边人纷纷把眼光投过来,如观看外星人般兴奋。有些不由伸出手来打招呼,脸上洋溢着善意、真诚的微笑。

    很享受被夹道欢迎的礼遇,真希望车子能慢点,再慢点。让我们融入埃及人无惊无惧、善良的笃定里。好在开罗路不宽,路上布满坑洼,旅行车不得不经常慢下来。

    走出城市,陌生把我們扔给行道树,扔给公路,扔给失去关注的绿色车壳里。同样,我们把陌生丢给城市,丢给阿拉伯长衫,丢给一闪而过的清真寺。清寂的公路,只有车、车、车……匆忙奔跑。

    一辆三轮摩托车,车厢后面拉了几个阿拉伯少女,风驰电掣地奔跑。车厢上的少女被颠得坐立不稳,既要双手扶紧车厢保持身体平衡,又要不断去压被风吹起来的头巾。可能觉察到身后有很多眼睛看着,慌慌张张低下头。

    三轮车司机感觉后面有车,转过头,快速地瞟了一眼。就是这一眼,他发现大巴车上拉着一车不同皮肤的人,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他快速把三轮车停到路边,踩着脚蹬站起身龇着牙对着我们招手。

    旅游车带着骄傲,按了声喇叭从身边开走。三轮司机大为光火,也可能是认为在美女面前失去自尊,加足油门向着旅游大巴追上来。

    车厢上的几位阿拉伯少女低着头,用手按紧头巾。等我们乘坐的旅游大巴擦身而过后,直起身和三轮司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统一趴在三轮车边,眼睛追着前面旅游大巴。

    三轮车司机更疯狂了,油门轰得整个公路都嗡嗡响。几个阿拉伯美女身子在颠簸的三轮上一起一伏,眼光被疯狂的三轮车一会颠到天上,一会颠到尘埃。好久,三轮车终于和大车平行,司机微笑着对我们做鬼脸,友好地吐舌头,而那几个美丽的姑娘早就羞怯地低下头,修女般沉静。

    天很热,在酒店里脱去臃肿的冬装换上短裤、短袖。皮肤被包裹了整个冬天,突然裸露出来还是阵阵发紧,似乎能感觉到细胞瑟缩着身子,不愿意让自己绽放在夏季。

    老碗面换成西餐,下午换成黎明,冬季换为夏季。游走在黄土高原上的秦腔调子变成拖着悲悯、祈祷的阿拉伯调子在沙漠上蔓延。

    据说埃及只有五位中文导游。他长得矮矮胖胖,总感觉腿和身子一般长,步子迈得小,走起路来身体摇摇晃晃像是向前滚动。我们在路上“捡”到他的时候,已经在酒店短暂休息,也穿过开罗的大半个城市。

    他站在路边,身上穿着西装,汗水在胡子拉碴的脸上滚动。他皮肤不算黑,若不是那双带着湖水般略微下陷的阿拉伯人特有眼神,准会以为是亚洲人。上车,他很狼狈地擦着汗,仰脖猛灌两口水,才开始讲话。一连串的道歉后才明白,他本来要去机场接我们,可临时接待了中国来的考察团耽误了行程。大家见天这么热,他穿得那么整齐建议脱掉西装。他说,第一次和大家见面穿西装、打领带是对客人的尊重。随即嘿嘿笑笑,露出一口白牙,也很干脆地脱掉西装,可能平时不大讲究吧,西装脱掉,索性又解开衬衫的两颗纽扣,胸前浓密的胸毛霎时露了出来,很彪悍的样子。

    埃及导游中文说得很棒,却没来过中国。我们急切渴望从他嘴里知道更多关于埃及的风土人情,生活习俗。他却好奇地让我们讲中国故宫、西安兵马俑、敦煌莫高窟的故事。车厢里气氛热烈而活跃,当导游知道我来自西安,他咂咂嘴说,好想尝尝雪的味道。大家笑着说,雪是水蒸气变成的不能吃。导游说,雪在他心里是一种梦幻般的东西,怎么不能吃呢?他还想买一捧回来,让埃及人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雪像沙漠一样大片大片的雪。

    不知道怎么,我的思绪又跑回中国北方寒冷的冬季里。此时漫长的冬夜即将开始,老家的亲人们穿着棉袄,围坐在火炉旁,聊着庄稼,聊着打工的艰辛,聊着外面的世界……

    你的城市是我的陌生,我的城市又是谁的陌生?你没有召唤,我手心攥紧雪花千里迢迢来交换你眼中的火焰。我的城市干枯千年的河床底,何日能等到你捧来撒哈拉沙漠的一粒沙子?

    车前,我们共同的太阳火一样燃烧着……

    见证金字塔

    城市戛然而止,房屋戛然而止。

    眼前,印在地上凌乱的车辙孤零零地向沙漠腹地延伸。向左看,无边无际的沙漠荒芜视野;向右看,天地线的岑寂划出美丽的弧线。身后的城市、房舍如三维图像在车后跳跃,又被扬起的黄烟摇晃成恍惚。黄沙里,偶有露出的石头温顺地把身体蜷缩在砂砾中。

    我猜想石头下面也许是一座老建筑,也许是一个村落,也许曾经是一座人群熙攘的城市。

    沙漠下面的秘密,我不得而知。城市模样我见过,多年后,可否有后人站在城市顶端的沙漠上猜想脚下是否有生命存在过?

    明知要去见证金字塔,可总感觉脚下有无数的古人在沙漠底层劳作。

    无尽黄沙从远处慢慢溢出,在沙漠里形成一条流动的河,潺潺涣涣被阳光驱赶着流淌。石头顺从地变成黄沙的颜色隐身其中,我想沙漠里若有生命那就是石头,若会思考,也一定会是石头。石头在沙漠里是异类,正和人在地球上一样默默地抗争、服从、进化,最后对抗到和解,从和解到淡然。甚至想,石头离人最近,从它表面干枯千年的青苔里拧出水分就能看见活着的影子。

    汽车摇摇晃晃,车里的人摇摇晃晃,眼前沙漠也跟着摇晃出无数变化来。

    突然,车头前方摇晃出几块三角形的石头。好像是幻觉,蚂蚁般大小人影在三角形的石头下蠕动,边上好似还停着上古时期的牛拉车、马拉车、骆驼拉车。

    天空一如既往的蔚蓝着,丝丝缕缕白云若有若无地浮在天上,白云上面天好像蓝得更神秘,更悠远,远到在天际线的地方略略下垂,好像布下一张让人无法逃脱的网。我明白,寸草不生的沙漠太阳又毫无遮拦地照着,石头都能晒化,神都不会出现哪里会出现人呢?

    然而,我惊奇地发现,那不是幻觉。三角形下面有汽车开动,反光镜投射过来一道闪电似的光比太阳更亮、更白。人影慢慢清晰起来。

    三角形的石头是金字塔,没错。

    它善良地屹立在沙漠腹地。我所说的善良是在沙漠里走太久,思想快被太阳炙干,仅存的思想源泉又被黄沙一层又一层淹没。眼睛空洞到失神,灵魂无所依托时金字塔就那么意外出现。

    金字塔并没有给视觉多少震撼,它只是几个三角形的石头堆砌物孤零零屹立在沙漠上,甚至还有点破败。骄阳下,那不是石头,而是生命的印记矗立在沙漠上。

    然而,它却属于死亡,属于亡者的陵寝。

    角锥体的金字塔从每个面看都是三角形,三角形象征太阳光芒,又被法老们看作是死后上天的天梯。古埃及人认为“人生只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居留,而死后才是永久的享受”,因而,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充满信心的修建金字塔,修一条死后升天的三角形道路。

    《金字塔铭文》中有這样说:“天空把自己的光芒伸向你,以便你可以去到天上,犹如拉的眼睛一样”。拉是太阳神。

    关于金字塔的神秘传说太多,以至于看到面前三角形的建筑简直不敢把它和鼎鼎大名的金字塔相提并论。

    墓道口藏在离地面十多米高的地方,三角形的洞口很小,不注意根本找不到。有几个游客刚下车,就被外面毒辣的太阳逼回空调车厢,他们站在旅游车上对一眼就能看完的光秃秃甚至有点破败的石头堆积物拍两张照片,好似就完成任务,回到座位心安理得盖上衣服闭上眼睛。大多数人围着金字塔走一圈,胆大点的爬上基座,透过墓道往里看几眼,就不知怎么玩了。

    买价值不菲的门票,我还是犹豫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大老远来看金字塔,却不进去看呢?难道是金字塔里可怕的法老咒语?想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咒语,身上不由阵阵发冷。万一,被可怕的咒语击中死在非洲怎么办?

    我再抬头看三角形的金字塔,阳光打在塔顶闪着明晃晃的光,像拉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接近阳光的地方,怕什么呢?

    攀上层层收缩的塔基,看到三角形的洞口,阵阵阴风吹来,好似还和吸尘器一样把人往里吸呢。停下脚步,我再次犹豫起来,洞里黑乎乎的,在夏天从洞里奔泻出的风吹在身上有丝丝寒意,皮肤起了层鸡皮疙瘩。好似还能感觉到洞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无数暗器机关、蜘蛛网般笼罩的咒语,只等着人往前跨出一步。然后……

    硬着头皮,我钻进墓道里。

    洞内呈漏斗形,进去勉强能直起腰来,没走两步,就需要猫着腰,双手护着头小心翼翼地前进。墓道黑乎乎的,还是攀爬路,走在蚀人皮肤的阴森森甬道里,汗不知怎么就滴滴答答流出来。耳边听到神秘的声音在大口喘气,又像是深情地呼唤,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停下脚步,瞪大眼睛试探着回头,想让洞口的光亮给点人间温暖。突然,墓道闪出两个黑影,旋着一股黑漆漆的风涌满前路。我惊恐地张大嘴巴,想喊,还没喊出声黑影已经近在咫尺。定睛看,原来是两个老外,前面男人胸前挂着一个大包。手电筒摇晃的光亮里,我看清,男人胸前是婴儿包,小孩睁着明亮的眼睛,小手里拿着奶嘴玩呢,旁边女人大概就是小孩的妈妈吧。老外一家,猫腰擦身时做个鬼脸,嘿嘿笑出声。

    恐惧来自对世界的无知。再回身,手电筒的光亮在洞里闪烁着,越来越远。

    爬了好久,终于可以直起腰,但面前仅有的铁栅栏锁起来。门旁,有一条更窄更陡的甬道继续向上延伸……

    牙一咬、心一横往更高更黑暗的爬去。好久,终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加快脚步爬上去。面前,豁然开朗,一丝太阳的光亮从金字塔尖射进来。

    金字塔顶端是个小房子,四面磨得光光亮亮的石头黝黑冷峻,几个人站在房子中间一口巨大的石棺周围静静地观赏。呼吸有扩音效果,在静穆的空间里咝咝向外传递。偶有小声说话,带着回音在空气里嗡嗡作响。轻轻迈脚,尽管动作很慢,发出巨大的“咚”声仿似心灵和地心的碰撞。抬头,希望头顶飘进来的光给点启示,却发现它不动声色地打在石棺顶部正中间,好似几千年都那样。

    光没动,人影动了。石房子恢复生气,我大胆地走到石棺跟前。石棺盖子不知道去了哪里,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陪葬品,也没有木乃伊,只有雕刻着奇奇怪怪的图案和石棺上的那束光静静地守护着。

    酒是酒瓶的灵魂,亡者是坟墓的灵魂,木乃伊是金字塔的灵魂。法老们穷其一生借来石头、请来阳光、招来各路保护神,修建死后登天的金字塔,如今死后的身子又存放在何处呢?

    那束从塔尖下来的光,照亮石棺几千年,还要继续不断地照亮下去。

    借着光,我仔细地看这个通天的房子。想不通古老的埃及人用什么方法把石头打磨如此光滑,墙壁石头和石头中间连缝隙都没有,好像整个金字塔是用石头浇铸出来的。房顶条石搭成,条石的长宽和建房子的水泥预制板差不多,但至少有十几块预制板叠起来那么厚,一块少说也有上百吨,他们是通过什么方法运到塔顶,又怎么架上去?房子中间的石棺比墓道大几倍甚至几十倍,雕刻又完好无缺,是神的智慧还是外星人的力量?

    无知产生恐惧,不解造成困惑与猜测。从金字塔出来,我重回人间,心思却飘向未知的神秘里。

    木乃伊的家

    《一千零一夜》里说:“未见过开罗的人等于未见过世界。她的土地是黄金;她的尼罗河是奇迹;她的妇女就像天堂里黑色眼睛的圣女;她的房子就是宫殿;她的空气柔软得像芦荟木般香甜好闻令人喜悦。开罗怎能不是这样呢,因为她是世界的母亲。”

    开罗街道可没书上说的那么漂亮。除去清真寺圆形叠加的穹顶,一根根刺向天空的宣礼塔,威严壮丽的城堡,其他都由青灰色或者青褐色组成。从久远年代走出来的石头和近代崭露头角的石头勾画着城市的主基调,一群赤脚的孩子在城市沙地上踢足球。

    街道十字路口,熙熙攘攘的车流中围成一圈的警察特别显眼。他们全身穿着雪白雪白的制服,黑色皮带扎在腰间,戴着贝雷帽,活脱脱像灰色城市里冒出的一簇荷花。车流还没到他们跟前,个个就和老鼠突然发现猫一样赶紧打方向躲避,然后猛地一脚油门飙远了。

    警察不在自己岗位上执勤扎在一堆干什么呀?导游回答,没看见吗,他们正在街头开会。

    哦,是的,导游的话我没有怀疑的理由,他在我们这群人中是绝对的领导,有着绝对的权威。就和他说埃及人最喜欢的植物是荷花、纸莎草、椰枣树,我立马在文章里把穿着白制服的男警察都比喻成荷花。

    在导游话语引导下,我看到在一圈警察中有个腆着大肚皮,腰带挎到小腹下,没戴贝雷帽的警察嘴在不停地动着,偶尔还回过头来看看街道上的车辆行人。他头上丝丝白发,一脸严肃,看人时眼神无比的犀利。听讲话的警察个个低着头,有个还不停地踢脚下的小石子。领导,他肯定是领导,掌握着其他警察的命运大权。

    你们埃及警察工资高吗?

    埃及军人和警察工资高。警察大概四千多埃镑,到局级就有两万到三万,级别更高的我就不知道了。

    哦,我再次点点头。

    跟在导游身后寻找满地的黄金、寻找宫殿一样的房子、寻找芦荟木般香甜的空气、寻找数不尽的宝藏。导游又批评,急什么呀,这些东西都藏在埃及博物馆里,现在就在去博物馆的路上。你以为美好的东西会满大街都有,是你和我这样的人享用的吗?终于,主宰我在埃及旅游开心不开心的人把我和他划分在了同一个阶层。

    埃及,是一场沿着尼罗河铺陈开布景奢华的舞台剧。博物馆就在尼罗河畔最繁华的位置。

    红色的两层石头建筑,大门两边各站一尊法老石雕,一个手持代表上埃及的纸莎草,一个手持代表下埃及的荷花。进入院子,人马上被露天挨挨挤挤摆放的文物散发出来的久远气息淹没,眼光被馆藏的珠光宝气照亮。拉美西斯二世留下的精美石刻件件价值连城;图坦卡蒙的纯金棺材,纯金面具美轮美奂;黄金打造的床,象牙雕刻的座椅看一眼都会被它的强大气场逼退好几步。真不敢相信,几千年前法老们使用的东西,竟然让现代人不敢想,更别说使用。

    在极尽奢华,极尽威严的博物馆除了屏息观看,大多是发自心底的赞叹。这么多精致的宝贝,该是多少平民在缺吃少穿的艰苦下打造出来的。观赏宝物,时不时提防头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老鹰、眼镜蛇,与手持兵器、露着肌肉的卫士虎视眈眈。老鹰瞪大眼睛,扇动翅膀,好像随时都会张开双爪飞下来对付觊觎法老宝贝的人。眼镜蛇仰着头,吐着芯子,身子略略后缩积蓄力量,准备随时对来讨还自家宝物的人发出致命一击。

    不掀开历史,根本无法知道上层人的生活有多优越,也无法明白自己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有多卑微。

    在博物馆二楼有个木乃伊展厅,另外收费。我想都没想就买票进去,想看看用过稀世珍物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木乃伊被黄色的亚麻布层层包着,像捆粽子一样捆得结结实实牢牢地塞在人形棺材里,最上方露出头。经过几千年日光岁月,还能看见木乃伊卷曲的头发、塌陷的眼睛、略略张开嘴巴里白白的牙齿。

    装木乃伊的人形棺材像是装大提琴的盒子,周边镶满珠宝、玛瑙、翡翠、黄金。正面画着死者活着时的形象,带着法老帽子,梯形胡须,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然后是金棺,最后是雕刻着精美图案的大大石棺……

    木乃伊的家原来不在金字塔,也不在帝王谷,而是被统一集中起来住进博物馆。

    在逆转时空的博物馆里,失去墓穴、失去棺椁、失去珠宝金玉保护的一代代法老们,没想到会以木乃伊的方式在尘世的喧嚣中相见。曾经挥舞着权利的手和拄着法杖的手静静地合在胸前,微张嘴巴里那光秃秃的号令声,再也驱使不了任何一个从他拥有年代流传下来的埃及臣民。

    从博物馆出来,脑子还在馆内的奢华和精致里徘徊。站在阳光下我不知怎么就想到路上遇到的那群白衣警察和训话的警察领导,想到领导的领导,想到领导的领导的领导,想到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最后领导。想到在接上摆摊的小贩,想到疲于奔命的熙熙攘攘的普通人民……

    開罗的满地黄金,我看到了,甚至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层层叠叠堆放在露天。装满宝贝的宫殿我找到了,埃及博物馆高大的穹顶甚至比宫殿更气派。柔软得像芦荟木般香甜好闻令人喜悦的空气,我没闻到,闻到的只有金银珠宝气息和腐烂的气息。抬头看,紧邻博物馆的右侧是埃及人民民主党的总部办公大楼,在一月革命时被烧,满目疮痍地废弃在开罗最繁华的位置。他们的革命不知道是为了民主、自由,还是为了权力?

    尼罗河之夜

    一个埃及人,赶着一群羊来城市立交桥旁的露天垃圾场放牧。白色的羊群在花花绿绿的垃圾堆里饿狼般啃食残留的菜叶、果皮。我分明看到一只羊,嘴角挂着红色塑料袋,随着羊嘴嚼动塑料袋便不见了。

    坐在旅行车上,我脸贴着车玻璃,看着窗外一切,好像越来越看不懂埃及。

    车到尼罗河边,对埃及的印象马上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翻转。尼罗河两岸道路黝黑笔直,树木葱郁,高楼林立,现代气息扑面而来。如果开罗是沙漠中的绿洲,那么尼罗河两岸就是开罗的绿洲。

    华灯初上,登上据说是尼罗河最豪华的一条游船,船上已经坐满各种肤色的外国人。外悬的灯光勾勒出船身优美造型,船舱小窗飘出橘色的光旖旎而又暧昧。船身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恍惚中又有另一条船伴在旁边即将启程去外另一个充满迷幻的未知世界。

    船里修得奢华高贵,猩红的地毯,考究的家居,流连的水晶灯,镶了金边的细瓷餐具把船上的男人衬托的风度翩翩,把女人照耀的楚楚动人。

    船上售卖的东西很贵,一瓶红酒要三百多美元,就连一杯开水也要十美元。喝吧,不喝也就枉了奢华的环境,有句话的意思大概是:喝过尼罗河水此生还得再来尼罗河!想想此生再来也只是奢望,不想留下遗憾!于是点餐的同时还专门点了杯尼罗河开水。

    音乐酒会已经开始,喧嚣的热浪一遍又一遍冲击过来,刻意营造着人世间最繁华和热闹的场景。一对对红男绿女身穿晚礼服,手里擎着高脚杯,面带含蓄微笑优雅地来回穿梭。这不是属于我的生活,也不是我的阶层来的地方!我要吐痰,要拧鼻涕,要放屁,假装斯文让人多么难受呀!

    端起酒杯,起身来到黑漆漆的第三层甲板上。船舱外河水轻轻冲刷着船帮发出的沙沙声;不知名的小虫鸣叫穿越船身喧嚣时断时续天籁般的声音;大鱼跃出水面又砸入水中发出的哗啦声;船行进中形成刷刷刷的涌浪亲切而又自然地传来。抬头看,密密麻麻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火相映成趣,中间夹着地带黝黑神秘,让人几乎想穿进去一看究竟。尼罗河两岸的宣礼塔高音喇叭传出悠远,彻入心扉的呼唤声穿过时空远远传来。

    中午酷热难当,到晚上就微微有点寒意。河面上起风,吹得我一阵哆嗦,本还想享受沁凉在甲板上多待会,感受一下尼罗河静静的晚上,可船舱里那份诱人的繁华,却拖拽着我赶快融入。人呀就这么奇怪,在繁华里渴望宁静,可真正进入宁静恨不得一头扎入繁华再也不出来。

    缓步走下,船舱里音乐酒会正酣,埃及歌手一曲中文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竟让异乡的我如此着迷。

    乐队中有点酷似缩小版奥巴马的敲罄手,站在乐队最前面,雪白的衬衣过渡到脸上黑黑的皮肤,再过渡到脸上一块铜钱大漆黑的斑。他瘦瘦小小的身体在一群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乐手中本来就显得滑稽。然而,更滑稽的是他好像陶醉在音乐里,随着音乐大幅度摇头晃脑,屁股扭得像发情的兔子,闭着眼睛摇着晃着,一不小心就走出舞台。等他觉察不对劲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观众,脸上的表情更丰富夸张。

    磬声婉转悠长,带有丝丝怪异的神秘,和他上下转动的眼神一样。本以为他是扮演小丑的,听着看着,发现所有乐手都在关注着他的节奏,都是在他指挥下把音乐会一次次推向高潮。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了,错的一败涂地。真正的王者不是用外表征服世界,忘我的投入才是王的根基,最大自信就是赢得尊严的密码。

    劲舞现身。黑、白、黄三色皮肤人的热情再次点燃。

    她一袭大红色的拖地纱衣出场,纱衣上点缀着反光的金属亮片,走起路来环佩叮咚。等惊艳转身,甩掉披风,凝脂般的皮肤瞬间让所有的灯光黯淡下来。身上红色的束胸,开衩到腰间的薄如蝉翼的红色裙子,加上腰间挂着的金属配饰,让带着性感的曲线更为惹眼。她就是埃及最有名的肚皮舞娘,身材略微有点发胖,但那火辣辣的装束,魅惑的眼神,还有平坦的小腹让人口舌发干、浮想联翩。

    音乐响起,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在舞池里捕捉她的身影。肚皮舞娘随着节奏越舞越快,脸上的表情也随着舞姿在不停地变化。有时候,像个妖艳的荡妇,用她魅惑的眼睛把男人的衣服一件一件剥光,然后把男人割成一条一条的肉供奉在自己面前。有时候像个纯真的姑娘,用她水般柔情轻轻抚慰在男人的心头,让男人心甘情愿上刀山下火海,宁愿为她去死。有时候又收敛女人所有的妩媚如一个乡村大嫂,低眉顺眼的为男人摆上食物、咖啡。

    抬胯、摆臀、扭腰、甩头……肚皮舞娘舞动的不再是身体,而是肚皮上一疙瘩一疙瘩充满灵性的肉,是身体里隐藏着万千个蠢蠢欲动的不安魂灵。

    看着不断跳跃的肚皮,恍惚中她幻化成埃及艳后,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用毯子包着送给了凯撒大帝……不仅让黎民百姓免遭涂炭,还使强大的罗马帝国的君王纷纷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心甘情愿地为其效劳卖命。

    肚皮舞娘旋转的身影,没收所有眼睛,而下面一千个观众,就是一千个凯撒大帝。

    女人舞罢,一个戴着民族小帽,穿着略显庄重的民族服饰上衣,下身穿着摇曳地长裙的男士,双手各拿一个盘形手鼓的男士表情严肃的上场。男人可以把裙子旋转成一朵盛开的莲花,也可以把腰身扭成一条伸长脖子的蛇,还可以踮起脚尖让下巴贴着天……这是献给神的舞蹈,和祭祀有所关系。我想在这个嘴里寡出个鸟的世界,神也跑出来给人世增添一点趣味。

    船上的舞会高潮迭起,有人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打呼噜,有人脱下外套解开衬衣纽扣扯下领带进入舞池疯狂地摇摆,有人用刀叉摆弄餐桌上一口也没动过的食物。世界狂欢之后,人性脱下伪装。原来,每个人都有压在心底的脆弱,不管你生在哪里,还是什么样的肤色。

    我再次來到三层船顶,吹着沁凉的河风,在身下闹腾腾的喧哗声中,抬头看到天空的宁静,悠远……

    从苏伊士运河到西奈半岛

    车子在连绵不绝的沙漠中穿行,看不到房舍人烟,看不到沙漠特有的沙丘曲线,看不到太阳照在沙漠上反射出亮黄色的光,只有空旷在脑子里无边际延伸。世界悄无声息运转,流年剩下一文不值的概念在岑寂心头滑过。

    走了很久,远远看见沙漠地平线上两个黑点像从远古洪荒里钻出来,走着走着便成了剪影。车子蛇形移动,黑点越来越清晰出现,及至跟前才看清是个头上箍着阿拉伯风格头巾,穿着长袍的男子牵着一峰骆驼站在路边。男子浓密的胡须遮挡不住嘴唇的干裂,拖地长衫掩盖不住变形鞋子上的灰尘,他行着注目礼看着车子从身边奔驰而过,饱受风沙吹蚀的脸始终挂着和善微笑。身后的骆驼伸长脖子,眼睛湿润,小腿上肌肉不停抽搐,好似多走一步都会瘫倒在沙漠里。

    人感觉快要走丢自己……

    突然,沙漠里出现大片被伪装网围起来的军营。步战车轰鸣,直升机在天上盘旋,坦克举着长长的炮筒越沟过堑,后面排成行穿着迷彩服的战士跑步跟在后面。走不远,又是另外一个军营,高高的训练墙,瞭望塔,战士背着枪警惕地盯着四方。再走,还是军营……打靶场上枪炮隆隆。不用说,荒无人烟的沙漠藏着大批的作战部队,他们在作战训练。

    ……

    眼睛先是被一抹绿点亮,接着连绵不断的绿扑面而来,当清醒不是幻觉时车子已经陷入绿色的包围。路两边花团锦簇,高大挺拔的椰树整齐排列,让人怀疑到底是酷热难当的沙漠还是温暖湿润的南国春天。优美的环境下,大巴司机心情大好车子开得又平又稳,车上跳跃着阿拉伯调子的欢快音乐带着人心早就徜徉在车外优美环境里。

    这是苏伊士运河边美丽富饶的伊斯梅利亚市。

    出城不远,空气里布满紧张气氛。路边,不仅腰里别着真家伙的警察一堆一簇,忙碌而紧张地盘查过往车辆。荷枪实弹,穿着作战服的军人也一下子冒了出来,他们个个神情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们的导游据说有紧急任务没有跟着,陪同大家的是他的徒弟,看起来精精神神的默罕默德。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穿着让人看着很舒服,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可是他讲中文就有点蹩脚,结结巴巴不说,往往连想表达的意思都说不全,有时候还说成相反的。大家哄堂大笑,他脸就更红,也显得更腼腆,干脆跑到大巴车最后面我座位边慌忙坐下。他头抵着前面座位,双手捂着脸。大家看到如此多的警察和军人封锁道路,步战车和坦克也开上公路,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纷纷惊慌地扭过头寻他。他把身子压得更低,侧过脸悄悄对我说,战争到了。

    什么?战争?谁和谁战争?

    我连连珠炮的发问,怕他听不懂,又急忙用英语说,Who is fighting with whom?

    以色列,我们,叙利亚,约旦,巴勒斯坦,伊斯兰国家。默罕默德沉着脸一字一句回答。

    天呀,旅行却遇到战争,还是多国战争,怎么办?

    看到默罕默德不急不慌地回答,我真恨不得把他揪出来面对全车的中国人发出警告,我们遇到战争了。可是他依然平静地看着我,脸上一点着急都没有,好像战争是经常玩的儿戏。我抬起目光,准备大声提醒大家注意。还没站起来,上车盘查的警察威严的眼神把我牢牢镇在座位上。可能是一车外国人吧,警察例行公事地看了看,一挥手下车走了。

    大巴车启动,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怎么连警察也轻易放行我们去战区,这不是去做人质的节奏嘛。可是转眼想,报纸、电视都没有战争的报道,国内发过来的资讯也没有提到埃及有战争,当地旅游局也没发战争警告呀。

    我的衣角被轻轻拉了拉,低下头看,默罕默德一脸真诚看着我。他一个字一个字不是很连贯地说,中东战争、1、2、3、4、5、苏伊士运河、西奈半岛。

    是呀,中东战争发生过五次,每次都是围绕在苏伊士运河和西奈半岛发生的,我知道。中东地区大部分是伊斯兰国家,宗教让他们团结,而偏偏出了个美国扶植下的以色列占领穆斯林圣城耶路撒冷,如一根楔子插在伊斯兰国家心头。周边国家不服气,打又打不过,小摩擦从未间断过。这段日子正逢上的叙利亚内乱不断,又遭土耳其炮轰边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

    默罕默德看我点头,知道是听懂他讲的中文,兴奋地翘起大拇指。然后,手象征性地向窗外扬了扬说,伊斯梅利亚。我点头。他举起一只手轻轻向车后说,尼罗河。又把另一只手往东指了指说,苏伊士运河。两个张开的手往一起聚拢中间留出的半圆。我懂,他是说伊斯梅利亚处在尼罗河和苏伊士运河中间才如此美丽富饶的。他再一次翘起大拇指,眼睛里全是喜悦的光芒。

    水、阳光、空气……默罕默德再次用发音不准的汉语说这三个词,说一个词伸出一根手指,接下来不知道想说什么,憋了半天冒出一个英语单词beautiful。还没等我点头,车子猛地一颠像要飞出去一样,接着“嗵”的响声传来,车内一片尖叫。

    我惊魂未定地站起来看,只见车前一个头顶着筐子,穿着黑袍的妇女从车前经过。司机可能刹车不及,紧急躲避时轮子陷进路中间深坑又弹了出来。黑袍妇女头上的筐子看样子不轻,把脖子压的缩在肩膀上,她勉强扭动僵硬的脖子往大巴车看了看,又转头慢慢走向路的另一边。我拍拍小心脏,长出一口气,安抚受惊吓的灵魂时眼睛无意间被前面的一条大河攫取。

    “那是条什么河?”我扭身急急地问默罕默德。

    苏伊士运河。默罕默德认真回答。

    第一眼看见这举世闻名的沟通东西方的水道,我感觉有点失望,它并没和声名显赫匹配。河道仅一点点宽,下陷在两边光秃秃的沙漠里,水像凝固了般看不到流动的活力。太阳把河面照的金灿灿的,又像是烧红的黄金瞬间冷却在河谷里,装点它的只有两岸粗砺的沙子。

    苏伊士运河我熟悉,经常作为主角在电视上出现。美国和利比亚打仗,徐州号军舰艇穿过苏伊士运河去接我们的华侨华人。美国和伊朗交恶,企业号核动力航母群就经过苏伊士运河,去恐吓伊朗。同样伊朗军舰也通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这条河连接了地中海和紅海,再往南就是霍尔木兹海峡、亚丁湾、印度洋,过马六甲海峡就进入中国南海。没有这条运河,亚洲国家和欧洲的来往只能远远绕道南非的好望角。世界上的强国都觊觎苏伊士运河创造出的价值,英国、法国、以色列等国家不惜为此而爆发第二次中东战争。

    看着看着,感觉苏伊士运河就像一根金手杖,静静地躺在沙漠里,列强都想抢过来抓在自己手上。有财富的地方,哪怕藏在最偏僻寸草不生的荒漠都会上演掠夺、杀戮、血流四方的悲剧。然后,荒芜里长出一座城市。

    人的趋利性那么残忍、可怕,可是掩盖人性罪恶的城市里,花依旧鲜艳,草依旧绿。当了解苏伊士运河不平凡的身世和它那饱经忧患的过去,心中油然生起对苏伊士运河的崇敬之情。这条人工开挖的河是成千上万埃及民工在苏伊士地峡热带沙漠饮水十分缺乏,伙食粗劣量少,卫生条件恶劣的情况下肩挑担扛修成的。为修建苏伊士运河埃及十二万民工牺牲在这里,每公里运河下面就埋着将近八百名民工的尸体。埃及前总统纳塞尔称它为“由埃及人灵魂、头颅、鲜血和尸骨筑成的”

    作为一条人工河道,它只是用自己的身躯肩起运输过往舰船的唯一功能,仅此而已。站在运河的边上,多希望看到一艘中国的商船从河面上缓缓开过,带上祖国的祝福走遍世界各地。

    衣服又被轻轻拽了拽,回头看,默罕默德一眼不眨地看着我。他指指苏伊士运河,又向身后指指,嘴里反复说着,水,水,水。我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过去,被伸手挡了回来。他看我没听懂着急了,连声说,水,阳光,空气,NO战争。

    对这几个不连贯的词,我没懂,他指的苏伊士运河我明白,但不知道他指的车屁股后面是沙漠腹地军演的埃及士兵?还是开满鲜花生机勃勃的伊斯梅利亚城市?我还是点点头,微笑着给他翘起大拇指,因为我懂了,NO战争。

    哭泣的摩西

    轮渡是平板船,像是一块漂浮在水上的木板。等在岸边的车迫不及待地开上船,不大的船竟然把一长溜排队的大车、小车、货车全部装了进去。

    几乎所有人下车到船上抢占有利位置,吹着苏伊士运河上的风,欣赏两岸风景,感受从非洲穿越到亚洲的过程。岸对面就是亚洲,渡船也就十分钟距离。

    大家站在船头,兴奋地伸长手臂指着对岸议论着,有人把手拢在嘴上做喇叭状弯着腰向河面大声呼喊,快声竭力嘶吼时很快把一只手挪到耳朵边,侧着脸目不转睛地倾听河道传来的回音。身边有个穿着绿色防晒衣的中国女游客兴奋地跺着脚,嘴里喃喃地说:“亚洲,我们回来了,回来了。”

    亚洲在哪?对面呀。哦,那是概念,只是区域划分。

    我转过身,想回身看水带给身后伊斯梅利亚的繁华,没想到刚走到船尾就看见位包着黑头巾,一袭黑色的长袍罩在身上,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带着尊贵的、圣洁的美的姑娘安静地依着栏杆站在那里。看到有人过来,姑娘连忙转过身把脸对着河面,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

    记得《古兰经》里曾说过,“先知呀,你应当对你的妻子、你的女儿和信士们的妇女说:她们应当用外衣蒙蔽着自己的身体。这样做最容易使人认识她们,而不受侵犯。真主是至赦的,是至慈的。”“你对信士们说,叫他们降低视线,遮蔽下身,这对于他们是更纯洁的。真主却是彻知他们的行为的。你对信女们说,叫她们降低视线,遮蔽下身,莫露出首饰,除非对她们的丈夫。”

    看穆斯林女人就意味着侵犯?不去看穆斯林女人就意味着男人内心纯洁。好吧,还是让我当个纯洁的人,我赶紧严肃地向另一边快走几步。船就那么大,又是平板,不知怎么不经意地她就晃进眼睛。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对我这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外国人好奇,转身的时候发现姑娘眼光直溜溜地洒在我身上。那镶嵌在恬静脸庞上眼珠黑宝石般明净、透亮。薄薄嘴唇上工艺品般的鼻尖,好像还闪着迷人的光芒。她的眼神平静而有穿透力,又带着圣母般的慈爱。穆斯林女孩,怎么能用圣母去比喻她的眼光呢?是的,女孩的眼光不带任何人世色彩的纯净,洒在身上有一种超自然的温暖。刚要笑著打招呼,她扭过头,把目光投向远远的河面,冷得像一尊雕塑。我装作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美丽的阿拉伯姑娘。果然,在眼睛刚离开,她好像有第六感觉般,快速转过身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猛地抬头迎着她眼光对视过去。无法再躲避的她嫣然一笑,笑容还没扩展到嘴角,倏然消失了。然后,就是一张处子般平静的脸。我看到,笑容在全身黑颜色的包裹里如一朵花灿然开放。虽然笑只是瞬间,但我认为是全世界最美的笑,完全符合中国哲学的审美境界:花未全开,月半圆。

    渡船靠岸,她转身急匆匆下船走了,带着凛冽的冷静和倔强。目送她在沙漠里愈行愈远,直到成为一个孤独的黑影和大地的辽阔和太阳的光融为一体。突然,感觉姑娘的故乡在太阳上,在西奈山上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苏伊士运河把埃及分成两半,大部分土地留在了非洲,西奈半岛分割进亚洲。

    丘陵和沙漠构筑着西奈半岛远景。

    岛上有种肃杀的空旷,远方似有千军万马卷起的黄沙在缓缓升腾,甚至还听到走散的骑兵在马蹄的嗒嗒声中往天际线另一边飞奔。

    公路上偶尔疾驰过的只有战车,身穿迷彩服的士兵站在战车上热情地招招手。公路隔不远就有军队布下的检查站,军人们背着长枪见到来客微笑着挥手致意。

    伟大的先知摩西就出生在西奈半岛,《出埃及记》我读过,心里至今对神圣的西奈半岛有说不出的敬意。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宗教都把摩西看成主要的神,无比尊重。西奈半岛是神的地方,神爱子民,千方百计地教子民们学善,过上快乐安康的生活。看到岛上的军营、战车、挎枪的士兵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微笑招手的士兵才让人感到一丝丝人间暖意。

    踩在西奈半岛上的每一步都让人心生虔诚,不知脚印是否和摩西带领希伯来人在岛上的脚印重叠过。

    然而,几个世纪以来,西奈半岛一直是中东战争的主要战场。他们在先知面前杀人,犯下了累累罪行。先是奥斯曼帝国入侵埃及,在西奈半岛登录;后来英国、法国和以色列侵略埃及也是在西奈半岛登陆。西奈半岛多少年来你争我夺,血流不断。

    大巴车走不远就进入一个院子,由军人层层把守。随行导游默罕默德指着前面蔓延着的沙丘,神采飞扬地说,以色列、巴列夫防线、我们,打败。

    到底谁打败了谁?以色列是中东小霸王,从东边国家夺回来一点土地,西边国家夺回来一点土地才建立的国家,为发展还不得不继续向外扩展,中东国家谁不怕呢。

    默罕默德双手做持枪射击的动作,身子略略后倾,嘴里发出嗒嗒嗒发射子弹的声音。随着声音,双手不停地晃动,像是机枪发出的后坐力震颤着胳膊。射击持续了会,他又笑着向前走两步,脸上换成惊慌的模样,做出中弹后倒下的丑样子,逃跑时惊慌失措的样子嘴里喊,以色列,以色列。

    埃及打败了不可一世的以色列?

    穆罕默德笑着连连点头,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好像他也参加了战斗,或者是战斗中埃及方面的总指挥一样。说完,他拉住我的手,急急地跑向后面的沙漠。

    一辆坦克斜斜地停在沙漠里,还保持着战斗中冲锋陷阵的架势。可惜,它的炮筒垂向地面,塔台、履带上有中过炮弹的痕迹。常年风吹日晒,坦克身上锈迹斑斑,但涂装在坦克身上代表胜利的V字形依然清晰。沙丘一侧,隐隐露出石头堆砌的掩体藏在沙子里,掩体前的小块空地上停着一溜敞篷指挥车也是锈迹斑斑。掩体左侧用铁蒺藜围起来。看看就知道这里当时戒备有多么森严,全住着以色列的高级指挥官。巴列夫防线,默罕默德指着掩体说。

    掩体藏在沙下面,全部由大石头砌成厚厚的墙,上面覆盖着沙子。掩体里有指挥部,有士兵休息的宿舍,有医院,有武器弹药库,也有厨房。对着苏伊士运河的一边留着射击枪眼和瞭望口,房顶上有透气孔。工事洞洞相连,走半天也没走到头,据说这样的掩体绵延上百公里。刚才从上面看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根本想不到下面竟然藏有如此宏大的工事。如此庞大的军事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呀,若是都用在沙漠的改造上,修一座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的城市绰绰有余。

    静静地参观,静静地想,想着我是在恶魔的肚子里转悠。这条吃人的恶魔曾经吞噬过多少年轻的生命,脚下的工事里又有多少罪恶上演过。心里憋屈,从瞭望口往出看,仿似看到寻找孩子的母亲哭喊着发疯地跑过来,然后是一串喷着火焰的子弹,然后是汩汩流动的鲜血在沙漠里蔓延。

    摩西十诫里说,不可杀人;不可贪恋他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他人的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

    你们都是摩西庇护下的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人性中的恶,人性中的残忍,在西奈半岛神的地方活生生的体现。宗教是教人为善,教人悔过的,然而多少人又穿着宗教和善的外衣来掠夺杀戮,和动物一样弱肉强食呢……

    我似乎又看到摩西站在战场前,泪流满面。

    实在不想在石头缝里都渗过血的地方呆,黯然走出来,信马由缰地走。默罕默德从后面气喘吁吁追上来,边走边惊恐地大喊。我转过身,等在原地,他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嘴里机关枪一样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表情很气愤。并把我拉到路边,指着密密匝匝的铁丝网隔起来的地方,我看见沙地里一排排地雷冒出了头。心里一惊,乖乖走在默罕默德身后,半步也不敢乱跑。

    眼前总闪现着,硝烟弥漫的战场,殷红的鲜血在地上流淌,坦克的前面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战争中牺牲士兵的母亲踉踉跄跄的身影。

    胜利者的荣光是由失败者的屈辱堆积起来的。

    为什么要战争呢?若是世界都把战争的钱用来搞建设,用来提高人民福祉,掠夺的意义又何在呢?苍凉的沙漠呀,埋在你深处的记忆何时才能被风干?湮在你身上的鲜血何日才能被洗涮干净?

    恨透了战争的人不愿意来这片沙漠,时间久了沙漠里便只有动物在生息。但我分明看到,几只密密细细的小蹄印后,留下狼的脚印。祈愿小动物狼口逃生。

    天上行日月,地上涌江河,风水轮流。对犹太人的迫害仿佛还在昨天,小霸王以色列又来了,满口仁义道德的欧洲强国来了,包括奥斯曼帝国。

    走吧,去宗教里寻安慰,在苏伊士运河里洗罪恶。

    正義之剑

    好似响尾蛇在滚烫的沙子中摇动尾巴的嘶嘶声,也或许是牛排放进热油中的吱吱声,在耳边不断回响。抬头四望,眼睛里除了沙漠就是沙漠,太阳在沙子中反射出五彩的光晕,哪里会有什么声音呢?

    站在西奈半岛的沙漠上,心情始终焦躁不安。眼前仿似有不同时期的将军,在临战前的地图前来回不停踱步,脚步带起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临近苏伊士运河,刚到东岸天一下凉爽起来,风吹到皮肤上沁凉沁凉的。

    苏伊士运河东岸,矗立着一座比空气更凉的雕塑,带着瘆人的寒意直插心扉。雕塑仿照AK47苏制步枪的刺刀雕成,银白色的刀刃闪闪发亮,刀尖好似挑着血凝结出的冷酷。不会讲汉语的随车导游默罕默德一改刚才的矜持,兴奋地催促司机开车过去让大家欣赏。

    我知道,埃及人用AK47苏制步枪打败了以色列美制M16,也知道默罕默德对以色列心理上有化解不掉的仇恨,他兴奋的表情不会是为了炫耀什么吧。果然,雕塑是以纪念斋月战争为主题的雕塑,图片记录了埃及打败不可一世的以色列的荣光。

    从高处看战争,和人站着看蚂蚁争斗有什么区别,又能说得清谁对谁错,确信对错各有各的因果。中国有人不是说过嘛,忘记过去,放眼未来,创造永久的世界和平。为了不再看到战争的惨状,我悄悄跑了出来。

    沙漠里一群孩子在嬉戏,他们咯咯咯笑着,从这边沙坑跑到那边,又折返从另一个沙坑旁跑回来。那一串串无邪的笑声,好似让人听到花开的声音那般舒服。走过去看,哪里是沙坑呀,沙坑的底端分明有一株孱弱的小苗在努力地生长。从小树边上保护和固定沙土的稻草腐烂程度看,小树已经栽种好几年,树根部湿漉漉的好像刚浇过水。

    有个穿蓝T恤衫,黑头发,脸上白白净净的小男孩格外调皮,如果不是那湖蓝色深邃的目光,我肯定会把他当成白人小孩。他跑得最快,经常会跳进沙坑在小树前蹲下来,好像还在撕扯小树。我赶忙跑过去,要知道在沙漠里种活一棵树是多么的不容易呀,必须阻拦他对小树的破坏。

    走近了才看见,他蹲在沙坑底部,踮着脚双手搂成一个圆,小心翼翼地把树拥抱在怀里,还在低下头用小嘴伸吻到嘴前的树叶。那个场面,我被深深地感动!

    树木是上苍派到人间的绿色天使,代表了清新、安全、舒适、和平、宁静、成长……小男孩哪里是拥抱、亲吻树呀!最后,细心的小男孩发现树根旁的沙子干湿不均匀,他用小手把埋在沙坑里的浇水孔拧了拧,找来小石头固定好,踩了两脚,又蹲下身检查一遍,才拍拍手上的土跳出沙坑向大部队跑去。

    《古兰经》上说:你看大地是干枯的,当我降下雨水的时候,它便活动而膨胀起来,这也是他的迹象。能使大地复活者,必能使死人复活,他对于万事,确是全能的。

    小男孩调整浇灌口去挽救一棵树的命运,他是不是复活之神呢?他难道不是创造生命吗?

    正要给小树拍照,哗啦一下围过来好多孩子抢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如同希望,小树一样点缀着荒芜的沙漠上。

    Where are you from?又是那个穿蓝T恤,长得白白净净拥抱和亲吻树苗的孩子问。

    China,我回答。

    他做了个鬼脸,对着我摆出个中国功夫的架势。为了逗这个天使般的小孩玩,我也笑着摆出夸张的中国功夫架势。没想到周围孩子们同时脸色大变,尖叫着四散逃窜。

    不知道孩子们了解的中国功夫是什么,明显感觉吓得他们不轻,连忙收起装腔作势喊他们回来。孩子们栽脚爬步越跑越远,纷纷躲到一个老师模样的人身后。

    拳脚也是看不见的武器,我怎么能这样!

    不久他们又围过来,不敢靠前,站在转身就能跑开的地方好奇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一动,孩子们惊恐地跑开,我站着,孩子们又围上来。我只得摊着双手傻呵呵站在原地,微笑着做鬼脸。

    慢慢地,他们又聚拢过来,我拿着相机冲他们晃晃,蹲下身,咔嚓咔嚓照了几张照片,把显示屏对着他们。

    麻烦来了,孩子你拥我挤蜂拥着站在相机前纷纷摆出各种pose。照了几张,他们还不满足,好像商量好的,一个一个站在镜头前。轮到那个孩子照相,那个孩子就和登上奥运奖台领奖的勇士一样,挺起胸膛目光前视,走路也把两只胳膊甩起来。尤其女孩子想笑,却又努力憋着,照片出来都抿着嘴,表情极度矜持。照完相的孩子试探着跑到我身边,等把照片给他们看时个个乐得脸和开了花一样。

    和老师在一起的孩子看见我们玩的热闹,一窝蜂跑过来。急得老师站在原地大声呼喊,没人搭理。我尴尬地看着老师,老师看着我,学生们则是看看我又看看老师,在我半扬的相机前你推我挤。老师看孩子们玩兴正高,挥挥手,意思是尽情玩吧,自己找个凳子坐下来。

    玩够了,疯美了,孩子们团团把我围在中间。在他们眼里长在我身上的胳膊和腿不再是武器,而是一棵会移动的树,从亚洲把根系长到非洲的树。

    恰好,一只鸟从西奈半岛起飞,准备飞到苏伊士运河另一边,我愿它带着我的希冀,连接起亚洲和非洲的桥梁,连接起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友谊,愿硝烟密布的战场不在,愿天下众生平安!

    开往卢克索的火车

    当火车开进站台,我还犹豫着到底去不去卢克索。火车看起来比国内多年前的绿皮火车要窄、要矮。车厢上下两端涂成深绿,中间空出的地方白灿灿上结着一绺绺的黑。站台昏黄的灯光打到车身上,不知怎么我就把它想成阿拉伯神话故事里善恶不分却力大无穷的怪兽,或者是带着神秘法力白眼仁包围黑眼珠的巫师。

    长长的站台灯光昏暗,也没有喇叭,地面上倏忽就会冒出个人头,等身子完全呈现在地面,又变成孤零零的影子飘,飘着飘着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们上车的地方是个小站,进站要从地下通道穿过,夜深人静时分走在地下心里本来就发毛,出口又和金字塔墓道一样,砖头垒砌的窄巴巴台阶还要绕几道弯,快出地面才用钢筋焊着防护栏,锈迹斑斑的。本以為上到地面就会好点,没想到,向右看是无边的黑暗沿着铁轨向前,向左看几盏灯瑟缩着身子接受黑暗源源不断的诘问。火车进站,轰隆声过后一片静寂,黑夜瞪着诡异的眼睛黑沉沉压过来。

    不容多想,我赶紧钻进车厢。

    上车之后才发现,车厢里铺着地毯,枝形吊灯挂在通道里,整个空间如音乐酒会般布置的温馨而又舒服。车厢里温度调节适中,两个穿铁路制服的埃及大叔微笑着欢迎,指点大家找自己的铺位,我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卧铺车厢是全封闭的,两个人一个房间,房间里面盥洗间灯光很柔和,床单看起来雪白干净,羊绒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放下行李坐在舒服的床上,我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语说,怎么成小马过河呢?网上来埃及旅行过的中国同胞说埃及火车最煎熬,对于我的阶层来说,它就是天堂呀。

    车行平稳,靠我这边门的埃及大叔开始发餐。他肥胖的身体几乎把过道占满,又推着餐车,走起路来就和企鹅一样摇摇晃晃。与其说推车,还不如说是大肚腩顶着餐车走。那裹着肥胖身体的铁路制服布料一套最起码能做别人几套。他脸上始终挂着笑,不知是胖到尴尬的自嘲,还是为人和善,从上车到现在微笑就没消失过。服务时,他努力地俯下身,侧着脸,目光略微低过旅客,一会就搞得满头大汗。

    火车餐有米饭、奶酪、水果蔬菜沙拉,还有一大块非洲烤鱼。舌尖挨上烤鱼,那股带着海洋的鲜味哗冲进大脑,刺激的味蕾全部打开。咬上一口,鱼肉看着细嫩,吃在嘴里糯糯热热又有劲道的嚼劲。一块吃完,还意犹未尽,真想再来一份饱饱口福。

    胖胖的埃及大叔蹒跚着为旅客服务,我使出了中国人那常用的那一套,提前把小费外加两个清凉油放在盘子里。乐的他隔上一会就跑到我的卧铺旁,又是添茶,又是添咖啡。旅客差不多都睡了,他过来,伸出一根大拇指说China,然后又伸出另一个大拇指说 Egyptian,然后把两个大拇指往一块并拢,笑着说Friend。说完哈哈大笑。

    和我在同一间包房的陕西乡党老廖听到门口有动静,斜躺在床上的身子往里面翻了翻,脸对着格挡,装作熟睡样子。

    埃及大叔添好咖啡,提着壶看了看老廖一口没动的咖啡杯,拿起茶壶发现他的茶杯也没动过,投来疑问的眼光。我示意老廖睡着了,不用担心。

    老廖听到埃及大叔出门,坐起身急匆匆地说:“小鱼,快把门反锁上。”他说话瓮声瓮气,底气又足,说话急匆匆时像是字符从胸腔里蹦出来的。我知道廖叔不愿意接受服务,下车时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不付小费,他心疼钱。

    关上门,咣当咣当的火车轮子和铁轨的撞击声一阵阵传来,车窗外黑漆漆一片,偶有一星灯火也很快被黑夜吞噬。老廖把桌上的餐盒往边上推了推,从布袋里掏出早餐时在酒店打包的面包,就着旅行车上喝剩下的大半瓶矿泉水,大口大口吃起来。我说,火车上的餐盒是免费的,鱼肉很好吃。老廖说,吃面包心里踏实。

    我暗暗地责怪起导游来,谁让他总是说,国外和国内不一样,接受服务是要付小费的,服务人员没工资,辛辛苦苦干活靠客人给的小费生活呢。老廖却说,球,没工资谁给干活。我们住店付店钱,吃饭付饭钱,再付小费不就成了一个萝卜两头切,瓜怂才付小费呢。然而,导游每次在退完房集合都会问大家给枕头边放小费没,还会有意无意看老廖一眼。每到这时,老廖旧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把头扭向别处。但老廖起床早,退房前会把被子拉得整整齐齐,地上垃圾捡干净,除了我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遇到买东西,他就一个人蹲在门口发呆,若是有自费的项目,宁愿待在宾馆睡觉也不参加。

    我说:“廖叔,您先睡吧。”

    他一脸急躁地说:“哎!我打呼噜声大。快,等你睡着听不见呼噜声,我再睡。”说完低着头,把掉在衣服上的面包屑捡起来木呆呆塞进嘴里。那长长的一声“哎”加上后面快言快语的话,好像出来不是旅行而是花钱买罪受一样。

    我问:“您出来旅行是孩子安排的吧?”

    “孩子?嘿,嘿,他带着无限寒意冷笑,笑声好像是从鼻孔里钻出来的。很久,老廖抬起头,眼神缓慢而平静地说,我娃恨不得我明天就死,死了,他就再也不担心我被人骗,不把我像看贼一样看着。”

    “哈哈,廖叔一定是有钱人了。”

    “有什么钱,一辈子到处打零工,和鸡一样在土里刨食吃。你看,你看我的手就知道这辈子受了多少苦……老廖说着就把手伸出来,在半空翻转着让我看。他手上皮肤皱纹纵横,上面皴裂着细细密密的纹,污垢早都渗进肉里好像再也洗不干净了。几个手指头伸了几次都没伸直,手掌结着厚厚的茧子。看我啧啧惊叹,老廖突然站起来说,看了一辈子脸,受了一辈子苦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眼看都快进土的人遇到旧城改造拆迁,国家给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赔了钱,稀里糊涂成了富人。这下好,日子彻底过烂包了!哎……”

    “有钱是好事呀可以改善生活,怎么日子烂包了?”

    “国家钱赔到手,我一天安稳日子都没过过。子女为分财产争多论少,兄弟姐妹们闹得头破血流互不往来,连我门也不踏上一步。分完财产,又盯上我的一点养老钱和房子,千方百计想搞到手上,连老伴也被大儿子接去住了高层……”

    “哎,小鱼,人是不是不能突然有钱?没钱日子过得紧巴点,心里踏实。有了钱,即使很快散出去,还是落得家庭不和提心吊胆。就和这次旅游一样,不是我的阶级千万别闯进来,别人不舒服,自己也不舒服。”

    “低下头给别人当了一辈子孙子,替别人干活,别人给钱勉强落个温饱。可到国外,就充当有钱的爷爷给别人小费。没当爷爷的资格,心虚呀。永远只有爷爷给孙子钱的份,那有孙子给爷爷钱的份。”

    “咚咚咚”包厢门响。老廖一骨碌睡倒,还不忘把毯子拉得盖住身子,脸向格挡翻了翻就一动不动了。

    Sir,sir……门口传来埃及大叔温柔的声音。门打开,埃及大叔抱歉地笑笑,指着桌板上老廖一口没动的晚餐和饮料,摊着手用英语反复说,生病,医生两个单词。

    老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看似睡得很熟。

    我明白他见老廖没吃没喝,担心生病了,问需要不需要看医生。连忙说:Don"t worry, he"s tired.

    埃及大叔笑笑,临走时不忘给我的茶杯添满茶。

    这次老廖真的瞌睡了,轻微的鼾声一点点传来。我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世界黑咕隆咚一片,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车轮碾压车轨的声音那么实在,又那么虚空!整个车开往何处?车上的人又要去寻找什么?

    卡纳克神庙

    新一天的光亮正在准备登场。

    赶到卡纳克神庙,青石铺就的广场还躲在黑影里,而庙门后的神庙早被笼罩在一片红光里。翻腾着的火焰在建筑群中心燃烧,像是来自地下的光芒被召唤出来正在酝酿新一天的到来,椰枣树宽大的叶和神庙高耸的柱子恰如其分地保护遮蔽住秘密。

    不久,红光向外扩散,连接天际飞来的霞光。影影绰绰中先勾勒出神庙的轮廓、村庄的轮廓、树林的轮廓、围墙的轮廓……光的线条硬朗、庄重,凡是经过的地方都带有丝丝扑朔迷离的神秘。

    在古埃及新王朝,每天清晨,法老和他的臣民都要到卡纳克神廟前迎接太阳的升起,迎接他们心中最崇敬的神灵从睡梦中醒来。很庆幸,同样的时间我也赶到,穿越时间在卡纳克神庙前和法老、大臣共同迎接太阳神的到来。

    若是时间倒退几千年,那么站在广场上的“我”是谁?以何种身份出现?是做一个藏在暗处的偷窥客,还是一个和法老们一起迎接太阳神的政客?

    天地仍处于半明半暗中,任凭拉神给万物涂抹不同色彩。太阳神拉是埃及最高的神,他统治着天空、大地和冥界,宇宙中的所有生命都是拉创造的,人类产生于拉神的眼泪和汗水。在埃及各地的浮雕、壁画上看到拉神的形象是鹰首人身,头顶上有一个日盘和一条盘在日盘上的眼镜蛇,有时还是羊首人身。

    拉神在没有音乐的道场里念咒、燃烧、跳跃……围墙、树顶,最后在庙门口的方尖碑顶略略停留,反射出道道细细密密的光后,一抬身跳到地上。天亮了!

    两排狮身羊面像半面被打亮,半面藏在阴影里,像等待拉神检阅的仪仗队。整齐、威严、大气的狮身羊面相羊胡子下,狮子爪子中间一个法老仪态庄严站着。在埃及狮身象征威严、力量和王权,而羊头则代表阿蒙太阳神,两者合在一起标志着神明的最高权力。法老不把自己的图像雕刻到狮子身上,是因为卡纳克神庙是献给卢克索地方最大的神阿蒙神和拉的,阿蒙神最青睐的动物就是羊。不过,法老把自己的形象雕刻在羊头的胡子下面、狮子两个前爪之间。这样一来,他就能得到阿蒙神的庇护了。

    站在广场,我被卡纳克神庙布下的皇道尊严威慑住脚步,又被神庙隐隐透出高深莫测的气氛禁锢住头脑。

    穿过护城河上的小桥,从一块被岁月剥蚀得斑斑驳驳的方尖碑下走过,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神庙的主人。

    刚入大门,眼睛和头脑速冻了般惊讶得连脚步也不敢抬,只张着嘴巴傻愣愣望着。院子里,几个人都抱不合的石头柱子头尾相连整齐排列,柱子顶端用整块石头连接。密密匝匝的柱子和连接的石块构成超越想象的巨大空间,在脑子里延伸,延伸……

    眼睛想要寻到终点,无意中却看到天边有团云低低压在远处的石柱上,不知是想亲吻矗立几千年的宝贝还是想带着石柱一起去飞。怕惊动神与神的亲密,惊恐地低下头,却看见一只蚂蚁从砂石上快速跑来,绕着脚转了几圈。蚂蚁好像迷路了,走着走着就停下身对着我的脚示威般摆动着头顶的触须。

    再抬头,一尊石像矗立在石柱包围中的院子中间,雕像上的人双手交叉搭在胸前,戴帽子的头略略后仰,梯子状的一绺胡须垂到颚下,好像还在对天念诵咒语。一种凛冽的威严和庄重感透过空间直逼过来,让人不得不在老远就低下头去思索,瞻仰。雕像脚背上站着个高度和正常人相仿,眉清目秀,长发及胸,曲线优美身形妖娆的女人。女人虽然踮起脚后跟,头顶还不及雕像胯下位置。

    导游说,雕像上的人是埃及历史上伟大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脚背上站的是他的爱妻纳菲尔塔莉。卡纳克神庙是拉美西斯二世在前任法老的基础上整修扩建的,现在是卢克索地区的代表建筑。它在埃及、全世界也都享有一定声望。石雕足有八米,目的是显示拉美西斯二世的权利以及彰显其在世天神的地位。

    人活到一定的高度,活到没有追求就成了神,就如拉美西斯二世用尽办法把自己送入神界,成为世人眼里不可接近的神。我们活在俗世的人,每天还在为生活日夜奔波,日渐佝偻下来的腰能否撑起一根柱子的重量?

    试着走进迷宫般的巨柱森林,寻找到古人留在石柱下汗水汇聚成的那泓清泉,或者感受到石柱和肌肤不断接触渗入石材纹理的体温。没想到刚走近,就思维停滞、时间停滞、想象力停滞。柱子上的神秘符号,带着走向虚空的神秘遮蔽了上古人的体温和智慧。我好似掉进时间的漩涡,越陷越深……

    石墙上有个洞,钻过去……

    开始还以为站到崖壁前,左瞅右看,思索该往哪边走才能避开。猛然抬头,却发现我是站在一根圆柱前,圆柱旋转着往天上长……

    惊喜还没结束,它不是一根,而是无限多的柱子咆哮而来,淹没头脑,淹没着眼睛……

    每根柱子就像一座蓄水塔那么大,你见过一座蓄水塔,但根本无法体会这么多水塔整齐排列。你见过蓄水塔修的漂亮,但绝对没没见过水塔做得那么精细,也从来没见过哪个水塔上雕刻着神秘的符号。它像是擎天的柱子,又像是连接太阳和地球的绳索,又像是神仙下凡和上天的跳板。

    前面柱子与跟前的这根不一样,转过头,更前面的柱子更不一样。试图在看不懂的神秘符号里发现遗漏下的什么,却越看越糊涂,越看越惊慌。它庞大的身躯那份压迫感,让人在时间面前失去抵抗,窒息感源源不断袭上心头,惊慌到想逃出岁月的漩涡在空旷里大口呼吸。

    没等成功脱逃,我的眼睛被一根高悬着、剑一样的东西带上天空。它从废墟里长出来,缠绕着奇奇怪怪的符号以梦幻般的高度直插蓝天。

    它就是埃及最高的方尖碑,为古埃及唯一的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女王以女儿的名义献给阿蒙神和太阳神的。碑高29米,重达323吨,用一整块石料打磨而成。

    蝴蝶飞不过沧海没人怪它,敢于飞越这根方尖碑的蝴蝶我也会把它当成神去敬仰。

    废墟是想象的开始。我不敢想卡纳克神庙完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气势有多恢宏,仅仅这块方尖碑再次刺穿我的想象空间。一块完整石料,雕琢成功重三百多吨,没雕琢之前上千吨没问题吧。方尖碑的故乡在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阿斯旺地区,它是怎么运输过来,又是如何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站立起来呢?我的脑子里不停地闪过一帧帧照片,一会在酷热难当的阿斯旺山区,光膀子的民工挥汗如雨,间歇期看着没有一丝雨的天空,张着干裂的嘴唇眼睛里充满渴望。一会又在尼罗河的货船上,赤脚的民工站在船头,眼睛里的浅滩、暗礁噩梦一样撞击过来。一会又在新修的卡纳克神庙前,成千上万的民工喊着号子,咬着牙,蹬直腿,把勒进肌肉带血的绳子牢牢扛在肩上。恍惚中,我也变成民工中的一员,在监工们的皮鞭下,爆发出浑身的力量。

    一个人之于方尖碑和努力撼动桌腿的跳蚤有什么区别呢?千千万万个跳蚤加起来能成就谁都不敢想的事实。帝王的伟大就在于他站在成千上万人的背上,成千上万人的脚下又有成千上万个人。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站在最底端,努力抬高着帝王的高度。

    走过卡纳克神庙感觉一切都变小,脚下的蚂蚁却无端地变大,似乎能看见它的两個触须一个挑着生命的伟大,一个挑着活下去的本能。

    在将要离开卡纳尔克神庙时,一个穿着白色警服,身上背着微型冲锋枪的警察出现在视线里。黝黑的枪管在太阳下发着寒光,就连褚红色枪托都隐隐露着杀气。对,我绝对没把枪想成皮鞭、长矛、大刀之类。拿出相机,准备把埃及警察和冲锋枪连同伟大的神庙一起圈进去。没顾得上按快门就被发现了,警察边摇晃着手遮在脸边快步走过来,嘴里大喊着NO、NO。我急忙收起相机。

    警察一脸严肃地走过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埃及话。我睁大眼睛,一句也没听懂,站在那里傻愣愣没反应。警察丢下一个狠狠的眼神,转身离去。

    我恶作剧地掏出十美金钞票,拿在手里摇晃着对他喊。他左右看了看,走上来笑眯眯地接过钱,摆好姿势站在身旁,翘起大拇指连声说YES。我愣住,傻傻不知怎么办。他指指相机,又在自己胸前指了指,做个拍照动作。

    我再没有拍照的想法。伟大和渺小是生活的恩赐,把我圈进卡纳克神庙,神庙就会属于我吗?背着枪的警察就会为我服务吗?神庙的主人尚且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走进照片又有什么用呢!

    卢克索神庙的沧海桑田

    谁?是谁在老鹰的陪伴下,手捧着一株莎纸草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便飘然而去?

    毫无预兆地,土地陷落,我的身子慢慢地下沉、下沉……仰头看,吻者面目不清,他旋转着向太阳之上蓝色的深洞里飘。老鹰变成纸片,变成黑点……最后只留下尖锐的叫声远远传来,在耳膜上弹跳两下又钻进心肺。

    他们飞得比天高,我陷落的越来越低。当黄土紧贴面颊,世界静止了………

    几个月后,风带着尘土、树叶、草屑划过鼻尖,轻轻覆盖在我脸上。接着又是一阵阵的风吹来……

    六月,如期而至的尼罗河水裹挟着泥沙汹涌而来,它们剥去掩盖在我身上的尘土,冲洗掉淤积在身边的泥沙。我懵懵懂懂地醒了,多渴望看一眼阳光,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洪水消退,更沉重的泥沙一层一层压到头顶。然后,尼罗河的下一场洪水……

    千年过去,不知身在何处,连我也忘记我还存在。

    两千年后,一棵大树的根带着原始的动力悄悄来到我的头顶,还没来得及感受活着的气息树根速朽了。

    第三个千年过去,头顶有了铁器碰撞的声音。我激动、幸福、泪流满面地期待出头之日。没想到,在离头顶还有一尺的位置停止开挖,继而一座清真寺重重压在头顶。我躲在地下每天只能听到清真寺的诵经声。

    以为生生世世躲在地下,在诵经声度过,不知道谁发现露出地面的一小截方尖碑,顺势挖了下来。就这样我以卢克索神庙的身份展示到大家面前,三千多年前,拉美西斯二世建造了我,并献给太阳神的妻子穆特和儿子月亮神。

    拉美西斯二世是人间的国王,一生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在埃及人的心目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拥有九十年的光阴,在当时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的埃及人中确实活成了神。但我要说,卢克索神庙是载体,亿万年时间的轮换交替才是我的真身。

    今天,听说亚洲有个姓鱼的小伙来看我。且看他能在时间的印痕中挖掘出什么东西。

    小鱼来了。边走边东张西望。在他走出卡纳克神庙的时候,脚下片片的青石就相互传话,一直传到我的耳朵。

    路是三千多年前就有的,只供法老和王公贵族祭拜时通过,平民没有资格踏上。路上铺着皇家才能享用的青石,两边相向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狮身羊面像。

    几千年后,青石铺就的路面,凸凹不平中显着嶙峋的灰。狮身羊面像有的被风化的只剩下轮廓,有的连羊角、下巴、耳朵都不见,有的连石座棱角被风吹掉。

    我惭愧,这副残破的形象让远方来的小鱼做何感想呢。

    小鱼的脚步踏上第一块青石,惊恐得脚下打个趔趄差点摔倒。那种远古的气息,以及青石散发出强大的气场就把他震慑住了。向左看,有狮身羊面像的神秘,向右看,有狮身羊面像的威严。他缩着肩膀,尽量走在路的最中间。

    路旁稀稀落落几棵椰枣树,不声不响地站在太阳下,努力撑起伞盖般大小全是缝隙的树冠。其实,凡人眼睛看不见,稀稀疏疏的树叶下藏满了密密麻麻修炼几千年的精魂。

    小鱼看到,也注意到太阳暴晒下散发着巫意的青石路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灰色长袍,包着白头巾,赤脚坐在一排狮身羊面像中间,低着头若有所思。

    空荡荡的路上,来回穿梭的时间把他定格成一尊雕塑。

    远处,似山非山,似楼非楼,似幻觉非幻觉,带着棱角的庞大山体在饱满的阳光下怕冷般瑟缩着身子。小鱼又看了一眼坐在狮身羊面像中间的男子,他头低的更低,无法看清脸,也无法分辨出身份、年龄。他就那么孤零零地坐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还要坐多久?四周没有人家,只有广阔的寂寥和太阳洒下根根银光肆虐着。

    小鱼疑惑地看着男子,想到手上正好有瓶刚买的冰矿泉水,试探性地向男子走了一步。他往前走一步,男子的头就低一点,走一步,男子头就低一点。小鱼俯身准备把水放在男子身边时,男子低到两腿中间的头猛然平伸出来,像一尊狮身羊面像雕塑。吓得小鱼扭身就跑……

    我看见小鱼窘迫的神态,哈哈笑着。

    小鱼说,他看见两面被削的齐整山崖,中间还有一道豁口。走近了,才吃惊地叫出来,哪里是山崖呀,分明是人用石块堆砌起来的高墙,中间豁口是进入神庙的门。

    两尊法老装扮的高大石雕坐像对称放在门口。门右边还有一幅石雕站像甚是威武,也是法老装扮。左边的站像分明倒掉,只留下石像头摆在地上。小鱼又奇怪地发现,在倒掉的石像边站着个只露出背影的人,姿势和站立的雕像一模一样。那人身形有点面熟,也是穿着灰色长袍,包着白头巾,故意不让人看到脸。

    我说,门口的雕塑是拉美西斯二世。原本是两尊坐像,两尊站像,有一座站像倒了。小鱼问,既然是神庙,为什么会把法老的雕像放在神庙里,法老是神吗?

    无形无相、无欲无求、永远看不到形象,猜不透心事的才是神。拉美西斯二世活在世间九十多年,他比常人的想法更多,所以他不是神。只不过把自己塑造成神的形象,借神的名义让所有人都去崇拜他,心甘情愿被奴役和驱使而已。那是对土地、牛羊、骆驼巧夺豪取的另一种手段。

    小鱼说,你是神,为什么不揭露谎言,告诉人们被愚弄的真相呢?

    我说,真正的神是缓缓流淌的岁月,我是神的表面现象。要不,怎么连自己都无法拯救被泥土深埋几千年呢?神允许世间对和错的发生,他无力阻拦,只用时间来证明。

    小鱼问,拉美西斯二世倒掉雕塑位置上站着的人是谁?身形怎么那么面熟呀?

    我笑着说,自己去认吧,领悟到了你就没白来。

    小鱼看着那个穿着灰色长袍,包着白头巾,在拉美西斯二世倒掉雕塑位置上站着的人,脑子倏忽跑到在狮身羊面像旁坐着的人身上,倏忽又跑回来,反复对照。我相信他觉察到什么。果然,小鱼止住走上前去一探究竟的步子,转身向神庙里走去。

    一束束光从廊柱中间的空隙穿过,在小鱼的脚面跳跃着,又在他的后背映出美丽的图案。在拉美西斯二世和妻子的坐像前,小鱼再次止住步子,他惊奇以往把自己的雕像做的高大的法老,终于在这个神庙雕像和妻子做的一样高。更让他惊奇的是那个穿着灰色长袍,包着白头巾的男人正坐在雕像前,头贴着双膝,睡着了一般。

    小鱼在来卢克索神庙前做过功课,他知道拉美西斯二世曾对皇后尼菲尔塔莉说,“我是埃及的法老,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所想要的,如果是合理的,那么你要一,我给你二,如果是不合理的,那么我也做一个不明事理的君主,满足你。”

    小鱼不再矜持,他俯下身摇醒那个穿着灰色长袍,包着白头巾的男人,很自然地发现了一张和雕塑上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没有什么永恒的,比如财富、爱情、希冀……就像门口拉美西斯二世倒掉的石头雕像,只剩下一个高贵的头颅,在众人鞋底扬起的灰尘中“与神同在”。

    时间的影子

    在卢克索,我像一头扎入地下的影子,在黑暗里抓住了时间的脉络。一千年,三千年,五千年……随着地表的加深,岁月的个性面目逐渐清晰。

    曾经的古底比斯城,又被荷马称为百城之门,位列世界城市之首。

    地上风化的石像,残垣断壁中依旧显示辉煌的神庙;地下历代法老的寝陵地宫,栩栩如生的壁画雕刻无不向世人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难怪有人说,来埃及旅游,没有到过卢克索等于没来。

    走过卡纳克神廟、卢克索神庙、帝王谷、王后谷。在尼罗河畔抓一把泥土,失灵的鼻翼竟然嗅到历史的味道。拨拉开泥土,一不小心,岁月的光亮从泥土中跳出来钻入地下,在几千米的地方隐隐传来吱吱声响。

    历史的尘烟中走出来那么多法老,他们或励精图治让国家富裕起来,或做出统一上埃及和下埃及的丰功伟绩,让老鹰和眼镜蛇融合一起,或南征百战,开疆拓土,让埃及成为非洲、中东最有影响力的国家。这样的男子太多,太庞杂,他们来自尘土,仍归与泥土。但是,有一位女法老在历代帝王中手持法杖,带着威仪站出来面目越来越清晰。

    她是哈特谢普苏特,埃及唯一的女法老。

    哈特谢普苏特的神庙不在帝王谷,也不在王后谷,而在单独的一座山上。与其说她的神庙在山上,不如说这座山是属于她的神庙。山上寸草不生,裸露的石头在太阳日积月累炙烤成干巴巴。有些石头终是扛不住干涸死了,倒地化成灰色的石子、石粉,变成水流的模样滑下来。没有生命迹象的大山,却是哈特谢普苏特的神庙。

    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接近四十度的高温贪婪地舔舐人身上的汗滴,它感觉还不过瘾,似乎还想钻进人的血管里痛痛快快畅饮一番。要不,人的皮肤在太阳下怎么会一阵阵刺痛呢?白花花的光芒铺天盖地射下来,人眼前明晃晃模糊一片,只得低下头走快点,快点,躲进哈特谢普苏特神庙躲开太阳的追击。

    每个人脚底扬起的阵阵黄尘聚集在空中,正好到达脸的位置,呛得人喉咙发干,睁不开眼睛,用手摸脸全是干涩的石粉。别说在烈日下暴晒千万年的石头干渴而死,就是人在太阳下面多晒半点钟就能变成失去水分的干尸。空气干燥得仿佛只要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燃,四周除过太阳的强光就是石头的尸体。

    终于到达哈特谢普苏特神庙廊柱下,庙里阵阵阴风吹出,身上皮肤又一阵阵发紧。躲开太阳射出的毒箭,站在高处往下看,收入眼底的除了来时路还有整个卢克索谷地。帝王墓穴好去处,死了也不忘看着山下的一举一动。

    神庙中的哈特谢普苏特戴假胡须、身着男装、束胸宽衣、手执权杖、威严无比。真实相貌和她的传奇故事一样神秘,没有几个人见过。

    埃及的亲戚关系有点复杂,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不让权力落入旁人之手,法老们会选择和自己的兄妹结婚,和自己的亲戚结婚。哈特谢普苏特是图特摩斯一世的女儿,图特摩斯二世的妻子,图特摩斯三世的姑妈、岳母双重角色。在宫廷的权力争斗中,她和自己的哥哥图特摩斯二世结婚,丈夫自小体弱多病无心治国,继位不久,大权就落到哈特谢普苏特的身上。几年后,二世病死。她安排二世和妃子所生的十岁男孩与自己的女儿完婚后继位,是为图特摩斯三世。三世皇帝既把哈特谢苏普特叫姑姑,也叫岳母,因为年纪只有十岁,不会治理国家。哈特谢普苏特则以摄政王身份,全权管理国家事务。

    她把三世赶出皇宫去神庙做了大祭司,串通其他神庙的神职人员编造她是太阳神女儿的口实,并在她下令修建的方尖碑的顶上装上镜子洒下光芒,让人确信她就是太阳神的女儿。埃及第一位女性名正言顺地当了法老,她掌权后停止埃及对外战争 ,致力于发展外贸,给国家积累了很大的财富,她用这些财富大肆修造庙宇,为自己歌功颂德。

    三世慢慢长大,心怀雄心不愿再作傀儡,于她在位22年后重新掌握政权。图特摩斯三世单独在执政期间,为了报复哈特谢普苏特,把她刻在纪念碑上的文字和形象锤平。因此现在无论开罗博物馆、卢克索的几个神庙,还是在她自己的神庙都看不到她真实面目。

    哈特谢普苏特神庙在炎炎烈日下依旧人来人往,各种肤色的人都穿着尽量少的衣服,在神庙里寻找凉爽的地方。两个埃及大叔可不这样,他俩穿着皱巴巴的灰色长袍,头上包着厚厚的白头巾,赤脚坐在每个游客都必须经过的廊门口,笑眯眯看着进进出出的游客。他们的身子一半在房子遮住的阴影下,一半在太阳的暴晒下,那悠闲的样子像是等待一场从天而降的隆重鸡尾酒会。躲避骄阳的人可没时间打量他们,或者去和他们交谈些什么,等了好久,两个埃及大叔好像发现目标,侧过头小声嘀咕两句便同时穿上拖鞋,向人群里走去。

    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人群里两个金发碧眼、身材妖娆的白人女人穿着吊带裙子,用手扇着凉风走过来。那吊带裙非常辣眼睛,前面露着深深的乳沟,后面只有几根带子系着,整个背都白花花暴露在外面。欧洲女人本来胸丰臀圆腰细,再加上这么暴露的衣服,也难怪连埃及大叔的眼睛都会直起来。然而,她们走路时仰着头,嘴角微微上翘,一幅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让人不禁会想到是从王宫里走出来的。

    两个埃及大叔包抄过去,一左一右把两个女人夹在中间,斜着头不断地说着什么。两个欧洲女人只顾骄傲地往前走,好像这两个人牵马坠蹬的资格都没有。两个埃及大叔不识趣地跟着她们,一脸媚笑,叽里咕噜说着当地语言。

    终于,两个高傲的女人把埃及大叔甩到身后,自管自在哈特谢普苏特神庙细细看壁画、浮雕。

    两个埃及大叔相互看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有一个年轻点的还不死心,又凑上前去对白人女人用英语说:“Hello,hello,can I help you?”

    “I want to be Hart Shep Sutter.”欧洲女人头也没抬回答。

    不知埃及大叔听懂没有这句英语,只见他低着头,尴尬地离开。或许他还边走边想,为什么就连女人都喜欢权力呢,甚至不惜死后被人虐。

    丝丝缕缕的白云在天上编织着幕布,神庙前一个埃及男子头顶一捆报纸,孤零零在烈日炎炎下走到广场中间。他瘦长的身躯和不会转动的脖子,像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活着最真实,就那么一生能留下什么呢?再伟大的人必将逝去,再伟大的建筑也将退后成风景,争名者必将为名所累,争利者必将为利所困。权力在前面招手,祸患在后面狞笑,谁都不放过,包括女人。

    红海沙滩美女阳光

    “啪”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我眼睛都困得睁不开,朦朦胧胧从床上起身喊了声,谁?

    没人应声,也没有一点声响。也不知在床上坐了多久,身子三摇两晃就倒在床上,迷迷糊糊把枕头拉到头下,吧唧两下嘴巴又进入梦乡。

    “啪”肚子上又挨了重重一巴掌,条件反射般,我从床上弹起来大声喊,谁?谁打我了?

    回答的是蚊子一片嗡嗡嗡的叫声。

    黑暗中好像能感觉蚊子不是一只两只,而是黑压压一大片。它們扇动翅膀停在空中,眼睛死死盯着裸露的皮肤,摇摆着长长的吸管,准备随时俯冲下来大快朵颐。

    打开灯,屋子里的嗡嗡声顿时消失。还没顾上去寻找凶手们躲在哪里,却感觉肚皮上火辣辣的痒,低下头查看,只见身上多了几个巴掌印,雪白的床单上还躺着蚊子的尸体。原来睡梦中被蚊子蹂躏了这么久,身上叮出的红疙瘩这么多!意识已完全清醒,脑子滴溜溜转着,这是什么地方?昨天怎么睡到这里的?哪里来的蚊子攻击我呢?想了半天只记得从卢克索坐车不久就睡着,好像半夜迷迷糊糊下车,迷迷糊糊到酒店,迷迷糊糊进到房间,其余什么都不记得。

    红海。昨天导游上车前说过半夜才能到红海。

    风吹纱帘轻轻摆动,木质格栅窗户半开着。对,蚊子肯定是从没有关的窗户进来的。打开房子所有灯光,下床去关窗户,我被房间的奢华惊呆了!

    房子面积足有普通三间大,柔和的灯光无死角地照亮房子每个角落,所看到的都是整洁和炫目的辉煌。地上色彩复古的瓷砖带着王室的贵气,床边雪白的长毛地毯营造出温馨。就连洗手台铮亮的大理石台面上摆满一溜镶着金边、造型简洁、而又感觉简洁大方的瓶瓶罐罐也给人高级的享受。不用想,只要手轻轻一按里面就能出来各种琼浆玉液般的香水、洗手液、护手霜之类。玻璃门冰箱,摆满大小测量过般一模一样的各种新鲜水果,颜色搭配得赏心悦目。红酒、现磨咖啡机和散发着香味的咖啡豆、长臂钓鱼灯让房子敞亮、生活气特别浓郁。

    起身关上窗户,打开空调,想在如此奢华的房间美美再睡一觉。太累了!

    半睡半醒间,听到一阵窃窃的狞笑,似乎听见一个沙哑的细细声音说,“孩儿们,我们吸过黑人的血,白人的血,还没尝过黄人血的滋味呢,今天正好遇到个大肥牛,抓紧时间尝鲜去啦,冲呀!”接着便是一阵喈喈的笑声。我悄悄睁开眼睛,一团黑云嗡嗡叫着再次压了过来。

    闭住气,假装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抓住被角,心里默数,一、二、三……估计它们快扑到身边,我突然跃起,提在手里的被子左右横扫。这群孽畜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晕,至少也会是脑震荡。剩下的蚊子见中埋伏,丢盔弃甲四散逃去。不用开灯,我都能想到自己赤裸着身体站在床中间,提着被子摆开阵势像个勇敢的圣斗士。哈哈!收起架势,拍拍自己的头傻傻笑了笑,睡意全无了。

    钻进被窝,身上被蚊子攻击过的痒全部发作,遂起身决定去卫生间洗洗。意外发现洗手间的侧边还有一个门。用手一拉,门竟然开了,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幸福得几乎晕倒。

    卫生间门连着细细的海滩,走过沙滩就是一浪接着一浪漫上来的海水。沙滩上一溜椰树整齐地排列开来,树下面洁白的沙滩椅,非洲风格的草苫凉亭……梦里才出现的浪漫情景全部在眼前缓缓摊开。我忘情地向前走几步,期待海水漫过脚丫,松动的沙子在脚心滑过,沁凉从脚心瞬间清凉道头顶……

    没到海边,水里传来咯咯咯的笑声,随着笑声望去,只见两个穿着泳装的人影泡在水里。天还没有完全亮,大家还在睡梦中,谁会这么早游泳呢?不会是水怪吧,可分明是女人的笑声呀!壮着胆子再往前走走两步,借着沙滩边的景观灯光看清楚,原来是两个白人女人穿着三点式泳装趴在沙滩上,翘着雪白的大腿,双手支着下巴看着我咯咯笑呢。海浪往前涌动,她们的身体就跟着往前晃动……

    两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看着,笑声充满诱惑。我被看得心里发毛,自己也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坏了,出门只穿条裤头,傻愣愣站在两个泳装美女面前!我带着房里钻出来的灯光,和窗后映出来的灯光走出来,就像带着聚光灯在舞台上晃荡。正不知所措,左边那个美女咯咯笑着,叽里呱啦对我说着什么,右边美女抛来一个飞吻又招招手。接着,她们两个就笑成一团……

    我后退,她们招手做勾引状。

    我再后退,右边那个女的直起身半跪着,手撑沙滩,伸长脖子嘟起嘴巴,闭上眼睛,把身体的曲线完美地展现在我面前。那乳沟,那长颈,那翘臀……

    咯咯咯,笑声像发情的野鸡叫声,带着饱满的荷尔蒙气味,又像是高脚杯里红红的液体进入喉咙的吞咽声,有无尽的诱惑。

    四周静悄悄的,唯有不知名的小虫吱吱叫得人心发慌。

    左边的美女也站起来,修长的美腿上只有巴掌大的三块布遮住该遮的地方。她骄傲地甩甩头,踢着脚下的水,很夸张地迈开长腿向前走了两步。

    我连着后退,到房间门口猫着腰快速转身钻进去,把门锁死,拉上窗帘关掉屋里所有灯,摸黑躺到床上眼睛直愣愣看着天花板。

    这两个白种女人是哪个国家的呢?她们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冲浪不害怕吗?她们想和我交流什么呢?突然我对自己的逃避脸红起来。两个有着火辣辣身材的白种女人都不害怕,我怕什么呢?在陌生的环境中,人都喜欢把自己释放在无拘无束中,面对陌生的人,谁都有一份天生的好奇与交流的冲动。这样的逃避不是害怕,不是猥琐吗?

    窗帘透进来丝丝微弱的光,早起的鸟儿发出一两声啁啾,门口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还有男人轻轻地咳嗽声。我决定穿戴整整齐齐地走出去,很绅士地微笑着对着两个美女说:Hello,you are very beautiful.Where are you from?虽然知道我的英语水平太有限,也许听不懂她们的回答,但只想证明 黄种人还是很礼貌、自信阳光的。

    梳洗结束,拉开卫生间的门,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只有海浪一阵阵冲击着沙滩。左右两边的灯仍旧熄着,房子主人好像还都在睡梦中。不死心地沿着沙滩转了一圈,却发现沙滩并不大,两边都被铁栅栏隔离起来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美女肯定就在这排房子的哪一间住着,我忍不住笑笑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就成了隔壁老王了呢?

    回房间,把自己扔进宽大的沙发再次扫视房间一切。想想被蚊虫叮咬,被美女惊吓的狼狈一夜,心里不知怎么就发出:再美的环境,也存在美、丑、邪恶。是人,谁都有被蚊虫叮咬的权利!

    海边的金丝雀笼

    远远地,一艘渔船在红霞染红的海面作业,船头小小的人影动画片般起伏着。近海边,一只撸子吱呀吱呀划过来,小小的船舱里一个红皮肤白头发,脖子上掛着相机的大胖子胳膊搭着船舷专心对着海面捕捉镜头。黑瘦的非洲船工弓着身子,使劲摇桨,船撸把船帮磕得吱吱呀呀乱响。

    在海边,从来没看到过太阳跳出水面,贴着海水冉冉升起的壮观景象。我预感,今天会遇到好运气。远处海水越来越红,红色海水之上金属质感的灰被镀上一层银亮。近处的天空越来越暗,雾蒙蒙的天空下缥缈的水汽氤氲着礁石的黝黑。太阳升起的地方,大海沸腾了,层层水汽如一个细心的妈妈呵护着襁褓里的孩子把周围裹得严严实实。

    薄雾散去,太阳已经挂在海面上,我再次失望!

    爱玩的浪花,只要海面上微风掠过,它们便撒起欢来,一会把自己抛上高高的空中,一会又你追我赶嬉戏于岸边礁石上。一会又聚作一团叠起罗汉。

    吃过早饭,酒店打电话催着退房。

    退什么房呀,昨晚过来被蚊子叮了半夜,黎明前又被泳装美女惊吓,懒得动都不想动还别说搬房间。

    早起散步,在酒店后院沿着海岸溜达,走了好久也没走到酒店另一头。只看见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大楼呈半月形包围着海岸,高楼尽头拦起来的铁栅延伸到海里,从栅栏内外的景象就知道是私人海岸,属于酒店。餐厅临着前院,院子里绿树成荫,各种热带植物争奇斗艳。掩映在林间水洗过的黝黑马路,弯弯曲曲伸向远方。远远的地方,隐隐约约看见一座刺向天空的宣礼塔,还有满目苍翠。

    干旱炙热的沙漠之地非洲,竟然有如此美的世外桃源!

    餐厅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像搞促销的大商场。金发碧眼、人高马大的欧美人居多。我知道,红海是世界有名的度假胜地,每天有很多航班拉满乘客从欧美滴水成冰的冬天起飞,直接降落在炎热红海边,入住这家酒店。

    酒店像一个圈起来的城市。这么大的酒店,缺我一间房子吗?昨晚睡得房子虽然只有一层,可是全是别墅造型。潮是潮了点,可后门有漂亮的海滩呀。蚊子多是多,可屋子里设施很豪华呀,更何况关上窗户开着空调蚊子怎么能进来。在心里权衡好久,我决定不换房,省的折腾,住现在的房子困难还是可以克服的。

    去酒店前台,掏出房卡捏在手上让前台美女看了看,又怕被抢去似的快速缩回手。用蹩脚的英语加上手势、动作沟通,直到说得面红耳赤,吧台后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不明白什么意思。

    正好埃及导游来到前台,问清我的来意,叽里咕噜和前台交流会转过身说,酒店说住现在房子可以,不过每天要补一千二百美金房钱。昨晚住的房子是他们酒店最豪华的房间,有私人海滩,只提供给富豪入住。

    我赶紧掏出房卡,递烫手山芋一样塞给导游。

    转身回去收拾行李,边走边想埃及整个国家处在茫茫沙漠,炎热天气里,这个漂亮的五星级酒店对当地人来说不就是个美丽的金丝雀鸟笼嘛。我住在金丝雀鸟笼里,却看到鸟笼中间还有个更精致的镀金小鸟笼。

    金丝鸟笼我住了一个晚上,到底是何种体验,我不说。

    吃完早餐的游客陆陆续续走出来,他们商量好的一样都穿着花花绿绿泳装,戴着墨镜,脚上蹬着拖鞋,肩膀上搭一条浴巾。他们一队队、一簇簇走过酒店明光可鉴的大厅,向着前院的林荫大道走去。大海在酒店后院呀,林荫道里难道能游泳不成?

    导游见我傻愣愣站着吗,以为看哪个泳装美女着迷,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快走,去红海美女保管让你看个够。

    走,去看美女啰!

    码头边停靠满游艇,蔚蓝海面上一艘接着一艘排着队冲起白白的浪花,向远处进发。船上有穿泳装的女士,手扶着船帮,踉踉跄跄站着迎着风飘起鲜艳的纱巾,好像连同自己也放飞在风中一样尖叫着。

    不断地有大队人涌向码头,仿佛这里正在进行声势浩大的世界泳装秀,来的每个人都是演员,没有观众。拥挤的码头男人个个显得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女人显得皮肤白皙,美腿修长,走路的姿势都带着无尽的自信。

    人群中,穿着工作服的埃及人夹杂在泳装男女中,怎么看都像颗粒饱满的大米里突然出現几颗没蜕皮的稻谷。他们忙碌着给客人们发浴巾、毯子、矿泉水、脚蹼、护目镜……他们伸长手去扶上船的客人,忙碌着解船缆绳,使出浑身力气把小船拖到岸边。他们努力递给客人微笑着。然而,他们是少数分子,经常被大批的游客淹没在人流中,只有游客挺着高傲的腰离开,他们才直起身子,用手背抹去头上的汗珠,捶捶发酸的腰背。

    不知怎么,我突然为自己穿着泳装而感觉到羞耻。这是他们的国度,他们的财产,他们修建起来的美丽家园,而我像主人一样高仰着头毫不客气地享受着,心不惊肉不跳地接受他们的服务。

    万物皆有使命

    游艇在海面上前进,速度不快,掌舵的是我。

    茫茫大海视野宽阔,又毫无遮拦,别说游艇就是给一架飞机,我也敢把它开的四平八稳。

    游艇上两个服务人员,一个驾船师傅,一个负责打杂。上船时,打杂师傅负责脚蹬船帮用缆绳把船牢牢固定在岸边,驾船师傅站在船边脸上含着笑弯着腰伸手去扶每个客人,客人登船,几乎所有人对他的点头弯腰没有任何反应。我最后一个上船,在开船的师傅点头弯腰时,我弯腰还礼,开船师傅眼睛里露出感激的光芒。

    离开码头,进入一望无际的大海,忙碌的开船师傅放松下来。他转身做个鬼脸,指指船舵,对我招招手,脸上带着孩子才有的灿烂笑容。

    我走过去,他快速退边,把我推到船长位置,拉住我的手放到船舵上用手指了指前方。为了表示对游艇上人的负责,对生命的尊重,我推让着要离开,要知道今生还从来没有摸过船舵。

    他嘿嘿笑着,把我的手从船舵上拿开,自己也站直身子不去扶船舵。船依旧四平八稳地行驶在海面。

    我手一动不动地扶在船舵上,眼睛看着前方,游艇好像自己认识路自己向前跑呢。时间久了,我转动船舵,又把船舵转回来,船也依旧顺着预订的方向前进。驾船师傅见我不再惊恐,放心地离开,站在船头探下身观测海面情况。

    海面上口哨声、尖叫声远远传来,海面上突然出现许多船蜂拥着向这片海域靠拢。模模糊糊中能看到前面船的甲板上站满人,在兴奋的雀跃。开船的非洲师傅急忙从船头跑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舵,加足马力向那片海驶去。

    前面发生什么事情呢?

    欢呼声再次响起,带着极度满足的兴奋,有个孩子尖叫,Dolphin…dolphin fly with me.

    海豚,海豚在哪里?海豚能带着人飞吗?不过从叫声中我明白前面出现海豚,心里不由激动起来,目不转睛地在海面搜索。

    人群又一阵骚动,随着大家手指的方向,几条黑色的身影在蓝色的海面跃动两下不见了。虽然只是大致轮廓,但在茫茫大海里看见它优美的身躯精灵般跃动,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感觉还没看过瘾,眼睛不断在海面上搜索,大海恢复平静,争抢着看海豚的人也恢复平静。

    激动的心情难以平复,多希望再看一眼海豚呀,可惜碧波荡漾难觅它身影。原生态的海域才能有生态的多样性,是这片大海生育和滋养了海豚,怎能不对这片大海肃然起敬呢。原生态代表着尚未被开发的原始,那是贫穷和落后的标志,但只有在原生态的地方才能看到自然的美和世界的多样性。让海豚休息去吧,千万别打扰它的清净,吓跑它可怎么能找的回来呢。

    游艇在海中间抛锚,随着海浪轻轻摇呀摇!

    海面随着太阳的移动晦明变幻,一会蓝得让人好似堕入苍茫的安静里忧郁成一尊沉思的雕像;一会绿的仿佛把眼睛、头脑、思绪都漂染成森林的颜色;一会又青的深不可测,好像人生的底色就藏在后面……船长通过导游告诉大家,这片海下面是珊瑚礁,海的深浅程度不等,珊瑚礁的颜色不同,大海所呈现出的颜色也就不一样。这片海下面生活着太多的鱼类,随便都能钓出大鱼。

    说着,便从船舱里拿出一个塑料桶,把鱼钩和鱼线分给大家,说是要进行钓鱼比赛。钓到的鱼就是我们的午餐,在游艇上现场加工。我还看到,黑黑瘦瘦的船工从塑料桶里拿出一块鸡肉,用刀子剁开分给每个人当鱼饵。他剁鸡肉的时候鸡肉里淤血溅出来,落在他黝黑的皮肤上,他笑笑用手背擦掉。游艇雪白的地面留下一坨红色的血污。

    不,不能,这么漂亮的地方怎么要对大自然下毒手进行掠夺呢?人类对人类的掠夺已经够可怕了,都隐藏在文明的背后,赤裸裸的掠夺和兽有什么区别?但我分明听到人类自从有了欲望就发出的声音:原始的地方好掠夺。

    我不钓鱼,我要去下海游泳。

    穿上救生衣、脚蹼、戴上水下镜,在船尾微凉的风中扩扩胸,踢踢腿,扭扭腰身,我带着对大海的尊重,很阳光、自信地笑了笑,才顺着船尾放下的舷梯,“噗通”跳进海里。

    皮肤和海水接触的瞬间猛地收缩,身体不由打了个冷战,太冷还没说出来,就感觉脚手僵硬了般无法自如。浮在水面上,冷得上牙齿和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敲得嘚嘚嘚响,赶紧借着救生衣的浮力扑腾到船边,慌忙中抓住船边橡皮垫。还没来得及抹脸上的水“哗啦”一股海浪打在船帮,又完完全全弹在我身上,猛然觉得头被重重一击,抓着的橡皮垫的手被谁活生生掰开,水里有东西拉着脚往下拽,身上的救生衣滑着皮肤向上剥落。求生的本能让人手忙脚乱的胡扑腾,还好,又看到海面上露出的光明和船上的嬉笑声。刚要开口求救,又一股海浪打来把我整个人淹没在海浪里,想大叫引起注意,一口腥咸的海水趁势又灌进肚子里,好在手还紧紧抓住橡皮垫。海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船帮却是波涛汹涌,根本不是避难场所,手牢牢抓住船帮一点点向舷梯方向移动。等上到船,才长出一口气……

    没来得及征服大海,我便被大海征服。平时也就是游泳池的水平,怎么敢在海里逞能呢?自信有时候也是需要资本的!爬上船嘴里又腥又苦,不断地用淡水漱口,越漱反而越渴。船上没有开水,加了冰的矿泉水越喝身上越冷。于是,包上浴巾来到船头晒太阳。太阳呀,你恶毒炙烤在头上时,我厌恶你,可是现在多么需要你加足马力照在头上。

    向红海学习

    在红海几天,我竟然忘记皮鞋穿在脚上的感觉。每天起床梳洗完毕,穿着短裤、拖鞋,肩膀上搭条浴巾就大大方方走出房间。晚上回到房间,把和阳光亲密接触一整天的身體在床上摆出个大字,睁开眼天就亮了。

    酒店里很难遇到穿戴整整齐齐的人,如果遇到,只要你多看两眼,他(她)就会露出谦卑的笑容,主动走上前来问您需要什么帮助。那像我们,来酒店第一天穿戴整齐走出房间,遇到询问的目光竟然高仰着头,把手里装着泳装和拖鞋的塑料袋故意晃得很高。好像用这个动作宣告,我们也是游客,是有素质的游客,那里像你们大清早衣服不穿出门连害羞都不知道。不穿衣服怎么吃早餐,怎么消费?然而,熙熙攘攘的酒店大厅全是清一色穿泳装的人,他们对我们指指点点,窃窃笑着。我们心里还憋屈骂道,妈的,不穿衣服的人竟然把穿了衣服的人当猴子围观。

    导游急匆匆跑过来拦住大家,让回房间换上泳装、拖鞋再出来,酒店外面没有保管室。有人问,要花钱怎么办。导游笑着说,在酒店内想吃什么随便吃,想喝什么随便喝,想玩什么随便玩,全部免费。大家轰的一声散了,争先恐后地跑回房间,然后清一色的泳装回到大部队中。

    几天来,所有人吃完早饭便游泳,游完泳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看美女和帅哥。男同志个个都变成比基尼专家,女同志除了拥有健美教练的眼光还同时有了时装研究专家的眼光。如果再发现穿着衣服走出酒店的人,大家一定会认为是酒店服务人员。

    红海是人间的伊甸园,饿了拿上盘子就近可以随意挑选想要吃的东西,西餐、烤肉、海鲜一应俱全。看美女看口水咽到嗓子发干,只要招招手马上有侍者送来想要的鲜榨果汁或者饮料。累了,躺在沙滩椅上就可以呼呼大睡,细心的侍者看你睡久还会帮忙盖上毯子。正说着,面前一个头发花白的瘦高个老头拉着一个胖老太太的手,穿着泳装,嘴里孩子般兴奋地哦哦哦喊着跑过沙滩,扑向大海。

    那个漂亮的俄罗斯女孩又出现了。她仰着头,挺着胸脯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在我们躺着的沙滩椅中间停下脚步。她对着大海深呼吸数次,好像专门为了给我们表演和显示身材,伸伸腿,晃晃腰,然后在沙滩上踮起一只脚尖,双臂前倾,慢慢把另一条腿伸起来,单腿着地旋转身子一圈。对于美的东西谁都喜欢多看两眼,更何况一个活生生、身材多看两眼都会流口水的人。我们嘻哈哈谈笑着猜她的身份,有的说是芭蕾舞演员,有的说是体操运动员,东北的哥们说这个俄罗斯姑娘肯定是看上我们埃及导游了,理由是她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听导游说话,时不时就会对导游深情地多看两眼。

    我们笑着说,俄罗斯姑娘一定是看上你了。导游来就扑进大海游泳去了,她若是喜欢导游早就追过去,何必在我们面前表演?

    东北那哥们开了家汽车4s店,人也长得白净,花钱阔绰得恨不得把全世界都买回家。他听大家这么议论,站起身、伸着脖子在周边用眼光巡逻一圈,果然没看见导游,眼睛里顿时放射出为国争光后的喜悦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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