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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地麦秸

    时间:2021-02-01 20:17:3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李同书

    麦秸是柴的一种,多数人家并不稀罕用麦秸当柴,那种遇火即逝的妥协太不地道。难以想象,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因为柴的缺位,父亲承受的生活之重。他饿着肚子,不顾一切出去弄柴禾,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会毁坏在我们心中的形象。父亲反正豁出去了。

    母亲燃上三柱香,跪在神龛前,默默祷告。你大大啊,母亲后来好多次在我们面前用悲悯的口气说起父亲。那天晚上,父亲弄麦秸的事,母亲作为段子给我们叙述,我和妹妹像两个营养不良的小猪,萎缩在淡白色的阳光中,聆听她充满无奈和感伤的讲述。母亲喜欢把丰富的侧面暴露在阳光中,冬天的气温很低,她一直觉得身上埋藏着一块冰。

    二十年前事尽空,半随波浪半随风,后来我想起古人这两句诗。

    所以把柴作为生命之源毫不夸张,因为有父亲,困苦并没有击垮我们。父亲让我过早理解了绝处逢生这句词语的涵义。你大大那个人啊,母亲没有间断,继续说下去,父亲好像站在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我们。我们一直听母亲说,为了我们一家子人,他啥都不放在眼里。母亲语气很重,“我们”当然首当其冲包括她。

    唯独那次是个例外,母亲长长叹一口气,让我们感知做一个人多么不易。

    那天晚上,母亲描述着,她好像有点尴尬,在孩子们面前说父亲,母亲当然有点难为情。天亮,我们全家就要坐上绿皮火车,远走他乡了。母亲从姥姥家讨来一点面粉,因为没有柴火,面粉不能变成馍,没有馍,路上全家就要饿肚子。

    保存后来加入到我们的行列,本来是一家人叙旧,好事的他偏偏喜欢凑堆。坐在槐树下,他一直逆光睃着我们。他养了很多羊,大羊小羊公羊母羊塞满院子,像拥挤的会场。我们放学回来,经过他家门口,浓重的尿臊味扑过来,像一团团破棉絮。看见保存走过来,我们大声喊叫,羊倌保存,羊倌保存,他扬起鞭子,嘿嘿嘿朝我们做鬼脸。

    保存接过母亲的话头,把那晚上的故事还原下去,当然,他一个劲突出自己。如果不是我,保存搓着胸脯上的灰尘,你爹要遭罪了。后来我们跟保存闹掰了,他双臂伸开,挡住我们的去路,咬牙切齿,翻出老黄历。这招很灵,我们吓哭了。

    父亲白天踩好了点,麦秸垛就在饲养院一边,饲养员像一头猪,倒床上就扯呼噜,根本不会想到有人偷麦秸。这些情况,父亲了然于胸,为了安全起见,头天晚上,他跟饲养员唠了一会嗑,没说几句话,饲养员就倒在床上睡着了。父亲视尊严为生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铤而走险。父亲走后,母亲把门打开,夜一下子闯进来,像一群恶人。

    保存那时候还没有养羊,不知道以后会被我们称呼羊倌。那天晚上,他发现了父亲。你大大把麦秸装在麻袋里,撒了泡尿,保存咧着嘴,露出一嘴黄牙。父亲一下子矮下来,我是没法......保存知道天不亮我们就要走了,看着脚下的父亲,没有说什么,扛起麻袋就走。母亲说了很多感谢的话,父亲一个劲哈腰点头,答应保存,只要在东北安下家,立马打信要他过去。父亲当然没有给保存打信,因为在东北,他活得也不好。父亲的承诺丢失在那个漆黑的夜晚,以后再也没有提起。也许,他一直觉得亏欠保存。保存当然不会计较父亲多年前那句话,那事,搁谁儿,都会这样做。后来父亲病情加重,他拎着二斤馃子过来看父亲,话撩了一箩筐,反反复复,车轱辘似的,吃五谷杂粮,谁又没个病灾,放心,会好的,会好的。父亲给保存回了一块冰糖,抓着保存的手,嘴角蠕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年关假期,我跟母亲一块看保存,他养着羊,羊棚像古老的城墻,暗灰色,在旷野起伏。羊咩咩的叫声老远传过来,像低沉的唢呐。保存品着我给他的香烟,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个老小孩,给我拿那儿,给我拿这儿,临走,非让我带一只羊,鲁西南小尾羊,肉细、香,好吃着呢,他傲娇地眯着眼睛。我拒绝了,说,火车不让带。他又掏出一叠钱,说,居家过日子,不易,我一个人,没有花钱门路。我和母亲走出很远,他还站在羊棚前招手,到了车上,母亲说了一句话,跟你爹是一路人,不知道因为什么,母亲轻轻叹了口气。

    童年的记忆顽固而柔软,关于父亲,我们知道得太少,他从畜牧场回来,我们都睡着了。母亲把我们摇醒,原来父亲又要走了。畜牧场活儿很多,不准假。父亲傍晚来,五更就走。揽着睡眼朦胧的我们,父亲一脸歉意。活忙,没时间走开,他说给我们,也说给母亲,语气低缓、柔软,从兜里掏出一把榛子或者两个粉团。关于东北那段生活,我很少对别人说,也许长期的孤独形成一堵厚重的墙壁,把某些记忆掩藏起来,难以言说,寄人篱下的委屈在盐巴里浸透了,就没有了感觉。有一次,父亲很晚才走,一直到了太阳出来,才抽出被我们侵占的身子,整理着凌乱的头发,拉开门。他逆着光线,踏着湿漉漉的杂草,在阳光中滚动,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他走在我朦胧的记忆中,挺拔而倔强。

    母亲把所有的事情讲给我们,关于那段异地生活,成了抹不去的一道风景,有了强烈的立体感。

    初到东北,父亲一直想做出样子让当地人刮目相看。举目无亲,父亲学会了收敛和忍让。为了证明自己,他一直寻找机会。他是屯子起床最早的一个人,第一时间跑到队长跟前领活干,队长板着指头,说出一天的活计,父亲总是挑最重最脏的活干。年底,队长给我家多分了一簸箕苞米穗子,父亲不要,指着两麻袋苞米粒,说,和着野菜,混着吃,一年足够了。那年春天,他回了一次关里老家,背回来一麻袋麦种,打算普及小麦种植。父亲忽略了一个常识,因为土壤、环境、温度、气候不同,小麦普及没有成功,看着满眼没有籽粒的麦穗,父亲懊悔,痛苦不堪。队长骂父亲败家子,气得跺脚,说,庄稼颗粒无收,开春要饿肚子。父亲又回了一趟老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搞到了一马车小麦,挨家挨户分了下去。父亲感觉没脸在屯子里待了,去了畜牧场。母亲说,你大大临走前,诳我,说畜牧场年底会领到粉条。除了我,谁不知道,在畜牧场干一天活,领十个公分,活又重,离家远,当地人没一个愿去。你爹走后,我才明白,他是发配边关,戴罪立功,没他说得那么好。

    秋后,气温急转直下,父亲一个人到草甸子上去打草。他扛着镰刀,牵着几头牛。镰刀很锋利,树干一样的镰把在肩上压出一道凹槽。人跟牛混熟了,不费心,撒开缰绳,就乖乖啃起草来。吃饱了肚子,到河边喝水,不用人操心。几头牛有老犍和小母牛,老犍泼实,小母牛总吃亏,趁小母牛不注意,老犍两条前蹄搭在小母牛背上,小母牛四只蹄子一软,差点倒地,几头牛一阵追打。畜牧场几十头牲口,入冬前,要准备好越冬草料。每年场里都有任务,领导和员工人人有份。秋后,头一件事就是到草甸子去打草。父亲不愿意扎堆儿,一个人撵着牛到偏远的地方。这里的草茂盛,品种多,水分容易挥发,早前割下,下晚就能晒半干。父亲弯着腰,双腿一前一后岔开,镰刀贴着地面,扇状地扫起来,随着沙沙的响声,一片片草倒下来。几天下来,全年的任务差不多就能完成,多打的草,算成工分。立冬前,场长验收之后,车把式赶着马车过来,把草拉回场里。场里有三辆马车,每辆马车配一匹儿马和一只骡子,儿马容易尥蹶子,嘴上吊着铁环,车把式眼疾手快,不等儿马发威,一遁手腕上的缰绳,儿马就乖乖地听话了,贴着骡子往前拱。父亲是全场打草最多的,三辆马车要整整拉一下午。

    这是入冬前最难捱的日子,太阳懒懒散散,像一只爬行的蜗牛。缺少父亲的日子,生活单调而孤独。生产队积粪搞突击,加班加点地干,母亲总是很晚才回来,我们打开门,把母亲迎进来,好像她是客人,母亲又累又乏,躺下来就不愿动。我们要去找父亲,这个想法一直像旗帜竖立在脑子里。有一天,母亲下地了,我们终于走上寻找父亲的路程。远方,黑黢黢的杨树林,起起伏伏,像绵延的山岗。我们一直往前走,坚信一定能找到父亲。太阳快落山了,我和妹妹真的找到了畜牧场。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把我们拽到父亲跟前。父亲惊诧地看着我们,好长时间没有拿掉脸上的表情。草垛矗立在父亲后面,组成一幅厚重宏大的背景,如果陷进去,应该出现什么结果,也许,我会躺在里面睡着,做一个长长的梦,永远跟父亲在一块。几个人挥舞着木杈在干活,他们要把散在地上的草归拢到草垛上,好像我们是外星人,他们一边干活,一边看我们。我仍然陷入想象中,草没有了生命,等待它们的是灭亡和宿命,做一棵草,真可怜。我情愿消失在草甸子,也不会苟且。几个人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偌大的场地,显得很空寂。隐隐约约,由远而近,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原来是拉草的马车驶过来了,车把式手里的鞭子甩得很响,一匹不听话的马挨了一鞭子,咴咴地叫起来。我突然有一种窒息感,头顶压着一块黑云,像传说中的怪物。父亲把我和妹妹带到粉坊,乳白色的暖流一下子裹住了身子。衣服像盔甲贴在身上,里里外外,没有一点暖意。寒冷使我们麻木。父亲每人给我们舀了一瓢粉条,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吃完,虽然没有说话,但从他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了柔情和难言的苦涩,心,一下子融入汹涌的海洋。

    记忆停留在那个初冬的下午,父亲像那些连绵的干草,把我埋葬。很多年以后,当我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俯瞰父亲遥远而模糊的影子,突然想起著名的那句开端,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将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我不知道这种来自阅读的潜意识何以停留在此,也许,面对形骸枯糜的父亲,我更愿意把他想象成一本世界名著。可爱而柔软的父亲,你会把我带到何方?

    每年入冬前,我都在父亲留给我的那片土地上种植冬小麦。五月,小麦成熟,那个过程繁重而拥挤,每一种形式,都有一种庄重的节奏感。收割、脱粒、晾晒,最后的过程清闲而惬意,躺在新鲜的麦秸垛上,一股温暖澎湃蔓延,突然,看到了父亲,他执着地朝我走来,嘴唇坚毅,眉峰耸起,身材仍然保持一贯的挺拔,青铜色的脸上挂在倔强的微笑。阳光像绳子,一下子断掉了。父亲忽然躺下了,盛他的墓穴是一个小土包,有点破旧,在这个世界,也许,只有我们还在不断光顾他的住所。这是我与父亲见面的唯一方式,关于每年一场麦收,不止是为一场祭奠。温暖的麦秸铺满田野,以及那些摇曳的草,都做了强大的铺垫。

    包括母亲,我们都有对父亲一种不舍和依恋,我们习惯了父亲的气息,不愿意他走得更远。墓地是保存帮助选择的,在村后一块向阳的缓坡上,干燥而柔软的土地,我操起铁锨,给父亲的归属划了一个句号。之前,他一直被病魔摧残,失去了本来的样子,一辈子要强,体面做人,他憎恨这种结局。清醒的时候,他要一块镜子,等母亲把镜子拿过来,白色的亮光在墙上闪了一下,他赶紧闭上了眼睛,摆手让把镜子拿走,他知道自己脱形了,不想把最后的自己留在记忆里。书上说,人的灵魂只有21克,看来,人活着时,还是要好好生活,离开的时候,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结束异地的奔波,我执意回到老家。分离之后,一家人终于可以长时间在一起,那种黏合在一起的感觉有一股麦秸的味道。我们会心一笑,沉默背后,是满足和温暖。生活的意义也许就是这种温暖的聚合。

    父亲买了一只小母猪,我们调侃,是不是要做猪倌?父亲未置可否,认真地给小猪洗澡。一招一式,让我们很容易想到他在模仿保存。果不其然,在放学的路上,保存截住了我,神秘兮兮地说,你爹要养猪,保存的话一箩筐,本来他想跟我养羊,可嫌我是一个光棍,不乐意,我说养猪好,猪跟羊一样,一窝能生很多崽。父亲买了一头小母猪,他的计划缜密而远大,小母猪长大,可以生一院子小猪,跟保存的羊一样,全是带毛的牲灵。父亲给小母猪盖了一间房子,低头就能进去,三面墙有不下十几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它又不是你们,父亲甩着手上的猪饲料,说。

    保存并没有因为父亲失信于他断绝来往,他义务做了父亲的技术员。因为养羊,他掌握了很多饲养经验。猪跟羊一样,喜欢吃草料,它们不吃带毛的东西,比如各种肉之类,它们不吃肉,多好的生灵啊。父亲学着保存的口气,宣传养猪的好处。他到保存家去了一趟,尽管在心里一直跟光棍划着距离,但有时候,让我们觉得,他对保存一直心有好感,也许,内心始终有一种歉疚。去之前,他买一盒烟,他自己不吸烟,是给保存买的。不得不承认,父亲在保存那里学到了很多饲养知识,配料、预防、控制温度,都是技术活。把麦秸压成碎片,跟饲料配在一块,这个方法同样是从保存那里学来的。猪挑剔,不好好吃食,是因为麦秸没有压碎,父亲鹦鹉学舌。父亲用碾子把麦秸压过来压过去,麦秸最后成为碎瓤,才停下来,然后把碾碎的麦秸装在麻袋里。麦秸掺上麸子,用水搅匀,小猪吃起来欢实,四只蹄子不停地跳探戈。

    父亲的专注和投入使他越来越像一个专业养殖户,这个行当在当时被人推崇,父亲甚至想得到政府补贴。保存告诉他,王庄一家养猪户得到政府五千元奖励,五千块,父亲很吃惊,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母猪终于要生了。那几天,父亲连地里的草都顾不得锄,昼夜守在母猪跟前。好几天过去了,母猪没有动静,保存说你可能记错了交配时间,当日交配,九十天分娩,超一天两天,也正常。父亲掐着指头计算,始终不得要领。那阵子,我躲在屋檐下看着父亲,他用宽厚的背影回答我的询问,偶尔从黑黢黢的鼻孔哼出一声气息,算跟我交流。我一直对父亲的宏伟计划表示怀疑,那时候,我已经初步具备评判事物的能力。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认为梦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是自己向另外一次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生互为通融的过程。通过这一点来说,父亲的举动,具有梦的成分。

    母猪终于生了,十三个小崽,吱吱叫着,透明而喜庆。夜里,父亲要看守母猪和猪崽。跳跃的火光使猪圈陷进一片晚霞之中,半夜,父亲的喊叫吵醒了我们。火,已经蔓延到屋檐下,麦秸成了引线。母亲用一床浸湿的被子将火压灭,浑身哆嗦,牙齿咯咯咯打架,她吓傻了,乌黑的头发像老鸹站在肩头。差点酿成大祸,父亲的养猪计划,戛然而止。

    后来我想,是不是火灾在父亲心里埋藏得太久,成为解不开的疙瘩,让他再也找不到曾经的自己。忙不完的活路,煩躁琐碎的心思,父亲一直处在生活的夹缝,每天像在刀尖上走路。我到镇上念书,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见到父亲,好像都比上次衰老许多,他在归属的旅途中,一直朝前,无法回头。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脸颊凹陷,颧骨突出,心里好像装着无法解开的疙瘩。中考渐近,我一直在备考,回家的次数更少了。那段日子,父亲一直在痛苦中煎熬。后来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在记忆深处,只能留下一个无法复制的刻满歉悔的硬盘。晚年,父亲一直没有停止对自己的拷问,他想度过灵魂的苦海,寻找一片纯洁干净的沃土,然后在铺满柔软的麦秸地上,平静地安放自己。

    保存仍然喜欢在我们面前炫耀,对于我们,他有自己的理解,你大大啊,他打断母亲的话头,一直倒着气,也没有放下那件事,你说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咋还跟孩子一样?母亲喟叹,你大大这个人啊。

    父亲倒着气的时候,我在路上,他一直不肯闭眼,空洞的眼睛无神地面对窗外。

    保存说,你爹要我转告你,不是自个的东西,别往手里划拉。到死,你爹都没有忘记那天夜里的事,这话,他又重复了一次。

    母亲拉住了我和妹妹的手,欲语凝噎,你大大这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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