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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不是我

    时间:2020-11-21 03:59:3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罗勇,贵州威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高级研讨班(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延安文学》等。

    出现场的交警认定,钟洁没有责任。老阿姨偏不听,像一堆陈旧的布带,死死缠在钟洁的腿上,坚持要去医院。

    正是中午时分,天空不紧不慢下着小雨,街道湿淋淋的,老阿姨坐在泥水里哭喊:“良心喂狗了,开车撞人想逃跑。”周围的人像接到命令,层层叠叠集结在钟洁和老阿姨周围,踮起脚,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举着手机拍摄。一会儿工夫,就堵住了过往车辆,喇叭声谩骂声此起彼伏,混合了雨水遍街流淌。

    钟洁用手挡住眼睛,头发垂下来遮住脸。她知道,很快她就会在微信朋友群里刷屏,要是能变成一滴雨,融入肮脏的泥水,从人们的脚缝间流走该多好。她恨蛮不讲理的老阿姨,恨康飞飞和老姚,如果不是因为跟康飞飞吵出些进展,急着找老姚报喜,此刻,她正在美容院里听着舒缓的音乐,边为客人做美容,边刷屏看别人的趣事。

    行车记录仪显示,车离老阿姨还有一段距离,她突然倒下去了。交警说:“车主没撞到你。”老阿姨双脚乱蹬,泥水四溅,“她把我的心脏病吓犯了,千千有个头,万万有个尾,她不吓我,好端端的犯什么病?”交警息事宁人,不说责任的事,“你年纪大了,车主给你点钱,回去慢慢调理行吗?”老阿姨梗着脖子说:“去医院看看,只要没事,她走她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交警说:“视频很清楚,不至于去医院……”老阿姨松开缠住钟洁的手,一把扯住交警的袖子,“我跟你走,你看至于不至于。”三个交警互相拉拽着挣脱老阿姨,迅速退到人群里,大声对钟洁说:“这不属于交通事故,赶紧报110。大家让一让,别看了别看了。”扔下钟洁,疏通车辆去了。

    110管杀人放火,还管得了谁要不要脸吗?钟洁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跟老阿姨纠缠,决定放弃报警,把老阿姨扶上车,挪出人群,直奔县医院。她倒要看看,在医疗仪器精密的监测下,这个六十多岁、表面一脸慈祥的老人怎么演下去。

    做了脑电图、心电图,没问题。做了多普勒,没问题。老阿姨哼哼唧唧说:“我难过得要死,不可能没问题。”又做了全身CT,仍然没查出异常。老阿姨气鼓鼓对医生说:“请你们给我的难受取个名字,折腾半天,大眼瞪小眼的硬取不出来,什么破医院。”医生放下片子,说:“没病给你看出病来的才是破医院,我们实事求是,对你们双方负责,车主花了大几千检查费,差不多得了。”老阿姨质问医生什么意思,“当我碰瓷是不是?你问问这姑娘,我要她一分钱没有,吃盐米的嘴,要说人话。”

    医生们不理老阿姨,她仍呶呶不休,“狗屁白衣天使,我看你们是穿白衣服的屎,说话一股屎味,姑娘,我不在这里看,转市医院去。”钟洁明白了,检查结果根本左右不了老阿姨住院的决心,转到市里,在县医院花的几千块打水漂不说,万一她还是坚持住院,成本比县医院高多了。这么一想,她赶忙安抚老阿姨,“你别生气,医生暂时查不出来,不代表沒问题,市医院太远,我们先住下来观察观察再说。”

    钟洁找医生帮忙,让老阿姨住院。医生很无奈,医院不是酒店,给钱就能住。钟洁跑前跑后求半天,眼泪快下来了,医生看她可怜,同意收到康复科,“人根本没问题,输点生理盐水意思一下,这种事我们见多了,就是冲钱来的,你早作准备。”

    办好住院手续,已经是下午五点多。老阿姨躺在病床上,点点滴滴流进身体的盐水,稀释了她脸上的剑拔弩张,眉眼间布满苍老的和善。钟洁一下想起妈妈,好久没见到妈妈,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她记不清了。老阿姨看看满面愁容的钟洁,说:“别记恨我,这种事,你不情我不愿,你的钱遭殃,我的身体遭罪。”医生的话果然不假,老阿姨要谈钱了。钟洁缺乏应对这种事情的经验,心咚咚地蹦起来,她想向康飞飞求救,可早上理直气壮跟人家吵得不可开交,转眼就去求他,等于把好不容易吵来的胜利果实还回去,架白吵了。直接请老姚出马算了,长期谈生意的老板,对付一个碰瓷的老太婆,绝对小菜一碟。

    不等老阿姨转移到正题,钟洁借故走开,到僻静处给老姚打电话。一下发生两件大事,她想一股脑儿全告诉老姚。在老姚面前,她是话篓子,说多久老姚都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不像康飞飞,她正说得兴起,人家就响起舒缓的呼噜声,把她的千言万语当成催眠曲。作为丈夫,康飞飞无可挑剔,长得好看,事业有成,孝顺父母,家庭责任感强。结婚十多年,钟洁做家务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夹菜都不用她亲自动手,只管埋头苦干。但她不喜欢康飞飞的好,那好来势汹汹,霸道蛮横。一句话,康飞飞的一言一行,道理上完美无缺,感觉上总不顺她的心意,她想要彼此之间心领神会的体贴,康飞飞永远给不了。

    和康飞飞最大的分歧,是他一直不准钟洁创业,拍着胸口说,有我养你,创什么业,好好在家享清福。孩子小的时候,钟洁天天带孩子,没觉得不妥。孩子上小学了,偌大的家里,剩下钟洁和宠物狗琪琪四目相对,钟洁觉得她和琪琪一样,是康飞飞养着寻开心的两只宠物。越想越不是滋味,坚持要开一家美容院,那是她的理想。康飞飞说她发神经,生在福中不知福,坚决不投资。美容院最终还是开起来了,老姚背地里的资金支持,在康飞飞那里变成了钟洁的银行贷款。没有老姚,钟洁的美容院不可能开起来,美好的理想,早在康飞飞对她的百般呵护中破灭了。老姚给了她太多惊喜,她提个头,老姚就知道尾,她还没张嘴,老姚已经把她想做的事做完了。哪怕她一言不发,老姚说出的话,基本是她心里活动的歌词大意。她和老姚之间,不仅仅是钱的事,她毫不犹豫把身心都给了老姚。

    老姚没接电话。这个点,他不在生意场上推杯换盏,就在家里的餐桌上与老婆孩子其乐融融。钟洁不想为难他,“懂事”是老姚迷恋她的原因之一。老姚专门为她办了一个号码,老姚说那是他们的爱情专线,二十四小时为她开通。不到万不得已,她很少使用专线,烦偷偷摸摸的感觉。她往专线发一条信息,说有急事找,就回了病房。

    老阿姨举着输液瓶,脚尖一点头一点头地在床下摸索鞋子,偏胖的身体行动不便,还要顾及输液针头不走位,人就卡在两张病床之间,火噌噌往上冒,朝钟洁大声吼:“有你这么照顾病人的吗?”钟洁接过输液瓶,送她进厕所,老阿姨完事后站起来,却不管裤子,示意钟洁帮她拉。钟洁微微皱着眉头,替她拉裤子,拉链滑不动。钟洁摆弄半天,两扇裤腰如同哈巴狗的耳朵耷拉着。老阿姨说:“我总不能光屁股出去,没本事拉好,你帮我一直提着裤子。”钟洁脑海里闪现出老阿姨描述的尴尬画面,着急了,蹲下身去,往上提住老阿姨的裤腰,用牙叼住拉链一使劲,唰的一声,拉链滑到顶端。老阿姨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办法都是逼出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不逼不行。”

    上完厕所回来,老阿姨吧唧嘴问钟洁,“听过一句话没有?”钟洁知道她话里有坑,不敢贸然接招。老阿姨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我是个病人。”钟洁连声说对不起,出门给老阿姨买吃的,边跑边看手机。老姚没回信息,她心里惶然。等厨师做东西的时候,钟洁看见康飞飞在朋友圈里晒视频,做了她喜欢的水煮鱼片,红汪汪的油辣椒,细腻白嫩的鱼肉,点缀了翠绿的葱花,熟悉的香味从屏幕里飘出来,钟洁喉间咕咕作响。康飞飞写了一行字:期待落空……一串省略号,很失落的意味,应该很期待她回家。钟洁突然想打康飞飞的电话,号码翻出来,顿了顿,迅速翻过去。叹口气,拧着东西往医院走。

    钟洁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请老阿姨慢用。老阿姨晃一下输液管,“拴住我了,你喂我。”除了儿子点点,钟洁没喂过任何人,看起来,老阿姨口腔不卫生,钟洁害怕闻到她嘴里的臭味,别着脸,伸长手,瞄不准老阿姨的嘴,喂到鼻尖上。老阿姨瞟钟洁一眼,“你妈没住过院吧?”钟洁说:“住过。”老阿姨问:“你照顾过她没有?”钟洁低下头,老老实实回答,“没有,一直是我爸照顾。”老阿姨挡住钟洁喂她的手,“难怪,你们这些当儿女的人,父母在你们心里一文不值。”老阿姨唉了一声,不说了,主动伸嘴找钟洁的手。钟洁想你唉什么,倒杯水我妈都不让我动手的,如果她看见我可怜兮兮伺候你这态度恶劣的老太婆,分分钟跳起来跟你干架。钟洁心里快意恩仇,嘴上风平浪静,“不好意思,我真的没照顾过病人。”

    老阿姨咀嚼几下,张嘴吐出来,锐声叫喊:“你给我吃的什么?”钟洁说:“白米粥啊。”老阿姨说:“我是病人,需要大补,给我吃清汤寡水的白米粥,你虐待病人。”钟洁懵了,“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老阿姨说:“你有嘴的,不会问一声呀。”钟洁心里一直纠结赔老阿姨多少钱的事,被康飛飞和老姚一搅和,一锅浆糊蒙在心上,忽略了细节。她心里愧疚,“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去买。”老阿姨脱口而出:“罐头。”

    钟洁气喘吁吁买回罐头,老阿姨瞄一眼,不吃。钟洁很生气,“你说要吃罐头的。”老阿姨说:“不是所有罐头都合我胃口,请你问我一声,不长记性呢,你妈怎么教的你?”钟洁气得发抖,“你也有嘴的,提醒我一下你不亏,别得理不饶人。”两人高一声低一声争吵起来,惊动邻床几个老病号,颤巍巍围过来劝老阿姨,“别生气,你女儿算不错的了,看看我们,一天到晚没个人来打照面,久病床前无孝子,要知足。”老阿姨说:“她不是我女儿,我女儿敢这样对我,几巴掌拍死她。”不理气呼呼杵在一边的钟洁,自己动手呼噜噜吃得山响,小声嘀咕,“本来不想吃,花钱买来的,吃掉不可惜,扔掉可惜。”

    钟洁强忍泪水走出病房,仰脸看漆黑的夜空,不让眼泪流下来。天空依然下着小雨,从中午忙到现在,她忘记雨到底停过没有,雨像人一样爱凑热闹,她一出现,就来看笑话。她挥手扇看不见的雨,“你们咋不发个朋友圈呢。”身后,老阿姨大声喊,“去哪里了?帮我摇床。”

    床头摇起来,老阿姨试着往后靠,嫌太高。钟洁再摇,又说太低了,“你心里有气,故意让我不舒服。”钟洁不接她的话,经过几轮交锋,钟洁很清楚跟这个不讲理的老太婆赌气,吃亏的只会是自己。钟洁吩咐她,“你靠上去我再摇,合适了你喊停。”果然一摇成功。“多聪明的孩子,”老阿姨由衷地说,“你妈应该学我,凡事逼你多上手。”

    看起来,老太婆心情不错,钟洁想趁机试探她的底线。没脸找康飞飞帮忙,老姚迟迟不回信息,她准备自己出马。刚要开口,老姚来电话了。她背开老阿姨接电话。

    老姚声音低沉,粗重的气息把他的话冲撞得零零碎碎,“什么急事?宝贝。我在家的,母老虎盯得很紧,趁她洗澡给你回电话。”洗澡是钟洁跟老姚见面的必要程序,洗完澡之后的事,画面感太强,她心里酸酸的,“你别慌,我只要你五分钟。”老姚说:“十分钟。”钟洁嘻嘻笑起来,老姚就是老姚,先告诉他好消息吧,坏消息是要他出血的,先用好消息铺垫一下,老姚一高兴,总会给她意外惊喜。钟洁说:“我跟康飞飞吵架了。”老姚说:“人家不敢惹你,别老生事。”钟洁说:“他同意离婚。”老姚嗯了一声,停顿一会儿,“好好的离什么婚,宝贝,这样不好。”钟洁不悦,“我离我的,不要求你离。”老姚嘿嘿干笑,“吓唬吓唬就行了,不要离,婚姻才是最好的挡箭牌啊宝贝。”

    钟洁不说话。老姚意识到她不高兴,小心解释,“我心疼你为我跟他吵来吵去的,再说,离婚对孩子影响不好,宝贝,要多想想孩子。”她只是表明一下,她对老姚的认真和对康飞飞的不屑,老姚第一次曲解了她的意思,钟洁恨不得立刻将他挂到电话外面,要什么十分钟,五分钟绰绰有余,速战速决吧,“还有另外一件事,你听不听。”老姚忙不迭说:“听听听,你说的我都爱听。”老姚的假不掺杂一点水分,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她耐着性子说:“今天准备去老地方等你,路上撞到一个老太婆,其实没撞,交警说不是我的责任,但老太婆想讹钱,住院了。”听筒里响起老姚抽烟的嗞嗞声,良久,老姚说:“宝贝,美容院生意不好吗?我的工程欠债没收拢,刚给你那么多,手头紧……”不等老姚说完,钟洁挂了电话,眼泪奔涌而出,流满她的脸。

    平复好情绪,钟洁返回病房跟老阿姨告别,“你早点休息,我回家了。”老阿姨掀开被子坐起来,“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边说边低头找鞋穿。钟洁说:“我回家,不是逃跑。”老阿姨说:“我见得多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话像放屁。”钟洁一屁股坐到床上,弹老阿姨一个趔趄,“我妈我都没这么伺候过,你还不信我?”老阿姨穿好鞋,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我亲生的我都不相信。”噎得钟洁直翻眼皮。见钟洁没有走的意思,老阿姨重新躺下,“看你的苦瓜脸,我病情会加重。身份证电话号码留给我,明天早点过来。”

    钟洁从没碰到过这么难缠的人,拿不定主意,只好顺着老阿姨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坐上出租车,她却不想回家,铁骨铮铮吵着要离婚,没皮没脸地回去,她无法面对康飞飞。去美容院蜷一夜算了,好好想一想,如何对付刁蛮的老太婆,这样下去,她就要崩溃了。钟洁打通点点的电话手表,传来康飞飞焦急的声音,“洁洁,在哪里?点点等不到你,睡着了,赶紧回来。”语气是惯常的霸道,似乎忘了早上那场准备协议离婚的战争。钟洁眼前掠过点点熟睡的脸,心里猛抽一下,老姚说得对,孩子为重。她故作平静说:“我在美容院,这就回来。”康飞飞说:“不安全,我来接你。”

    第二天上午,钟洁醒来已错过医院查房时间。昨晚手机调成静音,老阿姨打了她十八个未接来电,她想起床赶过去,身体像被霜冻熟了的叶子,软瘫瘫的撑不起来。钟洁打美容院技师小彤的电话,请她去医院照顾老阿姨。小彤说:“有客人了。”钟洁说:“别管客人,病人要紧。”半小时不到,小彤哭声哭气打电话来,“你不在,老阿姨不配合医生,非要住到我们美容院去。”

    看见钟洁,老阿姨绷成直线的皱纹纷纷松弛下来,藏在被窝里的手乖乖伸给护士,“你们可以输液了。”她不满地对钟洁说:“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话像放屁,你还不高兴。放屁还有个臭气,你们的话连味都闻不到。”钟洁忍受不了老阿姨无休无止的折磨,决定摊牌,多出点钱也愿意。她板着脸说:“该谈谈我们的事了。”老阿姨有些意外,“我没好,怎么谈?”钟洁说:“医生说你根本没问题,摸摸良心,讲点道理。”老阿姨说:“你们敢打包票我一点问题没有,不用你黑风丧脸跟我唠叨,分分钟出院。”上年纪的人,走路都会闪了腰,谁敢打这种愚蠢的包票。钟洁想好了折中的办法,“让你的家人来陪护,费用算我的总行吧。”老阿姨垂下眼皮,“我家里鬼没一个,哪来的人?”钟洁问:“你的儿女呢?”老阿姨说:“一个独姑娘,嫁到外地去了。”“老伴也没有?”老阿姨翻过身去背对着钟洁,幽幽说:“死了二十多年,坟上的草比我还高。”叹口气,又翻过来,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要哭,“要是我老伴活着,轮不到你来伺候我,他绝不会让我遭这种罪。”

    钟洁请护工帮忙,老阿姨拒绝了护工,理由是护工比她还老。钟洁重新换年轻的,老阿姨直截了当说:“护工没你伺候得好。”钟洁只好把美容院交给小彤打理,每天准时到医院陪护。老阿姨安慰疲惫不堪的钟洁,“你比亲生女儿待我还好,我感觉好多了,不会麻烦你多长时间。”钟洁很好奇,为人儿女,摊上老阿姨这种脾气暴躁的妈,到底是什么情形,“你女儿肯定比我能干。”老阿姨摇摇头,“我跟你妈一样,苦命人。”钟洁说:“我妈有我爸……”老阿姨的脾气又来了,“我有手有脚,我有我自己。”

    跟不讲理的人,别指望商量出圆满的结果,钟洁打定主意见见老阿姨的女儿。等老阿姨缓和了情绪,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住院了,女儿也不来看看你?”老阿姨说:“又不是她撞的我,来干什么?来了一样是你照顾我。”钟洁说:“换成我,虽然不会照顾,但总是不放心。”老阿姨不停地捏被窝边沿,嘴抿成一钩残月,不管钟洁说什么,她一副木然的表情,不搭话。

    钟洁削了苹果,切成均匀的小块盛在杯子里,插好牙签递给老阿姨。这些以前从没干过的琐事,经过几天磨练,钟洁干得很熟练。老阿姨眼里充满赞许,喊钟洁一起吃。钟洁摇摇手,坐在床边回老姚的信息。那晚之后,老姚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照样常联系她,通话时长却短了,多数时候变成有一搭没一搭的信息往来。原因主要在钟洁,她不想跟老姚说话。老姚把肚里那点墨水挤干净,发来一段故作幽默的长信息:今天,穷人老姚历尽千辛万苦收回部分工程款,准备……钟洁没看完,给老姚回两个字:晚安。

    信息发出去,钟洁盯着手机屏幕发呆。老阿姨拍拍她的肩膀,“看你真的挺累,让我女儿小霞来替你两天。”从枕头下面掏出个笨重的老人机,翻出号码递给钟洁,“你打小霞电话,说我很严重,打不了电话。”钟洁说:“我打不合适。”老阿姨说:“我打她不相信。”钟洁心里疑惑,接过老阿姨的电话,“我可以打,但不能乱讲乱说。”老阿姨说:“听我的,说严重点,最好说我快断气了,她回来的把握大一些。”老阿姨浑浊的眼里闪烁着难得一见的亮光,“你现在打,明天小霞可能就站在我面前了。”

    老阿姨举止反常,把钟洁搞得十分紧张,找个没人的楼梯间打电话,她怕小霞听到母亲住院的消息,不问青红皂白跟她大吵大闹,虎母无犬女,得有个防备。钟洁语无伦次叙述事发经过,小霞听得心不在焉。中途,她请钟洁稍等,她的两个孩子打架了,随即传来小霞粗暴的咒骂和孩子夸张的哭声。好半天,小霞接着说:“既然住院了,就好好住。”语气平淡得像跟钟洁讨论别人的母亲,听不出有回来看看的意思,钟洁说:“请你回来商量一下,后续怎么处理。”小霞哇啦哇啦呵斥孩子几句,说:“我妈的事,她做主。”钟洁有点同情老阿姨了,本不想按老阿姨的授意转达的,但她突然改变了想法,“你妈妈很严重,电话都打不起了。”小霞居然哼哼冷笑,“她教你这么说的吧?”钟洁惊讶地四处张望,小霞幽灵似的,洞悉了一切。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不回来,你可别后悔。”挂断电话,钟洁像历经一次长跑,累得满头大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老阿姨说谎骗小霞。

    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老阿姨,捂得严严实实的,像藏在襁褓里的婴儿,只露出一双眼睛,期待地望向钟洁,“来不来?”钟洁不忍心看到她失望的样子,低头整理被窝,“着急得很,马上订票,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应该能到。”老阿姨似乎不相信钟洁的话,“她真的要回来?”钟洁点点头。“她亲口说要回来看我?”老阿姨的神经,好像和钟洁连到一起,钟洁点头她也点头。老阿姨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姑娘,你再给我削个苹果!”

    第二天早上,小霞没来。老阿姨问钟洁时间,刚问完一遍,又问一遍,也不说别的,该吃吃,该睡睡,像个听话的孩子。钟洁知道她心里着急,安慰她,“可能票不好买。”又说:“嫁远了挺不方便,你怎么不跟小霞一起住?”老阿姨说:“嫁女儿哪有陪嫁丈母娘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猪窝狗窝。”钟洁说:“万一小霞不来……”老阿姨打断她,“不稀罕,愛来不来。”

    中午,仍然不见小霞踪影,老阿姨嘴越闭越紧,眼睛越瞪越大,定定看着窗外,不理无话找话的钟洁。撒下的谎难以圆场,钟洁心慌得不行,替老阿姨擦一遍身子,打来热水给她泡脚。老阿姨的趾甲很久没修剪了,厚得像老牛的尖角,把袜子顶出一排破洞。钟洁正用力帮她绞趾甲,眼前光线一暗,抬头就看见床前站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盯着老阿姨看半天,气呼呼说:“不是好好的吗?又是老把戏,从不让人省心。”手里的包重重甩到床上,砸起一阵细细的尘烟。

    老阿姨脸上的欣喜闪电似的一晃而过,大声说:“巴不得回来收尸,我死了你就省心了。”小霞不示弱,“你不愿跟我,怪谁啊?”老阿姨指着钟洁说:“看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当我耍把戏,人家拿我当亲妈伺候,你对我不如一个外人。”“那就让外人伺候你得了,”小霞的手架到腰上,摆出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别动不动喊我回来。”钟洁没想到自己成了导火索,引爆了母女俩的战争,劝几句,没一个听她的,赶忙躲出去。

    直到晚上,钟洁才准备回病房看看。她去医院食堂炒几个菜打包,专门为老阿姨炖了党参鸡汤,打算好好招待招待母女俩,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顺便协商后面的事。她打听过了,按照时下通行的行情,除去医疗费,她还要赔老阿姨什么补助什么损失什么抚慰之类的费用,七七八八加起来,是不小的一笔支出,她希望母女俩看在她的诚意上作出一些让步。

    钟洁到的时候,母女俩已经吃完饭,老阿姨斜靠着剔牙,脚高高架在小霞的大腿上,小霞嘴一咧一咧的,使劲帮她妈妈绞钟洁白天没绞完的趾甲。老阿姨兴奋地对小霞说:“我说的你不信,看见没有,这姑娘心眼扎实好,天天三盘四碟炒来,一勺一勺喂我,把我都喂肥了。真羡慕她妈妈,养了个听话的闺女,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钟洁脸烫得厉害,避开小霞的目光,“应该的,应该的。”老阿姨一仰头,说:“应该来的不来,不应该来的天天来。”小霞低声咕哝,“都认错了,别老提了。”朝钟洁微笑,脸上布满羞愧的神色,“平时没管好我妈,照顾老人,真得向你学习。”钟洁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劝母女俩吃东西。母女俩异口同声婉拒钟洁带来的菜肴,老阿姨说:“回去跟家里人热乎乎吃顿饭,别老惦记我。”钟洁心里一暖,这话,太像妈妈说的了。

    不能共进晚餐,找不到商量的最好时机,钟洁准备重新来过。临走,老阿姨说:“有小霞照顾我,你不用天天来。”母女俩态度的骤然转变,让钟洁犯了嘀咕,“她们会不会因为面对共同的利益才和好,背后共同商量讹我的办法,万一母女俩一直住下去怎么办?狮子大开口怎么办?”她觉得母女俩精心编织了一个巨大的口袋,等她往里钻。钟洁心乱如麻地拐进护士站,请护士查看费用清单,她要估算一下,想想应对办法,不能任人宰割。

    年轻的护士边念叨名字边敲击键盘,“王——桂——莲,这名字好熟悉,前不久刚出院,又回来了?”旁边的老护士横小护士一眼,“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你别瞎说。”钟洁脑子嗡的一声,不会这么巧吧,她请小护士核对两个王桂莲的信息。老护士说:“有规定的,不能随便查看其他病人的信息。”吩咐小护士赶紧去给病人量血压。

    接下来几天,钟洁顾不上去医院,忙着办理美容院的转让手续。她发信息问老姚要银行卡号,老姚似乎意识到什么,一直不发给她。钟洁不想见到老姚,叮嘱小彤帮她把钱还回去。然后,上街剪短了头发,看起来容光焕发的,像换了一个人。她还给老阿姨买了一身衣服,给小霞买了双皮鞋,做到仁至义尽,即便上法庭打官司,自己也无愧于心。

    病床整理得干干净净,不见母女俩。一问,说前几天出院了。跑到医生办公室找管床医生,医生说出院手续办清了。医生拉开抽屉,拿出一沓钱递给钟洁,“病人家属托我把你垫付的医药费还你,这是费用清单复印件,请你核对一下。”

    钟洁的心被掏了一把,猛然空落落的。她打老阿姨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来接了,明明是老阿姨的声音,却说打错了。钟洁直呼老阿姨的名字问:“是不是王桂莲阿姨?我听出来了,您就是老阿姨。”电话里说:“你打错了,那人不是我。”钟洁再没打通过老阿姨的电话,她想过很多办法,都没找到母女俩。

    钟洁重新换了手機号码,每天按时接送点点上学,放学。周末和康飞飞一起带点点回父母家,为他们做饭——她报了厨艺培训班,学会做很多好吃的菜,她的手艺,康飞飞自叹不如,家人都喜欢吃她做的饭。

    一天清早,送点点回来的路上,钟洁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一听就是老姚,喊一声宝贝,尾音拖出浓重的哭腔,“找你找得好苦!”钟洁说:“你打错了。”老姚不放弃,“你是钟洁,你是我的宝贝钟洁。”

    钟洁刹住脚步,对着手机屏幕大声说:“你真的打错了,那人不是我!”

    责任编辑:杨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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