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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梯田漫步?

    时间:2021-01-29 04:11:4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罗望子

    要想和麥冬见上一面,可不那么容易,更不用说和他吃顿饭了。饭后转场,能够和麦冬坐下来,舒舒服服品茶喝红酒的,都是邻城的达官显贵。麦冬很忙。麦冬一直很忙。麦冬总是跑场,常常是你刚刚在“老王府”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一眨眼的功夫,他魁梧的身影又出现在“三国演艺”了。如果你有幸看到他定定心心参加一个完整的饭局,那简直就是在见证奇迹。麦冬吃饭从来用不着自己掏钱,总是有人同他抢单,而餐饮又是麦冬在邻城的根基:麦冬就是做餐饮起家的。

    从无到有,从小吃店到“老王府”,如今麦冬的店一家独大,邻城中高端的酒店都被他收入旗下。从此出发,麦冬集团目前涉足建筑、装潢、纺织、园林、保安、保洁等多个行业,他还是邻城几家大企业的小股东。用麦冬的话说,他喜欢把鸡蛋放在几个篮子里。在邻城,麦冬无风自摇,几乎没有人不想巴结他:只要寄居在他的足下,舀碗汤喝喝此生也足矣。关键是麦冬从来不贷款,也从不拖欠三角债,从不考虑上市圈钱。“三不”之中,尤其最后一条,让邻城主要领导伤透脑筋:上市多好呀,大数据一出来,上市就是政绩。麦冬不为所动,一副你奈我何的姿态。麦冬没有出过国,也不想出国。他说他的生意不需要借鉴国外经验,老祖宗的管理模式够本的了。当然,他下面的经理、总监,都是高薪聘来的,有的还是花大钱挖来的。麦冬的名言是,不养闲人,所以他的手下,个个都服服贴贴。银行里的人更是整天走马灯地上门拜访:不贷款,你老人家可以把资金存在我这里呀。麦冬依然秉承鸡蛋原理,一碗水端平,分门别类,和各家银行关系融洽,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作为邻城文人和一个标准的吃货,可以不吹牛逼地说,邻城的大小饭馆我都吃了个遍。麦冬的酒店,自然也经常光顾。可是和麦冬同一桌吃饭,机会甚少。就算无巧不巧撞在一张桌子上,也相隔甚远:我这个人低调,乐意坐在末座。即使麦冬打圈,过来敬酒,也是一经而过。我绝不给他闲聊的机会,绝不。真的,对于那些邻城大佬,我向来没有好感,也无恶感:敬而远之,最好,大家都好。

    更多的时候,我只能远远地瞅瞅他的身影。在电梯间,在楼道转角,在卫生间外的烘干机旁。麦冬相貌堂堂,长期的奋斗打拼,让他自带不怒而威的光环。如果是酒前碰到,我会装作不认识,装作有事在身,匆匆而去。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打过招呼。从来没有。想必他也不一定认得我。若是酒后遇见,醉眼朦胧,他的身影就会变得恍惚、模糊,也可能是我的眼神恍惚模糊了:我喜欢这种无视一切的感觉。有人苦苦追求的是被需要,而我需要的是被忽略。

    忽略感同样是一种获得感。

    麦冬是从南莫镇出来的。风传他毕业于邻城农业工程学校的烹饪班,那是一所职业中专,校址在里下河的麻风医院。医院关了,学校建起来了。可那些麻风病人哪里去了呢?我的小姑父是个乡村医生,与此地一河之隔。小时候,我就是个好吃宝儿,经常偷偷疾行十多里地,跑到姑父家。我对麻风医院并不陌生。我有一个婶婶经我姑父介绍,多次到麻风医院做检查。我也跟着去过几次。

    我二哥定的是娃娃亲,二哥的丈母娘就在麻风医院里接受治疗。后来,二哥的姨子也被送到此地。二哥渐渐长大,渐渐开始警觉,坚决拒绝父亲的安排。为此,二哥没少挨打,但他誓死不从,越打越坚决。每次去麻风医院,我想到的不是麻风病人,而是二哥的丈母娘和姨子,她们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呢?二哥的那个对象,将来会不会也被送来呢?

    那是个非常结实、健美的女人,水灵得能掐出水来。就是用现在的标准衡量,我也觉得她俊俏,而且性格也好。因为家里出了麻风病,倒好像人家在巴结我二哥哩,否则,我相信,那么水灵的姑娘怎么会便宜给他。可二哥造反,婚约不得不解除。那些日子,我家里死气沉沉,父亲不仅仅是心疼多年来送出去的“做节”钱,主要还是落了面子,惹人笑话。我们何尝知道,更落面子的是二哥对象一家子啊。才退婚,二哥对象羞于见人,一下子就跑没了影。那家人倒是没啥动静,可我们家怕呀:年前村里刚刚发生过一件事,在南海舰队当兵的李光头,一提干就退婚了。他的对象也是本村的,两家就相隔七八户人家。收到绝情信的第三天,李光头的对象就喝了农药。抬往医院的路上,李光头的对象就死了。二哥的对象会不会依样学样,也做出这种傻事呢?要是死不见尸,那更了不得了。

    后来才晓得,她这一去,就去了一个叫建湖的地方。直到上了高中,我才知道,建湖同处里下河,从麻风医院往北,再往北,一直向北,比我们的麻风医院远多了。知道她的去处,我们一家子心里才踏实下来。至于我,对她非常钦佩:她没有死,她不想死,她应该是想活得好好的。我的梦里还常常浮现出她来我们家插秧、做小工的情景。她没有成为我的二嫂,真是太可惜了:我替二哥可惜,也替自己没有这样俊俏的嫂子可惜。严格地讲,从我们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年轻人,不是当兵的,也不是考学走的,正是被我二哥逼走的她。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小说《草房子》的故事背景就在建湖。我也路经过建湖,当地文友邀请我来到湖畔,登上一条龙船,在湖中一边漫游,一边介绍这个湖乃里下河几条河流的交汇处。那天下午风很大,湖水波翻浪涌,我们的头发被吹得蓬乱颓败。神奇处在湖中小岛,文友指着我们刚刚环游过的小岛说,那岛会随水位变化升降,永远不会被淹。游玩之后,他们又盛情邀请我吃了晚餐再走,品尝品尝湖鲜特色。我婉言谢绝了。现在想来,是不是因为当时忽然想到了那个流落至此的同村姑娘,我怕和她偶然相遇,又无法面对,才逃之夭夭的呢。

    依此类推,我对麦冬的内心排斥,是不是也由于他是从麻风医院旧址走出来的呢。听起来,这有些可笑,却是事实。也许人家压根没把我当回事,我自作多情,能不可笑吗?

    退休之后,我老婆先后卖过保险,当过收银员,还到女工友的五金店帮过忙。女工友约她周末一起晨练,学学八段锦、杨氏十三刀什么的,她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谁知去了之后,一下子就迷上了,连工作都撂了。反倒是她的工友,店里照顾不过来,也可能是不感兴趣,没去几次就不再去了。

    每天早晨,我老婆比谁都起得早。一着地,就驱车进城,到“两亩地”旁边的小树林里,集体学拳,集体吃早饭。她专门买了纸笔,把一招一式记下来。一会儿是风卷荷花、玉女穿梭、七星跨虎、顺水推舟,一会儿又是单鞭、云手、海底针、闪通臂,随着播放的音乐伴奏带,在客厅里舞弄起来,叫人眼花缭乱云山雾罩。

    沒几天,她置办了几套练功服,两双功夫鞋,还买了一口宝剑,简直是武装到牙齿。从没见她这么利索过。从来没有。她的电话也多了起来。比我多多了。我的电话大多来自广告促销,她的电话则是拳友们的,不是交流心得,就是谋划表演。我打心底里为她的晚年生活有了着落而高兴,又不免讥笑她:要是她工作时,有这股劲头,一定事业蓬勃的。

    她瞪了我一眼,忙里偷闲说,你明白个啥,工作我不开心,练这个身心舒畅。人活着,不就图个开心吗?

    放下剑,她喝了口水,说道,你知道弓步分手,虚步分手,跟步松手,落脚勾手吗?你知道屈膝按掌,转体撑掌,上步拦掌,后坐翻掌吗?不知道吧。她每说一句,就演示一式,一会前进,一会后撤。屈肘,展臂。下蹲,顶天。明晃晃的宝剑还缀着红穗子,闪转腾挪,客厅里满是刀光剑影。每天瞅着她身穿练功服,斜挎宝剑出行和归来,我就觉着自己和一个江湖侠女窝在一块儿。这让我感到新奇,又很不适应:好像不是她在出行与归来,而是我在不停地穿越,穿越——我的世界,到底在哪呢。

    某天归来,她带回一箱苹果。我说,家里不是还有一箱吗?

    她轻飘飘地说,发的。语气中饱含自得。

    什么,打拳还有福利发?

    你说呢,她瞪了我一眼说,说了你也不会信,已经发了两套太极服了。你以为我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吧?

    那你们是凑份子批发的?

    不是,老板发的。

    这个老板,他图个啥?

    什么也不图。

    只要是节日,她就有礼品带回家:端午肉棕,中秋月饼,每次四样。黄金米、瓜子油也发过。每个月还有聚餐。每个季节都有旅游计划:除了车费住宿费,吃饭门票老板全包了。老婆自豪地说,麦总天天都参加晨练的。我们有固定的师傅,但麦总还不定期地请外面的高手来指点。麦总说了,只要大家开心,什么事儿都好办。

    等等,你说你们这个拳友会的老板是麦总,哪个麦总?

    还能哪个麦总,麦冬呗。

    原来是麦冬赞助的,好家伙,他这是要干吗?

    还能干吗,养生呗,你不要总把人想得太坏了。

    想象一下麦冬搅和在一大群大妈大爷堆里耍拳,倒是蛮有趣的,但是我描绘不出来。

    现在,她谈得最多的就是麦冬,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供奉的偶像。

    麦冬成立了一个基金会。

    麦冬每个周末都带人到养老院做义工。

    麦冬有三个女人,每个女人都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麦冬下了手谕,这三个儿子每生一个孩子,就奖励一千万。麦冬并不和这三个女人住一起,他单独住在一个小区。

    麦冬还在他开发的楼盘里,腾出两层,搞了个俱乐部。拳友们只要得空,随时可以去打牌、K歌、跳舞、敲鼓、弹琴、学戏。大妈大爷们一起耍得多了,有些就配对成了固定搭子。如果有了那种意思,麦冬就出面撮合。争风吃醋也是免不了的,麦冬总能摆平。

    耍子归耍子,麦冬绝不允许在他的地盘,曝出丑闻来。

    我老婆到俱乐部耍过几次,就不想去了。我还开车送过她。我希望她有自己的朋友圈。到了周末,我就催促她,提醒她去转转,放松放松。但她看不惯那种暧昧的场面。尤其还是些老人,老男人和老女人,眉来眼去的,意味深长的,想想就瘆人,恶心。她这么说的时候,撇清了自己,好像她不是个老女人。她的确是个正经人,打小受到的教育就是,目不斜视,笑不露齿。

    我说,你把麦冬捧到天上,那他有三个女人的事,你怎么看。她照例瞪眼,人家有钱没处花,大老婆和另外两个女人,和和美美,处得简直像三姐妹哩。看来这个麦冬,不仅经商有一套啊。你别酸,你要是有这个能耐,也可以找的。我说,我有色心也有色胆,就是没钱。

    我还说,那你经常在我跟前提麦冬,是不是有意寒碜我。那倒不是,她话题一挑,说拳友里,有些老干部想和你结识呢。结识我,找我能有什么好事儿?

    可能那些人听说我舞文弄墨,上次她曾带回一本书,是一个老局长自费出版的集子,扉页上还签了名,敬请赐教云云。那本书制作精良,装帧精美,流水账一般,记录了他的光辉一生。照片尚有可取之处,但文字全是他的讲话报告。收到书后,那个老局长经常向我老婆打听我的评价,烦死人了。我一再正告她,别带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回来。她倒是听了,却又弄出饭局,要我参加。我说我又不学拳,参加你们的饭局干嘛。别人都是夫妻双双出席的,她说,你总得给我点面子吧。参加可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晚的饭局,是个大桌子。做东的拳友,就是饭店老板,所以菜肴异常丰富。只是大伙儿谈论的都是养生和练拳,没人喝酒,实在无味无趣。偶尔有人和我说上两句,宣传运动养生的诸多好处,我还得硬着头皮应对。我是个喜静的人,能一坐大半天。酒友们一致认为,我习练的是龟息大法。我晓得这是在损我,也乐得笑纳。我担心麦冬出场,幸好他去南京了,不然更加尴尬:人家双双出席,都是立志学拳的,我跟着来,不活脱脱一个蹭饭的么?

    老婆说,这次约我的老局长,是麦冬的铁杆,从盐务局退下来的。

    麦冬的朋友找我干吗?我和他们不熟呀。

    他说麦冬做了好多善事,想请你写个东西的。

    他应该找报社记者吧。

    你不是文人吗?

    据我所知,邻城的大小老板都好这一口,请人执笔写传记、写报告文学的不在少数。有一个电器老板,一个人的传记,大小版本就出了五六种。这个老板和我只有一面之交,但我也间接得过他的好处:邻城不是位于里下河吗,他多次邀请省城文艺家来邻城水乡采风。其中一次,我没有跟着去,只交了一篇千字文。辑集成书后,在邻城大酒店举行首发式,我同样没有到场,不久还是收到一万元的润笔费。在邻城,为企业家写所谓的报告文学、纪实文学,已经形成了一条相对成熟的产业链:有钱没处花,又有人愿意写,何乐而不为呢。为此,老婆经常嘲笑我假清高,举手之劳,都不晓得搞。也不晓得她一个职中毕业的老女人,哪里来的门路,她经常问我,有人请你写个剧本,有没有兴趣,有兴趣就到上岛咖啡或者暮春茶馆聊聊。碰到这种情况,我总是垂下花白的脑袋,闷头抽烟,或者借口上个厕所。

    人家要你的电话,我可不可以给他呀?

    当然给了,我又不是什么明星大腕儿。

    谢谢你老苟,她破天荒表扬了一声,马局天天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我是真没辙了。

    没事,你告诉他,真有什么事,我来了断。

    第二天上午,我就收到那个什么马局发来的短信,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时间地点由我定。正好我要去工作室,便约他过去。没想到一个县级市,邻城的午后也堵车。人们总是抱怨堵车,其实堵不堵关系到兴不兴旺。

    等我到了工作室,马局已经等了好一会了。这是老婆后来告诉我的。他是军人出身,上尉。马局是前年退的。退休时还弄了个副处。他和麦冬是铁杆子,比麦冬大了整整十岁。他说,他挺佩服麦冬的。这个世界上,他只佩服麦冬一个人。麦冬做了好多善事,应该给他树碑立传。麦冬本人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事。他没有征得麦冬同意,就来找我了。

    我没吭声。他给我发了一支黄金叶。我们相继点着了。他还给我带了两盒茶叶。我实在不好意思撑下去,便问,马局,那你找我,到底啥意思呢?

    我就是想了解了解,如果请你写,有没有可能。

    我说,如果单单写他的慈善,我可以帮你找个记者,他们这方面有经验。如果找我写,我得先了解这个人。

    我说,我从来没有给人写过传记。从来没有。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我写的话,要价很高的。

    马局也笑着说,很高吗,到底有多高呢?

    我说,又不是你出钱,你这不是还没经过麦总批准吗?

    此事再没下文。我就想,马局莫不是想不花钱,悄悄办完这事,在麦冬面前表功一下吧?不写正好。我只是诧异马局保养极好,简直是鹤发童颜,比我还显得年轻精壮。难道真是练拳的功效吗?一个六十开外的男人,头发没有一丝白,真是奇了怪了。我记得马局提到,他每天都喝酒的。这一点倒是和我相似。除了拳友,马局还有一帮功成名就的战友,他活得滋润可想而知。那他干吗要给麦冬歌功颂德呢?我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愧疚。但我再没见过他,也没听老婆扯到他。想必他在我这落了面子,有些气恼吧;也或许,他把情况告诉麦冬,被麦冬说了一通吧。那就随他去吧。我和他们本来就是平行线,永远不会交结。所以再次碰到麦冬,我非常意外。

    还是在“老王府”。我在“罗马厅”喝酒。只要我想喝酒,酒友们都听候我的通知,随时可以安排。喝得正高兴,漂亮的女领班推门进来,站到一旁,麦冬端着酒杯,闪亮出场了。

    原来他在隔壁的“亚历山大厅”。这次他是孤身敬酒,没带马仔,显得极为亲和。感觉他就像拥有绝世神通,一步跨出,就来到我的身边。我有些懵,也有些受宠若惊。我想站起身,被他按着肩,苟先生,你坐着就行。

    他微微弓着腰,笑吟吟地说,敬苟先生一杯,我炸了,你随意。不待我有所表示,他便喝光了。我只得坐着,拿起杯子,也想炸了,却被他拉住了,苟先生,你要是炸了,我就得再喝一杯了。

    说话喝酒的工夫,女领班已经撤了碗筷,重上了一套。麦冬手一招,服务员拿上来两瓶酒。麦冬取过一瓶,边给我添,边解释,本来打算换高度的,怕你不适应,也怕你不高兴,咱们还喝这个吧。他给自己也满上,交给服务员,让她去给在座的倒。我溜了一眼,酒是一个牌子的酒,却比我喝的高档多了。

    见众人都倒上了,麦冬向我请示,我先和各位喝一杯,苟先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麦冬一来,就喝了两杯,我连忙按住旋转桌,让他吃口菜压压。麦冬伸手取了一只鸭脖,三下两下就吃了。抽出纸巾揩了手,他从口袋里数出几粒开心果,吃得嘎嘣嘣的。他说,苟先生一定很奇怪,我怎么就自来熟吧?

    哪里哪里,麦总说笑了。

    苟先生,久仰大名的话我就不客套了。其实,你进文化馆之前,和我父亲共过事。

    你父亲,你父亲是谁?我调到邻城文化馆快二十个年头了,之前待的那个学校早已撤并。

    名字你不一定记得,陳木匠你总有印象吧。

    你是陈木匠的儿子?

    是的,我随了我妈的姓。麦冬端起酒杯,站起来,苟先生,谢谢你,这一杯敬你,我还是老样子,全炸了,你别喝。

    想起来了。我也明白麦冬的意思了。陈木匠是最早的下放知青,在乡下做木匠。落实政策时,安排进我所在的学校,在总务处修修补补打打杂,还帮我换过门锁。他先是计划外临时工,后来转成计划内的,把老婆孩子也带过来了。那个孩子应该就是麦冬吧。

    小时候的麦冬,胖乎乎的。陈木匠夫妇都是中等个头,养的儿子却比他们都高,十三四岁,就长得像个成年人了。那时我们住在学校平房里。我经常看见木匠的儿子带着一帮小孩,拿着家伙什儿打仗。

    他们家还没有彩电,一到动画片开播,他就到别的老师家里看。我记得他们家的小平房朝东,和我家的小厨房搭界。从小厨房到前面住宿的平房,我们总要经过他家门口。也就是点个头的关系。但由于靠得近,他也经常到我家来看电视。那时我们的儿子也就一两岁吧,只能站在童车里看。陈木匠的儿子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或者坐在床头看。我想,有个小大人在旁,陪着我儿子看,倒也不错。此时,我要么在写作,要么在厨房,也有可能是打球去了。

    就有一次,等我回来,准备去买些下酒菜时发现,放在电视柜上的七八十块零钱,少了二十块:这可是我们家一个月的伙食费呀。不是陈木匠的儿子还能有谁?只有他有这个胆。

    但我也不敢确定。就是确定了,我也不会咋咋呼呼。我甚至都没敢告诉我老婆,怕她的急脾气。老婆倒是问过我,这个月的开销怎么回事,我给支应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陈木匠去上班,我喊住了他。递给他一支烟,他吃一惊,接过烟别到耳根上。我说陈师傅,有件小事想麻烦你一下的。

    苟老师,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是关于你儿子的。我说,陈师傅,你得先答应我,你听了之后,要冷静处理。我说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是他。

    陈木匠一愣,随即说,我保证。随后,我就告诉了他。他的脸色怪异起来,嘴唇嚅动,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他点点头,就往前走。我追上去,再三叮嘱他,不要动粗,不要弄得鸡飞狗跳的。

    他没有停脚,只是说,你放心苟老师,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晚自习到家,老婆吃着瓜子儿等着我,方桌上躺着二十块钱。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说,哪里来的二十?

    陈师傅送来的,他带着儿子来的,等你半天了,什么话也不说。

    我说不是救急吗,我借给他们的,唉,这个老陈,还叫他不用着急还的。

    老婆叫了,你还像个男人吗?二十块也要人家还?真是的,小气鬼。

    早晨去厨房,我们和陈木匠夫妇照旧点头示意,陈木匠的儿子照旧喊我叔叔。现在,那个大胖小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就坐在我边上。我唯有慨叹,再慨叹,又总觉得脑子短了路。我问麦冬,那时你叫啥名字的。麦冬一笑,大家都叫我虎子。哦。我在记忆里,努力寻找着虎子的身影,可哪里还能找得到呢?我记得陈木匠的儿子,也记得他到我家看电视的情形,可就是和眼前的麦冬对不上号。尽管如此,我还是站了起来,那个虎子,我不晓得咱们还有这层渊源,你既然喊了我那么多年叔叔,那叔叔就敬你一杯!来,咱们也炸一把。

    这个晚上,我喝醉了。大醉。我有多久没有体会到如此尽兴之醉了。听说麦冬也喝醉了,是被人搀扶回“亚历山大厅”的。

    和麦冬的交结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依然呼朋唤友,醉生梦死,好像除此之外,没事可干。可两年多过去了,一次都没有撞到麦冬。

    腊月里,我正在工作室喝茶发呆,一帮人涌了进来。领头的是我一个酒友皇甫金。见了我,个个都恭恭敬敬的。皇甫难为情地说,朋友们都晓得我和你熟,就找过来了。

    找我啥事?

    还不是麦冬的事?

    麦冬咋的了?

    你不晓得吗?麦冬进去了。

    什么?我惊得站起来了。难怪这么久没撞到他。麦冬怎么会坐牢呢?谁坐也不应该他坐呀。那你找我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把他捞出来?

    皇甫没有作声,他带来的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坐到我跟前,自我介绍道,他是麦冬生意上的朋友,平时往来颇多。麦冬这次是冤枉的。

    那你们应该找律师呀,走起诉程序呀。

    告过了,市中院也判了,麦冬胜诉,可是没用,执行不了。

    我很吃惊,也很同情麦冬,可同情有啥用呢?

    要不是麦冬指定找你帮忙,我们也不敢打扰你呀。

    我抽了根烟:那你说说看,我能有什么用。

    苟先生不是文人吗,我们就想请你写个东西,放到网上去。放到网上的事,自有我们来处理。放心吧,苟先生,不会署你的大名的。当然了,谈钱有些俗,但如果能请动苟先生出手,肯定会让你满意的。资料都在这里,说着,老师模样的人从包里拿出一叠打印稿,摆到桌上。

    看来他们已经做了不少工作。我粗粗翻了翻,标题都很触目惊心,无非是官官相护、官商勾结,陷害良民之类。我说,我还是不明白,麦冬口碑一向挺好,而且正当经营,怎么会陷进去呢。

    那人叹了口气道,麦冬错就错在心太好人太正上了。苟先生,你知道麦冬前些年为什么一直顺风顺水吗?我摇摇头。麦冬有个铁哥们,姓连,一直给领导开车。那领导一路高歌,升官了,你们经常在报纸电视上看得到的。苟先生不晓得也在情理之中,邻城知道他们这一层关系的人本来就少,但是越少越神秘,以讹传讹,最后就变成麦冬和那个领导沾亲带故了。其实吧,在那个连司机眼里,麦冬就是个大肥羊。

    我打断了他:应该就是这个姓连的铁哥们宰了他吧?

    对方点点头。

    我说,我还是看了材料再说吧。

    我这算是初步答应了吗?皇甫金提议,晚上他做东。我当即拒绝了,这个饭怎么能吃呢?还是算了吧,我说,晚上我看材料,明后天给你回话。

    这趟浑水我自然不会去蹚,但并不妨碍我把那叠材料看了又看。

    這连司机着实可恶。他怂恿麦冬开疆拓土,转战省城,两人合伙搞了个房地产公司。他出人脉麦冬出资金,他任总经理麦冬做董事长,利润平分。连司机果然了得,接连拿下不少项目,赚得盆满钵满。可怜麦冬不断投钱,却没有得到一分红利。

    连司机说,这很正常,创业嘛,总要有个过程的。其实他暗地里,不断把利润转移走了。眼瞅着这具无底洞,麦冬有所怀疑,婉转提出还是散了吧。连司机说,散了也行,事情是我惹的,我给你两百万,公司转到我名下。

    连司机终于露出了獠牙。麦冬已经陆续投进去一点三个亿,两百万不是打发叫花子吗?

    麦董,就这两百万,我还东挪西借来的哩,连司机叫着苦,随之让女秘书把公司账目捧过来。

    麦冬看也没看,问女秘书,公司账面上什么情况?那端庄得体的女秘弯腰答道,麦董,账面上有一亿九千八百万,不过,是负数。

    还有,这女秘低眉垂眼,同样看也不看麦冬说,银行和四方公司多次来人催款了。

    麦冬的脸顿时黑了。他扔了手里的开心果说,连兄,你怎么看。

    麦董,这也正是我要请示你的,法人代表可是您呀。不过呢,也不是没有办法,麦董,谁让咱们兄弟一场呢,谁让我当初鼓动麦兄的呢。连司机把那份转让协议推到麦冬面前,烫手的山芋我吃了,锅也由我来背,这样总可以吧。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麦冬说,亏我还一直把你当兄弟,一直放任你打理公司。

    好吧,连司机举手作投降状,既然这样,麦董,那你就当我啥也没说。连司机站起身来,粗大的手指掸掸西服。女秘书已经拎起他的公文包,打开了门。

    材料翔实生动,人物栩栩如生。我觉得,执笔的人不去玩小说真是浪费了。有一度,我真的误以为自己在读小说呢。

    协议不成,没过两天,麦冬就进去了。罪名是挪用公司资金,造成资不抵债。他的确动用过公司的钱,周转到盐城的一个项目上。但他很快又把钱打回到他和连司机的公司,却查无凭据。不过麦冬也不是吃素的。他发誓,哪怕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打赢这场官司。这不仅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还有他的脸面。

    这期间,连司机服务的那个领导倒台了,成为麦冬的一大利好。麦冬的人还查实,所谓四方公司,背后也是连司机操控的。空手套白狼,这还了得?市中院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关了半年的麦冬重见天日。

    然而他的手却伸不到省城。连司机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当初他们合伙的公司恰恰注册在省城。那个大领导虽然落马了,可他的门生故旧遍布省城各级部门。麦冬也是拼了,他带领人马直扑省城,打算在公司注册地的区法院起诉连司机。结果可想而知:先是被警告,再去时干脆被逮了个正着——连司机再次起诉了他。

    如此情势之下,我不知道麦冬找我有什么用。不说我的文笔不会超过先前给他执笔的人,就是我写得再感人,一篇网文能有多大影响呢?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对这些形如小说的文字的真实性无从判定,我对经济犯罪的法律条文茫然无知。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离开邻城,像我这样的人,屁都不是。这一点,麦冬的遭遇也正是我的体会。那么,麦冬找我,难道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吗?

    但就这样一口回绝,显然有些不近人情。尤其是如麦冬所言,我还和他父亲陈木匠共过事。隔天下午,我打电话给皇甫,叫他到工作室,拿走了那些资料。我说不是我不想帮,而是我帮不上。我能做的,就是向他和他的朋友,推荐原市报邻城记者站的站长,那家伙能写会写,还有发布渠道。我还叫他去找凤山律师事务所的韩非做高参,且已打过招呼。

    皇甫自然感激不尽,说这样一来,他也算对朋友有了个交代了。瞅着他驾车离去,我猛然又想:麦冬托人找我,难道他早就料到,我不会完全放手不管吗?我做的这一切,正是他的用心所在吗?

    我和皇甫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此事生分。他也是忠人之事。每个礼拜,我们至少一起参加一场酒局,但是我们从来不提麦冬和他犯的事。谁也不提,别人也不提。麦冬的成败起落,都是他自己的事。

    其实谁不是这样呢?我们每个人的每一天,都在品尝酸甜苦辣。我们的一生,都在经历离合悲欢。不管你乐不乐意,这都是必然的,也才是完整的。

    我唯一奇怪的是,老婆也很少谈到麦冬了。渐渐地,她绝口不提了。我并没告诉她,麦冬进去了。不然她会问个没完没了,然后再去求证。那样一来,我就成了一个八卦之人了。

    我只是顺口问道,怎么不去两亩地练功了。

    你咋看出来的。

    这还不简单,一直没见你往家里拿东西呗。

    你就那么看重蝇头小利吗?她说,我早就不去了,在家练练不就行了?我现在到圆通寺那边学五禽戏了。我还在文化艺术中心学架子鼓和扇子舞呢。至于礼品,师傅倒是喊过我去拿的,我没要。

    她说,我又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咋好意思去领呢。对了,老苟,下个月起,我每个星期得去南通一趟。

    去南通干吗?

    还能干吗,学昆曲呗,那可是免费的。我就是提前告诉你一声,到时你可得自己弄饭吃了。

    瞅着她把自己安排得妥妥的,我除了羡慕,还是羡慕。有那么多的新鲜事儿等着她去做,她好像越活越滋润了。我呢,我能有什么事儿可做呢?除了喝呆酒吹大牛,我想不出,一点都想不出。

    还别说,“老王府”的菜品一直很地道。无论麦冬出事与否,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味。“老王府”也就成了我们欢聚的主要据点之一:只有在这里,我才有可能把自己喝醉。

    再次见到麦冬又是两年之后了。起先我没在意。有人悄悄碰碰我的胳膊肘,指指点点说,那不是麦冬吗?哪里?收银台后面那个。

    还真是麦冬呢。他坐在收银台后,抽着烟。他一直坐在那,露出板寸头和上半个脸。看样子,他没有出来敬酒的打算。他似乎对来来往往的客人视而不见。现在,据说麦冬的产业,也就剩下这家酒店了。

    麦冬也真是厉害,一酒友钦佩地爆料,当年他花了一千二百万,把老王府盘下了。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我端起杯子,吆喝一声:炸了!

    炸!座中人一齐吼道。

    炸完,做东的问上什么主食。饱了,散了。我说着,找我的棒球帽和自行车钥匙,这两个装备是我的喝酒神器:喝酒不开车,戴帽子则是防备喝多了摔在路牙上。

    众人陆续下楼,我回转去了一趟卫生间。尿毕,洗手,擦净,一抬头,麦冬正笑嘻嘻地望着我呢。

    在他脸上,看不出一点疲惫和颓丧。麦冬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只是魁梧的身体清瘦了些,却更加精神了。

    苟先生,这边坐。他招呼着我,茶泡好了,醒醒酒吧。

    那就坐会儿吧。喝茶,抽了根烟。我不知道和他说什么。能有什么好说的呢?脑子清醒得很,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就那么靠在红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完烟,他又要给我添水,我说不了,我还要骑到乡下去呢。

    乡下?他惊讶。

    我现在搬到星湖湾了,那不是乡下吗?

    好吧,他笑笑,你说乡下就乡下吧,乡下多好啊。走吧,苟先生,我送你,我没喝酒。

    不由分说,他搀着我,往楼下走。穿过大堂,到了门外,他和我一起找我的自行车。不用找了,我说,就墙根孤零零的那个。麦冬一手拎车,把它塞进他那辆SUV后备箱,然后替我打开车门。我摆摆手,拉开后座的门,坐了上去。

    麦冬,你送我,这可是高级代驾呀。车子启动上路后,我戏谑道。麦冬嘿嘿不语,等绿灯时,依旧吃着他永远吃不完的开心果,嘎嘣嘣响。但我总得说些什么,麦冬,你父亲身体怎么样。

    他在南莫,每天定時打麻将,你说他好不好?

    没和你住一起吗?

    给他在邻城弄了房子,一年他住不到三四天。

    又无话可说了。就这样,我们一直冷场到小区北门口。

    拿下我的车,关上后备箱,麦冬给我发了一支烟。我说,不抽了,马上到家了。我说,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请你去坐坐了。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他说着,点着了自己的烟。

    正欲推车往小区里走,麦冬在后面说,对了,苟先生,几年前咱们在“罗马厅”,都喝醉了,我不记得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

    就是那二十块钱的事儿。

    什么什么二十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那天傍晚我是在你家看电视的,但是我没拿。我看到了电视柜上的钱,我没拿。

    你父亲问过你了?

    问了,我说,我确实没拿。说完,他丢下烟头,用脚碾了碾,就上了车。他把车打转了方向,来了一个漂亮的甩尾,车子就到了路的另一侧。他的板寸头伸到车窗外,对我说,苟先生,在那之前倒是拿过,我一共拿了你六块钱。等我想追上去,问个明白时,车子“轰”的一声就蹿入前方的黑暗。

    尾灯闪烁,夜凉如水。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这是发酒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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