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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的少年

    时间:2020-09-10 07:59:4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外公的老时光

    细细想来,外公和我之间,三十几年时光里,能回忆起来的片段竟只有些许,甚而记不起完整的故事和情节。如今,他悄悄去了,恍惚间我还没回过神,似乎到明晨,他依然会醒来,笑嘻嘻喊我的乳名。

    外公给我人生的第一个印象,是他那特殊的洗脸方式。该是两三岁的光景,母亲带我回娘家。饭前他用搪瓷脸盆打来清水,给我洗手和脸。他微笑看着我,说,把眼睛闭上,头低下,然后双手掬水打湿我的小脸颊。我害怕被水呛,头不断扭着,他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脑勺,一边用家乡话说,哎哒谁! 一边用毛巾轻轻擦拭我的脸,分外细致轻柔。

    长大到七八岁,外公不再给我洗脸了。他依然笑嘻嘻的,天生好脾气,从不对旁人发火。母亲说,外公是低头做人,他过去成分不好,被斗争过,习惯隐忍,但心里有数,脊梁骨是直的。那时我不懂,总要问个究竟。母亲语焉不详,外公笑而不言,直到许多年后,一些事我才弄明白。

    外公六岁过继到相隔十多里地的同姓本家,原是父母看中对方家中殷实,能有个好吃穿。因是继子,从小入学堂,读老书,自是谦虚谨慎,事事小心。富家子弟未做几天,代父受过,屡遭批斗,只能忍气吞声。终于走过那段岁月,又因家中只有独子,总是放让与人,不计长短。再后来回归本籍,受惠于兄弟侄辈,更是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究其一生,外公一個忍字当头,但他从不卑躬屈膝,脊梁骨是撑起的,脸上总带着笑。他说,人不晓得天晓得,让人不是怕人,怕人不是呆人,莫讨人嫌,吃亏是福。

    小时候去外婆家,不论早晚,外公总要设法去弄点荤腥。山村偏僻,常买不到肉,就到河里去打鱼。一副用了几十年的老罾,他没早没晚地背到河边,总能为他的外孙罾到一碗鱼虾。我最喜欢陪着他去出早罾,到拦河坝下,水流平淌之处,天色发青,朝霞尚未出来,一河水波澜不惊。一两寸长的游鱼儿,篾丝嫩,黄懒骨,外公把罾一扯上来,里面总有活物蹦跳不已。他一手把罾收拢,一手抓住那些活物,回头对我说,周缸,接着!我赶紧将手中篾篓迎上,看那空间渐次被装满。等水面映着的天色变白,外公便唤我回家,将满载的篾篓交予外婆,水煮,油炸,分外鲜香。

    要么晚上去闹鱼。河边湿地有独立水域,白天用米糠等物打窝子诱鱼过来,待晚上拂晓前将与河水相连的口子封住,浇上煮沸的茶枯饼,里面的鱼被药晕浮出水面,人们便随手可拾。总要在夏天入夜后,我提着桶子和外公外婆来到河边的草堤上,萤火虫在身前身后飞舞,兴许后面还有一只狗摇头晃脑跟着。露天用篾垫开好临时铺盖,我静静躺在上面,看满天星斗,遐想连篇。旁边外公和我念叨他小时候读过的老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听不懂,起身看天上的银河倒映水面,满河晃荡,扑棱棱,有不知名的鸟从芦苇丛中惊起,竹席边虫鸣不已。而我从未等到下去捡鱼的时分,总是早早睡着,到醒来时,人已在家中床上,厨房里飘来阵阵鱼香。

    也有出意外的时候。一次,外公好不容易用上好的饭食把窝子打好,等晚上过去时发现河堤上已有人值守,说他早就下过料了。外公也不理论,只是说,可惜我外孙来了明天没鱼吃。那人也良心未泯,言,这样,明天捡了鱼我送条最大的来。第二天,果真见到厨房中一条尺长的红鲤鱼在水缸里养着。

    还记得有一回,母亲带我去外婆家送信,在路上碰到田中劳作的外公。家中当天只他一人,母亲要立即回转,他硬是牵着我的手回家,去找吃食。寻了半天,只觅到一罐蜂蜜,他给我泡了一碗,笑眯眯看我喝下。也就在那天,外公和母亲说起,邻居将自家竹笋趁夜色全部踢倒,只为争那块地。连我小小年纪都愤恨不已,他却道,算了,反正笋子隔年还能长出来。

    到我十来岁时,外公会和我说起他过去的琐事,和地方上的逸闻。例如,淳口炉烟洞,他有一好友,身高不及水稻,却能在田里杀禾,且儿孙满堂;某年某月,同族的春四先生在狗脑壳岭上半晚被山鬼接去诊病,事后请其赴宴,第二天醒来睡在坟沟里,药箱挂在墓碑上,呕出之物皆为螳螂、蜻蜓、蝗虫等;七几年他去看我母亲,当天屋场有人在外地被杀害,尸首弄回放在堂屋中,他晚上一个人前去揭开盖布,说那人长相丑恶;他祖上本住鳌江,于壬午年因生计出走北盛仓山家宋,是年大雪。想想,他既然如此博闻强记,胆大,为何又如此处处小心,隐忍?

    到最近两年,外公八十有余,因头颅中有病灶,记忆力一时消退,性情大变,像个孩童,显出天真烂漫来。问他想要吃什么东西,也不像过去那样再三推辞,来者不拒。脸上竟生出婴儿肥,偶尔也发点小脾气,有时让人恍惚他还是不是那个克己让人的老人家?

    现在,外公走了,没人说半句坏话,评价总是忠厚老实,舍得吃亏,不讨人嫌。这就是外公想要的吗?无从得知,他那样隐忍,到底想要人晓得还是想要天晓得。就像此刻,忆起许多过往,心情格外平静,我不知是在怀念外公,还是在怀念那段老时光。

    天再冷,也就这样

    昨日与祖父聊天,说起往事,他忽然道,还记得你姥毑否?要活到今天,她该一百多岁了。姥毑姓李,永安镇高中村人,本名中有个贞字,屋场人都叫她贞婆婆。姥毑是老家那边对曾祖母的称谓,我总记得,她满面笑意应答我们这些后辈的样子。

    那时感觉,姥毑是一个好静的人,不喜喧哗,性格极好,总是和颜悦色,说话小声。我懂事起,她就要拄着拐杖行走,穿或黑或白的斜布纽扣旧式衣裳,下面是黑色的长裤和布鞋。出太阳的日子,总是坐在祖屋的红石大门口,用手绢围扎住白发,椅子边放一只半大的木桶。看伢妹子在祖屋里穿进梭出玩耍,间或唤道,周缸!小丽!强子!声音脆生生的,也不管我们搭理不搭理她。

    姥毑到老都面目精致,看得出年轻时模样姣好,这从祖母嘴里也得到过印证。姥毑嫁过来时,才十四岁,从永安高中,经丰裕,在宋家渡过捞刀河,坐花轿热热闹闹进的产陂周屋场。曾祖父当年也高大英武,一对新人走在一起让屋场人艳羡了许久。她侍奉公婆,料理家务,生儿育女,一切顺当。只是不能下田,因她从小裹脚,三寸金莲不适合农作。然好景不长,曾祖父在三十九岁时就突得脑热病离世,从此她守了近半世纪的寡。说起曾祖父,姥毑总是眼漾光彩,讲他怎样挺拔出众,怎样能文能武,怎样带领屋场人躲避日寇,怎样逃脱军阀抓壮丁。念叨到曾祖父的亡故,说是发病后她派我祖父去找专治脑热病的郎中,到其家里言其在某处出诊,追至某处又已至某处,辗转几地,终不得救。命啊,命,不逢救啊,不逢救,说至欷歔处姥毑两眼泛红。想是几十年过去,当时那揪心场景仍历历在目。

    姥毑很聪慧。老家走日本那会,某次遇到鬼子进屋场,十来个姑娘媳妇被围在一处破屋里。几个样貌较好的用锅烟灰涂在脸上,却反过来引起鬼子注意被奸淫。姥毑却没有,她将已过哺乳期的细祖父抱在怀里,做喂奶状,得以保全。大跃进时期,因曾祖父是地主成分,本家一个兄弟当农业社社长,为图表现,将姥毑粮仓里所有粮食充公。她不怒不怨,默默承受。好在平时人心好,东家一升斗,西家一撮箕,纷纷给孤儿寡母送来口粮。

    祖母告诉我,年轻时姥毑出奇地好干净,更爱打扮,屋场话说是又爱索利又爱好。她常看见,姥毑取上好的白棉线对折,一头系在木窗棱上,一头牵在手里,两根线叠在一起去反复夹掉脸上的汗毛,使之光趟。没有打脸的粉饼,就捻精细的米糠头,匀匀抹在脸上,完了再用棉布擦拭,显出白嫩来。我想象得出那个情境,娇小的人儿,青衣乌发,眼波流转,对镜自怜,室内窗明几净,屋外阳光明媚。

    姥毑生养下来的子女,成人的只三个儿子。到六十岁时她吃轮工,每个儿子家轮流住。也没什么物什,就一个老黑木箱子,一根拐棍,一只半大水桶,搬过来运过去。她最喜和细祖父住一起,因细祖父一直未成家,她要帮着做饭,浆洗衣裳。她的木箱里除了换洗衣物,就是别人家送的罐头补品之类,时不时总叫上家里的伢妹子,一起分食,她在一边看着乐呵呵的。那只屋场里独一无二的半大木水桶,我几次偷来去水圳里捉鱼,害她打水时遍寻不见。大人知道了让我还去,当面责罚我,她总要讨保,说不碍事。

    老人家要命地怕死。家里早就为她准备了千年木,又叫寿器,就是棺材,里面放着等到大殓时用的报信菩萨等物件。小时不懂事,某次几人将那些纸人、纸轿等拿出来一把火烧了,姥毑以为兆头不好,发愁了几日,却最终没事。村里有老鸦叫,她也忌讳,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会宽慰她说是叫别处,往邻近屋场飞走了。伢妹子在家里学屋场做丧事的道士礼生敲水桶脸盆当敲锣打鼓,她很是生气,却不发作,只远远走开,摇头。

    我还记得她七十岁生日时,在祖屋给她做大寿。那时阵仗,大门口两边排一排洗面架,放着崭新的搪瓷脸盆和毛巾,供来客洗手和脸。将木门取下横放搁在板凳上,上面摆满一碗碗茶水,里面都放着茴香。祖屋那么多间房,间间摆着八仙桌,到处是来祝寿的人。姥毑自是高兴,因许多嫁出去多年都已年老的自家女人家,都趁着这个机会回来探亲。一乘乘轿子出入,扶进来的老人也都白发青衣。和姥毑两手相搀,哽咽半天说不出话来。礼物五花八门,她的娘家还送来了生日蛋糕,在那个时日可是稀罕物,不过奇怪,当时五岁的我竟然没有品尝到,只拿到个空盒子宝贝了许久。

    仔细想想,姥毑给我的记忆也就这些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年冬日,我从长沙求学回来,和她坐在火炉边一起烤火。她握住我的手臂说,周缸,你怎么只穿这么点?去加件衣裳,别受寒了。我答,穿得够了,天还要下雪,会更冷,把衣服都加上,到时候怎么办?姥毑抚着我的手背,说,还是加上,几十年了她晓得,天再冷,也就这样。

    细叔的产陂周

    前几日见细叔,他正在菜园锄草,脸上汗水直淌,头发打湿分成几绺覆在前额,白衣蓝裤,十分精神。我问,怎做出如此有年代感的装扮?他笑言,这身行头在老衣柜里放好多年,赶上今天出工,想起的确良质地的衣裤穿来舒适,一时兴起翻出来,未曾想还被几个人打趣,说,人变后生了。

    细叔长我九岁,面目清秀,性情温和,做事沉稳。上面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居幼,平常不做声,遇事一发言,几兄妹都听其意见。在产陂周,细叔是屋场那辈年轻人的头领,能一呼百应。他入学迟,八岁发蒙,六七岁还缠在细娭毑膝下,众人都说细叔会懂事晚。未曾想,上初中时他就知寒暖,体贴人,遇事有主见。家里子女多,负担重,他读书成绩上佳,却放弃念高中的机会,到基建队做小工赚钱养家。

    他上学时的装扮我总记得,白衣蓝裤,解放鞋,军绿色书包洗得掉色,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课本,单肩挎着。他家住祖屋东边偏厦,我家在后面西厢房。他和我说起许多产陂周的事与人,诸如,过去炒一升黄豆屋场每人能分一抓,开春下园排的小竹笋长得特粗壮,某家老人半夜必定起来抽水烟筒,大樟树有蛇是被树洞里的黄鼠狼引来,才出生的老鼠浑身粉红没一根细毛云云。他读初中时我刚入校,有次放学回家,见我在枣红色骨牌凳上写作业,问,周缸,你看过《射雕英雄传》么?然后教我招式,五指伸直抓向胳膊,道,这是九阴白骨爪,出自《九阴真经》,梅超风的绝招。

    我就此记住了《射雕英雄传》,缠着细叔带我去看一回。那时产陂周还没一台电视机,邻近屋场宋家大屋才有,隔半里地。某个周六,细叔终于答应带我了,同行还有他二姐明姑,族内的喜姑。我欢喜得紧,一路沿去宋家大屋的村道疾驰,追路边草地上的萤火虫。快到地头,却听宋家大屋的人说,背时,今天停电。四人不甘,在路上站着等电来。那时我还未看过电视,细叔逗我,说,快看,那里在放!手指半里外靠近北盛仓的一户人家,那家人窗户用装氮肥的薄膜袋钉着,灯盏挂在近旁,透出昏黄的光。我见那四方光屏,着实奇特,信以为真,问,那怎不见九阴白骨爪呢?细叔几个大笑。那晚电视终究没看成,等回转到产陂周屋后的水圳时,来電了,细叔言,再去也无用,《射雕英雄传》该放完了。这事过去三十多年,我记得清晰,当晚空气中有几个人身上都打着的痱子粉味。

    细叔那会称得上品学兼优,我见他每日放学回家就把作业做完,晚上还要对着煤油灯在拥挤的睡房里复习。老大的旧书桌,各科书籍摆放整齐,他看书喜欢念出声。过去串门,小孩只许静坐一旁。我四处打量,看细叔的影子投映在贴满报纸的墙上,灯光闪烁,那影子也在晃动。照例,他暑期待天色昏暗后冲凉,就拿一个铁桶,在门前台阶的红石上,穿四角短裤赤膊露天洗。那时流行用青春牌洗发乳,像牙膏,挤出来淡红色,涂在打湿的发梢,手一揉搓,满头泡沫,清香怡人。香皂是硫磺质地,耐洗,经用。当年半大伢子洗澡都在外头,最后步骤一致,把桶拎起,将剩水从头到脚倒下,就此收工。须注意,此动作要蹲着做,若站立水流会将短裤冲下,遭人哄笑。

    洗澡后细叔总穿着齐整,天热是蓝短裤白背心,稍凉则白衣蓝裤,衣服扎在裤子里。头发自然往前梳,眼神明亮。他倚着红石屋柱哼学校教的歌,老唱《我的中国心》。“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那时屋场人习惯晚餐将饭菜端出来吃,细叔偶尔也会,碗里一边菜一边饭,细口慢咽。出门做客,吃食再好,他也决不争抢,不紧不慢吃着。母亲说,要向细叔学,斯文。细叔脸红了,说他怕别人评价那句话,像几十代没吃过的样子。那会十多岁的伢子,就是几十代没吃过的劲头,谁会客气?我见过屋场细叔的同伴,手超大,端饭菜出来吃,能左手大拇指勾住菜碗,下面四指端饭碗,右手拿筷子狼吞虎咽。

    细叔决定不再上学时,他娘足流了一个月泪。逢人就说,细湘这伢妹,不是不会读,就不信讲,硬要回家做事。细叔个头不高大,担担子,打土车子,扯秧,插田,打轮子,扮禾,晒谷,却都是好手。我见他挑稻草,扁担两头扎扎实实捆扎起来差不多挨地,人走中间,只看到两个草垛在移动。担回家,将稻草打成捆,还要往二层楼上转移。老房子楼层不高,一人爬上去在垛口等,另一人在下往上抛稻草,再码放齐。那时小孩玩抓特务的游戏,放稻草的土砖楼上易守难攻,不过暑期酷热难耐。

    辍学后刚好家里建房子,细叔成了最好的帮工。对他锤钢筋印象最深,那时没拉伸工具,使大虎钳将成捆的钢丝按长短剪开,再一根根用铁锤从弯曲状锤直。咚咚咚锤个不停,一手翻转钢筋,一手有节奏敲打,枯燥又费力气。细叔家的两层楼四大间新房,房梁和楼板所用钢筋,大多为他一人所锤出。我放学后常去陪他,端茶,送毛巾,打下手。到新屋落成,细叔整个人又黑又瘦,背心脱下来,身上印子黑白分明。做事时他总将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有汗就擦一把,大口喝包壶里的冷茶,脖子上喉结噏动得异常鲜明。

    屋建完,细叔勤快的名声传开了,屋场基建包工头都愿叫他做小工。小工是些和水泥、担灰桶子、搬砖的累差事,他总做得不落人后,分外利索。那时有一班细叔这样的同龄人,每天同进退,一起出工收工,刚开始是走路,后来改骑单车。入夜,一个打出响哨,众人就集合去街头市面游玩,或到临近屋场看露天电影。细叔是这班人的主心骨,遇事冷静,不欺负人,也决不含糊。偶尔碰到打架的场面,外面人怎是这班小工的对手?出现纷争无非是谁占了别人的位置,某个妹子被挑逗了之类,细叔这群“手下黑”,下手快,跑得更快,从未吃过亏。当然,不会伤人筋骨,事后也没人寻仇,当日事当天了。听闻有次打架,因对方不止针对个人,直接骂整个产陂周屋场,众人气不过,直接上手段。时日一长他们名声在外,十里八村的姑娘大姐甚而有说法,言,场场都是产陂周的青年哥哥占上风,看何时他们挨次打?话语间,其实是艳羡。

    遇雨天,细叔他们玩乐方式甚奇特,属产陂周独创。六个人,十副扑克牌合一起,打“K十五”。摸牌比打牌时间长,看谁抓的“炸弹”位数高,忍劲好,输家拿拖鞋钻桌子。半天打不了几盘,因牌多人杂易出错,对家总争得面红耳赤,同边也常相互斥责,一桌人加围观者,煮粥般热闹。屋场有笑话,某某拿的三十八炸被别人三十九炸炸掉,从此整个人萎靡不振,说是被炸晕了。逢年过节,细叔他们爱结伴到北盛仓去看电影或录像,轮流请客,不亦乐乎。当年,正是《少林寺》《南北少林》等武侠片火爆之时。我们这些小字辈都盼着快长大,好加入他们的队伍,做事玩耍,实在带劲。

    为生计,细叔做了多年小工,但大工活计他都会,砌墙,上梁,放板,装门,安窗,样样在手。后来屋场有人挑头组建西乐队,清一色的英俊小伙,他又加入其中。每回出去跑场,旁人总赞,产陂周后班子不错,一扎齐!再后来这班人纷纷改行做小生意,一部单车,一个竹篮,一杆盘秤,方圆百公里,走四方。收废品,收鸭毛,收黄老鼠皮;贩鸡爪子梨,贩鸭子,贩棉花;卖板栗,卖鱼,卖铜铁,细叔从未拿输家。后来改骑摩托,他跑生意的地界更宽了。一帮人个顶个,大家同样小本经营,细叔说,产陂周人,勤快稳当,发不了财,也吃不了亏。

    在细叔下意识里,产陂周是个大家庭,屋场人平时松散,各过日子,有难处互相分担,遇大事彼此帮衬,这样才久远,平和。因而,屋场有红白喜事,人家躲之不及,他会主动上门帮工,做事绝对出工出力,实心实意。他是那种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别人都退缩的境况下,他常挺身表态,多数时候他一做声,人家也服气。听闻一回屋场有青年人在外乡失足,被抓后打算扭送派出所,他得知后当即前去,自掏腰包赔付损失,将人赎回。他出发点简单,一来别为小事耽误一个人的前程,二是莫败坏了屋场的名声。还有,在县城做小工时他常去附近的师范学校游玩,产陂周有同龄人在此读书,见他避而远之,在校受欺负后又找上门来。细叔不以为意,还是替其出头,只为同一个屋场的情分。

    细叔恋爱也有自个的想法。那年热天,他随基建队去外务工回来双抢,傍晚有初中女同学来探望他。我和好些人在堂屋里看电视,他从二楼提着桶子下梯来,蓝短裤白背心,湿发覆前额,一脸英气。笑着说,某,你来了,今天有《聚散两依依》。刚好,电视里放出主题曲,缠绵悱恻。也曾问,流水的消息;也曾问,白云的去处……后来,听闻那女孩去外地上中专,细叔自动放弃了。多年后,细叔迎娶细婶,众人都说他藏得深,因其多次带同伴去细婶家相亲,自己的事从未提起。细婶说细叔好霸道,两人似是而非处了一段,某日,他风风火火跑到她家,道,明天査人家,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就这样半推半就,细婶嫁到了产陂周,细叔志得意满。

    思忖起来,细叔与我出身一样,对屋场的认知却不尽相同。他人生幾十年不曾长期离开屋场,对产陂周从骨子里有一种依赖。若当初未离家求学,想必我会和他那样,做一个平常产陂周人,生于斯长于斯,用汗水和鲜血来维护屋场。因长期操劳,细叔早几年染上重疾,所幸控制下来,生活无恙。我想,以细叔的为人,该能不为病所累,善良、正直、努力的人,运气不至太坏。

    车站,远方的起点

    公路离屋场不到一里地,那时是泥沙道,两边疏疏离离栽着桐子树,汽车一过,尘土飞扬。上公路,往镇里方向走半气,就到车站了。位于老区公所对面,一长溜红砖房,售票处、候车室和行李房都在里面。后面搭个大木瓦棚,过往汽车于此上下客。进站口有棵异常高大的法国梧桐,单人合抱不了,枝叶葱茏,高过镇上所有房屋。红砖围墙刷有白石灰标语,候车室进门通道上方,描着一颗红五角星和“北盛车站”四个大字。从小听说,车站南向到下头,下省城;北向去上头,上县城,外婆和姑妈家也在那边。

    车站,九流三教鱼龙混杂,当年是所谓打流者的集散地。那时屋场有诸多传言,扒手,水老倌,人販子,纷纷在此间出没。大人交代,伢妹子不可前往,言下之意过去有危险,能学坏,会走失。大家反而愈发趋之若鹜,去过的小伙伴说起见闻,似在描绘闯荡江湖。我家里管教甚严,一直没机会,很艳羡。那会走亲戚,父亲用单车能将一家四口都带上。每每从车站门口经过,看人们大包小包出进,熙攘热闹,总想,何时能到车站转转,搭一回车?可父亲总得闲,不管是到外婆家还是姑妈家,都耐烦地接送。我寻思,那破单车几时丢了才好。

    终于,八四年的样子,有回父亲去东乡搞副业,适逢母亲带我和弟弟上外婆家,十多里路,只得去车站搭车。我自是雀跃,天没亮就催着出门。母亲说,还没,头班车早着!等许久,她终于肯起身了,肩背挎包,右手抱弟弟,左手牵着我。母亲带我们从田埂上插近路,须途经隔屋场半里远的一处坡地,杂木横生,树荫蔽日,鸟飞去盘来。要过水圳了,母亲选在用来挡水的芽头处,那里不宽,稍用力就可跨过。她先过去将弟弟放下,正要回头,我早迫不及待一跳而过,却摔在地上,膝盖渗出血来。母亲忙扶起我,拍去灰尘,嘴里骂道,呸啾,雷火烧你的!脚往地上顿两下,再扯路边几株野草嚼烂,敷于伤处。

    好不容易到车站。母亲让我带弟弟在门口等,嘱咐别走远,自己进去排队买票。我抑不住心跳,拉着弟弟满手心汗,四处张望。站外满是做生意的,人流熙攘。一个头发稀疏、个子矮小、脸上没肉、扒拉着眼睛的驼背老头,在入口右侧摆了个图书摊子。图书挂在横牵着的细麻绳上,大多旧得泛黄,上下挂满七八排。有人问,怎么看?老头答,五角钱押金,两分钱看一本。不时,有人过来还书,他拿一个“光辉”牌洗衣粉的塑料袋,从里面找零钱。黄色的一分,蓝色的两分,绿色的五分,还有浅红的毛票,都叠得齐整,半只角也不折起。银毫子则用罐头瓶子装着,放在小木箱里。我暗想,未必这老头就收不到块票?做他家伢妹子可好,有的是图书看。见我出神,老头眨巴着眼睛问,细伢子,看书不?我忙扯着弟弟走开。

    对面是两个水果摊子,用三轮车拖着,上面都撑把大伞,卖的无非苹果,大麻梨,香蕉等几样,用纸板标价格,蜂虫飞来嗅去,摊主不停拿蒲扇赶。我发现,摊主脸上腮边有块铜钱大的黑痣,像是麻梨上烂了黑色的印迹。见那人好生可畏,自己口袋里没一个子,不敢久待。再过去,有个戴新草帽穿白衬衣的人在卖凉粉,一副担子,口里喊,才出的凉粉,又甜又凉,一角钱一碗,不甜不要钱,甜了要现钱!过去往他桶内看,白毛巾遮住一半,里面凉粉晶莹剔透,直晃悠,竹勺子挂在桶边。空气中有一股清甜气息,我和弟弟直吞口水。再往边上,是卖甘蔗的,削得满地紫皮,刀拿在手上,明晃晃,几十根甘蔗立着靠在一起,近处满是嚼过的甘蔗渣。

    回头看母亲还在排队买票,见前面众人围成一堆,我们忙挤过去。原来是个打气枪的摊子,气球红红绿绿扎满一门板,隔几米远画条线,气枪架起。一个穿花格衬衫,喇叭裤,衣服扎裤子里,烫长头发的青年哥哥正瞄准,弯腰弓背,眯眼皱眉,打了许多枪,只中三个。那青年不乐意了,叫过老板,把气枪一扔,说准星有问题,没钱给。边上人起哄,好说歹说,老板也无法,直摇头,看那打眼的人走远,狠啐一口,要不得的下家,水老倌!从此,水老倌的形象就在我心里定了型。莫名想起人群里会否有扒手?下意识捂住口袋,然后失笑,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怕耽搁太久,害母亲寻找,拉弟弟回站门口,仔细端详起候车室。墙壁从腰线下漆成墨绿色,白纸板吊顶,中间用来固定的木条刷成粉蓝。十来盏吊扇从上探下,扇面浅绿,有的飞速转着,有的似只被风带动,间或旋两下。我是初次看到吊扇,当时屋场里只有台扇。忖道,若顶上那扇子正转着突然掉落,下面人的脑袋会否像切西瓜样削去?凳子用长木方钉成,一色棕褐,上面坐满人,神态各异,空气里有一股馊味。我头回见如此多生人,兀自心惊。几位口音打耳的外地客旁若无人高声谈笑,细说哪里听到的传闻。一名小伙子黑色旅行包抱在膝上,眉头深锁,不知正为何事发愁。旁边穿白背心的汉子大大咧咧,坐着把一只脚搭凳子上,仰头吐烟圈。两个背蛇皮袋的人满脸汗水,摆出棋局捉对厮杀,全然不顾周边嘈杂。还有皮肤白净的黑裙女子表情淡漠,轻摇折扇,该是城里人。我紧拉弟弟的手,生怕这时会有人贩子过来将我们拐走。转念又想,被拐走才好,换个地方,该不会像产陂周屋场那样乏味吧?

    此时,弟弟忽然扯我的手,说,池摸子在那边!摸子,就是瞎子,或因瞎子要摸着走路遂这样叫吧。我看过去,果然,同屋场的池摸子手拿一大叠纸签,坐在自带皮矮凳上,两根用来辨路的长木棍靠墙放着,白眼珠往上翻,口里喊,抽机会呀!露出一口黄牙。没人理会,我带弟弟过去,说,池摸子,晓得我是谁人不?他额头泛亮,笑道,一听就晓得,你是周缸啦,良蔑匠的崽,到车站搞么子,莫走丢了。过去,老觉得池摸子眼球像死鱼眼,吓人,不敢靠近,在这却如见亲眷,有句没句搭起话来。我做样子从他手中纸签中抽一张,念出签号,池摸子吃吃笑,说,好签!抽的姻缘签,走桃花运,将来能讨个好婆娘。

    这关头,有工作人员喊,朝上头的车进站了,到社港、龙伏、沙市、乌龙的准备!母亲匆匆过来,领着我们夹在人群里,依次通过一个木栅栏,剪票,上车。我不断回头,心想,今天遇到的好些人,下次怕再见不到了吧?车上挤得密不透风,我踮脚站着,从车窗往外瞧。车站候车室和停车大瓦棚间的地上生出一根葡萄藤,遒劲粗壮,空中到处悬着叶子,壁上也爬满。太阳照下来,绿影摇曳一地。我寻思,这车站也不稀奇,心里却有种东西楔入,充盈在胸口。

    嘀!汽车启动。车站,远方和异乡的起点,从此,我少年时期的人生过往,大多从此出发和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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