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之金大班形象
时间：2021-03-02 07:57:2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摘要：《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白先勇的小说集《台北人》中的一篇短篇小说，作者用诙谐的口吻讲述了金大班二十年舞女生涯的最后一夜，展示了金大班的喜剧性格以及她内心的沧桑，揭示出文章的主题——今昔之变、灵肉之争。由人物的今昔之变，引发出人物内在人格的灵肉之争。这不仅体现在金大班身上，也体现在《台北人》中大多数主角身上。
关键词：金大班人物形象今昔之变灵肉之争.
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讲述了四十年代末由于国共内战而逃难到台湾的达官贵人及其依附者（如太太，姨太太，中下级军官等）、无辜者（即普通老百姓，比如教书匠卢先生）、沦落者（即社会底层劳动者，如舞女，酒女等）的悲剧。我们从中可以读出作者对国家兴衰、社会剧变的感慨，对人类渺小、时光荏苒的怅恨。在这十四篇小说中，《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无疑是颇具特色的一篇，这在于作者运用诙谐的口吻塑造了一个带有喜剧色彩的金大班的形象，使全文喜剧成分在表面上盖过了悲剧成分，不同于另外十三篇，它们的悲剧成分由始至终弥漫全文，给人以厚重深沉的历史感。然而随着我们对金大班了解的深入，会发现在她的内心流淌着深深的沧桑。那么究竟金大班的性格喜在何处，内心的沧桑又从何而来，作者为何要创造出金大班这样一个人物？笔者将从这三个问题入手，作进一步的探讨。
一、喜剧性格
《台北人》中主角为卖笑卖肉生涯的小说仅有两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和《孤恋花》。仔细比较，可以发现，作者对娟娟，是怜悯是哀矜，对金大班，是“喜爱”，这得益于金大班性格中充满喜剧色彩的一面，她总能让人觉得有趣、可笑。她性格中的粗鄙低俗正好把这喜剧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且看看金大班是如何展露出她粗俗的一面。首先，从姓名上看，金大班姓金，本身就有暗示的意味，暗示着人物之爱财、拜金。不独此篇，作者在选用小说人物姓名时颇费了一番心思，常以名字影射人物，或是身份，或是品性。比如“尹雪艳”，雪乃洁白之物，这与文中多次出现尹雪艳身着白色服装的特点相契合，“通身银白”，“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一身白色的衣衫”等。同时，雪至寒，这与“艳”之冷艳叠加起来，强调尹雪艳美貌的面具下冷漠的心。其次，从语言上看，金大班的语言粗俗得令人发笑。她的口头禅是“娘个东采”和“偏他娘的”，当她被童得怀数落后在化妆室生气地说，当陈发荣猜她只有三十岁时她心里得意地想，当她得知秦雄就喜欢她比他年长时心里没好气地想，等等。平时她之所言，都与金钱有关，这和她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她所面对的客人多是些浑身铜臭味的生意人，出口低俗不堪。为了生存，她必须适应客人这种话语方式，渐渐地也趋同了。你听她如何数落被香港侨生睡大了肚子的朱凤：
“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连他鸟毛也没抓住半根！”
“你还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既没有那种捉男人的屄本事，裤腰带就该扎紧些呀……那个小王八想开溜吗？厕所里的来沙水你不会捧起来当着他灌下去？”
“怕痛？怕痛为什么不滚回你苗栗家里当小姐去？要来这种地方让人家搂腰摸屁股？怕痛？到街上去卖家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金大班好不容易把朱凤这个“乡下土豆儿”调理成“万人迷”，正要大红大紫时，朱凤却“让人家吃了”，她自然是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言语之粗鄙、尖酸，尽显无疑，惹人发笑。
除姓名、言语外，金大班的动作也是展露她性格粗俗的一个绝妙的窗口。当萧红美不给她面子，不去陪答应给金大班的婚礼添十桌酒席的纺织厂老板周富瑞时，“金大班且不搭腔，乜斜了眼睛瞅着萧红美，一把两只手便抓到了萧红美的奶子上”，好个“厉害”的金大班！而当一群在洋机关做事的浮滑青年呼唤着金大班时，金大班“风风标标的便摇了过去”，“一屁股便坐到了小蔡的两只大腿上中间，使劲的磨了两下，一只手勾到了小蔡脖子上”，趁着说话打趣之时，她“另一只手伸下去在小蔡的大腿上狠命一捏”。这些动作，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了金大班在风雨场所混迹多年而历练出来的“必要”的粗俗。这些都使我们觉得她有趣、可笑。然而在她的喜剧性格深处，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沧桑、凄凉。就连白先勇也说，他要尽力表现的是这个人物在回首二十年舞女生涯时“内心深深的沧桑”。那么，究竟金大班“内心深深的沧桑”从何而来？
二、内心沧桑
当我们在分析某个人物的特定心理状态时，往往离不开她/他所生活的环境和人生遭遇，金大班也不例外。但与常人不同的是，作为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名舞女，她的身份和她面对的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她的人生道路，扭曲了她的性格，进而影响了她的心理状态，形成了她内心的沧桑。
无论在上海百乐门还是台湾夜巴黎，她面对的都是一个污浊、丑恶的环境。舞厅内，舞女们争风吃醋、互相攀比，客人们色迷迷的眼神，经理趋炎附势；舞厅外，纵然她内心向善，心有真爱，却抗不过命运和社会身份的限定，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出泥淖。这直接导致了金大班与月如爱情的最终幻灭，以及金大班最终选择下嫁陈发荣。在百乐门时，她有幸遇到了月如。月如腼腆、羞涩，不像那些常常来舞厅、出口下流低俗的生意人。两人很快就建立了感情，金大班还怀上了孩子。然而好景不长，月如父亲得知月如在外跟一个舞女有了孩子时，立即生硬残暴地拆散了他们，把月如拉回到“正道”上。原因在于，他无法接受舞女出身的金大班，这会使家族的名誉受损，祖上蒙羞。最终月如走了，留下痛不欲生的金大班。在腹中胎儿被姆妈下药打掉后，她几番寻死未果。此刻她的心里，除了恨月如家人不讲情理外，可能更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一名舞女，无论做什么都会受制于舞女的身份。这种情况直至金大班到了台湾也没有得到改善。在台湾，她成了舞女的领班，管理着金巴黎一众舞女。她自感年岁渐长，留在舞厅绝非长久之计，只能想着法儿地把自己嫁出去，而且对方必须是一个年老的、常常来舞厅捧她的场的富商。我们一一分析下这三个要件：“年老的”，是因为年轻的靠不住，况且金大班也是半老徐娘；“常常来舞厅捧她的场”，只有这类人才能接受她的舞女身份，包容她粗鄙的性格和放荡的行为；“富商”，这应该是金大班最关心的，二十年的舞女生涯使她习惯了挥金如土的奢靡生活，只有金钱才能让她感觉到安全。综合上述种种考虑，她最终选择了南洋土财主陈发荣，拒绝了对她一往情深的船员秦雄。在这个关乎下半生幸福的抉择中，她究竟有没有考虑到自己是否会幸福、快乐呢？试想，她在陈发荣面前要费尽力气地伪装自己，“假胸假臀”，这已足够证明陈对她的爱恋止于外表，况且陈年已六十，这样的结合能否幸福，可想而知。但她受制于舞女的身份，选择并不多，她只能从寄生于多个男人转而寄生于一个男人，准确说来，是寄生于这个男人的钱，从而放弃了对幸福的追求。这样的人生道路，怎能不让金心里充满深深的苍凉、凄楚？
然而身份和环境之于金大班的影响，不仅仅是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也扭曲了她原本温柔可人的性格，使她变得粗俗、泼辣。作者是如何向我们透露出金大班性格中温情的一面呢？大多数时候金大班是粗鄙低俗的，只有在当现实让她怀想到曾经的那段爱情回忆时，她才会仿佛也变回那个为月如所爱的柔情万千的玉观音金兆丽。文本有两次出现了这样一个让读者为之一震的金大班。第一次，是在对朱凤一番尖酸刻薄的数落后，她要带朱凤去打胎，朱凤那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的眼睛，还有“死命的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护住”，这些都让金大班想起当年她没能保住肚中的孩子后接连寻死而又求死不得的那种悲痛、绝望的心情。她突然就变得异常通达、慷慨、富于人情味，把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一只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钻戒掷给了朱凤，让朱凤离开夜巴黎，安心养胎，生下孩子。金大班的形象立马鲜活了许多，她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她懂得推己及人，她此时甚至让人肃然起敬。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下，一个舞女能做到这样难能可贵。再看第二次，在那群浮滑少年招了舞女去跳舞后，她发现有一个年轻男人没有离开。他长得眉清目秀，穿戴整齐清爽，腼腆、羞怯，因为不会跳舞便不敢招人伴舞。金大班拉着他进了舞池里去，和他跳舞，看着他脸红，听着他因踢到她而惶恐地说对不起，多么像那个第一次来百乐门和她跳舞的月如。金大班忍不住想起那夜得到月如童贞带给她的感动。正当金大班浮想联翩时，一曲终了，一曲又起，眼前这个男人停了下来，尴尬地说自己不会跳这个舞。金大班在“凝望了他片刻”后突然“温柔的笑了起来”，安抚男人并帮他数拍子，教他跳舞。你听，她“轻轻的柔柔的数着：一二三——一二三——”。作者在篇末再次颠覆了我们对金大班已有的认识，眼前的这个金兆丽与那个充斥着粗俗气息、强悍泼辣的金兆丽判若两人。这是因为那段爱情、那段回忆，使她心中迸发出无限柔情和温情。然而二十年风月场所的摸爬滚打，已经将一个原本温婉可人的玉观音金兆丽变成如今粗鄙低俗、强悍泼辣的金大班。只有在特定的情况下，她性格中温情的一面才会展现出来。今昔性格的强烈对比，自然让金大班在回首往事时心中满溢沧桑。
三、今昔之变与灵肉之争
以上我们分析了金大班的喜剧性格和沧桑的内心，但是白先勇为什么要塑造出这样一个金大班呢？除了从作品本身出发，也要联系到《台北人》。它们有着共同的创作主题——今昔之变与灵肉之争。
从《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出发，如果不是内心珍藏着与月如的那段回忆，并使回忆保持完整、不受时间侵蚀，金大班在这污秽的现实环境中未必还能保有难能可贵的人性和做人的底线。但是那段回忆并不完美，她终究无法与月如长相厮守，也没能保住腹中胎儿，她仍然得继续在风月场中卖笑卖肉。这二十年的“货腰娘”生涯扭曲了她的性格，使她变得粗俗、泼辣，但那只是一种适应生存的表象，她小心隐藏了内心的苦痛和迷茫。从这个意义上说来，金大班不仅是个能惹人发笑的喜剧人物，也是个隐藏得很深很深的悲剧人物。置身于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的舞厅里，她多半是笑盈盈的，爱打趣别人也爱打趣自己，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啐一声“娘个冬采”也就过去了，但又有谁知道她心中有难言的悲怆和沧桑？作者塑造这样一个悲剧人物，因为她正是下层普通台北人生存状态的一个独特的缩影。作者力图通过金大班的视角使我们领略到这样一个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社会。正因为现实社会如此，所以金大班的命运悲剧是不可避免的无法改变的。作者让我们从金大班身上深切地感受到个人在时代面前的渺小无力，以及对美好时光匆匆不复返的怅恨。
当我们把金大班从《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抽出来，置于《台北人》之中，与其他十三篇小说中的人物相联系、比较时，可以发现《台北人》中的人物，有三种对待过去和现实人生的态度：其一是完全或几乎活在过去，不肯或不能面对现实，譬如赖鸣升，朴公，华夫人；其二是既保留对过去的回忆，又能坦然接受现在，金大班即是，余钦磊，吴柱国也是；其三是没有过去或者斩断过去的人，譬如骊珠和俞欣，邵子奇。我们着重分析第二类，并以金大班为例。对于在上海百乐门的“过去”，毫无疑问，金大班极其怀念并骄傲于此。在百乐门时，她迷倒众生，结识富商大贾无数；她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以万计；十里洋场，能与她相媲美的只有米高梅五虎将的老大吴喜奎；当然还有她与月如那段短暂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情。然而到了台湾后，且不说金大班容颜衰老，身材走样变形，单是舞厅夜巴黎，呵，“百乐门的那间厕所只怕还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但精明如她金大班，自然不会抱着“过去”不放，她深知要想在这一行混出样来（比如嫁给一个富商做正房太太），就必须接受现实，只有活在当下才能有所作为。然而她接受现实，是以一种颇具喜剧色彩的嘲讽的态度。由上面所举的拿百乐门的厕所与夜巴黎的舞池做比较的例子，可见一斑。所以金大班能够历经二十年风雨沧桑而不倒，并最终如愿下嫁给南洋财主陈发荣，与她这种既记住过去又能够接受现实人生的心理状态有很大关系。她心气儿高，懂得为自己盘算，懂得如何照顾好自己以延长自己的舞女生涯直至下嫁富商，确保了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安逸无忧。这样的女人，活得很累很辛苦，内心满是苍凉和凄楚，但通常结局不会太差。
再回到《台北人》，小说集里面的人物大多经历了四十年代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从大陆撤退到了台湾。他（她）们在大陆都有一段美好的回忆，虽然回忆不尽相同。有的是荣华富贵，譬如钱夫人，华夫人；有的是儿女私情，譬如卢先生，王雄，金大班；有的是热血有为的青春，譬如赖鸣升，余钦磊，吴柱国，朴公。在他（她）们心里，过去是灵是美是爱，现实是肉是丑是恶。过去是旧式中国传统，单纯而有秩序，讲人情，重视精神文明；现实是新式的西洋的，复杂的混乱的，以利益为重，重视物质得失和感官享受。这些过去，构成了他（她）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和疲惫心灵的寄托。而现在，他（她）们剩下的只是遭受岁月污染腐蚀而渐趋朽烂的肉身。正是这种今昔之变，引发出人物的灵肉之争，导致了其悲剧命运。我们仍以金大班为例，探讨她体现出的灵肉之争。她为今日之现实环境所迫不得不接受肉与欲，但她仍保有对过去的灵与爱的回忆，偶尔回顾。她曾经把完整的爱给过月如，那时她的“灵”正高扬着；而现在，她为了一个安稳的肉体栖身之地而下嫁给毫无爱情毫无幸福可言的陈发荣。她不过是从寄生于多个男人转为寄生于一个男人罢了。她的“肉”最终战胜了“灵”，但是“灵”并没有被“肉”消灭。所以金大班偶露柔情，这便是“灵”在暗中显现的作用。除此外，《台北人》的人物中，还有另外两种类型，他们身上体现出的“灵肉之争”与金大班不同，其一是完全抱住“灵”而排斥“肉”，如卢先生，王雄。但这种人物结局大都让人叹惜，一具普通的血肉之躯承载了太多太多的灵性，当现实击碎幻想时，这副躯体终将急速走向毁灭，直至血肉模糊。其二是只有“肉”没有“灵”，譬如喜妹、阿春，这类人物能够一直没心没肺地活下去，但形同行尸，他（她）们的生命没有归属也没有意义。无论是哪一种类型，因着他（她）们的性格特征和时代背景，再加之作者娴熟的叙述技巧，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她）们悲剧命运的必然性，并从中读出厚重深沉的历史感和沧桑感。他（她）们的悲剧命运，也正是他（她）们所怀念的那个时代的挽歌。
二十年的舞女生涯，造就了金大班的喜剧性格，也引发出人物内心深深的沧桑。作者试图通过金大班这个人物来展现出当年逃难到台湾的大陆人的心理状态，描摹出他们由今昔之变导致的内在人格的灵肉之争。旧时光总是在他们寂寥落寞的不如意时，在隔阂着时空的千回百转之后，在面容损毁热情耗尽之后，披着它华美的袍子袭来，今与昔的对比、灵与肉的撕扯都在瞬间里如油彩般浓重晕染开。
参考文献：
[1]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一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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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M].台湾：尔雅出版社，197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