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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安娜》的记忆书写与自我救赎

    时间:2020-12-31 04:23:2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韩旭东

    《你好,安娜》(以下简称《安娜》)是蒋韵的记忆之书,其创作灵感源自母亲的阿尔兹海默症。作家观察到病人时刻在努力打捞过往记忆,担心因遗忘记忆而丧失个体位置。记忆和时间不是永恒的,记忆“完全有可能比我的身体先死”。② 蒋韵:《你好,安娜》,第302、15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9。《安娜》从形式与内容层面构型记忆话语。小说中20世纪50年代生人的文化记忆表现为译介本欧洲文学经典、红色革命文艺、山西土产葡萄酒等,“那是她们的诗和远方,是她们精神的家乡”。

    ②失窃的笔记本以副文本形式再现唯美爱情,它构成叙事圈套,让青年的记忆充满罪恶感。作者用文字再现个体文化记忆,象征符号与那代人的“交往记忆”耦合。书中之人因记忆/知識获罪,又不断赎罪,逃避梦魇。保护昨天/历史,是为了企望明天/未来。长者的“昨天”是自我站在当下、对经验重新编码时诞生的,过去在回忆中被重构。⑤ 〔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第24、75页,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重构”是作家对共和国历史的再审视。蒋韵再现一代人的阅读史,借文化记忆回溯共和国新青年的成长经验,以80年代的文学“方法”,再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青年精神的“罪与罚”。

    《安娜》蕴含贵族气质,隐含作者追求古典节制的审美取向,洁净矜持,优雅内敛。“方法”参与建构了作家的文化主体性。80年代是蒋韵的创作准备期,那“永远是一个诗的年代,一切都是新鲜的和强烈的;同时,它也是一个最虚幻的年代,因为,生活似乎永远在别处”。蒋韵、王春林:《对话蒋韵:写小说为掩护,做诗的地下工作者》,引自http://book.dangdang.com/20150814_ssk3。蒋韵的80年代记忆充满诗性与梦幻感,她的写作方法使《安娜》带有新时期伤痕小说浪漫的忧伤感和自怜意识,因而青年的爱情信念与精神坚守蕴含纯洁的诗性。他们只须以文学/爱情为精神食粮,便可在内面世界中生存。作品上空盘旋着一个由记忆话语构成的乌托邦,它源于个体对历史现实的不满,并为青年提供未来的期望和行动目标,带有革命性与寄托感。日记副文本和西方经典再现青年幽微复杂的内面情感,虚幻的欧洲元文本令其发现自我人格本真。文化记忆是推动主人公犯罪与认罪的“神话动力”,

    ⑤灵韵烛照人性光辉和青年救赎之路。记忆话语催生了素心、三美、彭承筹等人的精神原罪,间接杀人的内疚感似心理幽灵般尾随他们此后的人生,青年因嫉妒原罪备受心理折磨。人性之恶表现为高傲、嫉妒、贪婪与逃避,罪人以宗教信念和身体苦行救赎灵魂,弥补错误,换取心理安慰。他们希冀神明与受害者之灵宽恕自我罪行,超度此前不堪的往事。

    一、记忆之源:难以告别的19世纪

    记忆被社会历史因素制约,它源于个人过往的群己关系。群己文化是一种凝聚性结构和意识形态,它将身边之人连接为象征性共同体,建立成员间信任关系,询唤集体认同。20世纪60年代的文艺青年凝聚成文学共同体,他们以文学为共同志业,共享文化记忆。50年代以来,被译介到中国的19世纪欧洲小说是社会主义新青年的精神借鉴。在文艺青年共同体内部,成员间时常互相借阅欧洲文学经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雨果、普希金等大家之作,他们以名作滋养精神世界,开拓未知领域。素心对外国小说过目不忘,在火车上讲《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与小说女主人公同名的安娜,因虚构的爱情浮想联翩,此时登场的彭承畴是她的沃伦斯基。集体无法拥有可见的记忆,但它决定了成员的记忆,最私人的回忆诞生于团体内部的交流互动中。②③ 〔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第7、28、46、9页,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素心与彭承畴在卧室聊天时,彭大段背诵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素心崇拜这位有才情的“哥哥”,诗性激发出少女的情爱意识。屠格涅夫《白净草原》中辽阔静谧的草原、放牧的异国眷侣,以文化记忆的形式,询唤青年对国家援边政策的认同效仿。青年将自我想象为俄国精神贵族,以消解对荒凉边境的恐惧。

    对知识的渴求与对文学世界的浪漫想象,使文艺青年将西方经典当作象征物/卡农来膜拜。阅读是一种仪式,阅读经验“被凝结成了一些可供回忆附着的象征物”。

    ②文化记忆关注过去某些行为的焦点。青年模仿小说中人物的生活方式与行为做派,自命不凡。模仿行为是神圣的典礼,仪式中人彰显出与世俗世界相异的精神气质。安娜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将自己独享的房间布置得充满异域风情。叙事人以彭承畴的内聚焦观照如同西方小说场景般的空间布局:破布单、旧衣服拼成欧洲风格的布帘椅套,胡桃木餐桌是欧洲18世纪的古董,墙上挂着柯罗的《摩特枫丹的回忆》。其次,饮山西特产葡萄酒也是一种文化仪式。少女们仿照欧洲小说中的饮酒场面,借酒劲畅聊理想、爱情与人生;中年功成名就后,仍有男同学以开酒庄、制作业已失传的葡萄酒,来抒发50年代生人的念旧情怀。此外,安娜家中成员的名字皆源于19世纪西方经典。父亲是爱好文学的大学教师,大女儿丽莎之名取自《贵族之家》,安娜之名出自《处女地》,儿子名叫伊凡,小女儿是屠格涅夫笔下的“阿霞”。西方经典是青年们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自主记忆。社会以“译介”来建构回忆文化的方式,知识分子在想象西方形象时自我构型,在世代相传中延续身份认同。

    ③化用经典凸显了知识分子的贵族气质与精神向往,19世纪欧洲文学是60年代文艺青年的文化记忆,亦是他们罪恶的渊薮。

    50年代以来被译介到中国的欧洲小说,在当时被视为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有渊源关系的革命进步文艺。但这些内含人道主义、人性论、个人主义思想的西方经典,又是在“文革”时被批判、警惕、质疑的“毒草”。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第5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安娜》中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雨果的名作,内含资本主义现代人文话语,在当时的语境中,是待以被批判的“修正主义”文艺。邵荃麟在50年代提出“安娜·卡列尼娜性格”,这是多数文艺青年效仿的对象,即超阶级性的“圣洁的爱”与“永恒的美”。林默涵:《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3期。这隐含着作者肯定文艺青年对欧洲经典的热爱,以及经典对他们的精神滋养。蒋韵站在80年代新启蒙主义立场,亮明精神坚守和文学品位。新启蒙运动复活五四启蒙精神,高扬人的价值和自由,认为人本身便是其最高本质,要把人当“人”看。除却欧洲文学经典外,从安娜体弱多病、对肺病的浪漫想象,素心高傲的性格与文学才情,以及安娜、素心、三美之间的女性情谊中,不难看出蒋韵对《红楼梦》的模仿继承。东西方文学经典对话、传统资源再转化,表明经典文艺作品再现的人性具有普世性。蒋韵认为,在对高雅艺术的向往、对精神自由的坚守、对人格尊严的维护上,人性超越一切。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5期

    60年代的文艺青年患有文字饥渴症,有极强的求知欲,小说再现了一代人的精神饥饿和历史的疯狂。安娜被《牛虻》吸引,从书中学会了深情与崇拜,变得沉静深邃。阅读是类似宗教修行般的个人修为过程,“文”教化人,文字洗涤个体灵魂。安娜似林黛玉+安娜·卡列尼娜式的性格命运、素心对罪行的忏悔自白、三美的反求诸己与自我超越等,都体现出《安娜》的诗性特质。素心通宵阅读借来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诗歌是她与彭承畴精神交流的桥梁,诗性是人性的显现。文艺青年有理想主义情怀,认为世界本该同虚构的应然之态一般,于是便躲在文学乌托邦中,规避历史怪兽的吞噬。被彭承畴吟诵的普希金诗含有神圣性,诗是语言的艺术,也是神的声音。以诗为媒介的集体认同“有一种庄严隆重的,超出日常的东西”,它“超越生活之大,超乎寻常,成为典礼”。③ 〔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第47、62页,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文字召唤业已离去的众神,人被神的语言救赎洗礼。《欧根·奥涅金》中静谧流淌的河水、河边静坐的恋人、被微风吹动的树林,是爱诗之人得以仰望天地的窗口。诗人脚踏大地,以神性衡量人性。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第259页,上海,商务印书馆,2017。但在现实中,安娜母亲因丈夫被卷入运动中,便恐惧一切“文字”和“虚幻性”的艺术。她焚烧丈夫的书籍,禁止安娜阅读小说,以保家人平安顺遂。丽莎擅舞,在失去到北京进修的机会后,又在下乡演出中被炸伤手臂,变得暴虐极端。安保部门抓捕传播手抄本小说的地下青年,彭承畴的羊皮笔记本因此落到素心手中,诱发安娜自杀的悲剧。文化记忆是诱人的禁忌,历史怪兽的吞噬与文学乌托邦的诗性构成差异比照,隐含作者肯定文学青年对美好詩性之真的追求,同情他们被历史无情裹挟的命运。“历史感是人类最根本的特征。”

    ③叙事人再现了人因文字获罪的荒谬场景,独特的历史记忆是群体构建自身统一性的基础。蒋韵以文化记忆再现共和国历史片段,复现新青年在特定时代的精神困境。

    二、再现圈套:赃物背后的恶本性

    黑色羊皮笔记本展现了彭承畴的文学才华、审美趣味和精神向往。它勾起素心和三美的恶本能,是安娜自杀的悲剧根源,代表恶魔的诅咒和神对人的考验。笔记本曾在三个场景中出现,即两次交托行为和抢劫事件。“丢失的”笔记本神似爱伦·坡那封“被窃的信”。在《被窃的信》中,王后为减轻国王疑心,故意将密信放在桌上,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大臣看穿王后的意图,明目张胆地将信偷走,王后托警长到大臣家中也没找到信。侦探杜品推论大臣也会像王后一样,将信放在明处。故他到大臣家中,趁其不备,换走放在壁炉上的信。将秘密放在明处,是最好的隐藏办法。拉康认为,该故事是一种“结构的重复”。王宫和大臣的家中均出现三个窥视者,场景不断重复,“信”是滑动的能指,在不同主体间持续位移。密信是“无意识”的隐喻,控制主体群的行动意向。大臣和警长被盲区遮蔽视觉,杜品的“眼”是唯一可见的全知视点。在两次重复丢信的场景中,均出现一个二元三人的三角形结构,人物在结构中不断替换。当人物活动时,信也被移动到另一场景。

    《安娜》与《被窃的信》的三角型叙事结构相似。笔记本/能指不断移动,蒋韵以能指的引诱功能替换其支配作用。在安娜家中,三美目睹彭承畴偷偷将笔记本交给安娜;在素心家中,素心从三美处得知此事。随后,安娜将笔记本托付给素心,素心背地里将本子藏起来,并谎称它已被劫走。在《失窃的信》中,人的“无”意识就是“有”,当事人不知道密信的内容,密信/能指是支配人的动力。主体被视觉盲区遮蔽全知视点,无法表述话语,反被话语/信件牵制。因此,人的本质在于“人只是会说话”,是非主体的主体,语言/能指/密信在建构/支配人。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第16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法〕雅克·拉康:《拉康选集》,第50页,褚孝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在《安娜》中,除三美外,每个人都知道“信件”的内容。笔记本并未支配人的无意识,而是作为诱饵/所指,诱发出三美和素心潜意识/“有”意识中的恶本性。“信件”最终没有被全知观看者三美找到,而被素心“有”意识地藏起来。蒋韵借鉴爱伦·坡的叙事结构和拉康的无意识理论,尽管二者叙事意图不同,批判立场却相吻合。德里达认为,“拉康把能指想象化,给了能指本身没有的实质性”,信象征欲望,他犯了暴力/性中心论的错误。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第16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蒋韵则以80年代的文学方法,消解能指的性欲象征,以唯美的精神之恋填充“被窃的信”的内容,揭露人的恶本性。笔记本中的元小说《天国的葡萄园》是与《安娜》互文的副文本,它在不同的女性间传递,建构男女青年情爱的主体间性。

    副文本表述无尽守望、心灵相知的爱情主题,与主文本三重结构相互嵌套。安娜与彭承畴、“我”和小薇、商人和郑锦屏的故事互文指涉,人物性格、悲剧命运、情爱意识上有相似性。郑锦屏理解丈夫将葡萄从西域带到山西的意图,在丈夫失踪后,她独自培育葡萄苗,使山西盆地出现新品种葡萄。“我”深爱小薇,彼此以书信和诗歌传递爱情;小薇被主任强奸后,自杀身亡。安娜和彭承畴一见钟情,出于爱意和信任,彭将笔记本交托到安娜手中。当笔记本“被窃”后,安娜内疚自杀。三位女性皆对生活有着纯真、纯粹、超越性的热爱,她们为了热忱的理想和爱情信念以身殉道,独自承担命运悲剧。安娜和彭承畴均被对方的才华吸引,他们共享文化记忆。“我”与小薇的故事展现了彭承畴矢志不渝的爱情观,这感动了安娜。蒋韵认为理想的爱情应该建立在两性主体间性之上:相互理解、志趣相投、灵肉一致。她的情爱书写带有“后伤痕文学”特质,叙事人无意识的情感充沛,但被节制的笔法困囿在伦理樊笼中。隐含作者的爱情观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希望万事皆如所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又因在实际中受挫而带有失败者的感伤情绪。笔记本在素心处“丢失”后,彭承畴可能会身陷险境。安娜明白在那个疯狂的语境中,托付便是极大的信赖,她自认为没有保护好信物,失信于恋人,故因恐惧和自责而自杀。在当时,一切与小资产阶级情调有关的东西,皆会给人带来灾难。安娜的自杀动机看似夸张不可信,实则是叙事人再现了60年代的现实一种,隐含作者以隐忍的笔法控诉疯狂的历史。此外,三美与导演因排练晋剧被惩罚之事,也从侧面印证了恐怖的氛围。

    安娜的悲剧源于素心和三美的恶本性,即人性的傲慢、嫉妒、贪婪。三美误以为彭承畴和安娜因不信任自己而私传信物,她故意将这一幕告诉素心,且未料到告密的后果。素心自幼性格傲慢,痛恨源自信任之人的背叛。傲慢的“对象永远是自我”,它带有“原始性”和“最初的冲动感”,④ 〔英〕休谟:《人性论》,第310、318、410页,关文运译,郑之骧校,上海,商务印书馆,2016。病态的偏执是一种自恋。素心傲慢的资本源于过人的记忆力和高雅的审美情趣,她厌恶与工人为伍,认为自己精神清洁,与周边俗物不同。素心在收到安娜托付给她的笔记本后,看到副文本中并没有她出场的痕迹,自己只是安娜和彭承畴圈外的偷窥者。同时,安娜认为素心与彭承畴亲如兄妹,而非恋人,这刺痛了她的自尊。偷窥者被施舍者怜悯,是一种精神羞辱。素心与三美对安娜和彭承畴之间的爱情皆存有妒忌之心,妒忌感诞生于自我被排斥、他人比我更快乐的心理想象/刺激;在差异比照下,他人的快乐削弱了自我的快乐。

    ④三美和素心对彭承畴和安娜抱有极大信任,认为记忆共同体的成员应彼此信任。她们认为自己被蓄意抛弃,妒忌感令其心生愤恨,这是弱者/局外人无能为力的压抑情绪。妒忌心源于背叛,作恶是弱者宣泄压抑心理的渠道,美好事物的毁灭是作恶者的快感之源。素心因贪婪的占有欲和意图摆脱被抛弃的孤独感,以处女之贞向歹徒交换笔记本。她反复摩挲封面的黑色羊皮,如同自怜地抚摸自己那不再洁净的身体,她对用血和命交换的笔记本又爱又恨。素心留下了不属于自己的不该留下之物,傲慢和嫉妒并没有让她余生快乐,最有理由骄傲的人却最不幸福。

    三、救赎之道:肉身苦行与忏悔告白

    素心的恶本性间接导致安娜自杀。她除了带有与生俱来的原罪外,余生还要背负沉重的精神十字架。素心的教母彭阿姨是天主教徒,限知叙事人以赞美敬佩的语调,借素心的内聚焦观照安静沉稳、智慧祥和的彭阿姨,她是“老去的简·爱”,也是神的使者。教母为素心取教名为“玛娜”,该名出自《旧约·出埃及记》。玛娜是耶和华赐予摩西族人的灵粮、救命恩物,神赐物的寓意为警示人不得怀有贪婪之心,只可留下自己应得之物。教母是唯名论诞生之前“神”的化身/使者,代表神拯救人间苦难。唯名论认为,每个事物的存在状态与因由,皆源自神的旨意。素心傲慢的天性和所作的恶,均是等待被神拯救的契机。教母对素心的恩泽/启示是神的恩典,“只有通过启示才能理解”,进而借神的旨意自我救赎。〔美〕迈克尔·艾伦·吉莱斯皮:《现代性的神学起源》,第31页,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母亲告诉素心教名之事,她觉得自己是被神庇佑的,才原谅母亲的“背叛”,与妹妹和解。她的傲慢倔强源自对爱的过度贪婪。在未得到神的启示前,她因缺爱而极度渴望被关注,需要他者以崇拜呵护的眼光来确证自我价值。教名“玛娜”是神的恩泽,拥有“名”意味着素心是神之子;教名意在警示她须时刻提防傲慢与贪婪的性格,不要因生而带来的性本恶犯罪。素心违背神/教母的启示,这也是她踏上洗涤灵魂之旅的开端。安娜自杀后,素心的内疚感源于善恶心理冲突和内面恐惧。神的恩泽是善,她对教母和教名的认同,说明她承认灵魂不灭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魂魄飘荡在异度空间中;安娜因素心的谎言而死,素心的恐惧来自无意中毁灭生命的愧疚感。间接杀人之罪让她背负精神十字架,宗教信仰是她走投无路时的救命稻草,她以身体苦行自我救赎,才不致堕落毁灭。

    三美和素心的信仰与行动相统一,圣山之行是肉体苦行,罪人以朝圣消解精神罪行,换取心理安慰。苦行之旅能否成功,对罪人而言是一种神人之间的心理暗示,行旅成功与否代表神是否已经原谅自己。“努力弥补软弱所带来的错误的人应该将这软弱扛在他自己的肩头,他自己担当,而不是丢弃他它。”〔古罗马〕安波罗修:《论基督教信仰》,第429页,杨凌峰译,罗宇芳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因地图上五台山位置被标记错误,三美和素心必须徒步翻越黄毛野梁,才能抵达目的地。叙事人以恶劣的气候变化反衬罪人的心境。山上漆黑一片,山沟飘有小雨,山顶大雪纷飞,天气是神对人的考验。三美与素心陷在雪堆里,白雪世界险些将她们埋葬。山中狂风怒吼,鹅毛大雪纷飞,罪人孤立无援。此时她们心中的“静”泯灭吞噬了一切声音,罪人超越恐惧感、死亡威胁,才得以翻山越岭,抵达五台山神圣的金顶。气候的考验是神对罪人的鞭笞,她们甘愿承受濒死体验,是为了赎自我过往的罪行。山中苦行是另类修行方式,苦修意在洗清有罪的灵魂,佛光象征赎罪成功的希望和神对其悔悟的肯定。罪人以身体之痛和濒死经验,感同身受地体验被害者的痛苦。风雪中对生的渴望,让素心与三美意识到安娜生命的可贵,绝境中对生之向往让罪人学会敬畏生命。

    此外,素心在自传体小说《玛娜》中,坦陈失窃事件的真相和自我恶本性,忏悔罪行。忏悔是宗教制度中的话语仪式,本意是承认过错,重申宗教信仰,表白自我真心。其形式是言说,分为内面心理自白和实际口头陈述。犯罪之人自陈罪行,揭露过往隐私,以宗教/道德信条来反省过失,认错后再自我认同。忏悔是罪人的自我救赎,救赎即罪人给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忏悔者的心理是既然我已经将罪行坦陈,便能得到神的原谅,可以忽视他者的指责。《玛娜》充斥着大段内心独白和主观抒情话语,带有感伤情调,叙事人自我批判/谴责,解剖旧我。素心的忏悔呈现在自传体告白中,她将自己与小说中的罪人等同看待,二者罪行、性格、态度一致,人物的忏悔之声和元小说中的自我表白建构了一个赎罪的综合形式。素心在小说中坦白自己对彭承畴的暗恋之心,复现了当安娜将笔记本托付给自己时的愤恨嫉妒心,以揭私暴露的形式还原自己以处女之贞交换羊皮笔记本的场景。她对所有人隐瞒失窃真相,但她难以面对人性良知,必须借助虚构自传小说的“言文一致”,來坦白个体幽微繁复的内面情感,以换取救赎前的心理安慰。当生活与人相背离时,人便升起救赎欲求。在“忏悔录”中,素心承认自己是杀人犯,后悔留下了不属于自己的物品,坦陈内疚感。叙事人以全知内聚焦陈述素心年少时对彭承畴的感情不是爱,仅因二人共享文化记忆,便被他的才华吸引。她自我剖白,病态的单恋实质是自恋。“我”爱上我对你投射的爱,青春期少女陷在虚幻的自我付出中,被自己感动。认罪是赎罪的先声。为了赎罪,素心将笔名取为安娜,主体与青春期时艳羡的镜像合一,此时罪人尚未走出自我认同阶段。故她心怀愧疚,不愿答应白瑞德求婚。罪人必须将罪行袒露在公众视阈下,才能完成自我救赎,展露是压抑释放的形式。

    素心更名为安娜后,创作了戏剧《完美的旅行》,这也是蒋韵此前的同名小说。在剧中,孩子因长时间和忆珠相处而产生深厚感情,将其认作精神之母。生母因嫉妒二人的情谊,便对外哭诉,诬陷忆珠猥亵孩子。庸众疯狂折磨忆珠,导致她服安眠药自杀。忆珠死后,孩子与生母决裂,生母希望得到忆珠灵魂的原谅。妒忌、愤恨、谎言,令元戏剧情节和青年成长史如出一辙,这是同一个故事的文体变型。素心教名为玛娜,《旧约》中多余的玛娜/粮食一旦被摩西族人带到帐篷里后,便会变质腐烂、恶臭不堪。贪婪的族人违背耶和华神谕,遭受报应。玛娜意味施和舍,暗示凡人在享受神的恩赐时,做事要讲究度,懂得界限。素心在抢劫事件中,舍出身体,留下了不该留下的笔记本;安娜自杀,亦为她此后余生带来本不该伴随她的精神折磨。只有当彭承畴看到了素心剧作上演,与三美聊天得知失窃事件真相后,素心才真正完成救赎,以反复言说“对不起”来卸下精神十字架。她以戏剧再现和话语言说摆脱精神痛苦,获得解脱。隐含作者并未将忏悔制度和救赎行动局限在基督教或佛教范围内,宗教只是人发现自我良知、忏悔不道德罪行的媒介,罪人更应该以认知善恶来领悟人性真谛,敬畏生命。死亡虽是肉体生命的终点,但也是催动活人完善灵魂的动力。蒋韵借文艺青年坎坷的人生故事,彰显她的人道主义立场。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文学女性形象谱系与现代中华文化建构整体研究”(19ZDA276)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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