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原诗人选辑

单永珍 王怀凌 雪舟 郭静 马晓雅 曹兵 李向菊 马杰 刘天文 郭玛

零件（组诗）

废墟

疮口上长出两朵罂粟

一朵妖艳

一朵妩媚

虚幻中的野蜂振翅而来

他们编造谎言，互相斗殴

在罂粟前撒下甜言蜜语的盟誓

脓疮瘙痒，罂粟怒放

水中的月亮

散发幽香

废弃的字典里，有人研究毒药

有人在一堆骸骨前痛哭流涕

有人视而不见

见证

两只恩爱的鸽子

觅食

互相咕咕着问候

鹰俯冲下来

带着移动的阴影

两只自私的鸽子

一只向东，一直向南

扑腾着尖叫

仓惶逃命

除了恐惧

其他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唯有觅食之地，恢复了以前的安宁

在死亡面前，鸽子是自私的

它们的自私

让婚姻法碎成一片

我们的时代

正月十五，我在想

我们的时代

月亮上的嫦娥私奔了

兔子遭瘟了

桂树被砍去烤羊肉串了

神话没有了

传说没有了

作为一个诗人

我都不会

矫情了

我渐渐喜欢水中捞月的事情

一片树叶落下来，从眼前飘过

有些逶迤，一如含恨的飞天

似乎说明，秋天不远，仿佛七月流火

一次不经意的吟哦

让世上的爱，有了微凉

一片树叶落在水中，小小的湖泊

人们把它称为海子

几个看破红尘的人，聊天，看流云

不远处，一列绿皮火车鸣响汽笛

激起涟漪，树叶荡起恍惚中的胡旋舞

一只鹰停在空中，看着水中另一只鹰

一只离群的骚胡，慢慢喝水

一群蚂蚁，搬运风干的甲壳虫

一只蜻蜓的翅膀，明显缓了半拍

一辆运草的拖拉机，半山坡冒着黑烟

我微醉于这时光的踉跄，静止，简单的抽象

一堆的人和事，被黄昏覆盖——

有些疲倦，甚至颓废

但半个月亮升起来，寡寡的月光照着世界

我似乎渐渐喜欢上水中捞月的事情

时光与流水（组诗）

王怀凌

树敌

我应该有敌可树——

一块绊脚石、一个陷阱、一堵墙……

我在人世浑噩半生，所吃的亏、历的难

经受的排挤、打压、构陷以及背叛

均不至于致命

一只蚂蚁的背景只能是一根蒿草或一块土坷垃

它的抱负微不足道

它的快意恩仇微不足道

我有一个巨大的胃和良好的消化系统

一支疏導的笔和一张排遣的纸

我没有为自己树过一个敌人

只是觉得莽夫更莽，小人更小，日子更加柴米油盐

现在，我越来越老，越来越丑陋，越孤独

在拥挤的城市，怅望村庄的空旷

回家的路更加陡峭

每一个陌生的面孔，我都那么稀罕

就像稀罕任何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

忽一日，我认定一棵老树就是我的敌人

它高大、伟岸、根深叶茂

我以深情的祝福与眷顾表达对它的敌意

怀人

毋须登高

我们本来就身处悬空的人间

倚窗远眺，黑山白水被层层叠叠的楼群阻隔

我怀想的人

在另一簇楼群里

楼群之间是车水马龙

有一棵行道树，不知什么原因

提前落光了叶子

早年的落叶总是那么少

想起弓着腰在树林里劳作的母亲

叶子便纷纷落下

连同衰草的尸体，枯枝的骨骸

想起一把左右逢源的鉄齿耙

旋即刮来一阵风

吹乱了母亲的头发，也吹散了她身后一溜烟排兵布阵的战果

早年的树叶总是那么少

母亲的身影总是那么单薄

偌大的背篼，母亲摇摇晃晃的背着

像一座被秋风灌醉的山头在缓慢移动

月下独酌

所有的草木

阳光都替我爱过了

所有的果实

鸟儿都替我尝过了

雨水洗蓝天幕

流浪的风在急速赶路

打开一扇有光的门

把没吃完的苦做成下酒菜

何不再邀几滴鸟鸣？

一弯残月

杯中钩沉

等待天亮如同等待死亡

夜晚比白天更有深意

它偏爱白发和苦大仇深的沟壑

让我抓狂的不是隔夜的凉茶

把前半生蹉跎一饮而尽

羡慕那些夜长梦多的人

我等待天亮如同等待死亡

风哼着《安魂曲》从屋脊经过

瓦楞上留下冷冷薄霜

蚯蚓和石头（组诗）

雪     舟

苹果树

当你抬起头，窗外的苹果树，静穆如雪

扑朔迷离

真实的苹果树已移掉十五年

它该已长成碗口粗，粉白碎花

稀疏的叶子，枝梗弯曲，挂满秋日的果实

那年拾掇庭园后，你再没有见过它

女儿曾在苹果树下

跳皮筋。一端系在苹果树茎干

另一端，是你的记忆吗？

你远远看着她，看她汗涔涔，发亮的额际

马尾辫一蹦一跳

己亥大雪笔记兼致杜成峰

蓝色是一种警示，怕我们遗忘

生活中庸常的事物

以整个天空的碧蓝，令我们返回

晨光如蜜。你却在书桌间埋首

睡去。书摞如峭壁，你梦到大雪

在山谷间，轰隆的巨响

一直蔓延至大海边

大海露出它乌亮的锋芒，平静如镜

你怀疑这场失散的暴风雪

被蛮横的霍尔突曼，拦在了祁连山

我们终于回到陆地，山羊和羊倌

都异常兴奋

一卡车柿子，倾倒在盘山公路

低头啃食柿子的羊，摇头摆尾

它不会告诉我们

第一次吃到柿子的滋味

你已失去耕地，无家畜，无需

割草，放羊，寒夜里用手电筒

察看羊圈，它们挤做一团取暖

你只能在冬夜里，醒来

琢磨这些事物之间隐秘的联系

念头

你指给我看时，落在香椿树上的

喜鹊已落到杏树间——

它是去年那只，着黑白礼服的绅士吗

粗枝条的一侧缠着雪，细枝

还在向空中飞舞的雪张望

枝条多想拥有自己的翅膀

喜鹊飞走了，带着莫名的念头

在你我看着雪，天空，树

织缀的时间里

我们的眼前，因飞翔而掠起的

念头，无法一一细数，像雪花

带来的朵朵念想，扑簌籁的音符

是另一种语言，因恍惚而失去记载

纽扣

冬夜，在灯下

你仰首，双手舉起，齐眉

又推远，细线穿向针眼

一再试探，穿向前方

模糊的时光

我不记得，母亲最近一次

给我缝纽扣的年月

我也记不清，你最早一次给我

缝纽扣，是哪年哪月

时间恍惚在灯影下重叠

深陷于世间诸事隐秘的存在

是亘古不变的爱的接力

就在一枚纽扣间穿过

黄昏

黄昏拉长的树影，破开了薄冰

像一本打开的书页间，划线的部分

几近模糊，留下行进的线索

万物平凡，却又神奇，发红的松针

凝结于冰中，那是风的脚印

没来得及擦拭的痕迹

湖水收敛于岸，漩涡

像我们曾艰难跋涉的日子

鸟儿，有冰面行走的通行证

枯树桩，深谙团结的力量

两个小男孩，争夺篮球，拍得很响亮

布罗茨基曾告诉我们，

悲伤与理智，出自同一颗心脏

虚镜（外四首）

郭   静

世界的另一面，车水马龙。

我坐在城市的一隅

看大浪淘沙

风吹虚镜

天边堆叠着空寂和荒芜

运送棺木的人死在途中

他曾是这个时代

过气的网红

虚镜中，一架摇摇晃晃的梯子

搭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秘密

密林深处

我本身就是秘密的制造者

在层层枯叶之上

建造光线和阴影的迷宫

植物霉烂之气，无法阻止

出浴的叶片和虫鸣

被囚禁的果实

在草丛里，一再堕落

我放下斧子、绳索或影子

打开被压抑多年的喉咙

让泄露的光

把我还原成一块清心寡欲的石头

通往幽闭的世界

需要忘掉不了情

需要水滴照亮最后一段红尘

需要一只空盒子，盛放虚空

雪地

白得让人恍然若梦

像时间之门缓缓关闭

前世与今生，没有界限

如果有乌鸦落下就好了

仅仅一只，或者几只

这些众口一词的不速之客

像几块黑碳，抖落浑身白色的

雪粒，几声聒噪

扭开人间幽闭的门闩

这个世界依然是完美的

白，洗刷不了黑

黑，掩盖不了白

我们走在雪地上

揣着泪水、火焰和孤凄

像一群盲目寻根的人

道上

绿苔覆盖，未敢涉足

白鹿隐入林，竹笛穿云破雾

酒罐破碎，恍若剧情没有结尾

一株还魂草，被露水

厘清了身世

清风识人，披着白云的仙姑

抹平你眉心紧锁的怨愁

要么金盆洗手，煮茶论道

要么暗藏袖剑

隐于江湖，惩恶扬善

过滤世事云烟的心

只为佳人空着

尘世之外，一只耳朵独醒

睡前书

闭上眼，把心中的旧河山

梳理一遍

黑与白回归自身

爱与恨趋于平淡

花草顺应季节生长

低处的水，向更低处流

悖论让时空颠倒，让黑夜

亮如白昼

一杯水，一碗饭，三尺床

灯光泊着风尘的书卷

这就够了。入睡之前

我给梦预留了新鲜的缺口

它与坚硬的现实

隔着一层理想的窗户纸

沉默練习（外二首）

马晓雁

文化巷起得很迟，带着黑眼圈

清洁车每天都哼着小曲儿经过一次

之后，包括草木在内的所有事物

一一发出响动

只有恓恓惶惶的人，忙忙碌碌

从早到晚，练习沉默

河之正午

烈日曝照

此时，谁不坚硬

谁就被蒸发

乌鸦

最后一只乌鸦飞走了

暗黑的旗帜

去吧，现在

分食他们许给你的天空

挂在人间的月亮（组诗）

曹   兵

进入一块石头的内部

群山长满石头，一块玉在心里发芽

石头有裂纹，玉有瑕疵

这些都是被忽略的部分，都是石头的秘密

背着太阳下山，月亮是另一种玉

进入一块石头的内部，等同于进入月亮的身体

月光如水，宝玉有迷人的气息

我无法形容的是草木，那些寄生在石头表面的物体

它们同样藏有高贵之心

如果诸神未睡，并允许我在人间之外

许一个心愿

那么，我将写下：在无限的可能里

只抓取一颗石头

它将以另一种形式，回到被藏匿的人间

此刻，石头不是石头，玉是石头的全部

我隐匿的赞美，交给石头

净手焚香的人们，把爱情还给草木

大面积的忧伤

我有大面积的孤独和忧伤

我有一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在白纸上种黑字，忧伤无果而终

窗外山河空荡，任三千孤独流浪

如果这些还不够，我会添加沉默的草木

万物听起来很大，谁又能抓取其中的一样呢？

只有雪，仿佛听懂了一个人的请求

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一寸一寸把虚无的人间推往高处

我看到了一只羊的一生

新雪覆盖旧雪，寒冷加剧着寒冷

在乡下，取暖的方式只有一种：在旧火上填新煤块

我的父亲，又多了一种：在旧衣服上套旧衣服

这个垂暮的老人，更多的时间，在羊圈和小屋之间缓慢行走

这个种了大半辈子地，放了大半辈子羊的老人，像是要将一件事业进行到底

我不知道，父亲送走了多少茬离圈的羊群

在这里，更多的羊羔有着相同的命运

在这里，许多老人选择了独居，和羊群为伴

所有的家常话，都说给羊听

仿佛羊是他们人世的子女

在晚年，很多人开始拒食羊肉

现在，在父亲的身上，我看到了一只羊的一生

只有一只羊，能替他在尘世里

活得更久，更久……

黑夜的果园

在这个二十平的小屋，我拒绝更多的灯火

放下锄头，镰刀。放下玉米，麦子

农具休息，庄稼睡去

让小瓦数的灯泡亮着，证明一个人醒着

六英寸的手机屏里。有别于乡村的世界

在这里，没有人会辨别一株麦子和一棵稗子的不同

文字只是游戏

身陷其中的人，乐此不疲

有人和自己较量，有人打发着黑夜

他们集体掩饰了骨头的光芒

但不会放弃出生地

屋外，群星闪耀

月亮以王者的身份，爬上最后的山头

灯火渐次熄灭，人群散去

谁打捞起月亮，谁将望着天花板

醒到天亮。钟表

不会停止转动

草木为酒

露水落在草叶上

露水就是草叶的酒。雨水打在树叶上

雨水就是树叶的酒

这么多年，我也如草木

在生活的缝隙里，我同样需要酒

来麻醉渐已老去的心肺

在中年路上

我写下的每一首诗，都有雪的颜色

恍眼而刺目

我的酒来自大地

高粱、玉米、大麦

这些养育了我肉身的五谷

同样养育了我的灵魂

可在每一首诗里，我忘记了它们

如同我忘记了渐渐远去的老家

我已无法写出它们的恩情

我需要夜夜饮酒，日日大醉

仿佛这样，我才会赎回犯下的罪

仿佛这样，我的诗行里才有

黄土的气息和五谷的

清香

清晨记

四天，五天……

云层之上，巨大的漏斗就这样滴着雨水

雨雾捆绑了山，田野和树

只有屋前的小菜园里

辣椒，甜菜，西红柿清晰可见

被困在屋子里的人，心有十万头小野兽

看一眼天空，再看一眼

却忍住了抱怨和诅咒

那么多等待收割的玉米，再也经不起雨水

那么多草木，顺从了天意

哦！我尚有老屋可藏头

只是阳光不出来，让人心有余悸

只能向靠窗的地方

挪了又挪……

千万种事物都是沉默的（组诗）

李向菊

阳台上的花开了

相信，在那里，日光

无遮无拦地穿行

那条我们熟悉的小径，躺在枯草丛里

底部已有幼芽新生

一棵棵树木站立路边

风一直替我们保护着它们

刚刚睡醒的小溪，在白色的鹅卵石上

发出一片喧闹之声

比我们更欣喜于新鲜的事物

桃枝上粉红色的花蕾，跃跃欲试

就要说出春天的秘密

我们没有向前走得太远

夕光照耀着我们

我只是这样想了一下，一切便都不同

为了配合我，阳台上的花越开越多

仿佛快乐的事情真的很多

信

写在纸上的字

落下又弹起

有些字，刚想起，就要蹦出来了

却又缩了回去

有些字，羞羞答答、唯唯诺诺

徘徊不前

有些字发烫着、骄傲着、执拗着、哀怨着

终究难逃虚空的命运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以前是因为青春，现在是因为你

千万种事物都是沉默的

整个世界都睡了，唯有谁

还醒着

记忆鲁莽地占领着。生活的味道

会是沮丧的一部分

一个逐渐变旧的人，一些用久的时光

都有不得不叹惋的理由

能够感觉到，隐约有一股力量

在命令着一种小而具体的忧伤

有时安静，有时决绝

窗外跳进的风，一言不发

锁在幽暗里的两株命运，紧挨着

一株花香扑鼻，另一株也花香扑鼻

事物

若干天以前，我给阳台上的兰花浇水时

无意间瞥见那盆早已干枯且已被我

放弃的三角梅，枯枝上似乎泛出点点的绿色

出于好奇，在放回水瓶的刹那

顺手试探性地赐了它几滴甘露

谁曾想，就是这么最无心的一次施舍

接下的日子，它竟然拼命地抽枝、拼命地生长

我看见它用尽一生的气力

修复自己的伤口

最终，望着一树不可抑制的绿与火红的花朵

想起那些曾用心照拂，却依旧不咸不淡的花草

反倒让我感到万分难堪起来

世事总是这样——

竭尽全力去爱的人，并不一定值得所爱

搭弓射箭之人，常是我们最在意的所在

美人刀

她鲜艳地飘向我

大红的休闲风衣，超短的

黑色皮裙，及膝的黑色高跟长靴

金色的披肩长发

仿佛一股青春的暴力

让人恍惚

当她挽起我的手

匍匐在她脸上的半斤面粉

比鲜血一样的红唇

更令人眩晕

纵横在她额头的皱纹

显得比眼角的更猖狂

必须承认，她企图回到芳华的决心

看着看着，就让人心酸

我不是不能接受她的浮夸和做作

我只是诅咒这无情的岁月啊

挥着一把隐形的刀

追着我们使劲地砍啊砍

现在好了

我们终于变成它想要的样子了

现在好了

我们只不过怀揣着一些

未遂的野心罢了……

三月二日的小花

很欣慰。吸收了

一段时间的阳光、雨露

以及神的心思和照拂

今日的小花有别于昨日的小花——

没有叶子变成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变成两片叶子

我确信，流水一样的时光

在它体内种下筹码

我确信，时光一样的流水

为这成长

拼尽体力

短剧（外四首）

马   杰

下了一场小雪，旷野白一片黄一片

一对野兔在其上跳跃，嬉戏

在？枯死的蒿子与冰草之间

一支还有温度的枪管慢慢地探出头来

叙事

他将双手插进卫服口袋里？

双眼略带昨夜的醉意

他没有说话，慵懒地依靠在门框

和光站在同一条线上

棋盘上战事吃紧

他目光随意绕过人群

黄昏像一层金黄的奶酪

浮在万物之上

每个安静的夜晚，都有一个优伤的故事展开

午间

一缕風穿过密集的枯槁的尸体

停在柔软的柳枝上轻轻摇了摇

又向着南山正在融化的积雪奔去

破败的旷野上

远远望去一群金色的马在奔跑

雪花

发呆时，地面白了

远处大山变得模糊

话筒中聚集着，失业者欢愉的笑声

我却能听见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

破碎的声音

此时，谁还在另一个话筒前述说

具有感染力的情节

雪花还在落，轻轻地

有一片飘在我嘴唇上

冰了我一下，又悄悄飞走了

满月

一日尽。

门口有风，？烧掉所有柴火。

我们围着铁皮炉子

对饮，依次离去，街道色泽单一。

月华高悬，所有狗

集体失声。

大雪日

这天，过盛的阳光还在纠缠人间

草木无法冬眠，无法

把一个葳蕤的梦想早早植入芽苞

一群麻雀落入黄昏，撞东撞西

这些行走季节的标点，无法

给苍黄的大地画上清晰的句读

为自己的冬天取暖 （组诗）

刘天文

这天，一个八十岁老人结束了

在尘世的行走，他的最后修行

是替一朵雪花

完成潜入大地的使命

子孙身上有一片一片的白

门楣、花圈、招魂幡上也落下了

他积攒一生的雪

抽烟的女人

在怀远老街，装饰墙上的塑料花

把一排烧烤店妆扮出春天的气息

一波又一波吃客，被贪婪的味蕾牵引

一个女人倚墙而立，低着头

一味吸烟，仿佛依靠

食指和中指间的那点小火星

就能为自己的冬天取暖

她不在乎，身边跟丑小鸭

和熊猫玩偶一起嬉戏的孩子

不在乎手拉手情话绵绵的小情侣

甚至不在乎，那些停下来的

用怪异目光打量她的路人

烟雾持续缭绕

她就这么硬生生地

把一条繁华的街道

吞吐成自己的废墟

红 酒

她明白，一个落魄之人

需要在冬夜清洗傷口

需要在山重水复处仰脖痛饮

脱胎换骨的良药

她的使命，是浇灌出一条

绿色的藤蔓

从唇齿到五脏六腑间

遍开，素白的小花

那么快，她如愿以素颜

活在他体内

用宽大的掌叶收集阳光

以柔韧的枝茎抓牢

涩果，和下一个黎明

逆向

我听见了黄昏和铁轨被切碎的声音

我看见一列火车朝我逆向飞来了

如果它愿意降下速度，停下来

变小，再变小。我就转身

矮下去。伸出几根脏手指

推着它，吱吱嘎嘎，吱吱嘎嘎

如果不慎摔一跤，我就哭

我使劲地哭。爸爸扶

我不起来。妈妈扶

我不起来。爷爷扶

我还是不起来

等小脚奶奶出来

我才愿意止住哭声

她会马上带我

到最近的路边小店

挑一件新的玩具

冬小麦

想想，我的身体

该是很多粮食、蔬菜、水果

和肉类的堆积物。占比大的

当是冬小麦

每天，我都从它们的身体内部

大方地拿走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膳食纤维

还有钙铁锰锌等微量元素

大恩不言谢。我因此存活并快乐至今

仔细看，每粒冬小麦

也有一张小嘴。我吃它

它吃我。这些年

它悄然带走了一个婴孩，一个少年

一个青年、一个中年……

终有一天，我会让它们

带走一个干瘪的老头 。同时

将那些多年攫取的碳水化合物、蛋白质、钙铁等

一一奉还。并有幸成为它们的

根和茎

叶和绿

金穗和光芒……

郭玛诗五首

郭   玛

如果是树

如果是树

就做一棵开花的树，可好？

每一朵花都会说话

风能听懂，我也能

根在暗处延伸

花在明处芬芳

开一朵：含羞带露

另一朵：低呤浅唱

花的手缓缓舒展开来

心上的伤就会被慢慢抚平

当一树花朵儿迎在那里

让人看一眼就忘记忧愁，多好！

在宁夏单家集

陕义堂大寺，被历史的大风刮老了

一方被抠掉的纸糊窗格里

我窥见尘封的往事

木窗棱里浮现：霉味儿的画面

故人的声音犹存耳畔

细蛛网，廊檐下打卷

一位老者的白髯

风中哆嗦

他老得令人惋惜

“阿舒拉”的面叶饭，捞不进嘴里了！

庄稼

所有的庄稼都是我的亲戚

看到她们

发自内心的疼

我们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

忍耐，干涸，沉默，枯萎

在汗水中生长

在泪水中成熟

我时常融进庄稼地里

静听粮食的呼吸

细微，低沉

玉米叶子说，葵花杆子听

我感觉自己也是一棵庄稼

依赖脚下的泥土，

正在经历

一粒种子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洗衣

一盆水里闪烁着蓝天

最透明的蓝天

被我端着，晃动

过去的日子

就像一页床单那样，被洗白了

阳光下挥舞——

说再见，再见

雨

我该如何描摩一朵灰色的云

层层叠叠地重合

暴风雨就要来临

浓云中一只飞翔的鸽子

翅膀弯曲着打了个趔趄，急急地

抓住了一根树枝，颤动

静默的树突然喧闹起来

哗啦啦地将叶子砸下

一片片绿，在马路上狂奔

雨珠坠落

孩子们撑开的伞，被风翻卷

转动，风车一样

大雨，终于开始沸腾

耿直而热烈

天地之间，唯有雨声

我的孩子突然流着泪问：

妈妈，为什么我喊您

您不答应？

刚才天边露出一小片金色的云

好像清真寺的屋顶

您都没有看到！

责任编辑   谭   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