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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想几何学

    时间:2020-09-08 04:13:3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路魆

    王山而先生和我之间,最初只存在一种简单的几何学关系,那就是根据斐波那契数列画出的那道神圣美丽、代表自然最佳增殖模式的曲线:斐波那契螺旋曲线。不过后来,很可惜,他变成了一个扁平不立体的人。我是建筑事务所的咨询顾问,可以为他提供一个从二维平面到三维立体转变的方案,把他构造成一个有立体个性的男人,因为在我看来,人体跟建筑具有同等的分析意义。但我们之间偶然产生的情欲,和一个横在我们之间的死者,将这种几何学关系推入了非现实的维度。

    我注意到他的第一个几何学特征,是他脸上被修成带弧度三角形的胡子,再加上那宛如弓形的上唇线,辅以流畅的颧骨轮廓,他的脸庞无疑呈现出了形式上的纯粹美感。曾经有很多个心醉神迷的时刻,我闭上眼,任由他的胡子从脚背一直摩挲着,滑向胸部,那种感觉仿佛微风抚体,又如赤脚穿越柔软的草原。三角形的圆弧,黑暗中的图像,几何学的幻想……给予我身体欢愉的,到底是一种特定的形状,还是他那嘴唇肌肉操纵的细微运动?如果他把胡子修成别的形状,我的身体是否能抵达同一个欢愉的高地呢?

    但我没来得及提出这样的要求,王山而就把胡子全部剃掉了,甚至想把所有毛发都剃掉。在他准备剃掉眉毛时,我抓住他的剃刀,像在自杀者自刎的紧急关头,及时制止了他。如果他真的要自刎,我其实更应该躲在卫生间门外,静静欣赏他流血的过程,让他完成懺悔和救赎。但他的胡子,或者说,他的胡型,是一个重要的象征性的证据,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因为去年,我的一个姐妹斐斐,死了,警方没找到确凿死因。她啊,更像一朵花,自然而然地凋零。值得注意的是,她背上有一个文身,对的,正是斐波那契螺旋曲线。她的陈尸现场就在一座桥底下,在漫漶的水边,水草缠绕脚趾,她的身体蜷曲,似乎极力要弯成一个螺旋形,超越肢体极限。在死之前,斐斐的情人正是王山而,两者同样有着几何学的关系(这种关系先于我和王山而):王山而的胡型是带弧度的三角形,或可近似描述为一个九十度的扇形,这个基本形状可以组成斐波那契螺旋曲线,这个自然界最完美的黄金分割图形。

    为了调查斐斐的死因,一年前,我借机接近王山而。我仅凭这点就怀疑她的死与王山而有关,也许过于武断和臆测,但在这个悬而未决的时刻,这种猜想散发出微妙迷人的数学之美(数学是上帝的语言!),令研习建筑学的我为之沉醉,逐渐偏离接近他的初衷,不顾危险地爱上了他——抑或说,我爱上的是一种人体的几何学关系?是达·芬奇的维特鲁人以及他的蒙娜丽莎?这两幅作品的人体都遵循黄金分割比例。但有一点必须提出来,除了他刻意修剪的胡型,和人体生来就符合斐波那契数列和曲线形状的器官(比如耳朵)外形和数量,王山而的身体比例并不接近黄金分割。所以说,我爱上他的原因,若是出自几何学层面,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单论王山而的脸庞,就足以让我为之倾心。数学无法概括,也无法描述人类情感的模式。

    近年来我从未跟他讨论过斐斐的失踪细节,想要把他从罪案中独立出来,以情人身份将他据为己有。而他似乎也并不知晓,他那个突然消失的旧情人,其实早已魂断桥下。我当初接近他的借口,是为了帮他寻找旧情人的行踪,最后我却意外卷入相似的迷局,这可能是注定的。要调查受害者的受害过程,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变成受害者,先爱上凶手。“斐斐”其实只是个代号,是我为这桩死亡事件取的代号,不是我姐妹的本名。当然,我非常希望找到死亡真相,但从中作祟、阻挠我把王山而当作一个嫌疑人来看待的,却偏偏又是我最初紧抓住不放、以为是唯一线索的几何图形——神圣美丽的曲线。

    “连眉毛都不要了?”我试图挽留。毕竟他剃掉胡子,哪怕是修剪一个角度,都会破坏我的性欲啊。

    “嗯,没必要留着。”他挣脱我的手,坚持剃掉眉毛。

    我没有再阻挠他,因为最重要的胡子已经被剃掉,只留下一片青色的胡茬。眉毛对案情进展没有任何帮助,死亡的迷雾很快会卷土重来。剃刀沿着眉型轻轻刮下去。在接触锋利的刀刃那一刻,眉毛发出清脆细微的断裂声,像紧绷的钢丝逐条断裂。在完全剃光时,他的眉头挣脱力的束缚似的,瞬间舒展开来。我凝视镜中的王山而:没有眉毛,没有头发,没有胡子,甚至连眼睫毛都拔掉了。一种惊惧,使我退后一步,我浑身发冷。他已经不像一个人,更像刚培育出来的克隆人,通体青冷而光滑,双眼流露着睥睨人世的冷漠。

    “想知道我为什么剃掉它们吗?”王山而左右转动脑袋,又抬起双手检查腋下,直至没发现任何一根遗留的体毛,才满意地停下来,通过镜子看着我的眼,问道。

    “知道。你想销毁证据。”我回答。

    “证据?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山而说,“但我要向你道歉,我知道你最喜欢我的胡子……但我必须剃掉它。因为我感觉,我没有人的气味了。”

    “你这个怪模样,才没有人的气味咧。”我说,又补充道,“这叫身体的冷暴力。”

    “不是模样的问题。正因为我失去了人的气味,我才要把这副皮囊稍微修饰得接近它的内在。我要表里如一。”王山而转过身来,抓起我双手放在他腰间,抱着我,要我仔细抚摸(或说检查)他,“你身上有活人的芬芳。我没有。即使一个星期不洗澡,我也不会有味道。你爱的野性,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的愉悦,很快会消失殆尽。我是一个活生生的塑料模特——对,这个比喻很恰当。”

    我把鼻子埋在他的脖颈处,鼻尖如锥子般要刺入他的血肉,但闻到的是一阵流动漂浮的感觉,他没有汗味,没有灰尘。那是纯净的空气。我们上次做爱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他的性欲曾是季节性的,仿佛受日升月落、潮汐交替的影响,但如今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身体明确的几何关系,随着毛发的脱落,随着皮肤越来越光滑,逐渐被消解为任意的形状,施加于我身上的那份如同被几何形状入侵的身体之重,我再也不能体会。雾气、水或海浪,给我带来的是不定形的恐惧。想想斐斐死在水边,古怪的身体姿势,与自然熨帖的一道流线。只有棱角形式分明的建筑,才能在我脑中平原上筑起欢愉的神圣之塔,重整我体内积聚起来的混乱。

    我像以往那样,轻咬他的耳朵,亲吻他的嘴唇,试图唤起他消退的情欲,但一个喷嚏打断了我。有一根毛发在我的鼻翼那儿撩拨了一下。那不是王山而的毛发,但如果他身上还残留着什么毛发的话,我敢打赌,那肯定是一根猫毛。果不其然,在镜子前,我看见嘴唇上沾着一根泛着银光的细丝。

    这根细丝,来自王山而养的斯芬克斯猫。我以前给它取了个名:“达达”。

    王山而对现在外形很满意,走出卫生间,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遍布卧室的毛发。阳台外的风吹来时,地面如有一层涟漪在微微荡漾。他就像蘑菇在夜晚悄悄向空气中散落生殖孢子那样,把毛发弄得到处都是。

    “你在模仿达达?”我调侃道,挑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来,“猫本来就对人类感情淡漠,你不必学这个无毛的物种,彻底剃掉自己的毛发,又长期禁欲——不对,你知道吗,其实斯芬克斯猫,长有少量的毛……”

    “那是因为这只猫只黏我,它不爱你,你才觉得它冷淡。”王山而把毛发扫成一个小山堆,又准备给猫换猫砂,“还有,我告诉过你的,不要随便给我的猫起名字!”

    “我不需要它爱我,我只需要你……哎,你的冷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嗯,我记起来了,就是从你收养达达那天开始的。”我朝蹲在枕头上的斯芬克斯猫叫了声“达达”。

    但这只满脸皱纹,活像个老头的生物,雕像似的趴在那儿,正眼都没看我一下。看来它真的不喜欢我给它起的名字,无法在“达达”的发音中感受到我想与它交流的信息。除非它明白为什么我要给它起这个名字,否则这种交流的走廊将无法搭建。从一个封闭房间,到另一个封闭房间的走廊,是一条信息的神经。

    “哦,达达是什么……”王山而按下抽水马桶,冲掉猫粪,问道,像是为了缓和刚才自己过于急促的语气,“是那个乐队么?”

    “是一种主义。”我回答。

    “那我就是动物主义。”他随口说,转移了话题焦点。

    王山而在椅子上坐下,猫跃到他赤裸的身上,像给他披了块猫皮做的绒子。从前一回到家,王山而就裸着身,抱着猫玩,身上偶尔粘着细小的猫毛。我们刚认识时,他的性欲还很旺盛,玩完猫后拉我到床上缠绵,汗水,细毛,呼吸……后来,我更像一只宠物,被他冷落,坐在沙发上被嫉妒感折磨。养猫的人知道,人与动物的亲密可以超越人际关系。而旁观者常常因为无法获取当事者的爱,嫉妒他们那种超越物种的亲密。

    我怀疑猫毛曾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我的体内,刺穿血管,在身体里流窜。每到秋季,我的皮肤就开始过敏,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真皮层下钻出来,好比蘑菇的生殖孢子从一棵树的表面汲取营养,最后破皮而出。我是温暖的生长母体,是被利用的培养基。但这种担忧,现在完全可以放下了。他宁愿抱着猫睡觉,也不愿意与人有肌肤之亲,我们再也没有情欲互动,再没有肉体厮磨。猫破坏了一切已经建立起来的中心,包括我们的关系,王山而的情欲,皆流离失所,却久久没有显露出重建中心的迹象。离间,破坏,是所谓的达达主义。

    一只达达主义的猫。

    自从养了猫,王山而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跟人保持足够多的距离,社交热情以及曾经把他折磨得半死的性欲,也慢慢如潮水退却了。哦,巴塔耶说,涨潮的同时意味着退潮的酝酿。他隐隐觉得,那些从他身体里退却的潮水,其实并未远去,而是在酝酿着下一次反扑。猫就像一个定身符,一个驱魔的十字架,把那股恶魔般的潮水暂时阻隔在自身之外。但一切都是暂时的,是缓兵之计。就像被叫做无毛猫的斯芬克斯猫,本身也不是完全无毛的,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但猫是罪魁祸首吗?也不见得。在后面不着边际的谈话中,王山而流露出以上观點。这看似很有自知之明。是的,剃光毛发并不能帮助他抹掉人的气味,反而欲盖弥彰,显示他在极力掩盖某种罪恶气息。那种罪恶感,也许跟斐斐之死有关。这一年来,我都在等他亲口承认这件事。

    王山而把猫放在垫子上,再把自己撂在床上,像具苍白的尸体。我不打算在这里和一个死人过夜,这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活像一个坟墓。我说要走了。王山而回应我的是他的鼾声。我经过猫身边时,它抬起倦怠漠然的脸,从不觉得我是它的女主人。

    我曾经用尺规和图纸,以它那只青色的眼珠为中心,向外画了个美丽的斐波那契螺旋曲线。它用那阴沉古老的眼睛审判我,宛如神秘的数学在计算我整个生命,又恍惚变成蹲踞在埃及大地上的斯芬克斯,向我抛出致命的谜语,质问我:你接近我的主人究竟为了什么?

    我受不了这种凝视,匆匆离开。

    夜色已深,城市夜空的云在旋转,那些目力不能及的渺远群星,是否也遵循斐波那契螺旋曲线的规则,罗列他们的运行轨道和彼此的相对位置?葵花子的左右螺旋,洋甘菊的花瓣数,树枝的分叉形式,鹦鹉螺的黄金螺旋,甚至斯芬克斯猫在空中跳跃,或者蜷曲时形成的身体圆弧,都是这种数学曲线的美妙表达。

    图形无处不在,在白昼中蒸发,在夜色中凝结,近似精确,又无限趋于模糊。时代更迭中的人类情感增殖是否也符合此模式?我的心思在钻牛角尖,为自己不能穷极宇宙数字的奥秘,在秋夜的街道上发出长长的叹息,遗憾地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列车。

    “乘车吗,这位……”

    一辆出租车驶到我面前,摇下来的车窗后,露出司机黝黑的脸孔。在昏黑的街道上,司机试图搞清楚我的性别。跟王山而的脸孔相比,他简直称得上是丑陋。可是在这个城市茫茫无助的黑夜里,这个司机却是唯一能为我提供救命方舟的人。那位我所爱慕的男子自身难保,在令人乏力的睡眠荒漠里,与斯芬克斯为伴,相互慰藉,互相猜谜,不与人来往。

    “师傅,请载我去——”

    我坐上出租车的后座,即使想起了明天有项早已预约好的工作,也无暇顾及。司机开始在城市里兜圈子,绕远路,圈子的直径越绕越大,朝着郊区驶去。兜圈子是个障眼法,为了干扰我对路线的判断,毕竟深夜搭车的命案总是层出不穷。难道我没告诉他我要回家吗?我可以马上叫停司机,让他在寂寂无人的街道放下我。可是,我望向车窗的天空,感觉到出租车仿佛沿着群星罗列的轨迹,在有规律地行驶。从高楼大厦,到低矮民房,最后满眼只剩下星辰、野树和工厂。我那份恐惧与不安,在逐渐加深。

    “师傅,你载我来这里干什么?!”

    “你是乘客,我只是个听指挥的司机。你问得有点奇怪。”

    “那么,是我叫你载我来这里的?”

    “要不然呢?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乘客,要我满城绕圈子。你在躲谁吗?钱倒是其次,我只是担心不够油原路返回。在这样的夜晚,遇上你是我倒霉。我把藏宝图还给你吧。”黑暗中,司机伸过来一条触手似的手臂,把一张宽大的图纸递给我。“藏宝图”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带着调侃的味道。

    我是什么时候把这张图纸交给司机,要他按照上面的路线驶来此地的呢?外面是郊区的桥,月亮在乌云里分割出块状的裂痕。借着微弱的月光,我阅读这份亲手制作的图纸,准确地说,这是一张地形图。

    我有一张这个城市详细的地形图,在建筑事务所,这样的资料到处可见,只有我在上面发现了某种隐藏的图形。要认出它来,方法跟童年时的一种连点描图的智力游戏很相似:城市错落的建筑,是图纸上的方格;
    方格彼此排列,形成纵横的街道;
    要在无数大小不一的方格中,用笔将有效部分连接起来,画出一个清晰可辨、具有实际意义的图形,需要参与者运用创造性的想象力,进行预设性的判断。

    走进王山而的生活前,我以他居住的小区为起点,在小区红线内的土地上画一个长度为一的正方形,将其框住,输入计算机进行递推拼接,最后成功在城市地图上描出那道螺旋曲线。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存在某种奇异的关联,曲线以王山而的家为起点,最终神奇地穿过一个特定的地方:斐斐的死亡现场,也就是现在出租车停靠的大桥的下方。这让我更加确信,斐斐的死与王山而有关。

    我想起最近有一股文身潮流,把由斐波那契螺旋曲线衍生出来的各种斑斓纹理,文在皮肤上。如果在街上或者游泳池里,看到谁的手臂、背脊或者大腿上有一个形状相似的文身,就可以推断那个人是斐波那契的信徒了。我和斐斐认识多年,无话不说,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几何学图案,我完全知晓。后来,她告诉我,她认识了一个男人,在那个男人身上,她看到了来自人体的几何之美。斐斐数学成绩很差,她难以运用一个专业名词来形容那到底是什么几何学内容。直到她经过一家文身店,偶然在图集上看到斐波那契螺旋曲线时,仿佛被神圣的辉光照耀,恍然醒悟,那种来自王山而的几何之美,就是此物!

    斐斐和王山而这对情侣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维系他们感情的,不是生活默契,不是灵魂相投,而是一个图形。当时的王山而,跟我现在接触到的他判若两人,似乎斐斐的死正悄无声息地把王山而身上用于构建生命的受力结构抽掉了,但他对此毫无察觉。他开始养无毛的猫,把自己的体毛剃掉,性欲退潮,变成一条没有骨架的黏滑虫。

    我下车来到大桥边,悄悄翻起衣服,让腹部那个以肚脐眼为中心的斐波那契螺旋曲线文身,沐浴在清冷的秋夜月色下。那道曲线似乎跟随着黑暗肠道的蠕动,在不断蜿蜒,度量自然的万物法则。斐斐陈尸的河岸现在被涨起的河水淹没了。旁边那片田野,长满了跟去年一样茂盛的向日葵,饱满的花盘,葵花子左旋和右旋交叉排列。月色下的向日葵,比阳光灿烂时看起来更加具有生命力量,如脑袋低垂的思索者,在黑暗中低语。斐斐曾问我:“哪里有向日葵田野可以看?”因为她查过资料知道,向日葵花盘的左右旋数量,正是斐波那契数列中的数字。我告诉她的地方,便是我眼前这片六边形的田野。向日葵在夜风中互相摩挲,发出嚓嚓的声音,我闭上眼睛聆听,微风抚体,好像王山而的胡子擦过我的肌肤。令人怀念的神圣时刻。

    不知在桥上酣然沉思了多久,直到另一辆车抵达的引擎声,刺穿夢的泡沫。是一辆警车。

    司机向警察交代情况,声音显得小心翼翼。也许,司机以为我深夜独自一人来到河边,是被心事困扰,企图轻生,于是他悄悄报了警?警察手里的电筒光直打在我脸上,他知道我不是轻生者,更像在警告我不应在深夜来这种地方。这条河不深,桥也不高,跳下去绝对死不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彼此打量后,我记起去年在这同一个地方,我们似乎见过面。

    “凶手回到作案现场,可是常有的事。”警察说,把光柱从我脸上移开。

    “说谁是凶手呢?警察说话也是要负责任的。”我说。

    “那你这么晚来这里,是为了悼念那位死去的朋友?”

    “我在调查她的死因。”我边说边离开桥面。

    “事情早已水落石出——”

    “不,是螺旋曲线。这才是唯一的谜底。”

    我径直走向出租车,要司机载我回城里。司机看看我,又看看警察,很为难。得到警察默许后,司机才启动汽车。司机问我,是否还需按图纸路线返回,但那样的话,我们迟早会在半路耗尽汽油。我要司机直接载我回到建筑事务所,我打算在那里等夜色结束,迎接翌日的工作。

    一只偶然飞进来的蜜蜂,在车厢内嗡嗡乱飞。它时而停在我外耳廓上,绕着圈子爬行,甚至爬到耳内,为我修筑甜蜜的梦幻蜂巢。

    我是这家建筑事务所里最不切实际的咨询顾问,但老板很重用我。老板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为客户提出的建筑方案多么符合经济效益,又多么切实可行。恰恰相反,他利用我来应付那些异想天开的富人。不谈操作可行性,只在艺术层面完善他们脑海里的建筑构想,肯定他们的品味,收取高昂的服务费,等最后落到实处时,再让他们深切意识到方案只是一座空中楼阁,无法复制到现实中来。即使如此,富人们仍会心满意足地带走方案图,将其当成人类的伟大构想,带回家去,装裱后挂在卧室里。这类客户当然是少数,但他们愿意出一大笔钱财,足以支撑公司的运作开销。

    我因此有很多闲暇的时间,却永远不会是一个闲人。哪怕只是看着天空中流变的云,我也是在构思新颖奇异的建筑形式,为下一个客户的到来做准备。但我厌倦了当一个只会根据客户需求来作出反馈的咨询顾问,变得跟一台智能问答机器无异。我今天所有情绪的反复变化,也是拜王山而所赐:他高兴,我就高兴;
    他冷漠,我就冷若冰霜;
    他在床上需要什么样的姿势,我也尽量满足配合……我需要做出一次主动的转变,拔掉呼吸机,让肺自主呼吸世界的空气分子。

    若在一年前接到这份方案,我肯定难以判断这位客户到底是什么人。但在我多读了几遍后,一个形象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且不说神秘的客户临时爽约,方案竟那么巧经由王山而之手交给我,只要看看方案里的剖析几乎是王山而本人的写照,我就有很大把握断定,这位客户就是王山而自己。他的淡漠就如树木在冬天落叶,先是脱净衣服,再剃光毛发,最后连血肉也要溶解,只剩下灵魂。我无法探寻深藏在他大脑皱褶中的记忆、情绪和幻境,若我能为他做什么,只能是按照方案委托的,建造一种可以安放他的特殊建筑,让他如朽木发芽,枯泉喷涌,成为一个可以爱这个世界、可以爱人的人。比如,我们可以重新相爱?

    但这一切只是我的个人臆测,为了不掺杂私人感情,我必须把它当做一项常规的建筑咨询来对待。在剩下的资料中,客户列出了施工地址(在一个海边),还说已经有工人在往那边运输建筑材料了,仿佛万事俱备,只欠我的一个想法。可是,在拿到各种许可证之前就私自动工,最后只会被强行拆除,况且凭我一己之力,如何能建起一栋房子?跟其他同事相比,我的实际设计经验少得可怜,毕竟从我来到这家公司,踏入这个行业开始,我就在处理那些只属于幻想国度的事务。

    这份委托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工程啊。

    电话铃响,如使命的催促,来电的是王山而,因为我没回复他的信息。我在最后一声铃响时接听。他没有马上说话。那头有一阵呼吸声,夜雨正拍打玻璃,还有列车行驶时不变的节奏,种种外界的声响在代替他说话。他在一趟列车上,和他的斯芬克斯猫一起。我听到猫咪因为不习惯陌生的车厢而发出轻微的叫唤。王山而把猫搂得更紧了。经过漫长的犹豫后,王山而用在夜深时特有的气声说:

    “竟然下雨了,一点都看不清外面。我把猫藏在行李箱里,才瞒过了乘务员,下车时我还要故伎重施。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客死异乡是常有的事。我的骨头化成了水,变得跟猫一样柔软,没有方向,四处流动。夜里我的头顶很冷,因为没有头发。我的眼睛要结冰了,因为没有睫毛。我不敢举高双手,不敢去公共浴室,因为别人会嘲笑我没有腋毛,没有阴毛,像头白皮猪。我的胡子再也没有长出来,恐怕所有毛孔都枯竭了,变成一口口枯井。但我还有一点希望,如果你能来找我,就算找不到我,最好也能把猫带回去。猫没人照顾很可怜。猫会像狗那么聪明认得回去的路吗?不能吧,因为它不会坐车。哈哈,其实,我只是想和猫出去旅行一趟。我问过你要不要一起去,但你没回复,我只能做个孤独的浪子……”

    这时另一趟列车平行驶过,嗡嗡的风声淹没了王山而后面的話语。后来只剩下挂断的忙音。我没有回拨电话,决定第二天早晨就前往方案资料上写的那个地址。如果那位神秘的客户果真是王山而,我很可能会在那里遇见他。真相会在旅程之后揭晓。

    在后半夜的睡眠,不息的铁轨声和雨声,没有离开过我的头脑。它们彻夜交响,伴随我呼吸,仿佛我就在列车上。当我醒来时,我已站在一个陌生的站台上,列车准备从我身后驶离。那些混混沌沌、模糊不清的旅途是怎么发生的,我已完全忘却,似乎只花费一个梦的时间,人就可以去到很远的他方。

    “你好,附近是不是有个海滩?”我问乘务员。

    “是的。但劝你别去,那里的酒店都在拆迁了。”乘务员回答。

    “是吗?我还听说有人准备在那里建房子。”

    “怎么可能,那不等于在海上建房子吗?”乘务员一脸惊讶,“由于温室效应,海平面升高,不出一年,那里就会被海水淹没。虽然我觉得,速度没有预计的那么快,有点耸人听闻了,但每次退潮的距离都比上次要小一点,恐怕事情是真的呢。在那儿建的房子,注定是会消失的啊。”

    “也许吧。但我还是得去那儿处理一下业务。”

    “早去早回吧。那间酒店有很多人在搬空家具,你在路上很容易就能找到它。”乘务员给我指了个方向,然后他上了列车。车开走了。我想,海水会不会有天把这个火车站也淹没……

    搬家具的工人开始涌入火车站,将货物送上载货的列车。他们单个或者几个人扛着沙发、镜子和吊灯等酒店设备,排成一条曲折的队伍,从前面转弯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延伸过来,像感受到大气湿度变化时忙碌着搬空巢穴里的蚁卵和食物的蚂蚁大军。我逆着人流,朝酒店走去。

    一个看似没有边际的海滩,四周没有树,只有白茫茫一片,我像来到了荒漠行星。那座酒店是这个行将毁灭的星球的中心,不断有子民从里面迁出,携带着沉重的行李。其实酒店离海滩还有一段距离,海水缓慢地冲刷着海滩,看不出有任何要被淹没的迹象,即使会发生那也是百年后的事情。我没见到客户所说的工地在哪儿,建筑材料又在哪儿。但酒店是我唯一可以探问的去处。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好像在宇宙之初就被安排在这里等待,执行任务,聆听客户的想法,作出反馈,是个亘古不变的角色。

    酒店里值钱的设备几乎搬空了,只有几盏昏暗的灯维持照明,原来富丽堂皇的吊灯只剩下一个基座。还有工人四处巡查,看是否还有值得搬走的东西。见我进来,其中一个工人说这里要搬迁,不再登记入住。我说自己是来找人的,问他酒店的经理在不在。工人朝右边黑暗的走廊瞄了几眼,说经理去找一个偷偷跑进来的古怪旅客,我可以在前台那儿等他回来。

    大概十几分钟后,经理气急败坏地从走廊某处出现,不时回望身后。

    “这家伙比老鼠还厉害!”经理骂道,看见我后,怔了一下又说,“有什么事吗?这里不住人了。”

    “经理,”我指着黑暗的走廊,“躲进去的,是个男人,而且养了一条斯芬克斯猫对吗?”

    “对啊!他跟那只猫一样光溜溜的。你是他朋友吗?赶紧叫他滚吧!要不然等我把大门全锁上,看他还怎么出来。”经理语气更加激烈了,沉默一会儿后,他冷静了下来,“我今天就要把酒店转手给一个房地产商。不过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我们约好五点见面的……”

    “你说的房地产商,可能是我的客户。”

    “正好!正好!”经理说,“那他到哪儿了?”

    “他要我设计一栋建筑。但我一直没见着人,也不知道在哪儿建。我这次是来勘察地形的。”

    “哈哈,就在你眼前。”经理指了指天花板。

    “你是指这家酒店?”

    “对。他说要把酒店改建成一个生命装置。这些我不懂啦。总之,在海水把酒店淹到海面下之前,它还能发挥剩余价值,我就心满意足。我们不收一分钱把酒店转让给他,因为只要想想到了未来,有人潜入海底,发现它变成了一个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地方,住满海底生物,多么壮观啊!这应该就是他说的生命装置吧?”经理非常自豪,充满希冀。只有经理这类人才会跟那位异想天开的客户在这种事情上达成一致。但我猜,也有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旅游业生意冷清,加上海平面升高的恐忧,除了那位客户,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来接手。

    “但问题是,你那位朋友还躲在里面,会耽误我和客户见面。”经理补充道,“请问可不可以……”

    “不必了。因为你已经跟他见过面了。”

    经理恍然大悟,无比热情地跟我握手道谢,解脱了似的,飞快逃离酒店,仿佛要去赶离开这个荒漠星球的最后一趟飞船。很快剩下的工人也离开了。这个荒漠星球,顿时变得冷寂。温度下降,一股难忍的寒冷。我和躲在酒店某处的王山而,是这个星球最后的人类了。我们好像亚当和夏娃,我是取自他身体的一根肋骨,我因他而存在,而来到此地。事实上,我不确定王山而跟神秘客户是不是同一人。既然我预言的巧合在这里发生了,那就说明两者有重合的部分。我姑且相信他们是同一人,这个想法将影响我未来的行动。

    我走入走廊的黑暗深处,走遍酒店的所有楼层,逐个房门打开,连蟑螂都看不到一只。王山而和他的猫不会留下任何一根会被追踪的毛发,似乎下定了决心,要躲在这里直到世纪末。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执行那项委托,因为勘察酒店内部,是第一步工作。

    酒店所有平立面构造都是方形的,也许大多数酒店都这样,只不过因为神秘客户在方案中提到杜拜尔的《形状波》,声称方形会带来宇宙的消极能量,我才特别注意到这座酒店的形式。后来我饿了,去寻找餐厅时(那里肯定没有吃的了),发现餐桌是方形的,碟子是方形的,灯泡是方形的,甚至连透明的红酒杯也是方形的,我才再次肯定,这座酒店是一家方形主题酒店,是宇宙消极能量的聚集器,难怪生意惨淡。这种解释过于玄乎,但却可以解释为什么神秘客户要改建方形酒店,王山而为什么要来这里:形式从方形到圆形,生命从衰败到新生,这里是一切的起点。我要做的似乎是女娲的工作,用一团泥巴捏造新生命。我的幻想越来越影响我的职业判断,理解问题的方式竟然远至神话,又拔升至宇宙的高度。

    我很幸运,在餐柜里找到了压缩饼干。电还供着,但水停了。我啃着干巴巴的饼干,坐在酒店大门,周围白茫茫的景致包围着我。进食意味着代谢的反馈,就如涨潮意味着退潮的酝酿。自然界里有关事物临界点变化的最具体的表现,不就是海浪吗?涨落的海水不断模糊海域和陆地的边界,王山而身体里的性欲之潮,也受月亮和季节的摆布。一切都是可以逆转的,充满变数。我对王山而的归来也充满希望。

    夜晚,我在顶楼的客房睡觉,半夜时分被海浪拍打声惊醒。我奔上天台,望向远处的海潮,以为海水正迅疾淹没过来。确实涨潮了,不过离酒店还远着呢。水是运动的,建筑是固定的,若能把方形建筑改造成具有水的流动性的形式,比如把所有棱角削掉,再磨圆,会是个好办法吗?真是艰巨的工程。

    下楼时,我在一晃而过的走廊尽头,看到了王山而的身影,他裸着苍白的身体如同幽灵,身后跟着他的斯芬克斯守卫。我没有追上去,我眼下的工作不是揪他出来。我决定睡在他出现过的那条走廊旁的房间里,敞开门,等他随时进来。我不确定后半夜他是否来过我的房间,用新长出来的柔软胡子抚过我的脖子,或许那只是我的幻觉,是午夜的海风在模仿他的身体,给予我最后的安慰。我一次次地梦见海潮高涨,充满我体内,也正一点点灌满酒店的每个房间。

    翌日,王山而通过酒店广播与我谈话。我知道广播室的位置,但我忍住了,不去找他。我坐在餐厅,听他说话,一边继续吃昨日剩下的压缩饼干。我手边没有广播麦克风,却神奇地发现,即便我轻声细语地说话,话语也能透过墙壁或者是空气,传到他那里。这座酒店是一个传声筒。他说了很多话:

    “这里很安静,每个房间都是连通的。有时从六楼的房间出来,人就到了一楼。这就是为什么你找不到我。因为对你来说,建筑仍是稳固的存在。而在我眼里,一切都没了形体。哦,我思考了一个晚上,想起了一些事情。其实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就知道斐斐死了。我也知道她去的那片向日葵田,是你叫她去的。她出发之前告诉过我。”

    “这么说,你应该知道她的死因……”

    一阵延长的寂静,好像信號的延迟,然后王山而才回答:“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全世界只有你不知道,还是你刻意遗忘了呢?人类的记忆就像下雨,虽然在地面消失了,地下河却在汹涌着,压抑着。”

    “我大概是不记得了。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一年?

    “你腹部的纹身,斐波那契螺旋曲线,是我们共同的符号。我认为你可以代替她。斐斐的狂热是肤浅的,不过是为了跟我在一起,为了讨好我,她才去做文身,去研究斐波那契数列,去练习画出一道完美的曲线,去观察向日葵的花盘……只有你对斐波那契螺旋的狂热,是从基因里出来的。你是一个有趣的样本。”

    “我只是你眼中的样本……”我一直以为是我在观察王山而,如今发现自己才是显微镜载玻片上的细胞切片,“你……爱过我吗?”

    “爱不过是一个符号性的东西。我说不清我对人的爱,是源自人本身,还是那道曲线。也许这两者本来就是一体的?或者说,我的爱,是对大自然的爱?所以我跟猫生活在一起,也能感到很满足。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选择跟我在一起,不过也是那道曲线在作祟罢……所以我才要把一切身体符号抹除,像轻轻抹掉画在镜面雾气上的图形,看这样你是否还爱我。”

    “你说得对。如果你身上没有那些符号,我可能不会爱你。但它们是你的一部分。”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后悔了。我的过去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我的现在是一片干涸的沙滩。那道海浪在摇摆,海平面越升越高,漫出,侵蚀,很快将覆盖干涸的沙滩。昨天我忽然想把头发长回来,享受修剪胡子的快乐,看看每天枕头上遗落的头发,明确地知道自己正在生长,也在衰老。这才是大自然的模式,对吧?”

    “是,你可以做到,现在就可以做到!你出来吧,我们一起回去。”

    “不,这座酒店把我困住了。只要我从大门口走出去,马上又会被传送到酒店内的某个房间。这就是幽灵的哀伤,它的世界是封闭的。”他开始说胡话了。

    “很可惜。那天你帮忙拿上公司来的方案,其实是你自己的对吗?你就是那位客户。”

    “没这回事。我确实在大厦外面遇到你的客户,他托我把方案交给你。”王山而停顿一下,似乎又记起了什么,“是他,是那位警察。他就是你说的那位客户,那天告诉我你知道斐斐死了的,也是他。”

    那位警察的形象,在我脑海里突然模糊了。一年前叫我到斐斐陈尸现场的警察,似乎不是他。闯入我们生活的警察,是一个警告者,这份方案更像是他交给我和王山而两人共同去完成的项目。我们是建设者,也是被建设的对象。但王山而仍有可能是在说谎,他非常善变。不过我很高兴看到他的转变。一种温暖在蔓延,来自海水的温暖,驱散这里的寒冷。

    “至于斐斐是怎么死的,是你要搞清楚的问题。要不然,你也会成为这座酒店的幽灵。我们中总有一个要继续生活。斐波那契螺旋曲线,是我们重生的路径。”王山而最后补充道,然后关闭了广播。电磁的沙沙声,让这座酒店看起来是一个电子虚拟空间。我和王山而,还有斯芬克斯猫,都是这座也许名为薛定谔的方形酒店中的实验对象。我们的命运有无数种可能。

    压缩饼干败坏了我的胃口,我需要步行到城里吃点肉食,补充蛋白质。

    我还没离开酒店几步,一群工人怒气冲冲地涌入酒店,宣称要把这座酒店据为己有。他们发现我还逗留在此地,问我是不是那位接手这座酒店的房地产商,若是的话,我需要承担酒店的负债。我说我不是房地产商,只是受其所托,来参与改建酒店的一个咨询顾问。

    “哦,抱歉。酒店方跑路了,没有给我们搬运费。这酒店,我们要拿来做抵债。”工人代表说。

    “你们拿它要干什么呢?海水要淹没这里了。”我说。

    “既然你明知会被淹没,为何还要改建它?”工人代表反问我,“嘿,说明它还值点钱嘛。”

    “我至今还没见到房地产商。也许房地产商也跑路了。”我说。

    经过一轮讨论,部分工人平息怒火,觉得理性为上,要另谋出路,不能在这里虚耗时间。另一部分工人则听从我的建议留下来,包括那位工人代表。留下来的人中,都对海平面上涨的事持怀疑的态度,认为那是百年后的事,期待能从这座空荡荡的酒店里挽回损失。可是,把这座酒店值钱的东西全部掏空的,正是他们自己。他们难道没意识到,这座酒店只剩下一个空壳和几包难以下咽的压缩饼干吗?但我没戳穿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心里盘算着可以暂时利用他们的热情。

    “在海水淹没它之前,我们可以把它弄出点花样来,赚一笔钱。”我说。

    “你有什么想法?”工人代表问,“沙滩上有批前几天运来的砖块,看样子还会有更多的运过来。我们可以去找找看。”我们走出酒店,去找砖块,可是没有发现砖块的踪影。直到一个工人指着远处的海边,喊道:“在海里!在海里!海平面果然上升了!”人群一阵慌乱,以为海水淹没了原来还是干燥的陆地。

    “只是涨潮了罢。”工人代表安抚道。趁退潮后,他们把砖块全部转移到酒店前的空地上。

    接下来便是我的工作。我像以前对王山而居住的小区做过的那样,以方形酒店为起始点,向外设计了一道斐波那契螺旋曲线,在螺旋曲线上建起高高的墙体,将其变成一座大地上的立体建筑。工人之中有一位是迷宫爱好者,我要他在墙体与墙体之间搭建众多砖墙隔断,和迷惑性的岔道,以此设计一个迷宫。迷宫的入口是酒店的大门,出口则衔接通向火车站的那条柏油路。工人们对我的设计目的,显然感到费解,不明白这样一个迷宫对发掘酒店的价值有何意义。

    海浪冲上来一个鹦鹉螺,我用小刀切开它的剖面,向他们展示螺体内部的美丽螺旋线,说道:“从方形到圆形,从衰败到新生。”我说,随后又补充,“等迷宫建好了,我们以海平面上升即将淹没这座酒店为噱头,招徕游客体验这座不久后就会消失的迷宫,赚取门票。”

    他们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其中有希望,但更多是被我虚构出来的、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迷宫生意打动了。而我只是把这座迷宫当做一个生命的道场,迷宫的入口伸入酒店内部,如果王山而能从迷宫走出来,顺着这道最美丽神圣的自然曲线走出来,迎接他的就会是永恒的新生。仪式向来具有宗教力量,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可我别无他法了。这将是我唯一成功复制到现实中来的建筑方案。

    非法施工,非法收取门票,我们进行的是一趟卑劣又神圣的冒险。我们选择在夜里动工。每到天亮,世人就会发现,在那座孤寂冷清的海边酒店四周,有一种立体的,又具有流动性的事物,正拔地而起,正悄悄生长起来。那几天,我通过广播告诉王山而,我正在搭建一个通道,希望他能完成这个迷宫游戏,从迷宫走出来,我在出口等他。我说了很多,解释了很多,却依然无法说服自己,无法确定自己执行的,到底是不是一项有效的工程。这个迷宫实则建立在王山而说过的那句话的基础之上:“斐波那契螺旋曲线,是我们重生的路径。”在某种意义上,我执行的确是王山而提出的方案。对于我的漫长阐述,王山而只在一个逼近黄昏的时分,在广播说了一句话:

    “我在一个巨大的监牢里,你在为我挖掘逃狱的地道。”

    迷宫正式完成的那天黄昏,格外明亮,巨大的落日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燃起一道滚烫的火线。我们感到一种空洞的幸福,在沙滩上举行篝火晚会,仍然吃着压缩饼干,因为大部分的钱都花在购入更多砖块上了。第二天,迷宫正式运作。出乎我们的意料,前来的游客比预想的要多。工人们欢呼雀跃,他们冲到海里畅游,忘了浸没他们身体的海水,最终也会浸没眼前这座迷宫酒店。在这个世纪的某一瞬,我们享受着短暂的快乐。

    “海水什么时候会淹没这里?”工人代表问。

    “这取决于未来的天气吧。”我回答。

    “今夜很大概率只会刮风。”他也跃入海里,如水般的流线型身躯,有着人类肌肉俊美的起伏。

    我每天觀察海平面,如预言那样,它正缓缓往岸上移动,也会忽然退回很远的地方,但每次都比上次更深入内陆,像个狡猾的渗透者。王山而先生能在海水淹没这里之前走出来吗?我幻想着他走出迷宫时,会拥抱我,会用浓密的胡子抚过我早已干燥失序的身体。即使他走不出迷宫,其实也早已重塑了所谓的“人类的自然力场”。因为从一开始,所有的生死困局,无论立体或扁平,丰盈或贫瘠,不都是普遍的人生吗?

    有趣的是,首先走出迷宫的,不是一个人,而是王山而的斯芬克斯猫。它慢悠悠地来到我脚边,蹲在那儿,神情超然,淡漠,望着海浪不断冲刷海陆边际,像斯芬克斯守卫身后的金字塔,而法老帝王正在里面沉睡。在这世上,有人给自己建迷宫,有人给自己设谜语。我想起斯芬克斯在白天给旅人提出的那个以人作为谜底的致命谜语,那么在夜里,斯芬克斯会梦见自己给自己设谜语,却无法解答吗?它是否会自杀,死在古老的幻梦里?正如我是所有客户的顾问,却从没有认真问过我自己:谜底是什么?这个世界正请我猜谜。

    这时,猫咪抬起两个小爪子,要去抓一只飞来的昆虫,是一只蜜蜂。蜜蜂绕了几圈美丽的弧线,停在我的手臂上。当斯芬克斯猫正要抓我手臂上的蜜蜂,蜜蜂却冷不丁地蜇了我一下。

    蜜蜂。蜂巢。肿痛。蜂毒。提醒着我。

    我突然全部记起来。我叫斐斐去那片田野看向日葵,还有另一个原因:那里有蜂巢(巢房的排列形式也正好符合斐波那契数列),但我没有告诉她这点。我也忘了蜂毒导致的过敏,对斐斐来说是致命的,是我的疏忽,还是出于对王山而的爱的嫉妒呢?我忍着蜂毒的疼痛,抬头望望那些没有具体形状的云块,它们像极了蜂毒在斐斐皮肤上造成的恐怖荨麻疹,恢弘地布满整个天空,被狂风一吹,瞬间瓦解了所有几何关系。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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