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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野地里看信】斯柯达野帝

    时间:2018-12-25 04:53:4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贾启明给中学时的女同学写了一封信,信已经寄走整整七天。七天被说成一星期,也被说成一周。一周是什么?不就是一圈儿嘛!按照七天为一圈儿的说法,他的信走了一圈儿,该回来了。当然,回来的不是他寄出的原信,应是女同学给他的回信。他的信走了半个圆,女同学的回信再走半个圆,两个半圆相加,才能构成一个整圆,也就是一圈儿。贾启明的女同学在老家,他们的老家在中原深处一个偏远的地方。他给女同学寄出的信要坐了火车坐汽车,还要坐轮渡和自行车,才能送到女同学所在的村庄。贾启明一站一站计算过,也问过别的老乡,去一封信至少要在路上走五天时间。那么如果女同学回一封信呢,也要走五天时间。五天加五天就是十天,这中间还不包括女同学写信的时间。如果再给女同学留出一些写信的时间,信件往返的时间会更长,恐怕半个月都不止。所以贾启明不敢设想在一周内就能收到女同学的信,不敢设想只用七天就把一个圈儿画圆。不敢设想归不敢设想,贾启明有些管不住自己似的,还是要想。如同树管不住风,天管不住云,贾启明可以管住自己的胳膊,可以管住自己的腿,可管不住自己的想。有时他的想像一股风,手上正干着活儿,一股风不知不觉就吹了过来。有时他的想像一片云,不经意间,云就从他脑子里飘了出去。别说七天了,贾启明把信寄走的第二天,就开始关注厂传达室门口一侧墙上的那个信盒。说它是信盒,而不是信箱,因为那个盛信的装置实在太简陋了。几根白茬的木板钉到一起,就算是一个信盒。把信竖着装进去,不仅上面露出半截信封,下面木条缝隙间也能看到信封。经过连日观察,贾启明把邮递员来厂里送信的规律摸到了。每天下午三四点钟,一位中年男邮递员便骑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如期而至。邮递员并不进厂内,他只把报纸、邮件留在传达室就走了。在传达室值班的是一位白头发的老工人,老工人把邮递员送来的东西略作分拣,登记,留下报纸、挂号信、汇款单和偶尔来的电报,剩下的一些平信就放进门外敞着口子的信盒里去了,任凭过往的职工把自己的信取走。以前,贾启明并不觉得那个信盒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自从把给女同学的信寄走之后,他仿佛一下子与信盒拉近了距离,并对信盒产生了友好的意思。他不认为信盒有什么不好看,相反,他觉得信盒像是一只花篮,而每天放进去的信就像插进去的一支支鲜花,每支鲜花都有着自己的色彩,都值得让人期待。这么比来,女同学给他的回信也应是一支鲜花,他盼望着那支鲜花早日出现在“花篮”里。
      贾启明的工作,是和工友们一道,在一块露天的沙土地上打支架。把绑扎好的钢筋骨架放在木制模具里,往模具斗子里浇注搅拌好的沙子、石子、水泥,然后用振动机反复振动,把注料振实,振得注料与钢筋骨架结成一体,再扣到平坦的沙地上,一副支架就算打成了。这种水泥支架有梁有柱,是运到矿井下支护顶板用的。以前井下支护都是用木头支架,木头支架易折,易朽,对木材的消耗量也很大。改用水泥支架后,不仅节省了木材,支架的抗压能力也大大增强。贾启明干活儿的场地离厂门口里侧的传达室不远,且无遮无拦,他一抬眼就把信盒看见了。这天下午,天下着细雨,正干活儿的贾启明往信盒那边看得更勤些。他担心下雨时老工人仍会把收到的信往信盒里放。细雨既然能淋湿树叶,淋湿眉毛,也能淋湿纸质的信封。万一属于他的信今天下午来到,被秋雨淋湿就不好了。然而他看一眼,又看一眼,邮递员没有来,信盒还是空的。信盒里是空的,他的心里就是空的。有一次,他看到有一只麻雀落到信盒上去了。麻雀大概以为信盒是个适合做窝的地方,在对信盒进行实地勘察。不知麻雀对信盒的满意度如何,它夸张地支乍了一下全身的羽毛,飞走了。不该的是,麻雀飞走的同时,在信盒上拉了一泡稀,给信盒的外侧留下了一道白痕。这不太好,这对“花篮”是一种污染。贾启明打算等工间休息时,找张废纸,把信盒上的污物擦一下。
      邮递员的绿色自行车是特制的,为了保证送邮件的速度,邮递员进各单位的大门一般都不下自行车。当身穿绿色制服、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像一只绿色大鸟一样踅进厂子大门时,贾启明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在心里说:来了来了!按他的急迫心情,他想立即跑到传达室那里去,看看邮递员今天送来的有没有他的信。但他手中的活儿正干到紧张时刻,他暂时离不开。贾启明所干的具体活儿是操纵振动器。振动器是个方形的铁家伙,看去笨重得很,可一旦启动电门,它便振动起来,灵活起来,一边振动,一边向前滑行。振动器两侧的铁鼻子上拴着两根粗绳子,贾启明操纵振动器是通过绳子,需要振动器往哪里振,他就往哪里拉绳子。好比一个用牲口犁地的农人,操纵牲口使用的是缰绳,需要牲口往哪里犁,农人就往哪里拉缰绳。这会儿贾启明已把一副预制支架振了一遍,还要振第二遍。第一遍是从后往前振,第二遍是从前往后振。他不会停下振动器,跑到传达室去看信。工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工,哪头轻,哪头重,他分得清。当他把振动器往后拉时,振动器极不情愿似的,在振动不已的同时,还哇哇叫着,仿佛在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看信,我要看看有没有我的信!贾启明不会信马由缰,他拉犟驴似地使劲把振动器往回拉。绳子是软东西,他把绳子拉成了硬东西。他把绳子拉得越紧,振动器传达到他身上的振动越厉害,振得他的手臂和腿脚都有些发麻。当一副支架扣出来时,趁下一道工序的工人往支架上盖稻草,洒水,打支架的工人可以短暂休息一下,喝口水,吸颗烟,或去一趟厕所。一副新的支架终于打完了,贾启明口说去趟厕所,却大步向信盒奔去。
      老工人已把今天的来信放进信盒里,来信不多,一共才两封平信。贾启明一下子把两封信都取了出来。收信人一个姓张,一个姓王,都不姓贾。他把两封信的收信人又看了一遍,还是一个姓张,一个姓王,跟贾姓一点都不沾边。贾启明只好把两封信重新放回信盒里。细雨还在下着,地皮有些湿。贾启明看了看,因屋檐的遮挡,雨丝潲不到信盒那里,不致将信封淋湿。麻雀留下的污物还在,他就近拣了两片湿树叶,把信盒上的污物擦去了。贾启明犹不甘心,他走进传达室,问老工人,有没有他的挂号信。老工人说了没有,他仍站着不走,眼睛往桌子的抽屉那里看。老工人告诉他,今天连一封挂号信都没有,说着,把抽屉拉开给他看。抽屉里空空的,果然什么都没有。贾启明把头发摸了摸,这才走了。头发上淋得有雨水,他摸了一手湿。
      下了班,洗过脸,换下溅满水泥点子的工作服,班后的政治学习就开始了。那时讲究突出政治和政治挂帅,对每天政治学习的时间规定得特别严格,按通常的说法叫雷打不动。既然雷都打不动,下点小雨更不会影响学习。工人住的宿舍是一排排平房,在好天好地的日子,他们的学习就在排房之间的院子里进行。这天下雨,他们只好到屋子里学习。贾启明是个爱整洁的人,他不但每天把被子叠得四角四正,还买了一条浴巾,搭在床边,以免工友在他床上坐来坐去,把他的床单坐脏。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与他同宿舍的三个工友都比较爱干净。那好,他们的宿舍比较干净,班后学习就到他们宿舍去吧。学习什么呢?无非是念文件,或者念报纸上的大批判文章。那时车间不叫车间,叫民兵连。一个连分成三个排,政治学习是以排为单位。贾启明所在排的排长识字不多,念东西念不囫囵。每次学习,排长都指定一个叫田增玉的女工把学习材料念给大家听。田增玉是从下乡知青中招收的工人。据说田增玉曾在北京生活过,随父母下放到这里来了。她说的是普通话,念学习材料当然也是用普通话。工人们的评价是,听田增玉念材料,跟听电台的广播差不多。田增玉的音质好,长得也好。她念材料的时候,不少工友都盯着她看。他们表面上是认真听念,实际上是认真看人。贾启明也喜欢在田增玉念材料时看田增玉,反正田增玉的眼睛只顾看字,谁看田增玉,都不会被田增玉发现。再说,一个人被指定念材料,好比一个演员在台上表演,你的表演就是给大家看的,大家不看还对不起你呢。然而,当贾启明发现不少工友都在看田增玉时,他就不看了。看到工友们看田增玉的傻相,想到自己的样子可能也那么傻。为了避免自己和一帮傻帽儿一样犯傻,他就把自己的眼睛管住了。管住了眼睛,却管不住耳朵,田增玉念的那些东西,贾启明实在听不进去,或者说一听就头疼。那是些什么东西呢?不是揪,就是打;不是批,就是斗,每一句话都生硬得像一根棍子一样,在一下一下向人们头上敲打,每一下都把人敲得愣怔着。看来只有好嘴和好的声音不行,还得有好的内容,满篇子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用最好看的人和最好听的声音念出来也是白搭。贾启明怎么办呢?他只好微闭双眼,默默回忆和背诵写给女同学的信,通过背信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一下。因他给女同学写信是动了情的,用了心的,所以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上,他一想就想起来了。一开始对女同学怎么称呼,他就费了斟酌。他决不会使用亲呀爱呀这样流俗的、不讲分寸的字眼,也不会使用同志这样流行的意识形态化的字眼,他得找一个最恰当的称呼。他想过对女同学以同学相称,这样的称呼倒是不错,但显得过于正确,过于老实,似乎缺少一点儿什么。想来想去,他决定省去女同学的姓,只取女同学名字的后两个字,以两个字相称。别看减去了一个字,感情的容量却增加了,一些不言自明的意味也尽在其中。女同学名字的后两个字,他不知在心里念了多少遍,这次总算落实到了纸上,并传达给了对方。
      在写给女同学的信中,贾启明使用了时间的概念。他回忆说,他和女同学已经分别两年零两个月再零三天,可给他的感觉,他们好像三十年没见面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同学们毕业后各奔东西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他知道女同学要离开学校回家,就提前藏身于女同学必经之路旁边的一片芦苇丛里,等待女同学的出现。他在芦苇丛里等了两个多钟头,直到太阳西沉,女同学才背着提着自己的东西,走上了回家的路。女同学走的是一条田间小路。其时,田里的麦子都收去了,已种了玉米。玉米苗子在微风的吹拂下一片墨绿。而女同学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半袖衫,在绿色的田野里显而易见。这时,他应该从芦苇丛里转出来,跟女同学打一个招呼,说几句话。最好能帮女同学拿上东西,送女同学一程。然而他有想的勇气,却没有行的勇气。他呆呆地站在芦苇丛里,眼睁睁地看着女同学渐走渐远,直到在小路的尽头消失。他在信中说出了自己对自己的痛恨,痛恨自己过于怯懦,以致失去了向女同学表达想法的机会。他说他不甘心。不对女同学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不甘心;从此见不到女同学的面,他更是不甘心,一辈子都不甘心。于是,他鼓足勇气,给女同学写了这封信。
      他在信中使用了梦的概念。梦之所以是好东西,在于每个人都不当梦的家,梦做到哪里算哪里,不管梦做成什么样子,做梦的人都不必对梦负责。对别人说出自己的梦呢,回旋的余地也很大,可以说真假难辨,虚实难分,你以为是真的,就是真的,你以为是假的,可以一笑了之。但有一个说法大家都听说过,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不是想到你,哪里会梦见你呢!贾启明把梦写得很细,梦到冬天,梦到春天;梦到校园,梦到教室;梦到眼睛,梦到眉毛。在每一个梦境里,女同学都是主角。从梦酣写到梦醒,他说他每次从梦中醒来都倍感失落,并久久难以入睡。他在信中反复写着女同学的名字,说你把我害得好苦啊!
      在信的最后,他恳切地希望女同学能给他回信。他不敢奢望女同学的回信有多长,只要给他回信,他就会很满足。他说,如果女同学不给他回信,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给他写回信,他也从此不给任何人写信。
      就这样,田增玉念她的学习材料,贾启明默念他写给女同学的信。也许在别人看来,贾启明是一个安静的人,对政治学习十分热心。谁知道呢,原来他是别有用心,心思早就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人说心无二用,看来是有些道理。贾启明在默忆写给女同学的信时,他的耳朵仿佛处于关闭状态,听田增玉念材料如同没听到差不多。其间,有不少男工友吸烟,劣质烟草散发出的浓浓烟雾把田增玉呛得咳嗽了一阵。排长批评了那些吸烟凶的人,让他们在学习期间少吸点儿烟。由于贾启明沉浸在对信的回忆之中,田增玉中断念材料,以及排长对吸烟人的批评,都没有影响他的回忆。小雨还在下着,为时一个钟头的班后学习结束了,贾启明对信的回忆也到了信的最后年月日那里。
      十天、十二天、十五天过去了,贾启明仍没有收到女同学的回信。但贾启明没有放弃希望,今天不来,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后天。今天不来,或许明天就来了;明天不来,或许后来就来了。贾启明还是一天不落地到信盒那里去看信。由白天班倒成夜班之后,贾启明只在上午睡觉,下午就不睡了。下午估计邮递员该来了,他早早地就在厂门外的路上转悠。邮递员一来,他马上跟随邮递员到传达室里去。以致在传达室里管收发的老工人都看出了他等信的急切心情,问他是不是在等女朋友的信。他说就算是吧。老工人说:等信不如写信,不怕锅不滚,就怕底火烧得紧。你多给你女朋友写几封信,女朋友才会给你回信。贾启明没有听老工人的话,没有再给女同学写信。冷暖自知,他相信女同学会给他回信。还在老家时,他就想给女同学写信。因家庭条件和自身的条件都很差,他想来想去没有写。现在他当上了工人,成了每月拿工资和吃商品粮的人。身份和经济条件的改变,使他的自信提高了不少,觉得有资格给女同学写信了。
      在贾启明给女同学的信寄出的第二十一天,他终于从信盒里取走了一封信,只不过,这封信不是他的女同学写给他的,而是别人写给田增玉的。当天,信盒里一共有五封信,有土黄色的信封,也有白色的信封。因信多一些,贾启明所抱的希望也大一些。可是,他把所有的来信都看了一遍,仍没有看见他的信。就在他一封一封看收信人的名字时,发现有一封信写的是田增玉收。田增玉的名字是三个字,并不是田增玉本人。可一看见这三个组合起来的字,他脑子里就出现了田增玉的形象。田增玉长得很好,好到若不是田增玉低眉念材料时,贾启明从不敢看她。田增玉不仅长得高,好像各方面都高一些,有些出类拔萃的意思。比如说,厂里每月都给职工发线手套,别的女工都舍不得戴,攒起来,拆开,织成线衣或线坎肩。田增玉不,领到手套,干活儿时她就戴在手上。手套若弄脏了,她洗干净,晾干,再戴。再比如,在业余时间,她很少逛商店,更不和人打扑克,只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书。她有一只上锁的木箱,平日里书都锁在木箱里,要看时,从木箱里把书取出来。不看了,就把书锁进木箱里。因每本书都用旧报纸包了书皮,谁都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贾启明听说,田增玉已经有了男朋友,她的男朋友还留在他们一块儿插队的地方。从信封下方所写的某县某公社某大队某小队的地址来看,贾启明估计,这封信十有八九是田增玉的男朋友写给田增玉的。田增玉的男朋友会给田增玉写些什么呢?贾启明手里捏着这封信,有些舍不得放回信盒里去。他想,田增玉的信放在这里,让别人拿走就不好了,不如他把信给田增玉送去好一些。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他心里腾腾腾地跳了好几下,脸色也有些发红。他看看前后左右无人,传达室的门也是关着的,真的就把信装进自己裤子口袋里去了。他的裤子口袋比较深,里边又空无一物,装进一封信一点儿都不显眼。他心里明白,他与一向很内向的田增玉并无交往,他犯不着去给田增玉送信,田增玉也用不着他给取信。这样他就有些心虚,心虚得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拿了田增玉的信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到宿舍区,把信交给田增玉,而是装作到厂区外面的样子,一步一步走到厂子外面去了。他们的厂子离农村很近,从厂子里出来,向南走过一段砖渣路,就到了农村的田野。田野里种的有高粱、玉米、谷子、大豆,还有红薯。部分地块的玉米穗已被掰去,玉米秆子上原来长玉米穗的地方留下一个个白色的空壳。也有的空壳是张开的,像盛开的白色花朵。谷子也被割倒了一些,谷穗没有了,只有一摊摊谷秆在地里躺着。田野里到处都是秋庄稼成熟的气息。口袋里装着一封信的贾启明,拐进一块玉米地里去了。他多次来过这里,对这里很熟悉。玉米地里并不是种满了玉米,离地头不远处,就有一个夏季打麦时留下的麦秸垛,还有一个碾麦用的暗红色的石磙。麦秸垛和石磙之间,有一片小小空地,空地上散落着一些麦秸,麦秸之间钻出一些青麦。无事时,贾启明喜欢一个人到这里来,或坐在石磙上发一会儿呆,或仰望天空和白云。他今天到这里来,跟往日不大一样。表面看,他还是出来散步的样子,像是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的。实际上,他到这个地方是有预谋的。如同一个人捡了钱包,都不会原地不动地把钱包打开验看,数钱,而是先把钱包掖起来,走开,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才把钱包掏出来打开。贾启明口袋里装的不是捡来的钱包,是拿来的信。可在贾启明看来,这封信的内容比钱包更有悬念,也更具魅力。如果是一个钱包,他有可能会把钱包交上去。要是让他把这封信交出去,恐怕他做不到。当他再次确认这片空地上只有他一个人时,他把田增玉的信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信有些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贾启明把信正看看,反看看,还举起来对着阳光看,见信的封口处粘的严严实实,连一点可供揭开的缝隙都没有。贾启明懂得,看别人的信是不道德的。但他太想看这封信了,他有些管不住自己。贾启明的错觉也有一些,仿佛他满怀渴望,等来等去,终于把女同学的信等来了,他一定要把这封信看一看。他不是把信封撕开,是找来一根圪针,从信角那里把针尖扎进去,再沿着信封舌头的折痕处,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把信封挑开。他把信抽出来了,信纸一共是三页。他看了一遍,停了一会儿,又看了一遍,一共看了三遍。他在信中没有看到什么亲热的字眼,田增玉的男朋友给田增玉写的多是农村眼下的一些情景。信里写到了稻田,说稻子成熟了,进入了收割期。在秋阳的照耀下,满田都是稻谷的香气。割稻子的人也是满身稻谷之香。信里写到夜晚的月光和遍地虫鸣,说月光是一种静,虫鸣也是一种静。月光是无声的虫鸣,虫鸣是有声的月光。知青点的同学们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虽然独在异乡为异客,有月光和虫鸣在,他就不觉得寂寞。信里提到,田增玉给他寄的网球鞋他收到了,鞋穿在脚上非常舒适,弹力也很好。穿上这样的鞋,他什么样的路都可以走,总有一天会走到田增玉身边去。把信收起,贾启明在洁净的石磙上又坐了一会儿。阳光从西边照过来,给麦秸垛和玉米的叶子都染上了一层黄黄的颜色。麦秸垛一侧生出一丛碎花儿的白菊,金色的蜜蜂在花蕊里钻来钻去。和玉米地相连的是一块葵花地,葵花已低下了头,不再向着太阳转动,像是进入了沉思的状态。天空飞过一只小鸟,小鸟的翅膀一裹一放,很快就飞远了。这里秋天的田野也很好,贾启明在给女同学的信里,怎么没想起写一写这里的景色呢!读田增玉的男朋友写给田增玉的信,贾启明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像“�徨”、“惆怅”这样的字眼,他以前从未看过见过,更不知意思何在。他相信,田增玉是认识这些字的。由此可见,他的知识与田增玉的知识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贾启明注意到了,每天到信盒那里看信的不止他一个,田增玉也是每天到信盒那里去看信。因他藏下了田增玉的信,他对田增玉去看信特别留心些。田增玉到信盒那里看信,并不把信盒里的信拿出来,她只是用手指把叠在一起的信一封封推开,看收信人的名字。看不到她的名字,她就离开了。别看田增玉声色不露,面无表情,她略嫌失望的情绪还是能看得出来。田增玉的工作是捆扎钢筋的骨架。一把小弯钩子,一些裁好的细铁丝,用钩子钩住细铁丝,一拐一拧,铁丝就捆在钢筋上了。田增玉对这项工作已做得相当熟练,捆扎速度比别的女工都不差。这样的工作千篇一律,过于单调。做这样的工作也有好处,可以随时放下,随时离开。邮递员每天只到厂里送一次信,而田增玉有时候一天下午要到信盒那里看两三次。邮递员每天上午并不送信,可田增玉有时候上午也到信盒那里去看信。迟迟收不到男朋友的信,看来田增玉真是有点着急了。贾启明听人说过,田增玉与她的男朋友并不是同班同学,下乡插队时,田增玉是初中生,男朋友是高中生,男朋友的岁数比田增玉也大一些。因男朋友家庭成分不好,在为人处世方面比较沉默,加上对管知青的干部比较疏远,人家就认为他表现不好,需要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扣住他,不让他回城参加工作。从这些情况综合来分析,田增玉收不到男朋友的信,除了会加深对男朋友的思念之苦,还有对男朋友政治方面的担心。贾启明愈加意识到,自己把田增玉的信拿走,实在太不应该。何止是不应该,他简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啊!
      排里再进行班后政治学习时,田增玉事先戴上了一个大口罩,把嘴和鼻子都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个眼睛。可惜口罩的面积小了一些,若面积再大一些,说不定田增玉愿意把眼睛也捂上。这天的学习,是念报纸上一篇大批判文章。排长拿出报纸让田增玉念时,被田增玉拒绝了,田增玉说,她今天嗓子疼,念不了。她说话时取下了口罩,一把话说完就又把口罩戴上了。田增玉的态度很坚决,若是非让她念,说不定她会走掉。全排的人只有贾启明知道,田增玉为何会这样。不是田增玉的嗓子不好,是她的心情不好。她迟迟收不到男朋友的信,情绪才变得这样低落。田增玉不愿意念怎么办呢?排里能念文章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贾启明。贾启明觉得应该为田增玉分担一点什么,他主动说:我来念吧。排长把报纸交给他,他刚念了一会儿,田增玉就出去了。贾启明估计,田增玉可能又到传达室那里看信去了。
      贾启明曾想过把田增玉的信口粘好,重新放回到信盒里去。但不管粘得再好,打开过的信与没打开过是不一样的,田增玉一看就看得出来。田增玉若发现她的信被人打开过,一定很不悦。犹豫之间,贾启明就把田增玉的信压下来了。如同插队的地方压下了田增玉的男朋友,贾启明压下了田增玉的信。贾启明也有一只小木箱,木箱里也锁有一些从老家带来的书。那些书被说成是“封资修”的书,都是当时不许看的书。贾启明就把田增玉的信夹在了一本书里,放在了箱子的最底层。
      贾启明仍没有放弃每天到信盒那里去看信。有一天,他正在公用的洗衣池那里洗衣服,一个工友告诉他,信盒里有他的一封信。女同学的信终于来了!贾启明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丢下洗了一半的衣服,甩着手上的肥皂泡儿,小跑着向信盒赶去。信盒里倒是有两封信,可没有一封是贾启明的。他问传达室的老工人:我听说有我的信,信盒里怎么没有呢?老工人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有你的信吗?贾启明对老工人的回答很不满意,继续问:每天收到的信你不看一遍吗?老工人说:平信我都不看。看了我也记不住。贾启明说:我觉得每天把信放在外边不合适,容易丢。老工人不说话了,两眼无目的地看着窗外,表示不再理他。贾启明回头去找那位给他报信儿的工友,问:你说有我的信,我去看了,怎么没有呢?工友问:没有吗?贾启明说:没有。工友又问:真的没有吗?贾启明说:真的没有。工友笑了。贾启明问:你笑什么?工友说:我逗你玩儿呢!我看你天天往信盒那里跑,不是在等情书吧?贾启明不相信工友是逗他玩儿,说:你是不是把我的信藏起来了,快给我!这样的情况是有的。一个工友告诉另一个工友,信盒里有他的信。待另一个工友白跑一趟回来,那个工友才把信交给他。可今天的情况不是这样,工友再次说,他真的没看见贾启明的信,真的是在跟贾启明开玩笑。这样的玩笑对盼信心切的贾启明来说有些过了,贾启明说:不行,你说了有这我的信,就得把我的信找出来!气随话生,贾启明生气了,气得脸色有些发白。工友说:你这人不识玩儿,以后再也不跟你玩儿了!
      将心比心,心怀愧疚的贾启明想和田增玉交往一下,想对田增玉有所安慰。有一次,在路上和田增玉走碰面,贾启明把田增玉叫住了。他叫的是田增玉的全名全姓。田增玉问:什么事?贾启明说:我听说你有不少好书,能不能借给我看一本?田增玉警惕了一下,说:我哪里有什么好书,我连不好的书都没有。你听谁说的?贾启明说:我听别人说的,你的书都包着书皮。请你放心,我保证给你保存好,不给任何人看,看完马上还给你。田增玉说: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我真的没有什么书。贾启明从田增玉的口气里听出来了,田增玉不愿和别人交往,也不需要他的安慰。田增玉是孤傲的,贾启明也很自尊。既然田增玉不愿和他交往,那就算了。
      怀揣着田增玉的信,贾启明到田野里又去了一次。玉米秆子被砍去了,上次他看信的地方只剩下麦秸垛和石磙。麦秸垛的遮挡效果是有限的,他没敢把信掏出来看。季节到了寒露,秋风里有了些许凉意。贾启明还是没收到女同学的信,他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他查了字典,知道了“�徨”、“惆怅”的读音,也知道了这两个字的含意。他此时的处境和心情,完全可以用这两个词来概括。
      贾启明从田野里往回走时,看见田增玉从厂里往外走。因怀里揣着田增玉的信,贾启明心里有些忐忑。躲避已来不及了,他正考虑要不要跟田增玉打招呼,这一次是田增玉主动先跟他说话:贾启明。贾启明站下了,不知田增玉要跟他说什么。他想,他拿走了田增玉的信,田增玉不会知道吧?田增玉问:你不是说过想跟我借书看吗?贾启明说:是呀!田增玉说:我看你像个爱看书的人,吃过晚饭,你到我宿舍里去一趟吧。贾启明说:好的,谢谢你!贾启明好生奇怪,上次他跟田增玉借书,田增玉态度生硬,断然否认自己有书。这次却主动提出借书给他看。田增玉的态度为什么来了个大转弯呢?
      吃过晚饭,贾启明到田增玉的宿舍去了。田增玉问贾启明爱看什么书。贾启明问田增玉都有什么书。和田增玉同住一个宿舍的还有两个女工,田增玉向那两个女工看了一下,没有说出书的名字。贾启明会意,说:你爱看什么书,就给我推荐一本吧!田增玉从枕下拿出一本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书,递给贾启明。贾启明再次申明:我看完马上还给你。
      田增玉借给贾启明的书,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位中国作家的小说集。贾启明很喜欢看这位作家的小说,一看就看进去了,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有一篇小说其中的一个故事对贾启明触动很大。故事说,一个姑娘给一个青年小伙子写了一封求爱信,因迟迟收不到青年的回信,姑娘精神恍惚,最后导致投水自尽。联想到他半路拿走的田增玉的信,他的心情沉重起来。田增玉迟迟收不到男朋友的信,会不会对田增玉的精神造成伤害呢!第二天趁倒班休息,贾启明跑到附近的县城邮局,把田增玉的信连同信封,套进一个新的信封里,下面抄上寄信人的地址,挂号寄给了田增玉。
      过了一段时间,贾启明也收到了一封挂号信,信封里套信封,装的竟是女同学给他的回信。不用说,女同学给他的回信也被人拆开看过了,然后以挂号信的形式还给他。这个还给他信的人是谁呢?贾启明一想就明白了。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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