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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鸫轶事

    时间:2021-01-10 03:55:5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房子里住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倆没小孩,雇一个女佣当帮手,平时三个人一起过日子。

    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个小小院子。喜欢树叶和果子的男人种了果树,有高有矮,层层错落。秋天树结果,鸟吃一半,人采一半。爱花的女人除了种草花,也爱藤本植物。她雇人修起防腐木花架,让紫藤和凌霄长在一起,春天看紫花挂下,夏天看红花跃起。

    本来日子过得像流水似的,主人不质疑女佣,女佣不抱怨工作。直到有一天,一只肥壮的黑鸟乌鸫飞来,吃了秋天柿树上甜甜的红柿子,歪头打量半天女主人宁静的紫藤架,打算留下不离开。

    庞川凝视波音777机舱中部并排的三块电视屏,上面都显示了绿地白纹飞行路线图。飞机从罗马起飞,已平稳飞行六小时,现在正接近西伯利亚上空。

    庞川上腹部的闷痛越来越明显,他感到后颈灼热,脱掉外衣只穿衬衫还浑身冒汗。不好,他眼前出现了抖动的金色细纹,一阵恶心涌上喉头。

    他闭起眼想了想,有三种可能:一是机上晚餐不合脾胃,尤其那份蔬菜沙拉,胡萝卜和西芹切成小块并没问题,但调料不晓得是由哪些廉价原料合成的,味道化学得难以下咽。自己那胃对天然东西尚不友好,更别提人造的。二是经济座空间狭窄,他身体蜷缩在两个人之间难动弹都好几个小时了,有发生轻微血栓的可能。其三最好不是真的。他有胃出血史,希望并非连日劳累导致再次胃出血。

    庞川陷于机身中线位置,想站起来,却谈何容易:左手边坐了个胖子,一直呼呼喘气;右手边一位金发老太太,上机就戴眼罩睡了,连晚饭都不吃。他想站起来进到走廊里,必得麻烦其中一位相让。

    庞川等了等,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时机,他的呕吐欲到达了峰值。他眼前发黑,额头尖利疼痛,现在他不是要麻烦别人让路,是该呼救了,得让空姐马上来探视自己。

    身体就是如此,遇到麻烦,它总不肯同主人存有的侥幸心合作的。

    不过,庞川的紧张忽又松弛了,仿佛他从病理性焦灼和对生死的担忧里突围成功。他没呼救,任由自己眼前金星蹦跳,听凭自己发出轻微呻吟,手指摸索呕吐袋。

    他在阵阵虚弱中硬挺,他几乎幸福地对自己低语:“我有绝对自由选择不求助;我有自由容忍意外发生;我有自由容许自己死去。”

    庞川不想让飞机空中放油三十吨然后不情不愿地备降,不想让满飞机的人心里骂得要死还得脸上掩饰……人本质上全是自私的,没有例外。

    此刻所谓“自由”,就是一个人能自行选择去冒险或面对死亡。

    既然不想给人添麻烦,那就放弃绝大多数人会采取的因应措施,庞川就想这么自由地去做。

    还好太太不在身边,不能以“男人该有的责任心”来胁迫他呼救。

    虚汗湿透了庞川,他瘫软在座位上,手托住额头,眼前暗到看不清灯光。也许今天真要出事了,会在飞机上死去,不因为空难,是急病突发。

    庞川觉得自己像一个耗尽电池的手电,正快速失去光亮,生命就是光。呼吸开始困难,他还可以说话,可以发出声音,甚至可以拍打身边人,他还有机会。不过,既然不打算求助,就放弃了吧!珍惜仅剩下的这点自由。

    他滑到椅背上,失去了知觉。十五分钟后空姐走过催他系好安全带时,才发现他的异样。

    整个机舱产生了紧张和忧虑:一个昏迷的乘客让所有人的飞行计划刹那间失去确定性。

    女医生轻柔而稳定的手指抚过庞川额头,他现在已在几个空乘的合力搬动下躺平在座椅上,胖子和金发老太都吃惊且有些羞耻地躲开了。女医生是听到广播后犹犹豫豫前来探视他的,天知道,她只是个妇产科医生。

    不过,医生职业性的嗓音创造出一种平安小环境;舒展的体姿缓和了庞川紧抽的胃……他睁开眼睛,恢复了神智。

    机长关心病人病情的严重性,简言之,必须弄明白病人是否需要紧急救治。若不把抢救乘客生命当成无可妥协的原则,航空公司事后无法承受舆论风险。不过,每一回紧急备降都会给航司和乘客带来损失,没人愿意随随便便来一次判断失误的备降。

    妇产科女医生仔细把着庞川的脉搏,犹豫着,不晓得如何回答乘务长。知道这边有人昏厥的乘客们焦灼地回头探看。

    庞川现在能看见了,眼前的金星和黑雾消散了,他相信自己看见了机舱里强烈的担忧。

    庞川对医生说:“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

    他手脚都发麻,手指不听使唤,但他努力抓住用来垫纸的一本书,吃力地写:“请别在任何情况下备降,我选择完成原定飞行后再就医,如因此发生任何个人健康的后果,由我自行承担责任。”

    过了一阵子,乘务长带来了机长对庞川的问候,她坚持说:“请您如实告诉我们您的病情和可能的病因,我们会判断情况并采取应有的救护措施。”

    庞川表示感谢,不过他再次写下一句:“我没事,我不需要备降送医。”

    飞机按原定计划继续飞行。航空公司还是尽力在目的地机场做好了急救准备,飞机降落时第二次昏迷过去的庞川被以最快速度送往浦东的医院。

    心脏手术进行得很成功,三个月后庞川恢复得很好。

    航空公司确认庞川不愿以自己的急救耽误其他乘客行程或给航司造成损失。公司管理层惊诧之余,破天荒想给庞川一笔感谢金,表达某种无法言喻的情绪。庞川却又拒绝了航空公司的好意,他习惯性地书面回复道:我有我的自由,所谓“自由”,首先是做选择的自由。谢谢你们尊重了我的自由。

    航空公司很喜欢庞川这个人,不过,他们觉得庞川是个少有的“怪客”。

    乌鸫飞上紫藤架,它东蹭蹭西啄啄,发现秋天变黄的紫藤叶子很松软,一碰就往防腐木平台上飘落。想架窝的雌鸟都是现实主义者,这乌鸫立马看上了旁边枝叶结实的凌霄,一下子扎进了凌霄的密叶。

    女佣打扫紫藤架下的木平台时发现了堆积起来的令她恶心的鸟粪,第一次她木然地清理了这些脏东西,咒骂飞到这平台上拉屎的扁毛畜生。第二次看到鸟粪堆,女佣“咦”了一声,抬起脸往上看了。乌鸫是一种蛮无耻也蛮大胆的留鸟,此刻这肥壮的雌物正转动眼珠,居高临下看那干活的女佣。无论这鸟如何天真自然,女佣还是从它无邪的神色里看出了轻蔑和势利。女佣收拾起扫帚和拖把,让鸟粪留在原地。

    庞川慢慢走进会议室,这会议室挺大的,弥漫着一股他熟悉但并不亲切的金钱气味。

    他扫视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脸庞,仿佛置身动物园中要额外收费的精选园中园,每位都是成精作怪的商场老狐老雕。

    穿蓝衣服的老头沉默寡言,从前是美国某大品牌的亚太区市场总监;穿绿外套的中年汉从前是法国大品牌的大中华区总经理,现在职场上很多知名人物还尊称他“老板”;年轻的眼镜男是拿奖狂人,三年拿了十四个国际广告设计大奖;大大咧咧抹着沾上芝麻糊的嘴唇的中年女人是公司总裁刘莲,也是蓝衣服老头的老婆,曾是庞川的大学同班同学……庞川之所以会坐在这么个奇特的令他感到不安和羞耻的地方,就是因为这位女同学的盛情邀请。

    不过,庞川并不想其他人大想特想的利润问题,他偷偷思考某个隐晦的哲学命题。

    一个人胆敢坐在一群商人中思考哲学,若不是个领先别人的赚钱高手,就是误入藕花深处。

    庞川想,钱真能买来你们需要的东西吗?

    刘莲刺耳的笑打断了庞川思绪,她像中华绒螯蟹那般嘴角泛起白沫,白沫里吐出一连串数字。说到拿奖狂人部门创造的利润,她明亮的媚眼飞向比他年轻十几岁的男人,她自己男人的眼神则牢牢被电脑屏幕黏住了。说到那些没完成销售数字的部门,她声音高亢而尖厉,是高高扬起的钻石鞭子。她对庞川是特别的,庞川要完成的数字最小。她涉及庞川的语言是中性的,语调还带上了讨好的甜味。

    可惜,蓝衣服老头等老婆话音一落就纠缠上了庞川:“菲利普,你还没打开局面,虽然你的毛利率全公司最高。”

    庞川谨慎地保持了沉默,他希望他们能把他当自己人,却又羞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穿过坐满员工的大厅,庞川走回自己的小办公室。每次走进这无窗的小办公室,他的心态就从羞耻到恼怒。刘莲邀请他来公司的时候,特意说:“来吧,办公室都给你腾好了。坐在办公桌边,你低头就看见淮海路……”

    庞川认为一切骗局都可被看成意外,唯骗局中让你听了感到浪漫的部分到头来没兑现,特别伤害你,能像锥子,一下子扎下去,叫你痛楚。

    庞川去客户公司讲培训课,每次公司都派车接送。他推辞过,老同学摸摸自己的长波浪,笑说:“这个别客气,你讲课费这么高,不用好車接送,客户心里倒要嘀咕。”

    庞川没问公司到底收客户多少培训服务费,他不想知道,知道这些细节没好处。每个月从女老板同学的财务部拿到说定的顾问费,就万事大吉。庞川一星期只上三天班,其他日子他就拥有了自由。

    自由是无价之宝。

    庞川曾没日没夜地干过,他是过来人嘛,哑巴吃过黄连的。

    不过,庞川从不说刘莲占他便宜,他不可能让刘莲占什么便宜,他并非不精明的人,也不是那种精明却心软的人。

    刘莲同他合作比他累,她要琢磨他的心思和情绪,他则不需要反过来琢磨她。庞川走进刘莲公司,却还没真的走进去。庞川说了我俩试着合作一下,打开局面后再议。

    他的意思很明确,现在的状况是临时的,还没定性。我们只算在一起试试能否培育出一个新市场,或者说,创造一个新产品。

    庞川有四两拨千斤的本事。雇主能耐越大品牌越豪,他能办到的事或创造的奇迹就越了不起。说白了,他是专业做开拓的,利用奇特的想象力和游说陌生人的能力创造新的买卖关系。

    他从前的经历证明他干出过叫人兴奋的事,无论动机是否为了赚钱。刘莲记住了老同学干过的牛×事,她对此印象深刻,她不能容忍庞川退出职场,不能容忍任何人扔掉还有生育能力的牛,她说:“退休不能直接退的,兄弟,到我这儿过渡一下,至少再多积攒点养老金嘛,钱又不咬你。”

    庞川不肯让刘莲抓住牛犄角,他答应先来试做“开拓”培训,说白了就是教刘莲的客户如何开拓市场,当个老师傅。若要他辛辛苦苦亲自再去开拓什么,他可洗手不干了。

    庞川想:“你找客户来,我按部就班讲课,拿你一份固定顾问费,反正每周三天时间,你能算计我啥?”这是他的如意算盘。

    对庞川这种专业上的能人来说,加盟任何公司总有一段蜜月期的,就是愉快地看着大家接受自己精彩表演那过程。

    刘莲能对庞川客气,当大家面奉承庞川,除了从大学开始就和庞川处得不错,主要还看在客户们纷纷认可庞川的能力。客户对她说:“又找来这么个大师?你又多一头现金奶牛了。”

    不过,刘莲没如此乐观。她隐约了解庞川是个不成熟的男人,他对金钱有不该有的傲气。

    一起上大学的那几年,时代风气使然,几届同学把理想主义玩进了自己骨子,成了商业社会成型前最后一批深刻误解金钱的文科生。

    庞川毕业后不曾安稳,像一只大风中的蜻蜓起伏失序,又像舍身表演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原因就一个:不肯被金钱驯服。这像一个想入籍美利坚合众国的外国人不肯把手放在心口对美国国旗宣誓,很难心想事成。

    刘莲自己呢?刘莲不一样,刘莲不是市民出身,她父母是半农民身份,出身苦,小时候家里常白饭蘸盐吃。她一毕业没过两年就辞职自己创业,卖过内衣卖过化妆品,八年里破产四回,直到遇上今天的老公。当年的蓝衣服老头是跨国大公司负责放订单的财神,尽管比她大了二十多岁,但他对她的好是实诚的,她多次试验过。

    庞川曾讽刺刘莲“一个人的财宝在哪里,她的心也在哪里”。刘莲知他引用《圣经》,不过,她干脆利落地回答:“有钱了信上帝才是真信。没钱?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装!”

    刘莲想,钱可比上帝实在。有钱人的祷告,相当于买到了戏院包厢的好票,而没钱人的祷告,大概相当于买到戏院靠边位置的票,能看到,却看不清楚大戏。

    刘莲也不信庞川真会信上帝。庞川嘛,爱他自己,他赚不到钱就说钱的坏话,为显自己高。看着自己显高(不管是不是视力出问题),他这种人才活得下去。刘莲心里常对庞川撇嘴。

    细心的女主人还没发现木平台上的鸟粪,近视眼的男主人倒先看见了。因为近视,他对色块变化敏感。木平台沉稳的赭色里添出一方不规则的白色叫他不安,他走过去,低下头,差点呕吐,那里有一堆粪,鸟粪也是粪。

    男主人向女主人通报情况时以为自己不带情绪,但女主人听出了情绪,不是一点点情绪,而是赤裸裸的责怪。

    “你在怪我吗?你怪我管不好用人?你怪我竖起了紫藤架?你怪我任由野鸟在我们院子里出没?不要否认,反正你在责怪我!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你,我就是知道!”女主人的眼眶红了,泪水漫过她清秀但消瘦的脸颊。

    受冤枉的男人耸耸肩:“他妈的,这只不讨喜的黑鸟,我借把枪来,轰烂它!”

    之所以庞川拿着架子不肯和刘莲谈高些的报酬,庞川太太方小宁以为能透视老公心思:“你这人,怎么可能允许老同学当自己老板?杀了你,你的骄傲也不会死!”

    方小宁认为自己吃尽了庞川的苦头,这男人性格有问题,简直是个患了巨婴症的典型中国男。方小宁一旦和庞川起争执,拼了命也要压他一头,常杀庞川一千,自损一千五。她的撒手锏是戳庞川痛处:“你能和谁处好关系呢?你能在哪个地方待久呢?”

    如果庞川还不对她恨之入骨,她就要说:“怪不得老鲁要问你那句话呢!”

    老鲁是庞川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个上司。老鲁绝非等闲之辈,若拿身价压人,老鲁家产至少上百亿人民币,光纸币就能压服大汉。何况老鲁还不光有钱,老鲁有的是能耐,公司的中国市场两三百亿的年利润不但是他管着赚的,这市场还是他从无到有开拓出来的呢!连美国董事会都不敢怠慢老鲁,老鲁这边闹个感冒,美国就得全集团发烧吊针。老鲁在中国总部里就是皇帝,在他面前,所有男下属全是太监。女下属嘛,另说。

    其实,庞川心里绝对佩服老鲁,老鲁不但能耐是大家的倍数,连身高都一米九五,居高临下。可庞川生来只认“士为知己者死”那套。

    老鲁招聘下属,找的是替自己跑龙套的。跑龙套的人有贵有贱,这老鲁明白,但老鲁不明白为啥有人拿到工资奖金,还期待自己“礼贤下士”。老鲁后来实在受不了,按捺不住好奇,问庞川:“你家到底什么出身?不用藏着捂着矜持着,告诉我好了!”

    枕头上,这事从庞川嘴里跑到方小宁耳朵里。方小宁听的时候嘴里帮庞川骂老鲁粗坯,等哪天自己要和庞川图穷,她就拿这当匕首:“是啊,告诉老鲁啊,你家到底有啥了不起。别的男人能服老板,你怎就这么金贵呢?历史上姓庞的有谁呀?不就《三国演义》里有吗?”

    庞川无可抵挡,也奇怪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但凡有人对他吼,无论有理没理,他的肾上腺素就井喷,就算吼他的人是他爹他也敢打。反正,人不能对庞川这家伙失态,他是那种拿刀捅了你接着捅自己的暴眼珠货。平时他掩饰得好,全靠对人尽力尽责,人回报他尊重和礼貌,让他能护住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

    龐川碰到老鲁也是劫数,老鲁从不夸奖属下,属下功劳越大,他责骂越多。老鲁认为优秀的下属都是骂出来的。到最后,反正论功行赏,别的公司注重精神奖励,那是糊弄人,老鲁让大家数钱。

    又是方小宁道破天机:“庞川你就是个书呆子,你就没和钱处好过!看不起钱就是你的癌!早晚你死这上头。”庞川听老婆骂到这份儿上,心里偷偷洋溢对自己的爱:一个看不上钱的男人,堪称时代最后的瑰宝,人类的火种,以及神性的拣选。

    庞川自大学毕业,辗转世界,流落风尘,累受江湖之辱。方小宁往死里说他几句的工夫,他眼前金光如柱,祥云缭绕,仿佛听到了宇宙对他的褒扬。

    方小宁目光如炬,审判起自己丈夫来不是一针见血,简直算CT报告,可没想到人类的有些绝症是CT乃至核磁共振都发现不了的。她虽看出老公对钱倨傲不恭,却不晓得这和多肉类植物不爱潮湿一般,一旦放弃对水的戒惧,就是腐烂的先兆。她不晓得生活就是如此,你要么选择海洋,要么选择陆地,两者都要,就非得经历沧海桑田。

    庞川爱老婆,也想遂了老婆的意,好多多钻进方小宁的香被窝儿。可是,要对着老鲁低头,他这种实诚不会解脱的人,大头若低了,小头就抬不起来,就算钻进香被窝,也枉然。

    庞川喝了酒捧住脑袋想,他不傻,想明白了:有些东西不是不想变,是不能自己找死。若老鲁或其他财团的老鲁们给他礼遇,他就认真把事情给他们办好。如果老鲁再敢以权威侮辱专业,也别多纠缠,立马就把辞职信甩他脸上。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连林冲也有个小种经略相公好眼相看,你们不仁义,我自投奔草料场。

    庞川悲哀,他发现连方小宁以及方小宁象征着的爱情也收服不住自己的野性。

    他摩挲自己后脑勺儿,那里有个橄榄核般的凸起。庞川确信要在古代,很可能上峰找个茬子就把自己推出去斩首了,理由充分:此人脑后有反骨。

    公司里没什么真正的秘密,八卦是一阵阵阴风,IT人员又是偷窥狂。庞川和某些同僚臭味相投,公司的一些秘史旧事都落到他耳朵里。他为那些偏执狂和眼界狭小的同僚感到不值:与公司上层不和跳楼的男人和为职位向上司献身的女人都是傻瓜,他们不晓得有条路看上去是绝路却常常柳暗花明,公司生涯也有华容道:跳槽。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庞川心底深处留着这个活扣儿。他为此心底时而清凉,摆脱掉持续的灼热。他也观看着、打听着机会,井蛙要看有无更大的池塘。

    但他还是天真了,他不懂得老鲁这种人的手段,更低估老鲁的老辣。

    到老鲁们手下“揾食”,三心二意者必定要付出代价,何况还脑后生奇骨?

    枪不是想借就能借到的,有几个人有持枪证?男人觉得在居民区开枪也不是聪明人干的事。他童心大起,专门跑到城市里几个浓妆艳抹的旅游景点找刻了景点名字的木弹弓,如今只有这渠道还出售弹弓。回到家,他在院子里起出泥土,用糯米粥拌匀,手掌心揉出泥丸子,放在木平台上晒干。

    吃院里果子吃得浑身发圆的雌乌鸫趁人不在,从紫藤架上跳下来琢磨这些泥丸子,它啄破了一丸,发现就是有点香气的泥屑而已,它振翅飞上紫藤架对面的大香泡树,在明黄色的圆果子间穿梭,发出鸟类的讪笑声。

    男主人把弹弓藏在身后,走到木平台上,他知道这只乌黑的肥鸟就在香泡树上,他一只手翻拣着泥丸子,都还不太干,勉强可以发射。说时迟,那时快,他把弹弓举到鼻子前,泥丸子一枚塞进皮扣,觑个真切,奋力拉紧橡皮圈,一枚泥丸子像疯了的熊蜂,嗤地朝乌鸫锥去,“啪”的一声打在翅膀上,登时碎成了泥尘。

    庞川没法说明自己和古代祖先的血脉关系如何影响自己的处世,说来说去,他历史知识不足,要他说古,和他同姓的,他确实也只知道三国时代一个庞统,还年纪轻轻就死在落凤坡。不过,庞川记得自己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记得这不高不低的学校给自己的血脉。

    学校还在那儿,在城市的东北部,据说这些年还扩大了校园面积。若说自庞川毕业后它有啥能吹几句的变化,恐怕就是从半封闭的象牙塔成了世人随意进出的名利场。

    他回校径直走到那历史悠久的大礼堂前,从大草坪的这一端远远打量它。礼堂依旧四平八稳灰白相间,门前八字形阶梯历经时光,人可以从两边缓缓拾级而上。礼堂的背景本是绿色梧桐林子和蓝天白云,如今竖立起两栋奇丑无比的高楼。礼堂的好风水明显已破了,但毋庸置疑,学校在房地产上添了财富。

    庞川曾被外语系当成优秀毕业生请回校园做演讲,讲述他走出象牙塔之后的社会经验。庞川照自己对学校的理解半幽默半认真地对挤满3108教室的在校生讲了他留学时和留学归来看明白想明白的事,教室里也照例响起很多笑声,不过庞川觉得自己是浪涛里的一叶小舟,不断起伏跌宕,并没抓住现场的脉搏。

    他觉得自己是在陌生的丛林里挥舞砍刀前进,虽脚步不停,但付出了比预料更大的体脑消耗,他并没觉得自己抓住了听讲者的心。

    庞川细心打量一番坐着听讲的大学生们,这些学生和他那一代学伴有很大外表差异。庞川的同学们也许土气,但浑身是胆,雄赳赳,时刻准备把逻辑虚弱的演讲人从讲台上嘘走,若还能把他们驳倒,更好。庞川这一代,带着斯巴达克战士的气息,用怀疑的眼光看待所有自以为是的家伙。听庞川演讲的学生们却很白净,即便来自乡村,模样也很城市,他们穿戴整齐修饰得当,手机全是苹果,看得出几乎全来自中产阶级家庭,或至少已接受了中产阶级审美观。他们不但接受了中产阶级审美观,还具备文明人的礼仪(若非如此,庞川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享受几番冷冷嘘声)。他们没当场冒犯演讲宾客的那种残忍的激情,他们不想让庞川难堪,却也似乎不肯舍身进入庞川的语境。庞川觉得他们期待着什么,却绝不激动。

    庞川端着外文系赠送的沉重的纪念铜雕,像在风里抖去浑身枯叶的落叶松那般站在校园伟人像底下,等留校当教授的同班同学康恒来见面。从前他站在同一地点等过不同的女孩子,如今他仅仅期待康恒帮他回忆起一些往昔的点滴。

    “吃火锅去吧!”康恒从树丛里闪身出来,像从二三十年前的宿舍里自自然然溜达过来,毫无热情地耸耸肩,伸手指指南边。唯一的奇异:庞川觉得校园南边从前没餐厅没食物,一片荒场。康恒还是那白衬衣牛仔裤,卷着袖口。他脸上添了皱纹和斑点,却依旧不怕冷。

    红辣椒在沸水里上下翻腾,青葱打旋,康恒玩世不恭地把羊肉牛肉和豆皮一起扔进火锅:“哥们儿,还念叨‘自由且无用的校训呢?所谓自由,眼下就是你想吃羊肉吃羊肉,想吃牛肉吃牛肉。而自由的限度呢,就是我们日趋减退的食量。”

    “睡觉,讲课,吃饭,打麻将……睡觉,看书,吃饭,打麻将……失眠,讲课,吃火锅,打麻将……失眠,看碟,吃火锅,打麻将……”康恒笑道。

    “无用的人生,你达到了。”庞川的筷子在红汤里追逐虚无,“你既然选择留在水草丰美的地方,那些大学女生、女教师,还有后街上的时髦女郎,呵呵,你不会总在失眠和吃火锅吧?”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权力,”康恒不健康的脸色在火锅的热气里添了一阵虚红,“他就没有自由。”

    庞川困惑地喝啤酒,哀伤地看火锅:“功利啊,象牙塔之外如此单调。你要是不留校,你就和我见的人一样了。”

    “哪还有象牙塔内外呢?象牙塔早没了,大学不就是上着课的社会嘛。”康恒哎呀一声,猛然跳起来往地上摔了一个玻璃杯,他冲着服务生咆哮:“浑蛋,蟑螂都爬到桌面上来了!”

    庞川捂住被吓得急跳的心脏,抬头看康恒:“你没事吧?还好吧?”

    康教授颓然坐回座位,长吁一口气:“学校里嘛,我们还能骂几句,是吧?无用之辈,骂人总自由些吧?”

    泥丸子没干,撞碎在乌鸫翅膀上。这雌乌鸫吃痛,大呱一声,迎风跳在空中,一展翅,左翅膀像死了似的张不开,翻筋斗掉下来,恰好落在平台上男主人脚边。女主人一直躲在玻璃门后看,这时候急推开玻璃门:“别碰它,够了!”男主人点点头,弯下腰指着扑腾的黑乌鸫:“喂,傻货,吃一堑长一智啊!世界这么大,你得去看看,别老扎在我们家拉臭屎。下次再落在我手里,世上就没你啦!”

    乌鸫扑腾得瘆人,两夫妻都进了房间。它躲在木平台角落喘息半天,终于张开伤翅飞了起来,低低几个起落,飞出院子,不知所终。

    女主人到门后看它飞走,嗤了一声:“你又不是宠物的命,还想赖我们家吗?”

    老鲁粗中有细,也不全靠威压群臣过日子。他对庞川还是略加礼遇的,除非庞川自己看不出来。有道是,凡事要对比着看。

    那天老鲁把庞川的顶头上司,一个老太太副总裁,喊到自己办公室。老鲁没等老太太站稳,劈面就骂。这老北京人女副总裁平时涵养功夫一流,任骂不动气,每等老鲁气竭,她常慢悠悠摆出三五道来,倒是老鲁被她说服的次数多。

    可这回不一样,老太太也临近退休年纪了,本在琢磨自己的归路,一听老鲁口气,明明是某个和老鲁能说到一起的女下属在背后给她下药,一口气跳起来,堵在喉咙口,竟忘记了上下。老太太手指一戳,愤怒地打断了老鲁的詈骂:“您现在连这小丫的话都信?”

    老鲁很久很久没被人打断过寡人之滔滔,他不相信地瞪着老太太,甚直还露出一丝欣赏的眼色,不过,立马就是乌鸦瞪奶酪了。

    只听巨人老鲁一声怒喝,门外他的香港秘书失手掉了鼠标。说时迟那时快,老鲁抄起自己重重的陶瓷马克杯,朝老太太头上掷过去。想必那女副总裁若近距离中杯,一魂渺茫,飘飘荡荡,就立马往西天去了。

    但听“砰”的一声,马克杯把办公室的粉墙砸出坑来,倒是离开老太太耳朵老远飞过去的。老鲁忙中不出错,只是嚇唬人。可那女副总不晓得,摇晃了十秒,瘫倒在总裁办公室大班桌边:跟了老鲁这么久,快要熬出头,今天这下场!呜呜,卿卿性命……

    庞川当然马上听到这故事,除了对让女上司失态的那个同僚小娘儿们更添一番疑忌,跟世上所有自愿或被迫的奴才无异,他心里一阵酥软:原来老鲁对我还是客气的,简直还没说过一句叫我当面下不来台的重话呢!

    老鲁每次出现在庞川办公室左近时,空气都异常,玻璃门外女员工叽叽喳喳的声音冻成冰碴儿落在地毯上,有种猛犸象经过草滩的肃杀。即便室内无风,也有凉意呼啸扑面。抬起头,庞川总被迫再往上抬头,使头颈感到压力:老鲁太高大。老板脸上并无怒意,却没表情。

    老鲁如果往庞川门口一站,就会堵死玻璃门。他才不会屈尊低头进下属的玻璃屋呢,他远离三尺站门外,像个饲养员面对鸡笼:“……关于这个case(项目),你怎么看?”

    庞川够敏捷,他才不会像其他同僚那样喃喃自问“关于这个case嘛,我……”他先站起来,表示对老板的尊重,不过他的回复总在挑刺或诘问。

    老鲁沉默地听他嘚瑟,从不打断他。不过,除了常常转身就走外,他时而给予庞川一声冷笑:“你真这么以为?”

    老鲁从整一层楼面的办公区域离开之后,同僚们就会笑嘻嘻围住庞川的房间。庞川秘书会拍拍她沉甸甸的胸部大声感叹:“食物链的最顶端啊!恐龙啊!刚来过啦!”其他总监们祝贺他:“阿庞哪,你又过关了!”他们不害怕老鲁哭丧脸,他们怕老鲁三番两次赏笑脸:老鲁喜欢笑着告别他厌恶的人和事。

    夏天去了次浙江的大山里度假,庞川逮住一只螳螂和螽斯,他把螳螂和螽斯放在同一个大竹笼里,喂它们吃面包虫。

    螳螂和螽斯都把绿色软肚子吃得鼓鼓的,然后拉开距离,转动眼珠,互相打量。看得出,在不饥渴的情况下,它们愿意各自戒备并和平相处。

    庞川不给这两只食肉动物食水,饿了它们两天。

    竹笼子里的杀机已像无形的岚气飘浮在笼子内外。

    螳螂和螽斯其实都因紧张自行消耗了很多气力。它们越无精打采就越危险。终于,那不可测的一瞬间还是逃过了庞川的眼睛。

    等他定睛一看,大刀螳螂已稳操胜券,它把螽斯拦腰截住,螽斯的口器再利,也是背对着螳螂。大刀的螳螂只要低下它三角形的小脑袋,就能啃吃螽斯脆软的身体……

    庞川往竹笼里撒下扭动的面包虫。

    螳螂打量四周,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了螽斯,撩起肥腴爬虫大快朵颐;螽斯死里逃生,竟然不假思索,也逮住肥虫一阵血肉撕吞……庞川拉方小宁来看:“你不要不忍心看,告诉你,在我们公司,老鲁就是一只大刀螳螂,我们能力再强,顶多也只是螽斯,跟他待在一个竹笼里,多么危险!”

    老鲁打算让供应商独自承担所有来自于原料的风险,他在高层管理会议上敲桌子:“他们送来的鱼和肉,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被‘食安查出超标就要我们做餐饮的公司付代价呢?今后让他们负担我们的商誉损失和营业额损失。”

    采购副总监终于冒险挺起细脖子:“鲁总,这行不通啊,现在供应商的利润率已经被我们卡到临界点啦。”

    “庞川呢?庞川不是搞开拓的高手吗?”老鲁仰起脸,瞪着天花板,“想个模式出来,让供应商答应独自承担他们的产品风险。”

    “鲁总,这是个悖论。供应商也是出来挣钱的,有钱赚,他们就愿意担风险;现在没钱赚,模式成立不了。您要我出模式,我就出模式令他们能赚钱。行不?”庞川回答。

    “庞川,公司付工资留花红给你,是要你为公司创造利润,不是让你败家。”老鲁看定庞川,“有本事你想办法把饼做大,供应商和我们都多挣钱;没本事,你别占着茅房不拉屎!”

    耳边响起同僚压抑住的笑声,他们既笑庞川,也笑他们自己。

    面对刘莲的时候,庞川并不常常想起老鲁。

    老鲁并没对庞川下什么杀手,他自始至终对庞川还算给了些不可言传的余裕。庞川挂靴离去时老鲁的人事部付了还算厚道的赔偿金,仿佛代替老鲁来告诉他:“你和另外离开的那些人还不一样,这我明白。”庞川心里对老鲁没恶评,就像老鲁也未曾当众凶过他。那事情过去就过去吧,庞川想,只是没得自由罢了。

    一头螽斯再有能耐,跟着螳螂干活,早晚要悲剧。不悲剧,笼子里的空间也束缚住了你小小的命程。

    刘莲等了庞川半年,发现他不但没越来越进入状态,反而过得越来越恬淡洒脱。

    刘莲想想大学四年里庞川是个学霸才子,那时他并没看不起小地方来的她,还叫她三姐。刘莲转念又想大学时代早就是旧梦,褪色,沾了苍蝇屎,若能挂在风中的话,早碎成片片了,哪能虚晃晃拦在此刻面前,和公司大业和钱过不去?

    劉莲决心要和庞川说开。庞川这个人,本质上还是个书呆子。钱撩起裙子跟他卖弄风骚,他鼻子里竟没闻着风流气味。这怕快成植物人了吧?他的培训课暂时还走红,毛利率高达九成,不过,谁会持续买他这么贵的课呢?

    刘莲老公可不像刘莲这般看庞川。老头在家喝茶摇头:“菲利普?我看菲利普没潜力了。你老把同学拉到公司里来干吗呢?公司是做生意,大家赚钱,都有吵翻的;要不挣钱,早晚伤感情。老同学不容易啊,伤了感情,你有啥意思?”

    刘莲晚上洗澡,不小心在浴缸里摔了一跤,跌伤了腰,卧床好几天不能去公司。

    乌鸫飞走,平台上没了鸟屎,干净是干净了,不过日子也没恢复原先弦乐四重奏的感觉。

    院子里来了新的入侵者,碰倒了女主人放在草坪上的希腊陶瓮,踩坏了她种的茑萝。这种动物有点像宠物了,之所以没成宠物,仅仅因为命运。

    野猫带着刚生的小猫,肆意出入院子,叫男女主人头疼。

    在飞机上发病那事过去后不久,庞川也被方小宁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怕了,就坚决戒了烟酒,也不再喝咖啡。他平时连辣也不敢吃了,嘴里淡出鸟来。

    这天中午从刘莲公司踱出来午饭,他觉得实在没什么胃口,想什么馆子都油腻,信步就走进澳洲牌子的咖啡馆。

    庞川点了一块鸡肉生菜三明治,点了一杯所谓“白咖啡”,坐角落一个沙发座上,掏出口袋版中英文对照的《福音书》看。《福音书》是交通大学一个经济学教授偶然送给他的,封面印的是彩色蝴蝶,中文和合本,英文是新国际版。庞川被“播种的比喻”那段吸引,就渐渐看了全部。闲暇时候,这本书放在口袋里没重量,带在身上,拿出来翻翻,特别杀时间。

    这天中午他没吃出三明治味道,他又沉迷在新的一段里: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他没被文字捆绑,他呆呆想着家里那个方小宁了。

    方小宁这些年对他越来越不满意,他也越来越烦方小宁,常听方小宁唠叨听得他火冒三丈。

    爱是恒久忍耐?那方小宁并不爱丈夫咯?他庞川自己呢,还爱不爱老婆?

    如果生活中没有了方小宁,他庞川会怎样?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像一个凭空而起的海浪,打湿了庞川的脑瓜儿。

    他惊跳了一下,抬起头,咝咝吸气,感到震惊。自己心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个始料未及的问题?正纳闷,他瞥见有个窈窕高个儿的年轻女士朝他走过来,看着他微笑。

    庞川飞快地回忆了一番,以往的任何艳遇里都没这种身材。他谨慎地移开眼神,慢慢再回过来,可那女郎还是看定了他,微笑着走得更近了。

    庞川放松脸颊,报以职业化的和善微笑:也许是个曾一面之缘的公事人物吧?总有人记得他这个办事利索的“总监”的。或者,是最近听过他课的人?他甚至配合着对方慢慢站起身,好像也认识她一样。

    “是庞先生吧?您好,我叫崔西,有人告诉我到这里能找到你。”女生明媚一笑,腰肢如流水,款款坐到他对面沙发上。

    “谁?”庞川的戒备心膨胀,如孔雀开屏。

    “不告诉您是谁。”女孩子撒娇地笑道,飞了他一个媚眼,“不过,告诉您我是谁吧。您别紧张,您紧张了我也紧张,我只是个猎头公司的客户经理而已,您一定了解我们的。”

    庞川如水泻地,落回自己沙发座,一阵幽默感涌上心头,他觉得如今特别轻松:“猎头公司?你肯定没好好做功课。找我闲聊欢迎,不过我已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女孩子文雅地把手放在膝盖上,长裙包住她的大腿,怎么看怎么典雅,“您把自己说得像武林高手似的,嘻嘻。”

    庞川笑了,没觉得这女生来得唐突,通常他总怪人主动接近他,觉得主动接近自己的人百分之九十九不怀好意。庞川是个近视眼,现在她能让他看清。他细细端详了她一下,脱口而出一句话:“啊,你真像一个人!”

    这女生像某一个人。

    这个事实仿佛一只白天鹅突然飞降到养鸭场鸭子堆里,庞川眼里没鸭了。他忘记了眼前的陌生姑娘,一个人影从他很深很深的心底浮起。

    等他清醒过来,眼前的陌生姑娘脉脉看着他,嘴唇笑得很好看,像一道弯弯的鲜红月牙。她试探道:“您想起谁了?”

    庞川板起脸,很严肃也很率真地答道:“你确实有点像她,我中学时的女朋友。其实也不算女朋友,我觉得我俩只相处了很短的日子,只是拉着手,互相看一看。”

    “是啊,多甜蜜,多纯真。”陌生女生笑道,“很荣幸可以有点像那么一个美人儿。”

    “鼻子以上的部分确实很像。”庞川点头,问她,“你喝什么?我去买。”

    他带着那女生转了一个座位,坐到室外朝着一丛灌木的阳光座上。

    “我确实已退出江湖了,我不再向任何人提供CV(履历表)了。”庞川笑道。

    女孩子喝了一口加奶和焦糖的咖啡,无拘无束地笑:“为什么呀?您还那么年轻。要都像您这样,我们做猎头的小姑娘就怕活不到您现在这岁数呢!”

    “啊?”庞川打个哈哈。

    “不要饿死我们喏。”女生嗖地从手袋里掏出名片,双手递到他面前,“庞老师,今天我非要到您的CV不可,这可是今年一单大买卖。您不会忍心让我们老板直接炒了我的吧?”

    庞川分辨着她的套路,他不习惯调笑这种事,他已关闭了一道心门,并不会随随便便再打开。不过,最好也温柔些,别让年轻女人下不来台。

    他接过崔西名片,放在西服胸兜里,客气地笑笑,再次重申:“我在做大公司的专业培训,我的课程都明码标价的,当然不是我本人定的价格。如果你的客户需要培训课,我可以效劳。不过,我不再朝九晚五上班了。我身体不好。”

    “老师身体不好?看不出呀。”崔西笑了,眼波明媚,“我也常说我身体不好,就是有些人着急请我吃晚饭那时候。”

    庞川哈哈一笑,一五一十告诉了崔西飞机上发生的事。他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它造反了,我没办法。”

    崔西点点头:“心脏病确实要保重哦,不过,老师难道不想听一听到底我这边offer(提出)的是什么职位吗?”

    她笑着凝望他,庞川忽然有点痴,那双眼睛是怎么回事?眼波盈盈,穿越了重重年轮……他点点头:“好啊,不妨说来听听,越是动听的职位越不适合我,我已经不能再激动了。”

    “老师,您别这么说。健康方面,人要乐观。心脏病是常见病,人家照样可以当美国总统的呢!”崔西忽而很真心地安慰庞川。

    “是吗?”庞川感到一阵久违的温暖到达心田,“我可不想当总统。我,不瞒你说,我甚至有点喜欢这心脏病呢。有了它,我倒是自由了!”

    刚刚认识的年轻女生不解地看着他,困惑地微笑,庞川有种想哭的冲动,刚才这句话,真的不能让方小宁听见啊!

    男主人赋闲的弹弓又有了用武之地,这下子他花了工夫,一个下午做了两百枚糯米粥泥丸子,放在烤箱里慢慢烤干,又在后天井悄悄晾实。猫的智商比鸟高,不能让它们的贼眼看见即将叫它们吃苦头的子弹。

    女主人很忧郁地对老公约法三章:第一,不能瞄准野猫的头部,打昏打瞎了,我们造孽;第二,不要用弹弓打怀孕的母猫;第三,当然不能瞄准奶猫,奶猫会被射死的,只能射它们周围吓唬吓唬。

    做丈夫的摩拳擦掌,笑道:“好是好,我的準头差。就怕不瞄准,反而打中,瞄准了,倒打飞。”

    “那你先练练再赶猫。只要它们不大肆破坏花木,你就睁只眼闭只眼!”

    “嗐,”老公烦躁,“像你这么说,我倒是愿意乌鸫多多来,想怎么射就怎么射。野猫迷惑女人心,野鸟就不是命吗!”

    很久很久以前,庞川大概还是个一心一意复习迎考的高中生,他征服的考卷已足够叠起一张大床给他睡了。不过,他睡眠出现了一点儿小小问题。

    那时他还和父母住在一起。有天晚上庞川做了三份考卷,喝热牛奶睡觉。父母还没睡,静静做着家务,猛听庞川在梦里惊叫:“紫头阿哥来了,紫头阿哥来了!”父母赶过来一看,这学生仔手脚抽搐,翻白眼,满头冷汗……

    被推醒了,庞川还呜咽惊惧。父亲问了好半天,终于搞清楚庞川梦里没什么神秘的“紫头阿哥”,他惊恐的是“纸头压过来了”,那是答不完的考卷忽然松垮,山一样朝他倾倒,要闷死他。

    大家原以为学霸都喜欢考卷,梦里却不是。

    后来他考进大学,历练了几年,一毕业就租下一间很小的公寓独居。总的来说独居对他是好事,独居时做的梦,既有质感又有深度。可不就做过一个很难忘记的梦嘛。

    庞川在自己梦里被人猎杀不止一次两次,追追杀杀生生死死,醒来也就释然。他身处的城市正在阵痛中折腾,像只天真无邪的小恐龙要在下水道秘藏的恐龙蛋里破壳而出。这样的时代谁不被逼得走投无路呢?

    他在自己狭窄的行军床上睡觉,明黄色月亮挂在屋子外头深蓝天幕上。如此美丽的夜他却闷得难以喘息。他什么也没做,也许想得太多做得很少,不过在深夜,他总在罪感的洋面浮沉,每夜都像下沉前的最后一夜。

    轻微如浮尘的马蹄声在地平线那边响起,他惊跳,推开被虚汗濡湿的被子。他们来了,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浑身缀满盔甲。他们为他而来!虽然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些骑士如此重要,但他知道他们是来索他的命。

    他翻滚下床,胡乱穿上衣服鞋子,忙乱中拉过玻璃水壶,举到额前猛灌几口。他冲出自己的门,开始逃亡。冰凉坚硬而溜滑的卵石路在他脚底下向追赶者投诚,他怕路泄露他踪迹,猛地跳出卵石路面,向草丛里踉跄。他穿过野草地,山就在那边,峭壁从泥土里竖立起来。

    趴到地面,听那嘚嘚马蹄声逼近,心悬在嗓子眼儿上。

    不能叫这些虚无其形的人逮住,必须逃过此劫。他攀着冰冷陡峭的山岩往山体里躲藏。嵌入石体罅隙,他屏住呼吸,听那群马的铁蹄敲在地上,往他神经上大雨珠般倾泻。

    铁蹄没丝毫犹豫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仿佛他并非他们追逐的对象,骑士们知道自己的猎物在何方。冷汗叫他浑身战栗,此刻,不再为被追捕而疑惑,而是记起自己杀了人,又记起被杀死的人在哪里:尸体就埋在行军床下。

    不过,他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杀了谁。也许是酒后无德,也许在梦中行凶?他不晓得,他必须回去,刨开地面,看看那受害者的脸。

    庞川在自己的噩梦里从石隙间浮出,他踩着凹凸不平的马蹄印奔回自己的房间,房里被人翻得一塌糊涂,床四脚朝天贴在地面上。不过,那些虚幻的裁判者什么也没找到。

    庞川用自己的手指扒开浮土,土下显出一个头颅,他战栗呻吟,不敢相信自己真杀了人。可是,岂不铁证如山?

    他终于咬紧牙,一层层拂去死者脸部的尘土,渐渐露出了被害人的臉。他呆呆凝望着现实:他杀死而后埋葬的人正是他自己……

    那天他从那个梦醒来,觉得自己病了,病入膏肓。

    袭击野猫的结果让男人女人哭笑不得。

    男人听从太太的劝告,总选野猫的大屁股发射他的泥丸弹,把一众伏低纵高的四脚小兽全变成了花屁股。泥丸子在奶猫周围打得噼啪响,母猫急得对人龇牙花,小奶猫却高兴得发昏,追着泥丸子玩耍,还停下来转圈抓自己尾巴。

    它们高兴得疯了,把女主人种的草花踩成了绿糊糊。男人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无情瞄准大公猫的脑袋和睾丸发射泥丸,打得公猫夹起尾巴躲得无影无踪。

    不过,它们留下的“孤儿寡母”可不肯去同它们会合,它们知道女主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总有几分钟心软,她会把吃的放在盘子里,盘子放在后门台阶上。如果有东西吃,猫们才不要跟着摩西出埃及呢!

    一群泥屁股猫,拱着泥屁股,吃每天的嗟来之食。那风景……

    谢天谢地,也许那个梦正是庞川痊愈的开始。

    老鲁让坐在他门外的秘书打电话让庞川上来,没说要谈什么。

    老鲁的秘书暗自纳闷,一般老鲁不说为什么要人来见他,不是赶人走,就是要重用人。

    这个庞川,既没犯什么事,也没听说有啥功劳或特别能耐。她不能提前在内线电话里让被通知的人得些正确暗示,她就觉得自己没尽责。

    老鲁还咕哝了一句:“给他一杯咖啡。”

    庞川站在老鲁硕大的办公桌前,接过烫手的咖啡,不晓得该坐下还是继续站着。他知道自己必须尊重企业伦理,表现等级观念,让老鲁觉得自己服从,并有忠诚之心。

    良久,老鲁从自己的迷你笔记本电脑上抬起马脸,和善地冲庞川点点头:“坐,坐那边沙发上吧。”

    老鲁看着庞川喝了半杯咖啡,径自点头:“我们的产业已经大到一个程度,就是不能承担危机,你明白?”

    庞川接过老鲁发的球,想了想,就回答:“是啊,一百家店的损失可以解释,一万家店的损失没解释的机会。”

    “算你聪明。”老鲁鼻子里哼一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可以帮公司转移风险。”

    不祥的感觉从后背翻滚进庞川衣领,钻进他腋窝。庞川反问:“供应商又不是傻瓜,不可能答应的呀?”

    老鲁没回答,也没表情,只有两只眸子灰蒙蒙看着庞川。

    “也许能做的就是提高合作的难度,每个批次的原料都严查,同时允许新的供应商试供货,逼得他们要保留订单就必须承担风险。”庞川喃喃说道,“不过,鲁总,您也知道,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们的利润已薄到不能承受哪怕一次小小的动物疫病,他们肯定会大量使用违禁药品保证禽畜不染病,逻辑推理,他们用药过量的产品也必定有食品安全隐患的。”庞川大睁眼睛看着老鲁。

    “你想对我说什么?”老鲁责备他。

    “鲁总,评估形势,我和您的出发点不同。顾客是最终决定餐饮业盈利的因素,我觉得可以让一些利给供应商,敦促他们把好食品安全关。否则,即便出了事供应商赔钱,顾客还是面对不安全的食物。”庞川说出这一段很不容易,不过,像呕出了卡在喉咙里的鱼刺。

    “需要你来教育我,是吗?”老鲁的大手在鼠标上摩挲,如果对面是那位顺从的老太太,他早就朝她扔东西了。

    “庞川,让我告诉你你是谁吧!”老鲁的脸凝聚出放射状的皱纹,“你和你所有的同僚比,都算是最不识抬举的家伙!你坐在公司楼里,吃得面白唇朱,天天打着漂亮领带,回家身上没一滴臭汗,你以为你了不起?”

    庞川感到老鲁说的不能算事实,可他身上有汗,骤然迸发的冷汗已湿颈背。

    “让利给供应商,让他们致力于产品更安全?啊哈!谁给你这么个学院派的美丽脑袋瓜呢?你知道我们的供应商是些什么人吗?他们拿到更多的钱是去善待他们养的畜生呢还是一边吃喝嫖赌一边嘲笑我们是猪头?你庞某人活在月亮上吗?我怕你每天醒来,还觉得自己在美国留学呢,你到底回到了你自己的地球没有?”

    庞川狼狈地从老鲁房间“滚出去”之后,还在不停反省自己:活该!谁傻到去和老鲁争?谁能比老鲁更看清、更懂得这片国土和这土地上的人群?一个“学院派”,在老鲁的公司这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标签,大概通俗些说,就是个“夸夸其谈的蠢货”。

    老鲁不是平白无故浪费时间的人,他点了庞川穴道并不为放倒庞川,当然是催他赶紧把职责尽到,弄出一个和供应商“共克时艰”的新商业模式来。譬如,公司可以向供应商提供技术咨询,帮他们减少对饲养的动物喂药;甚至可以派出輪调专家,直接对疑难杂症给予专业解决方案……反正这些投入不会提升公司成本,却也许能换来一个巨大成功:让供应商答应承担其产品引发的市场风险。遇事第一时间出面向公众请罪,担起责任,并至少埋单一半风险事件将造成的营销损失。

    庞川明白了这是老鲁要求自己做的事,方小宁对庞川冷嘲热讽:“难道这不是打工的人早该懂的道理吗?听老板的话,拿老板的钱。”

    “难道我就没看清现实的自由了吗?”庞川虚弱地反击方小宁,“老鲁根本不在乎顾客吃的食品是否安全,你想想,供应商都在疯狂地用药!”

    “让我告诉你事实,庞川,”方小宁露出狰狞脸色,“你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人,你也没那颗善心,你只是个骄傲成性的家伙。你为了不服老鲁,才把别人藏住的话说出来,好显示你比老鲁更有价值,是个更了不起的家伙。不是吗?你们男人见了男人,要不是服帖得五体投地,就是明里暗里要斗一斗。让我把别人不会对你说的给你说明白了:你就死了你那颗心吧,无论如何,你是比不上老鲁的,哪方面都不行。早醒早太平!”

    庞川得到足够预算,在祖国的空域里飞来飞去,到广袤大地上和饲养禽畜的那些实干的粗豪的人们打交道订协议。他按照老鲁的指示去开拓,很快达成了老鲁的意图:供应商弄明白了一点,如果答应承担风险损失,生意可以做得更大;不答应,有大批和他们同样的人愿意代替他们。

    至于为了杜绝风险给牲口们用更多抗生素,这个,公司派来的巡视员只要不亲眼看见,就不会指指点点。

    男人对女人说:“你这是做什么呢?一面让我赶走野猫,一面你又每天喂。这样子,野猫怎么会离开?”女人憋了半天,憋出几滴泪来:“小猫对我一叫,我心怎么也硬不起来。”

    男人气呼呼到防腐木平台上抽烟,一低头,大吃一惊,木头上又是一大摊发白的鸟屎。他抬头到紫藤架上寻找那只黑色扁毛畜生,却惊讶地发现紫藤架上盘着母猫和四只小猫。再定睛一看,背上寒毛都竖起了:小奶猫们是被母猫一只只叼上紫藤架的,此刻一只只嘴巴血糊糊,眼里第一次闪出邪恶光芒,它们正埋头啃吃一只雏鸟,那是雌乌鸫偷偷放在凌霄密叶间的孩子。只见那只翅膀痊愈的大黑鸟从对面香泡树间飞起,沉重地在野猫头上盘旋,然后尖叫一声,飞到屋顶上去了。

    刘莲满脸堆笑,敲敲庞川办公室的门,她倚在门框上,眼睛放电:“庞老师,能不能跟你说几句?”

    庞川点点头,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他还是若有所思地看墙壁。

    “你怎么啦?墙上有什么奥秘要看?”刘莲随意说着坐下来,她手里原来还端着一杯热茶。指望庞川替她倒茶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她早知道得一清二楚。

    “墙上?”庞川茫然若失地看看她,“我没看墙,我在看淮海路。”

    刘莲哈哈大笑,不理睬他。

    刘莲说:“还不错,六个半月,你讲课讲来了一百万元。”

    “那是你的钱。”庞川毫无兴致,“我的顾问费虽没少,但拿起来很隆重,财务部一张张点得好仔细,还要填表。”

    “哈哈哈,”刘莲咧开丰满的嘴唇,露出几颗平时藏住的被四环素染黄的侧牙,“你这张嘴,老说怪话,说没了自己的福气就糟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有话就直说吧,我还急着出去买资料书呢。”庞川一脸鄙夷,“对了,资料书能不能报销,你签不签字?”

    刘莲答应报销书费,庞川点点头:“说吧,啥事?别以为报销几本书费就能让我给你上天摘月亮,我恐高。”

    “是这样,”刘莲收起笑容,表情认真,“说说下半年度的计划。你看,上半年ABC三个组创利都超过了二百五十万元,你带着一个助手,毛利率是高的,净利润不过才九十几万元,要不下半年加加劲儿?”

    庞川的眼珠越瞪越大,像桂圆变成茶叶蛋,他胸脯扩展,语气倒平和了:“老同学,你大概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我在你这儿是发挥我的余热,当个顾问,能给你挣点就挣点,我不过拿个顾问费。现在怎么跑出创利指标来了?你当我是生产工具啊?”

    刘莲像听了什么滑稽戏,朗笑不止:“阿哥哎,你帮帮忙好吗?不要天天吃着鹅肝酱高喊动物福利!我这里是公司哎,别的组看了你要嫉妒的,他们在拼死拼活,看你潇洒,都想着咬你一口。”

    庞川忽然记起上周B组庆祝拿了项目,请全公司同事吃午饭;A组新来的客户经理和他谈得来,硬拉他一起去吃席。庞川开始觉得不妥,但也觉得眼下自己和谁都生分,去凑凑热闹是不是也算放下架子?他就去了,吃了。

    回想起来真的有点奇奇怪怪,那天庞川坐在一张圆桌边,B组的人也没过来和他寒暄,不过仿佛特别留意他这一桌,连着给这桌加了几个菜……唉,实际上真不该去,就像混人家新婚酒席似的。

    “刘莲,我在这儿,不过是一个外人。”他皱眉头说,“还好还能给你挣些钱,没让我心不安。如果你一定要给我指标,我是很直截了当的,咱们签过一年合作协议,明年就不签了吧?”

    “哎,你看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好商量的?”刘莲喊起来,“我不过是跟你商量商量,你何至于就这样狠呢?”

    “我狠?”庞川心里冷笑,“你明白我是谁?”

    他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谁,不过,他这辈子连老鲁都不服,能让你刘莲随随便便上来摸头?

    庞川还要提:“你公司位置真好,就在漂亮的淮海路边上,到处是漂亮的法国梧桐,我喜欢。”

    刘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哎,好歹我俩是老同学,你这个男人心眼儿怎么这般小?是的,我本安排你坐边上那大房间的,那里看得见梧桐树。可是,新聘的财务总监,她,她是个小女人哎,她缠着我要那间房,发嗲发痴的,我就让她坐了,你大男人让让人家嘛!”

    庞川说不得,挥挥手:“我问你个事情,我不太理解。”

    “你问!”刘莲脸上终于没了笑容,圆脸不那么圆了。她的水杯端在脸前,脸在杯子后面,眼睛戒备地看庞川。

    “你给我找来的助手,谢谢,还不错,能帮上我一点儿忙,做PPT什么的还挺麻利。”他说。

    “就是嘛,给你派的人还能差?”刘莲笑答。

    “你给她多少工钱?她好像一周工作六天,每天都晚上十点才离开公司,我没那么多事要她做的,帮别的部门另有报酬吗?”庞川唠叨。

    “这个不用你操心,人事部自有安排。”刘莲又没笑容了。

    “不是,她不小心告诉了我她的收入,我有点吃惊。刘莲,你拥有万顷良田何必吝惜一枚稻穗?她这种收入,你是不是……”

    只见刘莲丰满的身躯从椅子上弹起来,她把庞川的门关紧,坐下,头凑过来,压低嗓音,声音充满了金属摩擦的气味:“哥们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俩还并排坐在大学教室里吹着牛呢?你时空倒错了?毕业后你们一个个去国家单位吃香喝辣,我在哪儿?我没本地户口,我只能去远郊企业。后来我创业八年,开过四个公司,倒闭四家公司,你们给过我一句暖话吗?如今我成功了,我是有钱,有钱难道就要养着别人?这些刚毕业的小妮子,凭什么不能吃苦受委屈?我如今是资本家,资本家,你懂吗?资本可不会做老好人。她嫌工资低可以走人,排队等她位置的硕士多的是!留过学有啥了不起?我没留过学,给我打工的几乎都留过学。”

    庞川担心地看着自己房门,他挥手又点头:“好了好了,我不过说一句,你看你说了一万句。我不懂资本家,我就是个文科生。”

    “你他妈的说对了!你就是个长不大的中年文艺男。”刘莲站起来,转身背对庞川,“不同你说了,一说我就生气。”

    打开门,正好财务总监走过,刘莲尖声笑,高兴地同她聊起某个会议,走出去了。

    “变脸可真快,无缝对接,佩服!”庞川自言自语,朝刘莲背影跷跷大拇指。

    男人飞跑着去叫自己女人来看,女佣也跟着到了木平台上,平台上飘满了没长成的嫩羽毛。母猫急得在紫藤架上打转,喵喵叫;小奶猫们大概第一回开荤,喜欢得忘乎所以,看人的眼神流泻妖芒魔光。女人捂住自己的心脏:“受不了了,一群小恶魔!”女佣拿起拖把,尽力跳起,奋力把拖把布甩向紫藤架上的大小野猫,还骂了一句主人家平素禁止的脏话。拖把打散了小奶猫们,半只吃剩的雏鸟掉到木平台上……

    晚饭桌上,男人说服了女人。女人决定停止喂野猫,只要男人不伤害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小奶猫。

    男人都等不及天亮,口袋里装满干泥丸子,嘴里咬个小手电,跑到院子里一阵追射,母猫耳朵吃了一泥丸,痛得尖叫,逃出院子去。那些吃了血食不晓得厉害的小奶猫屁股上也中了好几丸子,嘤嘤哭喊着,追老娘去了。

    身体并没真好起来,心脏还是常常猛抽紧,就像幼年坐秋千,被力气大的人恶作剧地猛推十几下,秋千几乎飞过秋千顶上的横杆,秋千上的人连睾丸都酸麻。

    庞川没把这些告诉方小宁,告诉方小宁能有什么意思?

    方小宁和庞川相处的时间一半在发牢骚,另一半沉浸在冥想里,听不见他。方小宁有时候让庞川勃然大怒,因为她竟然以为他可能在搞外遇。

    “如果不是因为有什么女人在你视线里,你怎么老看不见我呢?”这是方小宁得意地抛出的逻辑。

    方小宁耸耸肩,细巧的希腊雕像风味的小脸蛋朝向天空:“我无所谓,最好老天能安排什么人来接收你,我拱手相让。”

    庞川觉得她对电影庸俗情节的模仿令人难堪,他没心情同她戏谑,他总是恼怒地喊叫:“我哪有作案时间?”

    这天晚上方小宁又在重复她乐此不疲的游戏:她脸上蒙着白色面膜,头发包在白毛巾里,穿丝绸浴袍,像阿拉伯后宫里的妃子般在客厅和卧室走來走去,斜睨庞川。庞川好整以暇地看手机,坦坦荡荡。他感到圣洁的悲哀,他实在没什么艳遇。没任何女神,或退而求其次的女妖,能看上他,他命里仿佛绝无桃花。

    他回答方小宁:“我的荷尔蒙已经停止分泌,年轻女人看见我,和看见一段青萝卜感受差不多。”

    他的坦然和自怜突然被充气,差一点儿爆炸,因为一条微信闪进他眼帘:“庞老师好,晚上在做什么呀?来聊聊天?”随着短信,一个会走动的卡通女郎粉红红跳进手机屏幕,是个穿高跟鞋和长裙的背影,一扭一扭,屁股掀起波涛……

    手机几乎从他手里跳起来飞走,他手忙脚乱想摁掉这个不知其来意的微信,对方的头像相当陌生。

    要让方小宁看见这个,不但坐实她的胡思乱想,而且她绝对会为此疯狂的。他了解她。

    庞川感到心脏发紧,冷汗涔涔而下,恍惚中他打开那个陌生头像,往对话记录去爬楼,终于搞明白是她:猎头公司的崔西。

    崔西没等他展开胡思乱想,留下长长的说明文字,简单就是:“有个好职位适合你,别缩,来试试!”

    方小宁一把扯掉头顶白巾,黑发瀑下来,不性感,很冷冽:“告诉你,庞川,人家刘莲没什么错,这个时代,既然进了办公室,就该拼命挣钱,否则将来靠什么?我看,你又要火车出轨了,你在哪个地方能待久呢?呃?你和钱作对,你,你,你家祖上到底谁呀?”

    庞川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出口。

    十一

    那只在紫藤架上遭遇了丧子之痛的黑鸟仿佛没有记忆力。它没离去,它摆出了吃定这户人家的强势态度。现在,它几乎不离开这个有果树的院子了,它在院子地面上啄食,它在灌木间跳来跳去,样子既不欢乐也不悲伤。

    母野猫曾蹑手蹑脚追踪过母乌鸫,不过,它记得主人的泥丸子打在耳朵上的滋味,不敢再进院子。小奶猫没有记忆,翻滚着从草地上过来想骚扰大乌鸫,乌鸫优雅地跳起来,狠狠在奶猫们脑门儿上啄。它的喙不是刀,这真是一件憾事。

    它飞到香泡树上休息,不过,还是常常滑翔到紫藤架上,钻来钻去,又把白色的屎轻蔑地落在木平台上。

    主人们没出来射击它,他们记得它如何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男主人摇摇头:“它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里呢?”他观察过,夜里这只乌鸫似乎飞上屋顶过夜,天已经渐渐冷了。

    庞川从不认为恋爱是自由的。这座城市从来容不下爱的守护神。

    回顾,虽有某种哀伤的曼妙,但注定是无聊的。庞川放弃了回顾他曾有的爱,作为男人,他更在乎思维的哲理性:他觉得一切早已定局,人只有经历的义务,没有选择权。

    他已变得很愿意探访和侍奉母亲,这个一次又一次对他的恋爱作梗的顽强的女人,她仿佛是为保证方小宁的到来,铁面无情地赶走了方小宁之前出现的所有女生,无视庞川的肝肠寸断。方小宁带着她那白色栀子花般的香甜,天真无邪地踏进庞家,庞家姆妈盯着她看了三分钟,眼里的冰霜融化了。

    生活的绝对讽刺性在于,尽管方小宁不知不觉化解了男人的母亲大海般的敌意,她却根本看不上这个对她网开一面的女长辈。她坚决不同意和庞川母亲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她只保持表面的客套,甚至拒绝一年见他母亲超过十次。方小宁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但降伏了庞川,而且终于让庞川明白,他生命中需要长久陪伴的女人全都坚硬得如同冷冻柜中的巧克力块,传说中的甜蜜,前提是你输掉牙齿,只剩下温暖和无力的舌头含着它们。

    其实,对自由的无畏的倾慕已在庞川身上全面得胜,经过长期霜打的叶子显出红得发黑的蜡质,庞川在自己中年的鼎盛时刻如一枚擦尽尘垢的红宝石熠熠闪光。他自己还没明白,老鲁先看明白了。

    年会上公司数十萬员工的代表共两千人汇聚大城。公司包下了大剧院,举办“大奖之夜”。庞川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得奖,他希望不会。若自己被逼无奈而做的事得到公开奖励,这将是双重的戏辱。

    他至今没离开公司,有一层原因是害怕方小宁谴责的眼神,此外他发现自己心底深处对老鲁有一种去除了道德观念的崇拜:老鲁是强有力的人,任何时代都少有这种人,他们能够决定时代前进的步伐。不过,纯男性崇拜是原始的,恢复了道德观念和人文精神的庞川蔑视老鲁:老鲁是社会走向文明的绊脚石之一。庞川不能忘记老鲁对利润的狂热和对公众利益的冷淡。老鲁不能掩饰住自己的本质:一个糜烂的生意人。

    这些心理活动仿佛被老鲁看穿,老鲁把该年度的三块“杰出贡献奖”之一颁发给了庞川。

    庞川迈着僵硬而机械的脚步走上舞台,他接过奖牌发表感言的时候真的哽住了。所有人包括老鲁都以为他过分感动,不想他终于开口时,口气带上了某种邪恶的勇气。

    他转身抬头看老鲁:“谢谢老板。今夜正好是一个机会,我正式在此向您提出辞职,并且我不接受这份奖金和奖牌!”

    庞川不敢告诉方小宁他所做的事,却敢于应老鲁之招,走进那间总裁办公室。

    老鲁如同苍老的大象拱背坐在他的迷你手提电脑后,他对庞川点点头:“做男人有血性是好的,要看把血性用在哪里。你晓得,要进这个公司难如登天,要随便离开,也没那么容易。”

    庞川没说话,他的站姿非常僵硬和别扭。

    “任何公司聘用你,都会先做reference check(背景调查),会先来问我你这个人到底怎样。”老鲁说。

    “明白,我听说过戴福的故事。”庞川回答,感到背上一阵麻。

    戴福是从前老鲁的副手,辞职之后十年找不到工作,从二十三层高楼跳下去了。

    “戴福的例子不适用。”老鲁冷冷地说,“不用乱扯,道听途说。”

    “我退休了。”庞川疲惫地松开自己的站姿,“我会和人事部签订保密协议,这里发生过的任何事不会经我口和任何人谈论。”

    “哼哼……”老鲁发出冷笑。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庞川平稳地吐字,“我只要自由,没有敌意。其实,您才是人生的胜利者,令人佩服。”

    老鲁没发声,等庞川幸福地回味了自己吐出心声的短暂过程,转头看向老鲁,老鲁正把一张白纸递给他,上面是一个数字。

    老鲁说:“我会交代人事部和财务部的,祝你一切顺利。”

    庞川猛然醒悟那是什么,他不敢相信老鲁会如此送别一个脑后有反骨的职员。

    方小宁完整地收到了老鲁安排给庞川的“金色降落伞”,她像把丝绸降落伞折好放进橱柜那样去了一回银行,橱柜的锁是唯她才知道的一串密码。

    方小宁没为难庞川,当庞川告诉她自己会和刘莲合作一阵子,方小宁甚至说:“你不必苦恼自己,那不是你的路。”

    方小宁只是同他缓慢地生分了,做爱的次数越来越稀少。做爱的时候,仿佛彼此都需要时不时对着四周哈气,把看不见的冰霜赶走,免得让人落下病痛……

    如今,那个摆动后臀竭力吸引异性的粉衣卡通女郎成了崔西同庞川打招呼的方式,总在他意料不到的时刻跳进他的微信。庞川并没爱上崔西,他的脑袋清醒得如同掺过漂白粉和消毒液的游泳池,里面一条鱼也活不了。但是,他认为和崔西见面是件有趣和愉悦的事,是青春留下的盲肠,是记忆的一缕余香。

    崔西是神秘的,她不像是职业中介,更像,更像是上帝的使者,给庞川带回来那双最初的明媚的眼睛。早春的阳光,再次真实地照射到庞川的仲秋。

    他和崔西踏上火车,一起到邻近的小城游玩了一个白天,吃过早晚饭后回城。他们在没有熟人的城市里并没偷情,甚至都说不上卿卿我我,只是很快乐地到处游荡,像临时配对的潜水客,在海下一起观看珊瑚和游鱼。他俩称不上恋人,像某种友人。

    过去,长长的黏稠的不可返回的过去透过崔西那双无邪天真的眼睛死死看定了庞川,庞川迷失在崔西的眼神里,他觉得崔西是一位信使,传递来一个疑问:“你还好吗?”

    崔西偶尔开玩笑地问庞川:“你觉得要是和我在一起,你会开心吗?”

    庞川转动眼珠观察崔西,小心翼翼回答她:“假如我的开心会让任何与我密切相关的人痛苦或终将导致痛苦,这样的开心其实不是开心,而是祸端。”

    崔西放声大笑:“我的好大叔,你把自己捆绑得太紧了,连想象的自由都捐弃啦!”她跳上废弃的城墙,伸开双臂,平衡她曼妙的高个子身材,走得一路歪歪倒倒……

    十二

    母乌鸫还是回到紫藤架上拉屎,好像它认定这个地点就是厕所。男主人向它四周发射了不少泥丸,就是不能把它吓走。它还是在院子上下飞动,晚上也在某个角落过夜,男主人猜想是在屋顶上,不过,他知道屋顶光秃秃的,没它可以栖息之处。他找了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爬上自己屋顶一看,明白母乌鸫在烟囱旁的忍冬枝条里安了窝。没野猫跑上屋顶,它高高地住着,看来很安全。

    女佣认了命,每天都先到木平台上擦洗鸟粪,这成了她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大家渐渐忘记了飞来又飞去的乌鸫。冬天来了,人世间事情很多。

    沒女主人施舍食物的野猫饿极了,早晨地上的草镶着白霜,长成小老虎的幼猫风一样卷过地面,练习跳高和爬墙。不过,母猫和小老虎们都很瘦,不像能活过冬天的样子。

    乌鸫是猫群觊觎的对象之一,它们杂色的眼珠看着翻飞的一团肥壮的黑色,吞咽猫类的口水。

    那是个普通的冬夜,外面寒风呼啸。男人和女人在二楼书房看书喝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夫妻俩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以为水管子闹妖精,等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书房外阳光房的玻璃顶上有东西在跳跃。

    屋顶是从没四足野物上去的地方,这番闹腾实在有些瘆人。他俩定睛观看,玻璃面上倒映的像是一只野猫。它在玻璃斜顶上冲上冲下,仿佛在与看不见的东西搏斗。良久……

    朝阳升起,男主人再次登上屋顶察看,没有猫,没有神秘,但乌鸫的巢倾倒在雨水槽里,瓦片上有稀淡的血迹和被风吹剩下的羽毛,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被吃剩的属于雏鸟的脆薄羽翼……雌乌鸫站在烟囱顶端,它的胸脯被阳光照得发亮……

    就在这天傍晚,男主人到院子里收快递,他看见雌乌鸫在院子里低飞,姿势有些奇怪。

    后一天早晨,院子里忍冬丛里一团黑。男主人走近看,是那只乌鸫,它已经僵硬得像蜡质的标本,但尾翼撑在泥地上,翅膀张开成飞翔的形状。野猫早就发现了乌鸫的尸首,但只是虎视眈眈,没一只上前去撕咬。男主人叹口气,把这件事藏在自己心里,不对人说。

    冬到深处,心软的女主人恢复了喂食野猫。

    从没一种野物会像野猫,如此愿意为食物而放弃自由。它们钻进女主人制作的有毛毯遮蔽的大笼子,一天享用三顿猫粮,还学会了使用猫砂……

    医生曾把庞川扯到走廊里,极其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庞先生,既然是好朋友介绍来的,我对你诚实说一句,你的心脏病必须好好治,不能再掉以轻心。我认为你应当卧床静养,避免任何意外刺激。”

    庞川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人:刘莲。其他人都不知道。

    他把自己的病历放在身边手提包里,就医都自己一个人去。他也按照医嘱配药,但没认真服用。

    每次他感到天旋地转透不过气的时候,就在纸上写下:我心乱如麻。

    他总是从身体的叛乱中逃脱出来,擦掉浑身冷汗,继续他喜欢的游戏:他养了几箱子蜜蜂在复式房的小阳台,又养了一笼三十只鸽子在楼顶。他在阳光里看蜜蜂旋转,带回满腿花粉;又仰头看鸽群翻飞在青天,麻麻白白羽色,不停改换飞行方向……

    刘莲同意庞川结束彼此间的合作。庞川说:“老同学,好歹一年里给你挣了一百五十万,我很满意了,希望你开心。”

    刘莲笑道:“你不也从里头拿了好几十万?还有你的助手也拿工资的。你好好养病,有需要我帮忙的,就跟我开口。”

    刘莲的财务部总监和庞川大结算的时候引用的是公司同雇员结算的章程,要扣掉庞川一笔费用,表示公司用在雇员培训上的钱得归还公司。

    庞川说:“我不是雇员。”

    财务部总监回答:“凡在这儿交纳四险的,就全算雇员。”

    庞川说:“你转告刘莲,这笔钱今后得还给我。”

    第一次感受到心脏骤缩腹背疼痛的濒死感,庞川正确地判定自己还不会死,能熬过去。一个人怎会如此轻易地死去呢?

    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无缘无故的,好像还有上天交托的事没做完。

    方小宁在自己的小小围城里过得很平静,她上班下班,在微信朋友圈里赞颂清净的人生。她没看出庞川有什么不妥当,她只是微笑着以竭力不伤人的态度嗔怪他:“不再上班了?不上班也要爱惜自己,看你越来越懒,动作都慢了!”不知何时起,他俩分房睡了。

    回忆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和曾接近自己的人们成了庞川最主要的生活内容。他等方小宁离家上班,起来吃过早饭,就到小区附近的动物园去,坐在湖边或树下。空气镶嵌上动物园树木的清香,显得非常清新,这让他产生身体即将自愈的感觉,生命犹如早春,忽然间又显得生机勃勃。

    他想起幼儿园老师和小学老师们对自己的期许,他笑了,他曾经是那些外貌协会女教师的宠儿。他想起其实在这些女教师的宠溺中他就已显出离经叛道的性格,那种不合群的宿命常给予人明显的特征。

    小学里庞川意识到了自己家庭的阶级地位,这并不令人沮丧,革命打碎阶级之塔并不太久,到处还闻得到朝阳初升的气息。虽然势利眼在这座大城市从未被消灭,但一切可待期许。不过,令庞川敏感的心感受到阵阵乌云的是开始有人销籍出国了,那些有海外关系的小伙伴打头,然后是年级里聪明漂亮的女学生们。美丽永远是蛋糕上的掼奶油,美丽是浮动的云,从百废待兴的城市飘走,去往正富丽堂皇的世界。庞川已会写诗了,已经当上了学校诗社的社长,他等同学们放学离开,跳到讲台上,声嘶力竭地咏叹:你自由地爱上了飞鸟/飞鸟对你婉转啼鸣/你张开贞洁的怀抱/为飞鸟瞬间离去悲伤……如果法律禁止已找到出国途径的人们出国,中学男生庞川会由衷感谢。

    进了高等学府之后,庞川学会了接受事实,若现实的手臂挥起,他已能敏捷地蹲下身体,以免被无情掌掴。

    这时候,谁要想往他脑袋里塞入一些必须塞入的东西,或取出他布满斑点的脑子来洗洗,他都已懂得笑着混在人堆里,不让别人得逞。不过,他比别人更反感塞给他的那些用文字表达的东西,他在自己的脑筋里挖战壕,同那些不是他自由选取的意念搏斗。假使不能杀死对方,至少死命不让它们越过防线。由于缺少对他的监察,他偷偷做到了这一点。

    他为自己捍卫了自身的純净感到自豪。不过,他也一再感到,自己拒绝对方,对方也在日益拒绝他,斗转星移,他越来越深刻地理解了“边缘人”这个词语。

    最新的一次就医给了他更确实的预感,医生严肃地要求他通知家属陪同其来医院复诊。庞川一瞬间觉得紧张和慌忙,在医院人流如潮的大厅他环顾四周,想寻找有黑色翅膀的那个影子。不过,他慢慢委顿下来,觉得和这么多的人相处,实在已经累了。

    方小宁最近常常出去聚会,她的闺密带她加入了基督徒之间的团契,她枕头边多出了一本《圣经》。方小宁看见从医院回到家的庞川,她倒了杯温水给他:“庞川,我们可以找个机会好好说说话。”

    庞川以为她看出自己什么,庞川感到自己的心脏已无法负担一场背负着所有历史及现实的夫妻对话,他疲乏地摇摇头,走进自己卧室去了。

    躺在自己床上,房间里有一股属于庞川自己的气味,不健康,但还没让人觉得危险。庞川从室外进来能闻出这股气味,他分辨着这股他不喜欢但无法拒绝的气味,他想,如果自己离去,这股气味是不是还会长久地回旋在这个小小空间里?若他能选择,他希望能像带走行李那样带走自己的气味,不让这种无形的系带偶尔拉住自己的灵魂,让灵魂往后看,往人世看……

    方小宁悲哀地出现在他卧室门口,伤心叹息了一句:“你和我,都是罪人……”

    可她不知道庞川已沉入了梦乡,疲倦让他入梦很深,他滑落着,一路滑落着,有什么事等着他去,不容迟到。

    庞川顺着大街疾走,走进了一栋灰色房子。一个自称是他老师的中年女人从黑框眼镜后担忧地打量着他,塞给他一张高考准考证。考场里已坐满他的同学,他们已写了一会儿考卷了。庞川坐下来一看,原来考的是语文。他松了口气,很流畅地回答完了选择题和填空题。接下来只剩下分析题和作文。

    “请分析以下诗句,写出你读诗和读史的感想: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庞川看着考卷,思绪万千,他猛然怀疑自己正身处梦中,不过并未因此醒来,他想:梦里的人曾经存在,永远美好,和泥土里的骸骨不能画上等号。

    差不多就该写作文了,高考作文决定最终能否一鸣惊人。不过,考场里发生了一点儿事:庞川找不到作文部分的试卷,而监考人对此爱莫能助……

    庞川再次怀疑自己身在深沉的梦境里,他觉得作文考卷的失踪是自己命运的一种隐喻。可是,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见过作文考卷的。他忘了考卷,看见考场门口走进一个人来,那人的身形仿佛被雾气罩着,不过,一双和崔西相像的眼睛闪着明媚光芒,她的眼神掠过考生们全神贯注的脸,落在犹疑张望的庞川脸上……庞川的心痛起来,他想对她说:“原谅我,我是多么自私啊,这东西是我血里头带来的,也许,再来一回,也还是如此,我没有选择,没这份自由……”泪水淌满了梦里的脸颊……

    方小宁发现庞川陷入昏迷状态时还没受惊,她絮絮叨叨恳求庞川原谅她,不要采取这样子的态度。

    “我的心一下子敞开了,一下子啊,它柔软了,川,让我对你说说心里话,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可以重新努力,从头再来!”

    她看见庞川的泪水淌在耳边,落在枕头上。方小宁感动得瞬间泪流满面,握住了庞川冰凉的手。

    她这下子发现不对了,她推搡着庞川,惊叫起来,她冲出房间,在客厅里打转,尖厉地喊叫上帝,她终于拿起了电话,拨打了救护热线。

    担架队冲进公寓的时候,他们看见女主人正伏在需要紧急救护的病人床边,她呜咽着,低声向一个她还不太熟悉的神祷告……

    责任编辑 张 烁

    【作者简介】禹风,复旦大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曾获“2018年山花文学双年奖”,作品列入“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出版有长篇小说《巴黎飞鱼》及《静安1976》等。作为PADI高阶潜水员,其潜水题材小说亦发表于各大文学刊物并获各类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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