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纸下载
  • 专业文献
  • 行业资料
  • 教育专区
  • 应用文书
  • 生活休闲
  • 杂文文章
  • 范文大全
  • 作文大全
  • 达达文库
  • 文档下载
  • 音乐视听
  • 创业致富
  • 体裁范文
  • 当前位置: 达达文档网 > 杂文文章 > 正文

    来者

    时间:2021-01-12 04:27:3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李世许

    幸好人间抽得出古今、来去和因果……主客场有了分化:前台,后院;大幸运,小忧伤。钟声如悟,一地月色流动成河。

    ——摘自《阴平古道风物志》

    1.钟声度

    史丽和舒书亲如姐妹。舒书甚至开玩笑说,再抓不到心仪的男生,她就把史丽收了,免得古典美女让琐碎男糟蹋。史丽骂舒书变态,不过随即心软了,警告舒书少喝酒,要学会保护自己。舒书从后面搂一下史丽,有时踢一脚,哈哈而去。研究生学院总是缺少惊喜和波澜,幸好两姐妹互相暖着押着,靠一些小插曲、小暧昧给平淡的日子涂上淡妆,维系两个矛盾体之间的平衡。临近毕业,现实却给她们上了第一节残忍课。

    她们的导师即将退休。那个终身未婚的素食主义者叫青原,毕生埋头于明清历史的论文和教案,青丝变白发,像个善意的假命题。院里为了表达对于纯粹、精进和博爱的敬意,有意组建一个青原工作室,青原教授退休后可以继续传承学术精神,想不到青原教授拒绝了。作为交换条件,她要了一个本院本专业博士研究生的保送名额。

    谁都知道,那個保送名额是给舒书预备的。青原教授确信,史丽能自己考过,舒书则难。两个关门弟子,像是青原教授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史丽放不开,舒书收不住,优缺点难以划分,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弟子都顺利读博,仿佛成了青原教授唯一的指望。老人一生几乎没有什么欲求,内心里深藏的秘密也只有史丽猜到一些,舒书大而化之,可以把导师喊妈妈,但从未想过妈妈可能有天大的隐情。三个人对保送名额保持了各自的敏感,平时说话都不约而同地避开,只是有一回史丽建议舒书删减论文里一个间接引用的文献资料时,舒书红颜大怒,说:“我不想读了!那个名额还给你。”史丽无辜地抬起头,只见青原教授走回自己的房间,背影跟门一样沉重。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史丽更加发奋用功,既要准备论文答辩,又要复习考博,吃饭都经常误点。舒书于是承担了送饭的任务,顺便向史丽投降,撇嘴说史丽小气鬼,史丽则笑着吃饭,问舒书抓到心仪的男生没有。两个人和好如初。有一天中午舒书发现,在她之前,已经有人给史丽送了一个精致的饭盒,打开,有菜有汤,香气扑鼻,米粒晶莹透亮。舒书说尝一口,结果吃了个精光,打着小饱嗝,要史丽交代。史丽茫然摇头。

    每周一次,同样精致的饭盒,不同风味的饭菜,准时送到史丽的面前。舒书消灭了饭菜,大骂世道不公:“天瞎了,我怎么勾不到这样的男人!”史丽笑着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男生呢?”舒书从饭盒底部撕下一张纸条,逐一解读:“美国鬼子;烹饪专业;哎呀好肉麻!——怪不得呢。史丽你藏得深呐!”史丽不承认,也不辩解,心里悄悄害怕起来。

    纸条上留了电话号码,史丽没有打,舒书打了。三个人在食堂吃了一顿饭。席间,舒书大放光彩,跟美国男孩讨论中国美食和毕业后的打算,记起了才在桌子底下踢一脚史丽,意思好像是,我在帮你呢,你倒是加油啊!史丽提前告辞,美国男孩追出去送了一段。艾丹,好羞涩干净的名字。

    史丽都约会了。舒书为此经常喝醉,在一群自己看不起的男生堆里骂男人没良心。很多时候几个男生把舒书半搂半抱送回宿舍,史丽在门口接住,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舒书往往抱着史丽不松开,哭着说:“不要抛下我。”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青原教授帮着史丽照顾舒书,舒书半夜醒来,对青原教授,也像对史丽,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青原教授拍一下舒书的手背,又拍一下史丽,离开时一脚轻,一脚重。

    让青原教授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舒书特意去买菜,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一反常态给青原教授和史丽夹菜,说她开始喜欢烹饪了。史丽愣了一下。青原教授借故走开。舒书突然抓住史丽的手往自己脸上打,边哭边说:“原谅我,原谅我。”史丽冷静地抽回手,淡淡地说:“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一个保送名额不足以破坏多年的姐妹之情,但是一份爱情可以。青原教授几夜无眠,突然向两个学生宣布,有生之年,她想去走走阴平古道,希望史丽和舒书一起去,说不定对于修改深化论文有益。舒书想都不想就答应了,碰一下史丽,说:“我负责搞后勤。”史丽没有理会舒书。为了挽救最后的圆满,老师不惜揭开自己内心的伤疤,史丽为此深感自责。因此在准备行程的两天时间里,史丽搜集整理阴平古道的资料,联系交通食宿,通过所在地教育局找向导,还主动提醒舒书带上相机和厚衣物。舒书顿时晴空万里,跑过去把史丽踢一脚,说:“遵命,史丽先生!”

    此行修行、考试、答辩都在其中。史丽和舒书何尝不知。

    进入青溪已是清凉之境,有钟声远远跑出来迎接,先把舒书给镇住了。三个人入住阴平村,田园山舍,瓜果飘香,真正梦里老家的山水气象。舒书听钟声,看美景,竟然不吵不闹,让青原教授和史丽反而有点不适应。青溪博物馆的馆长安志坤一路小跑而来,恭立在青原教授面前,自我介绍一番,前面带路,走阴平索桥过青竹江,便是青溪古城了。

    青溪博物馆在古城北门入口处,非常简易的两层木楼。几个人进去走了一圈,青原教授大失所望。一个县两千三百年的历史,在这里斑驳蒙尘,像个蜘蛛洞。阴平古道,曾经多大的气势,如今在博物馆应景的,不过是些僵尸残骨而已,仿佛荒灯一盏,风里养着。安志坤本来自我感觉不错,突然叫青原教授的冷眼神冻住了,很辛苦,也很狼狈,像极了二手贩子,抱一堆书自证清白,追着青原教授讲那些山寨水煮的古道传说。舒书和史丽拦住安志坤,示意别说了,有些退稿或者换频道的意思。这时青原教授沉缓回身,花白头发照亮小木楼,“阴平古道败落至此,我们都是有罪之人。”

    安馆长感觉一团亮光逼来,不由得眯了眼,不过内心是有些不服的。在博物馆待了大半辈子,别人都尊他为安老师,文化人的身份和尊严多少有一些。老太太本来慈眉善目,言谈举止却是灭绝师太,至于吗?阴平古道尘封草掩,日渐颓废,谁都痛心,谁都无奈,不要以为指了别人的鼻子你便高高在上,你是王母娘娘,救一回世看看。

    好在灭绝师太身后两个女孩并不毒。一个朝安馆长歉意一笑,然后埋头沉思,仿佛世界都是冤枉的,只有她不。另一个眼珠子轱辘转,咬嘴偷笑,高眼看风景,走路像踩了云。

    歉意的是史丽,踩云的叫舒书,不容易混淆。

    安馆长委屈却不强辩,交出《阴平古道风物志》的书稿像是拼了一条命交出的投名状,静候发落。青原教授瞟了一眼,淡淡地说:“历史不是编出来的,传说哪里靠得住。你们走过阴平古道吗?”

    安馆长愣住了。

    这话也是给史丽和舒书说的。舒书过渡快,偷眼看场面,冷不防把史丽踢了一脚,却向青原教授回话:“老师,走阴平古道,我们会去到甘肃吗?”

    史丽内心一紧,担忧地望着青原教授,仿佛“甘肃”两个字扯到谁的疼处了。果然,青原教授假装没听见,往外走显出沉重。舒书并不在意,跟在青原教授后面,小跳小跳的。

    安馆长走在侧旁,与三个专家隔开一些距离。《阴平古道风物志》是他大半生的心血,眼下被他夹在腋下,突然意识到这样是对文化的不敬,悄悄取出来抱在手里,又生怕弄卷了纸页。“我很惭愧啊……”他紧走几步,把话往死里说,“辱没了阴平古道。”

    “那倒不至于。”青原教授说,“阴平古道,我也没有走过。”

    这样便有点人间烟火的气息了。

    临走,史丽还是带上了安志坤的《阴平古道风物志》,多半是安慰的补救,她甚至觉得安志坤苦苦坚守也不容易,求全责备显然不公平,有点过了。舒书则不然,认为安志坤是浪费资源破坏生态,“那些书,只是他求名利的手段。就是这些人,把历史都糟蹋成什么了!”

    后来翻阅《阴平古道风物志》,史丽居然发现了惊喜。虽然体例有些杂乱,有点章节甚至像小说了,但是内容翔实生动,史料真实可信,每一处文字、图片资料的来源都加了旁注,有争议的部分也不自作主张,而是都列举出来让读者评判,用情之深,仿佛每个字都被安志坤的心血浸染过。史丽迫不及待地推荐给青原教授,青原教授说:“轻易下结论,不是正确的学术态度。”

    从青溪博物馆出来,几个人站在门口远望,四围山势青黛如飞,青竹江把唐家河的神韵传递发扬,暮色半掩青溪古城和阴平古村。

    “钟声要起了。”

    如同被青原教授喊出来一般,先是华严庵,然后是石牛寺,一远一近,一浑然一清越,钟声传来,给山水一些时间的厚度,给时间一些山水的灵性。

    史丽突然说:“生活在如此山水之间,一生值得。”发现青原教授和舒书都转头看她,这才觉得突兀,急忙转移话题,“老师,明天去华严庵?”

    青原教授不置可否。舒书抢着说话,根本不走史丽的思路。“一代枯皇隐避之所,有那么神秘吗?”她说,“我怀疑。”

    “怀疑算什么。”史丽不屑跟舒書计较,说,“只是没人带路。”

    青原教授正要说话,安志坤肥肥地跑过去,交出所有底气的样子,说:“贡生巷,老黄家黄平是个青溪通。”

    民间智慧往往具有更强大的力量。黄平着长衫,踱方步,有节制地摇头晃脑,倡导复古一般,学识修养不愧阴平古道文化。第二天进杂木沟,上莲花山,拜访华严庵,黄平作了向导。

    杂木沟是一条大山谷,在青溪西北。过金桥分路,左为官帽山,右手蜿蜒出溪水的,便是杂木沟。谷口逼仄,看不出气象,进去后逐渐开阔,有深潭、巨树和将相之风,四围山势退让跪拜,迎出坐北朝南的一朵莲花。黄平说:“莲花山上还有跑马坪,站在华严庵前,可指挥千军万马。”

    几个人顺黄平的意思遥望,不得,怀疑黄平夸张了。黄平有点得意,又说:“还远呢。”

    走完平谷便要爬山,都是杂木相拥的小径,人迹罕至,很多地方需要黄平挥刀砍路。好在鸟鸣铺展,藤蔓交错,沟谷纵横有致,一步一景,如在画中。

    终于站在跑马坪了。舒书把史丽踢了一脚,欢呼雀跃,说:“这是何等圣地,我要飞起来了!”

    史丽也很激动,不过自己压住了,照顾青原教授喝水,给大家照相。青原教授望着山顶,目光和心思被一角飞檐牵住,华严庵,华严庵。庵前古柏连云,开伞如华盖,伞下铜钟隐约可见。黄平长衫飞舞,突然问:“世事有心方有缘,人间无意便无份,教授姓青,莫非跟青溪有些渊源?”

    史丽想拦住,迟了,担心地看着老师。舒书才不管,说:“老师考古寻根两不误嘛!”

    青原教授答非所问,遥看古寺如翼,说:“建文帝终老此处,当可信。”

    华严庵正殿有一副对联。

    佛门即空门,门亦空,你说何方有门;

    大罪乃本罪,罪为本,我断几念无罪。

    黄平去敲响门外的铜钟,念道:“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赋予了度人的使命,钟声因此总有柔情苍茫,化得了大悲,解得了大恶,平得了大乱。华严庵的钟声从莲花山伸出双手,把阴平古道和青溪古城抱在怀中了。几个人静听佛音,舒书好不容易跳出来,没话找话,说:“这么大的铜钟,一定有个神奇的来历……”

    2.《风物志》之《伏笔》

    华严庵的千斤铜钟是青溪大户姚渡捐的,定铸花了一百两银子,拜上莲花山又是一百两,为了把愿许得庄严圆满,甚至修了一条三十里便道,百余人的队伍三步一跪,把一城的平安如意托付给了无大师。了无大师亲自敲响铜钟,率众做了一场佛事,为凡尘赎罪,为众生求佑,为青溪祈福。

    从此,华严庵与青溪城有了一种更神圣的联结,早晚,人心在钟声里检视一天的善恶,如沐灵光,生命里多了从容和虔诚。都说,姚老爷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又说,善有善报,老姚家这回有救了。

    姚渡照样温和地走在街上,给街边小女孩买几串烤豆腐,抱着走一段,然后小鸟一样放飞。民众恭立致谢,点头含笑,燃起几条街道的祥和暖意。

    出小东街便是大西街,半里路右转,但见青溪县衙大门威武,里面空旷之地,倒有些本地的花木、紫荆、大叶楠,围住大堂满是生机。衙役都很敬重姚渡,端端地,径直引到后堂。知县孔大人在那里静候。

    孔大人名孔溪,自己笑称跟青溪有一“溪”之缘,老家在平武,迁任青溪之后家眷都留在平武乡下,六年不得一见。这里姚渡行揖礼,被孔溪扶住,笑言不必客气,“姚老爷请坐。”

    姚渡亲自到现场查验,只见血迹斑斑,腥味在风里飘荡。

    华严庵的钟声翻转而来,有人听出了伏笔,有人猜到了预言。

    3.华严庵

    华严庵显然衰败了,庙宇只剩北边顶上破旧四间,靠东两间用于和尚饮食起居,西侧堆放杂物,中间是正殿,供奉着不知名的佛像。昔日荫护铜钟的古柏,想来多么神圣,如今己见枯黄,半边枝叶像被火烧过,招致后来人一片哀叹。

    值守的和尚苍老不堪,仿佛从坟里爬出来的,自称一念。青原教授心灰意冷,对黄平说:“你随便问问,他应该听不见。”

    青原教授声音很小,没想到一念和尚却听见了,朗声说:“阿弥陀佛!施主要问的,莫非元华师傅?”

    几个人瞬间凌乱,急忙还礼,再不敢大意了。

    史丽给一念师傅介绍青原教授,舒书补充,指一下史丽,说:“我们两个是她的学生,研究明清历史的。”

    青原教授往功德箱里捐了两百元钱算是谢罪,回身施礼,说:“还请大师指点。”

    一念并不计较,前面带路,往西北山林而去。“师傅有交代,我在等你们。”他说。

    孤独一坟躺在密林深处,山色清幽,泉声相伴,几缕阳光洒在坟头。“阿弥陀佛。”一念说,“元华师傅功德圆满,冰清玉洁,修为高妙,实为佛门典范。”

    青原教授问:“元华师傅生前,大师可曾见过?”

    一念摇头,“我师傅却是见过的。”

    黄平插话,说:“可曾留下经卷,或者书画手迹?”

    这一问,一念深感罪孽在他,“阿弥陀佛!”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罪过!罪过!”

    青原教授安慰一念,心里却在寻思,又不是珍贵文物——遭人盗抢?流落何处?几个人都惋惜。舒书预备照相,却被一念拦住,急忙收起相机,吐了一下舌头。史丽怅然摇头,恨一眼舒书,担心地望着老师。青原教授没忘了追问一句,“大师的师傅是谁?”

    一念只說,师傅法号“济宽”。

    一念领着大家去庵址东南侧,只见石塔一座,方石与圆鼓石相间,共九层,四方五圆,方比圆大,塔顶为锥体,无图案和文字记载。石塔后面山坡缓平,有荒坟无数,无碑无记,草掩尘封,悠然凉意袭人。

    “九五之尊”抑或“天圆地方”,那便是皇权的标志,看来这里真有可能埋葬了一位落魄不失尊贵的皇帝。

    门口平放一块石碑,用水一浇,字迹依稀可辨。

    鼎建华严庵碑志序……有古刹名曰华严庵历稽典籍启自元时又为明初建文皇上隐跸之所……清康熙八年乙酉孟春月。

    庵前乱石之间又有“华严庵重建碑”,系人为搬动丢弃。拨泥洗净,《重建华严庵碑记》赫然显现。

    ……华严庵之设也其说有二一曰肇自建文隐跸之时一曰衲子玉峰有开山于宣德之六年执是说而已……于康熙五十八年岁次乙亥四月塑八日吉旦立。

    庵西南水沟有长约八百米的城墙已坍塌,顺山而下,由直径一至两米的巨石堆砌而成,墙宽约四米,距地面一到三米高不等,双层中空,内可行车。济宽师父告诉大家,多年前还可以进入,行走不用弯腰,直通木鱼洞,现在大都塌了。

    青原教授之前查过县志,据记载,明朝时华严庵由四周长约五华里的围墙围成,依山靠水,由山门、三重大殿及侧殿组成,气势宏大,香火旺盛。站在低处仰望,目光穿过历史的尘封,遥想当年,城墙耸立,山门威严,佛庵宏伟香烟缭绕,木鱼洞暗藏皇室珍宝,跑马坪悄然操练兵马,合围群山如莲花开放……何等奇观!

    日暮下山,一念站在风里相送,远远回头去看,老人枯立,如一方小小的石头。

    好在黄平健谈,给大家介绍莲花山、跑马坪和庙宇群昔日的鼎盛景象,说:“你们看,四周的山正像莲花的花瓣,正中莲台之地莲花开处,便是华严庵所在。”

    又说:“跑马坪虽然长成了树林草丛,你们看,那一大片,气势还在。”

    青原教授更关心庙里文物,铜钟、石碑、经卷,于是念出那一副对联,“佛门即空门,门亦空,你说何方有门;大罪乃本罪,罪为本,我断几念无罪。”

    黄平反应快,说:“民间有议论,但凡青溪家破人亡,生怪病,遭横祸的,大都是到华严庵做了不干净的事情。”

    舒书反驳黄平,说:“庙里清修之地,哪有什么不干净的事?”发现并无异议,又说,“和尚住的地方为什么不叫寺,而叫庵呢?想不通想不通。”

    黄平要解释,被史丽拦住了。史丽显然怪舒书话多,却不说破,多出一份心思来。舒书看出了史丽的恨意,抬脚要踢史丽,史丽怒目相迎,按住了。“不要太过分。”

    舒书才不管谁恨她,心里的想法一定要说出来。“莫非,华严庵收过女弟子?”

    史丽一听,咬人得心都有了,骂舒书:“少说一句话,你会死啊?”

    钟声适时响起,像赶来劝架一样。青原教授听出的意思,却是一念老人在告诫和慰藉人间,因此沉思良久,征求黄平的意见,说:“明天去半边街?”

    黄平同意,不过有言在先,“那里什么都看不到,不要有太大的指望。”

    4.《风物志》之《孽缘》

    孔溪独闯官帽山,夜走阴平道,甚至私访华严庵了无大师,暗中追查两件案子。渐有眉目之时,姚渡高调去了一趟龙安府,回来请孔溪喝酒,笑着说:“黄山治县,大人以为如何?”孔溪说:“写诗还行,治县嘛,黄山不及姚老爷分毫。”姚渡又说:“青溪一地,姚某只服一人,便是大人你了。黄山不配。”孔溪再饮一杯,深吸一口气,“好酒啊!”他说,“可惜我不会诗文,枉费了。”姚渡给孔溪斟酒,假装生气,说:“大人什么话!这么多年承蒙关照,姚某一杯薄酒送大人上路,岂言枉费。”孔溪现出醉意,舌头发直:“黄山已死,孔溪即去。青溪报应,都在姚渡。”说完摇身出门。姚渡追着孔溪的背影说:“黄山大人赴任之日,姚某一定代你问好!”

    孔溪零落上路回平武,过金桥仰天长叹。

    那年冬天,青溪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裹席飞絮三天三夜,路盈三尺。大雪过后,华严庵多了一名女弟子,不知来处,无姓无名。了无大师见那女子年纪尚轻,虽呆滞褴褛却内秀外华,料到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劝阻再三,无奈女子深跪不起,凡心不再,于是剃度,赐法号“元华”。

    从此,华严庵的钟声多出些淡淡的哀婉,仿佛暗示人间:因果违不得轮回,救赎且放过眼前。

    新的县令到任之前,姚渡暗中代理一县事务。县丞、主簿、巡检,都按姚渡的意思呈报龙安府,由一人兼,便是眼前的青浩青大人。边远之地,又逢乱世,青浩由姚渡出资,捐了二百两银子,便上任了。此人做小买卖出身,最先在半边街开妓院的,便是他,当然也经营茶叶、桐油和麝香,以及熊胆、毛皮。明眼人都知道,他其实是青云庄的小管家。

    此刻,青浩大人正在姚渡府上,弓腰说话:“三舅……”

    姚渡大喝:“谁是你三舅?!”

    青浩明白,急忙改口:“姚大人……”

    姚渡恨铁不成钢,摇头说:“你是青溪县的主事,我乃百姓,你才是大人!给我记住些。”

    青浩迷糊了,要哭,又不敢,静候着。

    姚渡便问:“什么事?”

    青浩说:“新,新来的知县,咋,咋是黄山?他不是死,死了吗?”

    姚渡见是这等小事便说:“你不懂。乱世之秋,边远之地,外人宁死不过摩天岭。幸好有黄山,幸好。”

    “三舅知道黄山没死?”

    姚渡竟不再理青浩,自顾品茶了。

    黄山打马上任,轿子在县衙门口停住,却没有人出来,把青浩一等人凉了一个上午。轿夫报说,知县大人先去青云庄了。众人知道,青云庄便是姚渡府上,因此面面相觑。青浩不小心,昂了一下头。

    黄山大人一应事务均要请示姚渡老爷,说京城无人不知姚渡老爷仁义,更重要的是,当年姚渡老爷力谏孔溪,才故意放脱黄山,有救命再造之恩。姚渡笑得通透,场面上把黄山黄大人拔高,私下却接受黄山的敬畏和感激,一句玩笑,一杯酒,便替黄山做了县衙大小的决定。

    如此一年三个月,青溪境内官商勾结,匪祸横行,阴平古道危机四伏,民怨沸腾。姚渡更加普施仁义,济灾民,兴学校,捐资扩建石牛寺,置庙产三十余亩,成为官场民间最大的庇荫。

    黄山大半时间不升堂办案,一门心思参悟佛经,写些“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之类的歪诗,两年时间,不过修了几处水利,建了些许茶园,在半边街置了一个形同虚设的驿馆。闲来无事,便向姚渡商量,想去华严庵参佛。姚渡温和地笑了,说:“贤弟佛缘不浅哪。我派人保护你。”

    黄山谢过,径上莲花山,陪了无大师喝茶,下棋,淡淡的,远出凡尘的样子。远处总有人盯着,眼神像极了姚渡。

    了无大师悟性深远,寻机说道:“阿弥陀佛!越要放下,越放不下。施主有难言之隐。”

    黄山把一片叶子从身上捡起,捏在手里细看,说:“枯叶知春寒,零落觅棋缘。”

    了无大师接过那一枚叶子丢在风里,说:“善恶风浪后,得失雨山前。”

    然后两人对视良久,了无大师起身,说:“该敲钟了。”

    黄山亦起身,说:“时辰刚好。”

    鐘声久久不散。

    黄山夜宿华严庵,听了一夜山水激荡。第二日拜别下山,黄山在佛像前深跪不起,了无大师伸手去扶,黄山便将那手握住,说:“我佛慈悲,万民之福!”

    黄山走了,了无大师手里多了一片青黄的树叶,细看,上书:关庄。

    入冬落了一场雪,天地之间白茫茫真干净。那天夜里,姚渡邀黄山到青云庄对饮。青浩站在边上斟酒,赔笑。两人大醉。姚渡笑得依然温和,突然说:“贤弟呀,愚兄有一义女,仰慕贤弟诗书才华,意欲陪侍左右。愚兄就给你做个主?”

    黄山谢过,说:“悉听大哥计议。”

    姚渡大喜,唤出义女,说:“珠儿啊,给你夫婿敬酒!”

    珠儿随进贡生巷,欢天喜地,像个精美瓷器一样小心伺候黄山。黄山分明看到了当年洁儿的影子,有时抱着哭一阵,却立即回到现实,对珠儿以礼相待,各睡一处。珠儿变换花样讨黄山的欢心,抄诗,温酒,甚至陪着黄山喝醉。黄山表面热闹,内心更加悲凉,偷偷哭。有一次黄山又醉了,没有忍住,说:“天下父母谁无泪,世上儿女几人归。孩子,去找你父母和钟情的男人吧。”

    这回哭的是珠儿了,边哭边说,她有罪,不配留在世间,求大人把她处死吧。于是说出她的真实身份。

    黄山一夜无眠,第二天安慰珠儿,说:“你父母之事,我来想法。你只要暂且敷衍,万不可被人看出端倪。”

    珠儿拜哭在地。

    黄山再访华严庵,特邀姚渡同去。姚渡呵呵几声,叫青浩带几个人护送黄山,反复强调要保护好黄大人的安全。青浩哈腰保证:“姚老爷放心,放心。”

    华严庵殿门外,了无大师有点意外却不动声色,且问:“施主佛缘不到,何事未了?”

    黄山跪在佛前,示意手下人捐了功德银子,便说:“苦主有一外侄,染病多年,求我佛保佑,去病消灾。”

    了无大师拨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突然生气了,竟拂袖而去。“施主并无男侄!”

    黄山吓坏了,拉青浩一起叩拜。青浩便说出姚渡老爷的独子,双儿,十六岁了,思维举止如同个三岁孩子一般。黄山又说出了自己与姚渡虽未结拜,实为亲兄弟一样,因此有了“外侄”一说,求大师不要怪罪。

    了无大师颔首良久,显出为难之态,说:“捐钟有缘,避祸无险。姚渡老爷大善之人,不该有此一劫。定是府上有相克之命相,却有佛道前缘,不可杀生。这却难了。”

    黄山再拜,求佛点化,青浩也是捣头如鸡。了无大师长叹数声,写出两个生辰八字,并两包草药,交给黄山,悲声说道:“尽皆逐出,封嘴勿言。罪过,罪过。”

    姚渡比照了无大师写的生辰八字在庄里排查,“有相克之命相”的两个人竟是珠儿的父母。两个老人被灌下草药,突然口吐鲜血,一起失声了,掏喉咙比画,痛苦万分。姚渡半信半疑,却也不敢违背,连夜将两个克星扔到门外。那一夜,青溪城里闹鬼,哭声凄厉惨痛,令家家户户冷汗如霜,气不敢出。

    珠儿自然也听到了,却把火生得旺旺的,跟黄山说:“大人天恩,民女来世再报。临死一事相求,万望大人成全。”

    黄山怜惜了,摇头说:“不要做傻事,你还要过好的人生。”

    珠儿要陪黄山喝酒,敬了三杯,要了三杯,哭了,边哭边把自己脱光,很霸道,又脱了黄山,把泪水洒在冬夜的耳边。“这是前生欠你的。不还,珠儿便是昧了良心,死在路边,狗都不吃……”

    黄山突然紧紧抱住珠儿,也哭,说:“我娶你!把孩子生下来,他是无辜的。”

    珠儿咬牙发誓,“生下来我也要掐死他,孽种!”

    黄山黄大人终于有一件大事没有征求姚渡的意见。全县大小官员、乡贤富商、诗朋文友齐聚贡生巷,珠儿风风光光成为县令夫人。姚渡也去祝贺了,笑得阳春早遇一般,不过终究有些挨霜的样子。

    不久珠儿娩出一男婴,却没有掐死,黃山当是自己孩子一样,取名黄豆,整天在院子里抱着玩。

    黄豆说话晚,两岁才会喊妈,黄山就说:“乱世之间,做个平凡人最好。珠儿夫人你的任务,便是教他继承老黄家的传统,习学发扬知宾谱系,先不说功劳,至少可以养家糊口,远离是非。”

    珠儿自是细心用功,依照黄家祖先留下的手抄本给黄豆启蒙。识字,诵读,抄录,往往是自己先融会贯通了,再教给黄豆。黄豆被打了无数手板心,慢慢懂事,虽然口笨,却博闻强记,后整理编撰《知宾杂记》五卷十六册,虽未全数传于后世,却在传播知宾体要方面功不可没。珠儿体弱多病,再无一子,三十六岁笑笑的,死在黄山怀里,葬于半边街附近的林子里。那里是她的老家,有短短的童年。

    5.生死悟

    黄平坚持说半边街其实应该叫悦来场,有先祖黄山《阴平道上》为证。背出那诗,却越不可信了。诗云:

    风冷半边街,那堪悦来场;

    大道横冻雨,轻舟过残阳。

    史丽和舒书望着老师。青原教授说:“这个却有史料记载,悦来场便在茶马古道上的茶坝,此诗拿半边街来做了一个对比,大抵如此。”

    舒书高兴了,杵黄平,说:“知道了吧,什么叫有文化。”

    几个人站在半边街遗址上,只见山谷呈半月状,开阔气势犹存。前山绝壁入云,草木葱茏,万千景象。山脚一条清流飞珠溅玉,贯通古今,水声激越处尽是凄美故事。阴平古道还在,半边街却被草木和历史湮没,了无痕迹。

    建立保护区之前,唐家河一度是个大林场,顺河炸岩开路修便道,烧柴油的大货车势不可当,伐木的队伍像一群蚂蚁。那时半边街尚余开阔气势,西边临水有石条护栏,东侧岩壁隐约可见烟火痕迹,修路的工人甚至发现了几处斑驳壁画和几堆老坟。工人们在半边街燃起一堆大火,呼呼风声里,没有谁听出那些回响,来自历史深处。

    半边街变成了伐木厂,新建了简易宿舍和食堂,坝子宽敞处用来堆放原木,大卡车很容易掉头。原木经简单加工,去皮,改方,过程便是屠宰猪羊,唯一的区别在于听不见叫声。夜里总有几个人围住火堆交谈,抬眼望着星空,那是激愤的一代,信奉人定胜天,星空下流水一样的思考显得难能可贵。

    三年后一场山洪扑面而来,伐木厂荡然无存,工人们爬到高处惊慌失措,互相安慰鼓励时才发现,自己伏在坟堆之上。洪水退去,有人在半边街挖出了楠乌木,连夜远走,不知所踪。也有人捡到银元和奇怪的灯盏。伐木厂撤销前一天,有三五人偷偷走进林间,给野坟培了些新土,还在坟头植了一丛茅草。

    伐木厂变成了护林站,半边街却没有了。后来设立唐家河自然保护区,只好选址在半边街下游十里之地,叫作红石河或者毛香坝了。如今保护区几名老员工,都是当年伐木厂的年轻人,在星空下交谈过、思考过,在荒坟前祭拜过、伤感过。他们捡到的银元和灯盏,曾经陈列在青溪博物馆,后来遗失了。

    这些情况几个人都知道。青原教授虽然对一些细节保留了怀疑,但不说出来,甚至忍住没有问,博物馆的文物怎么就遗失了呢?

    黄平悄悄把自己收紧了些,不再随便搬弄先祖的诗了,如此一来,三个文化人又感觉不对头,行程里少了一层意味。舒书先稳不住,讨好黄平,说:“知宾大人,讲个段子吧。时间饿了,饿死谁赔呢?”

    青原教授和史丽笑了一下,算是附议。

    黄平试了试,终于没有讲段子,却说:“民间知客,如今多数图个热闹而已,先祖那些年代却讲究,重礼仪,明孝道,存善念,长见识,对于传承历史总有贡献。”

    青原教授同意,说:“《知宾杂记》传下来没有?”

    黄平颓然摇头,仿佛突然冒出些白发来,令青原教授不忍再问。

    从半边街回到青溪,青原教授想去石牛寺,黄平不便同行,说有一家过白事,答应了的,要去为死者维护最后的尊严。史丽想了想,说:“老师,要不明天再去石牛寺吧。”

    舒书也说:“维护死者最后的尊严,我们也去。”

    青原教授看看黄平,意思是:“可以吗?”

    令三个人想不到的是,黄平突然跪地磕头,一板一眼郑重喊道:“主家有礼,亡者有知!善行今生,德立来世!知宾替孝男孝女下礼了!”

    恰又有钟声滚来,三个文化人一时不知所措,差点忘了去扶黄平起来。

    过白事的老人竟然姓姚,无儿无女,生前坏事做尽,人怕鬼烦。按说,三代以上,姚、黄两家势不两立,如今仇家的后人吊死了,笑几声都不算过分。但是黄平说:“知宾礼仪,见天地生死,不分恩仇贵贱。”

    除了姚家族间三五人应付简陋的场面,左右邻居都闭门不出。黄平戴着孝帕给死者净身、剃头、整理容颜,在灵前烧了第一张纸。暮色渐起,舒书看见纸火的光里,老人的面相一点也不凶,反而透出一些安详和宽厚。史丽不敢看,舒书便讲给她听,说:“原来,死亡并不可怕。”史丽扶着青原教授,突然发现有个人站在外围很像安志坤,指给青原教授看,又不见了。

    打锣鼓的人都凑不够,怎么出灵呢?黄平于是披麻戴孝,一家一户给邻居们磕头哭喊:“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孝子给大家下礼了!”终于有人开门出来,慢慢组成一个小队伍。火把燃出声音。青原教授分明看见,黄平苍老的脸上,早已是泪水横流了。维护死者最后的尊严,他不是在完成仪式,而是在安慰灵魂。

    史丽在青原教授眼睛里发现了异样,但是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清楚,因此也到黄平那里找答案。火把像一条小河缓缓流动。锣鼓声响起来,那种对于生平的讲述有点随意,但不失偏颇,怀有善念。黄平跪在坟前的时候,有夜鸟呼应,然后被华严庵的钟声接引而去。

    6.《风物志》之《因果》

    了无大师精通医术,每年下山巡诊。冬未退尽,春已来迟,树叶还没有长满,有些花却忙忙开了,了无大师在这时节穿行于青溪乡间,只拿脉、处方,并不卖药。这成为民间一年一度的盛典,人们早早开门张望,互相传说神医的故事。

    最后一天在城里,坐诊于姚渡开办的青云医馆,人山人海,排了几条街。姚渡照例要讲个开场白,大致意思是医者仁心仁术之類,了无大师佛光朗照,早已开始看病了。

    医馆的老医生乔楼,领着徒弟站在一旁悉心领悟,了无大师不时转头交流几句,老医生便是记下了。这给民众传达出更为辽阔的慈悲济世情怀。

    按说乔楼师徒对医学勤学深研,又得了无大师精妙点拨,在当地虽不至于手到病除,却也治愈了不少疑难杂症,竟在小少爷双儿病前束手无策。有一次乔楼拿出一大堆方子请了无大师指点,了无大师看了,淡然说:“此病不是病,药石岂能开;免得百世苦,送至佛前来。”

    姚渡自然不服,动用各种关系遍寻天下良医神药,不惜重金,却无丝毫进展。青云庄的人都知道,老爷在赌一场命数。

    有一天青浩飞叉叉跑进青云庄,“有救了!”扬着手里的小纸盒,“小少爷有救了!”

    姚渡接过纸盒去看,写得都是洋文,不认识。也是病急乱投医,姚渡当即吩咐医馆,按照青浩交代的方法,给双儿用药。很快,双儿神清目爽,面色露出红润,还在院子里走了几步。

    姚渡追问药的来历,青浩有点趾高气扬了,说:“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就是贵了,看天大的人情,还要五十两银子。”

    姚渡说:“朋友何在?我想见他一面。”

    青浩摇头,说:“生意朋友,走天下的,轻易哪肯见人?”

    姚渡给了青浩五十两银子的银票外加一些散银,又说:“有机会告诉你朋友,我要多买一些药。”

    青浩摇着装银子的布袋,大摇大摆去了半边街,径直走进“微红院”,掀开竹帘,把一撮银子塞进红儿胸里,顺势抓了一把,说:“嫩妈!痒痒啵?”

    红儿夸张地一羞,半掩春光,说:“县丞大人!光天化日的,你是要吃人啊?”

    青浩示意快点快点,躺靠在小床上,只待大烟上桌,便搂着红儿云里雾里,神仙一般了。恍惚之间,有人进去,一掌把青浩打得金星乱冒。青浩捂着脸,眯眼看了一阵,咚地跪下了,“三舅……”

    青浩给双儿的药真是鸦片制品,必须定时服用,且要逐渐加重剂量,要不,病情反而恶化。姚渡狠心给双儿停了药,双儿发作时便抱住压低声音哭,以防外人听见传了出去。

    姚渡出大门,温和不改,含笑对每一个遇见的人点头,轻托起一座边城的希望。进县衙,黄山远远迎出,互相客气一番,姚渡问:“县丞大人何在啊?”

    黄山便问衙役,回报说,昨天就没有见到县丞大人来。

    姚渡皱眉了,说:“坏了,坏了,定是出事了。”然后将青浩在半边街嫖妓、抽大烟之事大致说出,“昨夜在我那里跪了一夜,我让他自己找知县大人领罪。”

    黄山急忙问:“然后呢?”

    姚渡说:“今天一早出门,去找你领罪了啊!现在人呢?”

    青浩消失得无影无踪。堂堂县丞抽大烟、嫖妓,甚至突然失踪了,成何体统,受牵连最大的,自然是黄山,被召至龙安府陈情,责罚是少不了的。即日启程,快马加鞭而去。

    姚渡再次代理县衙事务,早出晚归,勤政爱民,而且秉公判案,恢复了一些县衙应有的庄严。晚上回到青云庄,姚渡闭门谢客,落进黑暗和伤痛里,整个人都变了形。下人很多,都不敢走动,怕弄出声音。女人们轮流照顾小少爷,黑屋子里,见少爷哭就塞布堵嘴,乱碰便合力按住,出几身大汗,叹一阵命运无常,如此而已。

    女子学堂停了课,一个女先生和三个学生加入照顾小少爷的行列,风姿淡然,瘦比黄花。学生都是乡下穷苦人家的女子,在青云庄有吃有穿,不用干活,习字、弹琴、绣花之余,只要做好姚老爷的义女,有时尽一份小妾的义务,总归是不错的。女先生倒是大家闺秀,称魏先生,甘肃武都人,抗婚杀了男的,仓皇逃至青溪,被姚渡收留,主持女子学堂。

    午后天无异象,华严庵却把铜钟敲响,声音一长,一短,一重,一轻,仿佛在喊谁的名字,惊动了青溪城。

    姚渡呆坐在地上,笑意温和,下人跑去禀告说,小少爷去了。姚渡抬头看天,好像那里有钟声留下的痕迹一般,反复看,追着看,一时不知有人间了。

    配合剧情一般,黄山从平武回青溪,并没有获罪,反倒带了一队人马,将青云庄团团围住。黄山左右竟然是关庄和青浩。

    青云商号尽数查封,从仓库里抄出鸦片九箱、洋枪三十条、火药数百斤。田地房产充公,庄园内护院杂役人等可领二两银子自谋出路,唯独魏先生例外,黄山黄大人有令:静候发落。一夜之间,姚渡只剩半条命了。

    关庄和青浩分头行事。关庄负责昭告姚渡的罪恶本质,抄没变卖其一应物资,恢复自由商贸,同时招募壮丁巩固城防,每日巡查治安。姚渡的几处商号辟为自由市场,各处有人监管,禁行违法交易。青浩出面,将双儿收埋于石牛寺后面山坡,严加看管姚渡,以防不测。

    姚渡披头散发,坐卧傻笑,有时突然抓住青浩说:“你记着!我记着!”又笑,吓得青浩差点跪下。

    疯傻数日,姚渡竟狂奔至石牛寺,预先排定了一般,扫地,挑水,给佛案擦灰燃香,现出温和的笑颜,有时跪在佛前睡着了。青浩报告给黄山大人,黄山半日无语,最后说:“善恶有命,如来无常。去把魏先生请来吧。”

    青云庄改建为县学,招收青溪子弟进校读书,不分官商和民间,依照考试成绩选拔,首批招收五十人。县衙颁发聘任状,魏先生为首任校长,负责教师录用及一切校务事宜,择日举行县学成立暨开学典礼。

    青浩自知罪责难逃,咬牙剁去一根手指,捏着半截跳动的血骨跪向知县大人,说他愿意冒死走阴平,将贩卖鸦片之黑商诱入罗网,将功赎罪,以求从轻发落。黄山允了,着关庄派勇士两名乔装伙计,暗中保护,见机行事。

    一行人便去了。

    黄山集合堂下六房三班,着令关庄为幕宾兼捕班头,整饬衙门风气,严禁扰民、欺民、冤民,力推减租减息休养民生,同时发动全县平整田畴、新修水利、发展农桑,集中设置三处官仓囤积粮油,以防天灾战祸。一应事务稍有眉目,黄山转头来看,发现珠儿早已躺在病中。黄豆陪在母亲身边,边哭边给母亲背诵《知宾杂记》。

    了无大师照例巡诊,也瞧过珠儿的病,反复拿脉,查看眼白和舌苔,弯腰退身而出,双手合十,面无表情。黄山追出城门,只见了无大师遥望华严庵方向,朗声说道:“心如菩提苦,药似草木闲;世风不得救,方知华严庵。”

    黄山看着了无大师飘摇而去,默念回味几句诗,久久不得要领。

    放下衙门杂务,黄山终日守着珠儿,问珠儿渴不渴,问珠儿饿不饿,问珠儿哪里不合适,把一个男人的眼泪洒在枯夜里。珠儿笑着,说:“珠儿好有福分。珠儿活过两世,遇见夫君,没有白来人间。”

    珠儿不忍开口,黄山却知道了,珠儿对父母终是放不下。于是黄山拜托关庄照料县务,带珠儿和黄豆顺江南下,后弃船步行翻越梯子梁进入悦来场,方知珠儿父母双双过世,好心人帮忙掩埋,坟头尚有余温。珠儿大哭一场,回去病情加重,熬到第二年开春,含笑而去。

    那一年,黄豆十九岁。

    7.石牛寺

    石牛寺静卧残阳,从河边看上去,只及一角飞檐、几点云烟而已,全部灵气被一株古柏占尽,远望是三株,近观又是四株,却不是禅意。年轻和尚羞涩地笑笑,说:“这是一株树,四个分枝一般大小,代表東南西北。”

    黄平站在寺前给大家指点,北为唐家河,流过阴平村便是青竹江,经昭化注入嘉陵江了。又说石牛寺几十亩庙产,只接收了两个坟墓,一是姚渡,一是姚渡的儿子,双儿。

    姚渡的坟小,双儿的反倒大一些,在另一个世界,双儿要教化和指引姚渡,显得责任重大。荒草掩映,几株塔柏是新植的,带有淡淡的体温。草木之间,两座坟相互守望,都没有碑,单就黄平指认,尚未可信,而年轻和尚刚入寺,师傅是谁都不知道。

    寺门前有一座石牛的雕塑,有腾空而起的意味,也有埋头劳作的意境,唯一破坏了画面的,便是脖子上的红绸条。从小门进去,可见寺内共有五株千年古柏,佛韵犹存。站在山脚河边可以看见的那株该是柏王了,五个人尚不能合抱。高处枝叶举在摩天岭下来的风里,很累的样子,半枯如云。

    《龙安府志·杂志》载:

    树之年久者,有神凭之,此非语也,青溪石牛寺前有古柏数株,大合数抱,清嘉庆十七年士民因修寺,约期伐树,售钱助工,是夜全城闻柏香,次早观之,满树黄花,形如兰而瓣差小,枝节亦有兰花之繁,更盛于叶,人感惊异,遂不敢伐,至今犹存。

    青原教授沉思说道:“可见先有树,后有寺,古柏相比寺庙,要有价值得多。”

    关于石牛寺的由来,黄平说,多年前青溪有一户叫赵强的农民,家贫无牛,只能以人力代牛力。一日,赵强早起,见一头青牛拴于房前,从此,这头青牛就为赵强和当地农民拉犁耕田,造福乡民。此事被江油关一个叫“杜大脑壳”的财主知道了,强行将青牛占为己有。青牛在财主家既不吃草,也不拉犁耕地。财主恼羞成怒,命家丁将牛杀死,青牛受袭,突然变成一座山,朝恶人压下,恶人无一幸免。青牛不忘青溪乡亲,踉跄回赵家扑地化为石牛。青溪众乡民为感谢青牛之恩,齐力建成了石牛寺。

    青原教授对传说不感兴趣,却也不愿扫大家的兴致,对于石牛寺始建至今不足五百年、后毁于战祸、重建乃是解放初期的史实,没有说出来。这些大致情形,史丽和舒书同样知道,大部分是青原教授提出方向和要求,她们自己查史料考证得来。“绝知此事要躬行。”青原教授经常对两个弟子说,“研究历史就要走进历史,既保留虔诚之心,又坚持批判精神。真实,永远比崇高重要。”

    史丽提出,想看看寺里的碑记、古建筑,或者经书、禅事记录,哪怕是字纸文书也好。小和尚翻出三册手抄本《劝世言》,破烂污损,却是华严庵传来的,署名“野渡”。舒书立即说:“济宽的师傅!”

    史丽默念,野渡,野渡。

    柏树斜枝上挂着一口钟。青原教授问及来处,小和尚摸头一笑。黄平便说:“这钟,很早就有了。”

    说也白说。

    身后几个妖艳男女糟蹋了剩下的时间,比剪刀手照相,有的爬上横枝,有的搂抱树干,有的骑在柏树裸露的根上,说了什么暧昧的话,笑得浑身变形。青原教授回身看看,皱起眉头。黄平见状,自己惭愧不已,仿佛是他的错,跟在青原教授后面低头无语。

    出寺门,舒书等不及了,要去贡生巷,说:“自古才子佳人风流韵事,说不定墙上还能见到情诗呢。”

    青原教授白了她一眼,舒书急忙收住,吐了一下舌头,顺势把史丽踢了一脚。史丽大约还在“野渡”,没有给舒书回传信息。

    寺前可见青溪全景。黄平看着一处,有些悲凉,说:“贡生巷几易其主,现在,只剩下巷了。”

    舒书急着下山,却在路口被一群人围住,走不了了。青原教授听见吵闹声,叫黄平和史丽快去看看,是不是舒书闯祸了。史丽跑过去钻进人群拉住舒书,问:“你又怎么回事?”舒书说:“教训我,你也只有这个本事。你问问他们啊!”他们?不用问,就怕没机会说话呢!

    青原教授赶到的时候,黄平远离人群蹲在地上恨石头,史丽和舒书还在人堆里出不来。有人发现了青原教授,冲大家喊:“那个才是大官!”人群立即围过去。史丽和舒书害怕伤到青原教授,又挤进人群,只见青原教授慢慢在路边坐下,抬手说:“你们推荐一个人来说话,都吵,就是瞎吵。”

    原来是一场拦轿喊冤。青溪群众听说有个康养旅游的项目,本来是好事,哪知道选址在石牛寺,要拆庙毁柏树。破坏文物是违法行为,还要败一方风水,老百姓坚决不同意,要与文物共存亡。青原教授听明白了,笑着说:“我,我们,都不是当官的,但是保护文物也有责任。你们的诉求,我们一定按程序反映。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有个人还准备要青原教授留下“把柄”,被其他人拉的拉、踢的踢,按住了。

    人群散开,青原教授笑问黄平:“一块石头,值得你那么恨吗?”黄平还没有消气,摇头说:“又是他导演的鬼把戏!简直是个活宝。”舒书嘴快,说:“安志坤?”黄平懒得说了,为了缓和大家,竟然同意去贡生巷,说:“那里败落,却是干净的”。意指安志坤不干净。青原教授说:“保护文物,他没有错。”史丽也说:“方式激进,可能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舒书反对史丽,说:“我就看不惯猥琐之人!”史丽说:“你积点口德吧。如果那是猥琐,谁不猥琐!”

    路上黄平不好推脱,大致介绍了安志坤。到青溪博物馆之前,安志坤是青溪中学的副校长,经常编一些阴平古道的传说故事,自己油印了满世界送。博物馆本来有两个事业编,至今还空一个,但是安志坤一直压着,说他没有找到真正适合的人才。天底下只有他是人才,别人都是假文化、伪文化。

    青原教授回首石牛寺,疑心小和尚忘记敲钟了。

    8.《风物志》之《超度》

    时间小心翼翼,华严庵和石牛寺照例用钟声养着安详,以及无数大大小小的指望。黄豆二十岁了,经魏先生撮合,娶到县学一个教国学的女先生,叫晨星,也是二十岁。

    婚礼在贡生巷举行,客人不多,形式尽量简化,知宾都没有请。魏先生与客人开玩笑,说这贡生巷乃知宾世家,又有大才子,哪个知宾敢来班门弄斧?

    正午开席,松松三桌正要举杯,却有悲鸣的钟声从石牛寺传来,听得真真切切。魏先生及时填空,转移大家的注意,提议给知县大人敬酒,说知县大人治县有方、爱民如子、清正廉明,乃青溪万民之福。众人附和,饮酒毕,偏那钟声还在眼前,于是黄山自己宽慰,说:“疯和尚不知时辰,常有的事。大家干杯,干杯。”

    自那以后,石牛寺的鐘便乱了,有时半夜响一通,有时午间响几声,有时几天不响。黄山派人去蹲守,回报总说:姚渡睡在茅厕里;姚渡不穿鞋,走路都是血脚印;姚渡没事就知道吃,红薯、洋芋、黄瓜、菜叶子,统统生啃,嘴里血淋淋的。能怎样呢?且看吧。

    黄豆埋头抄录整理《知宾杂记》,加以增删修润,在有歧义之处加旁注,或者重写一章,内容偏重史料评说和诗词阐发,黄山大多是满意的。

    晨星有时在房里念一段,往往从国学的角度提出建议,使《知宾杂记》增加了新鲜的色彩和内涵。

    黄豆朴实善良,心地淳厚,适合如此平淡绵密的生活。

    贡生巷后院的铁锁都生锈了,晨星轻轻一拧,门开了。里面很小,露天,杂草倒伏,蛛网遍布,三面墙上有诗文,一面墙却靠着几块石碑,有的写了字,有的刻了字。晨星念墙上的诗,大都被胡乱涂抹了,只有一处清晰可辨:

    西望青牛气,东晖白马鞍。

    桥高金柳折,泉涌玉花繁。

    洞口鱼渊跃,关头虎石盘。

    醍醐不觉晓,雪霁万峰寒。

    题为《青溪八景》,署名袁汝萃。晨星不知袁汝萃,只感觉诗意尚好,便抄出去给黄豆看,黄豆也觉得好。

    黄山晚上回去看出了异样,默默到后院抱头蹲了半夜。月色如水静静奔流,华发如镜迟迟开悟,残诗矮墙断碑,满月白发浊泪。无人知道,当年袁汝萃在这个小院子里除了写诗,还留下过什么,除了半个世纪的时光,他还带走了什么。

    晨星和黄豆吓坏了,黄山却没有责怪之意,只说:“将这诗流传出去也好,也好。”

    黄豆说:“另几首是父亲大人所写吗?为什么要涂掉呢?”

    黄山说:“这是为父的秘密,就让它老去吧。”

    时年大旱,入春无雨延至秋后,很多地方寸早不生,颗粒无收。青溪因为青山绿水涵养,勉强有三成收入,加之历年囤积粮油,自救尚可。不过比灾荒更严重的麻烦很快席卷了青溪。外地灾民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先讨要,后偷盗,终于发展成了抢夺,甚至要冲撞官仓粮库。

    黄山在四个城门和半边街设置了灾民救助点,每日一餐定量放粥,收效甚微。于是再设五处,改为每日两餐,还是杯水车薪,勉强支撑。全县官吏衙役及家属带头,倡导百姓饮食“减顿”“半量”,又推“接联”之策,以图长远,救济灾民。同时快马飞报龙安府,恳求调拨赈灾粮食。

    青溪百姓积极响应,每日两餐,口粮减半,家家户户认领一名逃难灾民至家中同吃同住,举全县之力,避免外乡之人饿死在钟声佛光里。

    每日华严庵的钟声更见悠扬宽厚,成为仁心滋长巨大的力量源泉。这时节却有多人举报,说石牛寺的和尚姚渡,不但不理赈灾之策,反而吃得更多,有什么是什么,有多少是多少,吃光才罢。黄山只说知道了,晚上回到贡生巷,见黄豆和晨星互相推让稀汤里的几粒米,竟无言以对,一夜泪流。

    两天后,姚渡被杀死在佛前,鲜血染红了香案和吃剩的食物。没有人在意一个疯子和尚,一个罪恶满盈的坏人死于非命,可是人既已死,总要维护生命里最后一点尊严。于是黄豆默默起身,去石牛寺敲响钟声。后来晨星去了,魏先生去了,三个人点燃火把,给姚渡料理后事。还有两个不知名的后生也去了,黑黑的,站在黄豆身后,也许曾经被姚渡赏赐过,也许被姚渡抱过,第一次吃了香香的烤豆腐。灾荒之年,那些回味几多美好。

    黄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持知宾礼。

    “主家有礼——亡者有知——善行今生,德立来世!天地之间容万物,阴阳在列度一人!知宾替孝男孝女谢了!谢了!”

    黄豆诵完深跪在地,其余人也跪了一排,如此三番,两个后生终于动了哭声。

    无人知道,那天夜里黄山站在暗处偷看,哭过没有,想到些什么。一点月色都不见,火把的光里,石牛寺苍凉之气都是小小的、矮矮的。

    姚渡被安葬于双儿的坟旁。从坟地回去,晨星突然发作,诞下一个男婴,收拾完毕,天刚刚亮。黄豆大喜,征得黄山同意,取名继儿。

    阴平古道不断有灾民进入青溪,青溪官民从嘴里节约出来的口粮已经于事无补,十处救灾点粥水越发见薄,而龙安府回话说,各处灾荒比青溪更甚,官仓告急。一群濒死之人,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青溪三处屯粮之所,蠢蠢欲动。

    黄山决定开仓放粮。为保稳定有序,不发生哄抢踩踏事故,县衙发布通告,给逃难灾民发放赈济券,凭券排队领粮,但凡强拿硬闯及冒领多取者,一律杀头。

    第二天尚未开仓,事态一下子乱了,人群像蝗虫一般涌向官仓,冲破关庄的守卫,几人翻门而入。危急关头黄山赶到,集中兵力死守仓门,将擅入者六人绑于众前。

    那六人跪地求饶,说都是为老母、幼儿才挺身冒险,“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呐!”

    黄山不为所动,向人群说:“杀六人,救万民。尔等再犯,法不容情!”

    一片哭声中手起刀落,血染黄土。

    钟声适时响起。灾民排长队领粮,场面有些惨烈。黄山突然胸痛,干裂的嘴角渗出乌血,晕倒在地。

    好不容易维持到开春,一场雨解救了青溪。屯粮所剩无几,外乡灾民逐渐回流,大部分走阴平古道,一路拣食野菜,奔向新的指望去了。那时阴平道上口口相传一首民谣:

    杀六人,救万民;

    黄知县,施天恩;

    佛音在,大义深;

    青溪心,万古存。

    黄山却自感罪孽深重,一病不起,每日在佛钟缭绕里忏悔。

    9.万物归

    青溪古城有观景塔,可眺望青溪八景。舒书嘴快,问黄平说:“清朝学士袁汝萃留下《青溪八景诗》,哪八景?”

    黄平当然知道,引领三人登上观景塔,前后左右指点描绘。

    《青溪八景诗》,写了石牛寺、马鞍山、高桥寺、玉花泉、鱼洞砭、关虎石、醍醐塘、九龙包八处景观,彼时绝美俊秀,如今部分消隐,有的已不形象了。

    “西望青牛气”首推石牛寺,不说了。

    “东晖白马鞍”,第二景当属马鞍山。大部分位于茶马古道上的茶坝境内,与青溪天然连接,形似马鞍,旭日初升时,万丈红光,金晖四射,仿佛为这巨大的马鞍镀上了一层黄金。马鞍山与唐家河摩天岭相望,同属横断山脉。

    “桥高金柳折”写的是高桥寺,古称双龙,曾为闹市区,是一处古庙宇建筑群,建有火神庙、禹王宫、观音殿、土地庙,占地十三亩,如今仅存遗址。高桥寺大户王班良,于清嘉庆年间捐资重修金桥,就是孔溪零落回望的那个金桥。

    “洞口鱼渊跃”便是鱼洞砭,在唐家河一处神奇的山洞。洞口与河水相接,每当桃花盛开时节,月色明亮的晚上,鱼群便首尾相随,顺水而出,有时一夜可达百余公斤,乡人日夜守捕。但要将头鱼捕获才行,否则,鱼群会缩回洞中,当夜不再游出。这当然是传说了。

    还有呢?黄平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大家有意放过了。青原教授慨叹一阵,问黄平说:“安志坤,你认识吗?”

    黄平摇头。

    舒书急忙补充,“就是青溪博物馆的馆长。”

    黄平还是摇头。

    史丽说:“你就是安馆长推荐给我们的。他推崇你为青溪通呢。”

    黄平赖不过,只好说:“他那样的人,也只有见风使舵的本事了。内心里,恐怕你们都上不了他的秤呢。他要是推崇,我何至于此!”

    这个话题又深沉了,打住打住。青原教授于是转头问史丽:“《阴平古道风物志》在你那里,是怎么写青溪八景的?”

    史丽说:“跟黄平先生讲得差不多。”

    几个人缓过来,看青溪四周,薄雾如烟,知是暮色将至。

    出观景塔落入古城,青原教授感觉头有些疼,裹紧了衣服,欲找药店,却猛发现前面古巷口,现出“青云医馆”的招牌。进去一看,只有木牌挂在风中,巷子尽头是清真寺,寺前一渠活水摇花绕树,将不同民族连接起来,倒是养出了灵气活力。

    舒书不忘贡生巷,催问了一阵,黄平决意摇头说:“不去也罢。简陋寒酸,破败了,我愧对先祖。”

    史丽征求青原教授的意见,说:“要不等下次,有合适的机会再去吧。”

    青原教授问黄平:“贡生巷还有一堵墙是老的吗?我知道青溪古城都是重建的。”

    “只有半截墙是祖先留下来的。”黄平摇着头,慨叹不已,“专家就是专家,不服不行。”

    舒书还是想去,偷偷把史丽踢一脚,让史丽先陪老师回去,她要跟黄平去看看才子佳人。“我就见不得帅哥……”

    “真是过分。”史丽居然也有忍不住的时候,警告舒书,点着头,“你都有美国了,你还要怎样。眼里还有老师吗?”

    舒书不生气,扬着头,说:“你不要抬老师压我。我知道,你其实还在为那个男人恨我……我有美国,我要美国屁用啊,都是你剩下的!”

    史丽望着青原教授,感觉自己闯祸了,低头过去拉舒书的手,说:“别闹了好不好。老师和黄平都在为难,下次我陪你去。”

    “少来啊!”舒书推开史丽,说,“好像每次都是我在过分……漂洋过海,异国他乡,你以为我愿意,我只是没你那么优秀……”

    青原教授喊住舒书。舒书以为要挨骂,很勉强地转身,嘟着嘴。青原教授却说:“你去吧,多看看也好。突然有了重要发现,也不一定。”

    舒书甩掉哭脸,跑过去把青原教授抱了一下,夸张地跳起来,冲黄平说:“妈妈真好。”

    黄平不懂,“妈妈?”

    抬眼看,只见史丽挽着青原教授,背影自然沉静,更像母女。

    晚上史丽闲翻《阴平古道风物志》,又像转移心情,又像寻找一个不存在的答案,目光落在“引言”部分走不动了,仿佛那里有小小的念想,可以对冲青原教授心底的隐痛。

    历史深谷幽光一闪,所谓隐秘,大多是亲历者有难言之隐,后来人走投无路暗自揣测,真相之门因此越来越窄。山水一念,幾经冲突,回不去便是古道。

    阴平古道算是孤本,以为证。

    自甘南入蜀,爬越摩天岭才有出路,天尽黑,莽苍之间实在走不动了,便有一排纸糊的灯笼挑起微黄,在唐家河一处开阔山谷迎住,木牌于淡光里提示:半边街。贩货的客商,出卖劳力的背脚子,逃难逃婚的年轻女子,抑或间杂一个两个盗匪,组成松散的队伍,一齐跌进灯光里了。

    夜鸟惊心,恍若来世。

    没有人敢于独自翻越摩天岭,就算有队伍,也要备好火把和刀斧防身,既防人,又防凶兽。都说邓艾当年,大军如雷,还有半数将士吓得动了哭声的,两万兵马“裹毡推转而下”,所剩不足两千。

    在半边街,一行人等歇了脚,吃过一碗豆花和壮实酒菜,纷纷缓过阳来,租马雇佣,或牵或乘,马背上插着火把,蹄声得得,摇摇颠颠再行六十里,终于抵达青溪县城,天已微晓。

    也有人就在半边街过夜,木桶热水泡脚,静听流水轻弹,前身后世一想,竟然掉下泪来了。第二天很早,莲花山上华严庵的钟声隐约传来,推门开窗,给半边街扫去尘灰,却给旅人带去更多的心事。钟声像在喊谁,好在人心强忍住,没有哭了,只听得一片宽大的柔软。

    那钟声同样罩住青溪县城,恰到好处,给路上奔波的,城里忙碌的人,做了无边的早课。青溪县城之于阴平古道,正如瓜在藤上、官出民间,独大,独尊,敢于接纳别处不容的大犯小匪、新仇旧恨,那些石头一样的寒光,好不容易在佛影里化了,软了,却又舍得送走,钟声里一别洒泪,或山道北上,或水路南下,越发地大度了。

    青溪设县缘于古道。战时避祸,难民涌入,大都流连忘返,遂成一支;民族迁移汇聚至此,平武羌族、甘南藏族、宁夏回族寻山水民情而来,与土著居民相融与共;藏传佛教、清真教、道教都能在青溪觅得福地,得益于古道边城的包容,又拓展了一方人间的宽厚。

    时光与故事,慢慢流动。

    回来的那一群惊魂初定,发誓再不走阴平古道了。有罪的,去华严庵洗心忏悔,跪求发落超度,钟声宏起处,锈铁绕指柔,茫茫世间皆有救;积德的,自然在佛意天光里抬头行走,内心高出周围一枝半叶,慢慢养大了禅意,时间一长整个青溪都习惯了,外人看不出异象;还没有出发的,几个人密谋一年半载,互相拆借些胆子和理由,悄悄到华严庵烧纸上香,虔心求拜,小心举着在佛前许下的诸多心愿,回首青溪,洒泪上路,给阴平古道总要存在和延续交出一个顽强的理由。

    晚清时期哪一年,官府忙于应付打仗,杂色旗子引领的队伍在官道上追逐,几十里外的景谷道偶有快马飞奔,绝尘而去,蹄声在山谷里回荡。商队纷纷避让,有人断言,那是送信的,大军要来,这路走不得了。历史把一群人挤进深山密林,给民间留下一条活路,于是荒凉阴平古道重启悲欢恩仇,救活一段历史,续写边城传奇。

    至甘肃出西域,或者过平武经巴蜀通南洋,阴平古道把机遇和麻烦同时塞给青溪。

    城里人满为患,集市排到城外,拥堵城门,客店、商行、酒肆壓断所有的街道,远城数十里的半边街甚至出现了烟馆和妓院。

    华严庵僧众达十余,城东南石牛寺香火渐旺,清真寺和基督教堂相继建成……谁也不肯欠一欠身子,给本教之外的文明让路,不过信徒回到家,却可以在一条街道一个檐下交谈,相安于民间。

    薄露春日,庙里的钟声次第响起,悠远,雄浑,拨开天光,青山绿水之间,天高云淡。三两人出发了,心事打滑,沉重的脚步踢翻露珠,几只鸟在头顶惊飞,一头麋鹿奔逃而去……

    走阴平有个道上的规矩,就是遇上同行的便是有缘,那就组成一个队伍互相关照着,路上是兄弟,走完不说再会,转头相忘于江湖。这是长期以来,山水教给民间的智慧,也是天地留给凡人的敬畏。

    看不见他们的脸。听不清有没有简短的交谈。密林野径,足音显出悲壮,跟心跳一样乱。装一个佛意在心里是不够的,哪怕最善良的人,也说不定背了一个命案在身上,走阴平的人历来如此。夜色还远,火把早已举过头顶,仿佛不用来照路,用来暖心的。

    人类取火,除了烤熟食物,更重要的便是取暖,有了暖意,才可能远行,或者从远处回去。

    10.《风物志》之《皈依》

    在青溪,石匠是极有体面的。老石匠罗里继承祖传的手艺和荣光,集书画雕刻于一身,兼具仁厚的德行,在四邻八乡成为响雷一般的人物。主持修缮青溪城门之时,罗里不过三十岁,大处恢宏,细节逼真,三国人物栩栩如生,马鸣鼓响,旌旗翻卷,好大的阵势。更多的时候,罗里带着小儿子在山里打碑,用肖像为死者留下和善的容颜,凭碑文总结死者生前的功劳义举,小恶之人有污点便轻轻抹去,大恶之人不配一方薄薄的石头,如此善行天下,教化民风,用意也深了。

    那年山里穷苦人家的老人去世,罗里让儿子拿起錾子,鼓励说:“石匠是每一个死者的孝子,手随心动,用力收力讲究诚心诚意,善念善行。”碑成,主家无力支付工钱,也就算了,想不到此后一年,主家接连出事,儿子摔断了腿,媳妇无端瞎了。没有人怀疑罗里在石碑上使坏,如果有一人,便是他自己。病倒后,罗里拉着儿子的手,说:“罗同啊,此生,你不要当石匠……”

    “为什么?”罗同想不开。

    “你心里不干净。”罗里说,“那样会加重你的罪。”

    “那,我干什么呢?”

    “上莲花山吧。”罗里哭了,“内心宁静才有大道。”

    罗同才十三岁,自然无法听懂,也不以为然。不久罗里抑郁归西,一并带走的,便是石匠世家的辉煌,和罗同的幸福时光。

    二十岁以前,罗同还是不甘心丢弃父亲传下来的手艺,不过一落千丈,糟蹋了好好的石头。更有甚者,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小聪明,经常因为工钱的原因刁难死者家属,在遗像上凿两滴泪,或者故意写错一个字,犯了大忌。二十岁过后无所事事,加之时局混乱,罗家之后竟然干起小偷小摸的行当,人见无不垂泪,哀叹罗里走得早了。知县孔溪孔大人感念罗里大义,收留过罗同一段时间,以情动之,凑一点银子给他,希望他做点小买卖,哪里还救得回来。

    孔溪被免,零落回平武,颠沛过金桥,背影消失在山前的时候,有一个人尾随而去,蒙了面,从身形却可以认出是罗同。罗同坚信,知县大人有的是银子。

    那时候,青溪到平武虽有一段官道,却无一处驿站,过了高桥寺也不再有人家,一派荒凉景象。孔溪孤身前行,一路洒泪,小包袱在背上晃荡,仿佛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危险。

    进入一处山坳,孔溪扶着一块大石头喘气,紧接着剧烈咳嗽,慢慢蹲到地上,大汗如雨,包袱掉在身边。林里有鸟群惊起,刺破窄窄的天空。

    机会来了。罗同跑过去,不用抢夺,抓起包袱便往回跑。孔溪喊了一声“罗同”,罗同顿了一下,还是跑开,解散包袱,里面掉出一块硬硬的饼子,和几卷旧书。罗同生气了,捡起饼子咬一口,难以下咽,于是把书踩了几脚。

    偷眼看,只见孔溪已瘫睡在路边,一只手按住胸口,还在咳。罗同扯下蒙面布,自认倒霉,摇摇头走过去,把孔溪扶正,靠在石头上,“你跟我一样穷。”他说,“怎么可能?”

    “罗同。”孔溪用咳嗽的空隙说话,有些吃力。“我知道你要来,要来救我。你不是坏人。”

    “有钱我就不是坏人了。”罗同很失望,站起身抱着膀子,望着别处。“你怎么当官的啊?比我还穷。你不会死吧?”

    好一阵孔溪没有声息,咳嗽也没有,罗同低头看时,惊住了。孔溪手里举着一只镯子,用眼神示意罗同靠近些,然后说:“我早想到了,也看见了,你在后面。”

    罗同看着那只镯子,“我是没救的人。”他说,“你不要枉费心机,我也不能救你。”

    “只有自己。”孔溪说,“灵魂,只能自救。”

    罗同带着镯子独自上路,前往平武,按照孔溪的嘱托,他要先到平武报官,然后凭镯子去乡下找到孔溪的家人。走了几步,罗同回去捡回包袱,把半块饼子放在孔溪手边,用书垫着孔溪的头。他看见,孔溪眼眉舒展地笑了一下。

    报官后,罗同并没有去乡下,而是卖掉镯子,得了几两银子,入夜去饭馆吃饭的时候喜笑颜开。不过他很快记起那半块饼子,感觉喉咙里堵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上路,中午进入青溪,心里痛起来。

    孔溪和饼子、书卷都不见了,周围多出三座新坟,没有坟头,也没烟火的痕迹。罗同坐在坟前,掏出几个包子静静吃,不哭,不喊,不自责,只是心痛不已。鸟群惊起,这么静静的,谁让你们刺破窄窄的天空。

    之后偶尔经过的人发现,坟堆附近有了一个简易的茅草棚子,周围开垦出来种了苞谷和白菜,瘦弱,却在那里,泛着绿。还有人听见,山谷里响起打石头的声音,几年过去,鸟群都适应了,并没有惊起,没有刺破窄窄的天空。

    华严庵的钟声早晚都会准时传过去,坟前始终没有一块碑出现。

    罗同定是想起了父亲临终说的话,“上莲花山吧。内心宁静才有大道。”可能也会想起孔溪,“灵魂,只能自救。”不同之处在于,父亲泪流满面,而孔溪舒展地笑了一下。在一个鸟鸣如露的清晨,罗同被钟声牵着走上莲花山,跪在华严庵了。

    了无大师接受了罗同,但是认为罗同修为不到,不配拥有法号,“佛门讲究一个缘字。罗和尚,先从洒扫开始吧。”

    罗和尚磕头谢过,开始发奋修行。半年后了无大师云游四方去了,临行前告诫罗和尚:“他日野渡入寺便是你师傅,代我行剃度之礼吧。”

    那期间青溪城里经历了太多风浪,好不容易缓过来。黄山病情加重,长时间在贡生巷枯坐。忽一日记起了无大师说过的“心如菩提苦,药似草木闲;世风不得救,方知华严庵。”似乎悟到了什么。

    很久没去华严庵了。黄山给黄豆留下一张字条,顺着钟声走进杂木沟,天地之间,山水如镜,顿觉神清气爽,心胸高远开阔。

    罗和尚早已坐在佛前等他。剃度用的剃刀一把,清水一盆,桐油一碗,经书一叠,香炉一尊,百衲衣一件,俱已摆放停当。黄山不说话,只去佛前跪下,静静接受佛法指引。剃度完成,罗和尚说:“了無大师有交代,师傅就叫野渡吧。阿弥陀佛!”

    然后罗和尚行拜师礼。

    黄山,不,野渡师傅,扶起罗和尚,踱向殿外去敲响铜钟,面对苍山之下青溪一地双手合十,“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从此,罗和尚每日一早在寺内外扫地,到山沟里挑水,有时抱回去一大堆野菜,露珠还在叶片上滚动,充满了喜庆。闲暇之余,站在石碑前细看,鸟儿落在瘦瘦的肩头。从大量碑文和经卷中,罗和尚整理出《华严庵略记》三卷十五册,然后拜请师傅点化,对于华严庵的历史精要和佛理禅意了然于心了。野渡师傅在此基础上予以研修,摘要形成《劝世言》。罗和尚抄录《劝世言》若干,一把火,将《华严庵略记》烧于案前。

    多年以后,野渡师傅为罗和尚剃度,赐名“济宽”。

    野渡师傅含笑圆寂。剂宽跪于佛前,静如菩提。

    那一次,钟声格外超然。

    11.山水道

    从青溪进唐家河不远,阴平古道旁有一株千年银杏,游客忙着拍照,大都不会留意周围数座荒坟。虽然有碑,但文字模糊不可辨,偏于一隅,草木掩映,像是些闭着的眼睛。有说是土匪,有说是红军,终无人考证。黄平对此有点难堪,仿佛他的《知宾杂记》失了职,问心有愧。青原教授一笑,意思是,这不怪你。

    研究历史的人,总对身世有大兴趣,自己的,别人的,活着的,死了的,都不放过。史丽和舒书爬在坟前,用自带的工具擦拭拓印碑文,希望发现惊喜,但都失望了,遗憾地摇摇头,望着青原教授。黄平安慰大家的意思很明显,说:“前面还有呢!”

    青原教授也鼓励两个学生,说:“每一个灵魂,每一段历史,自有他的来处和去处。探古寻缘,很多时候可遇不可求。”

    史丽无语。

    舒书说:“有心之人,往往无缘,无心之人,缘在眼前却不知。这就是历史的魅力吧。”

    史丽仿佛没听见,默默走开了,去跟黄平讨教一个什么问题。

    几个人到碧云潭休息。舒书去拍照片,像一只拈花的蝴蝶。史丽吟出一句诗:

    碧云洗心静,青史摇水寒。

    黄平连连称好,又没话找话,说:“前面有木鱼洞,几间房子一般大,就是不在古道上,偏了几里路。”见没有反应,黄平便加戏:“当年青浩就在木鱼洞藏过一样宝贝,据传是华严庵的无价文物呢!”

    史丽不忍心了,告诉黄平说:“这些我们都知道。”

    继续前行,密林之中古木参天,藤蔓交叠,冷水潺潺,绕山,绕树,绕石,养活一方好景。野花香气扑鼻,大都是叫不出名字的。盛夏季节,凉风迎面,带来湿湿的气息。猴群经常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地点出现,突然从头顶横枝倒吊下来,或者攀在路边青石上,有的干脆就地一坐拦住去路,探手要吃食,收买路钱一样,霸道的可爱。

    青原教授有些吃力,但她拒绝史丽搀扶,靠在古树上喘气。舒书找了一根棍子给老师拄着,故意碰了一下史丽,说:“棍子比人强。”

    史丽懒得理她,照顾青原教授喝了一点热水。他们明显慢下来,抬头看见路边“阴平古道”几个大字,刻在巨石上。

    “就是比人强。”舒书感觉无趣,自己嘟噜,“至少它不记仇呢。”

    走过一段真正意义上的阴平古道,摩天岭直逼眼前,云雾缭绕之间,顿生肃穆之气。遥想三国当年,大队人马裹毡而下,何等悲壮景象。舒书感叹不已,却突然说头痛得很。史丽揉太阳穴,附和舒书,说:“好冷啊!”

    “你少来!”舒书朝史丽瘪嘴瞪眼,显得夸张了,急忙忍住笑,横出一句话,“跟疯子打和尚。”

    “别跟我说话。”史丽举手投降,“我怕你吃人呢。”

    舒书终于还是笑出来了,不过及时收住,裹紧衣服摇摇头,“真的好冷啊,回去吧。”

    青原教授在路边坐了,不坚持,也不反对。

    黄平知道,要返程了。没有几个人敢于把摩天岭踩在脚下的。“那时候,偷运鸦片、贩卖人口、杀人缉凶走的就是这条道。”他说,“青浩恶人命长,多活了几十年……”

    谁都看出来了,青原教授内心有遗憾。不过回去的路上,她反倒安慰大家说,缺憾也是一种美,然后问到黄平的爷爷黄豆:“最后一任知县,后来怎样了?”

    黄平首先纠正,他爷爷虽然总领一县却始终不要官职,然后说:“顺应时势剪了辫子,爷爷终归郁郁病死,远葬杂木沟了。”

    青浩呢?

    “哎!”黄平很难得地叹了一回气,说,“真是应了野渡大师的话。染命案,贩人口,判刑枪毙了。真是恶人命长,活了七十好几岁。”

    说起青家,变数跟阴平古道同理。黄平在《知宾杂记》里有现成的说法。

    青溪青家,本是当地第一大望族,阴平道上行走之人,有仇家的、惹官司的、预备出远门的,甚至小儿多病佛前许了重愿的,一律请知宾主持仪式,堂前改名姓青,无一不得化解了事。如此不出三辈,青家日渐庞杂,局面收拾不住,几经变故,败如山倒,至青浩一辈已是三代单传,日落西山了。可怜那些改名姓青之人,有的沾了血光之灾,有的偷偷将儿女改回去佛前忏悔,更多的来不及,背上青家的冤情孽债低眉顺势,草木一秋,认命了。

    青浩死后留下两个女儿,含恨改姓为秦,如两株苦菜自生自灭,风雨里竟也活下来,姐姐叫秦一,妹妹叫秦二,一起发过誓,远走他乡,永世不回望青溪一眼。

    “事出有因,花开有果。”黄平最后说,“秦一、秦二都不是青浩所生。有说买来的,有说拐来的……”

    舒书听故事有趣,不时还问一句精彩的细节。史丽急了,不住用眼神制止黄平,可惜黄平没有发现。

    “明天去金桥!”史丽突然大声说话,很是唐突,把黄平的话头硬生生掐掉了。

    青原教授突然咳嗽起来,止不住,眼泪都出来了。

    12.《风物志》之《魂斗》

    青浩一行三人身心沉重,骑马到半边街后,那几十斤茶叶、大件的石器、六枝火把、一壶煤油以及短刀麻绳,还要全数捆在身上,一看便是主仆三个,辛苦贩貨的。兵丁盘查捏出了刀锋,心照不宣,放过了。进去不远,两个靠行脚苦力背运货物挣点血汗钱的背脚子,靠着路边石台歇脚,朝他们友好地笑笑。于是,队伍变成了五人:青浩身边仆人胖者李武,瘦者江宜川;背脚子横脸的叫严石,络腮胡叫董长寿。

    其实过半边街时青浩就知道了:李武和江宜川是黄山的眼睛;严石和董长寿又是姚渡扬起来的两片刀子;此行凶多吉少。

    几个人默然走出三十里,无心领略春日山水盛景,不紧不慢,不停不歇,像极了一群苦行僧。青浩提议在碧云潭打个尖喝口水,没有人理他,严石背着货物反而走到前面去了,因此提议无效,赶紧跟上。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李武,见严石挂在路边歇气便问:“兄弟背的什么货?”

    严石挂一下便走,以免掉队,回答说:“东家没有交代。”

    又问:“东家是谁?”

    还是回答:“东家没有交代。”很无趣了。

    董长寿和江宜川走成了前后,却互相不理,像在比赛赌气。青浩加了些讨好的意思,看大家也累了,试探了一下,说:“实在走不动了,打个尖喝口水?”

    不好意思,提议又无效。

    摩天岭已在眼前,果真入云三尺,气势雄伟逼人,五人都抬头看了,内心里计算行程,更不敢歇,反而加快了脚步。又走出很远,时过午后,李武看了两处可以靠稳背篼的所在,向后面说:“填一下肚子吧。”

    提议有效,都在泉边歇了。

    严石和董长寿凑在一起啃饼子,用手舀泉水喝,也无表情也无话。李武自然和江宜川靠近,吃豆腐干下酒。青浩咳一声,没人听见,便喊:“伙计!拿吃的来。”

    李武和江宜川对视,差点笑出来,江宜川把半块饼子扔过去了。几口酒下肚,李武不管江宜川的眼色,提酒壶过去说:

    “兄弟!喝一口?”

    严石谢过,不喝。董长寿却不客气,喝了一大口,咂嘴,说:“好酒!”

    正要收拾重新上路,却见几人从上面半跑下来,提醒说:“去不得!去不得!甘肃那边闹春荒,还打仗,到处抓人……”

    青浩听见仿佛得救,忙说:“回去还来得及……乱过之后,总有机会。”

    李武带头前面走了。可怜青浩,再次被集体否决。

    路上又遇到奔逃之人,李武扯住细问,得知也是青溪族人,昨日落进甘肃地盘便被抢得一干二净,冒死才逃回来的。这回严石也有点虚了,说:“丢了命才是冤枉。”

    青浩赶快同意,说:“是啊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不过队伍还是向前行进,这次带头走到前面的,是董长寿。

    青浩故意拖在后面,歪歪倒倒痛苦万分,过一处险岩时突然离开小路往左边林子里跑了。他拿的东西较轻,尚可兔子一样乱窜,害苦了后面四个人,背那么重的东西还要在野林里追逃。李武先行追上,将青浩一顿好打,其余人赶到时,青浩揩了一手背血,给大家指指后面,说:“木鱼洞。”

    想不到古道旁,密林中,竟有如此隐秘神奇的庞然山洞,进去,俨然一个小村子,顶上天光可见,洞边有草木、泉水,人声一起,回荡盘旋而出。

    几人将重负卸下,李武、江宜川一堆,严石、董长寿一伙,隔开合适的距离,分头商量计策。

    这边李武说:“我且出去查看,回来再做定夺。”

    江宜川不同意,说:“要去同去。”

    李武瞄一眼青浩,意思是,他怎么办?

    那边严石说:“干脆杀了,这就回去复命。”

    董长寿不同意,说:“总不能把三个人都杀了。那二人武艺了得,要杀也不容易。”

    那怎么办?

    青浩呻吟不止,却不再讨好求情,说他反正不走了,打死,饿死,死在这里好歹有个全尸。事已至此,李武向严石和董长寿坦诚相告,说:“看两位兄弟不是邪恶之人,小弟这里把话讲透了。我乃李武,与江宜川二人受黄山黃大人之托,引青浩诱擒鸦片贩子来的。兄弟二人怎么称呼?是何来历?”

    董长寿便报了两人姓名,说:“实不相瞒,我俩都是姚渡昔日府内门徒。”

    江宜川想问他们此行何意,却忍住了。

    洞中过夜寒气袭人,严石要生火,董长寿反对,说:“敬山水之心盗匪尚知,林中不可有火。”

    于是作罢。

    半夜里,五个人不由自主靠在一起互相取暖,竟也相安一场,睡着了。第二天大家醒来,发现李武不在,江宜川便把青浩托付给严、董两人,说:“兄弟一人,恐遭不测,我要去帮他。”说完便急忙去了。

    过了一阵,严石取笑,说:“他们饮食都不带,能走多远?”

    董长寿生气了,说:“人命关天,你还笑!他们定要回来的。”

    一等就是一天,洞中虽也难熬,毕竟有食物和泉水,那两人在外面不知死活,纵然活着,也饥渴得差不多了。第二天董长寿看看所剩无几的食物,全部收起来攥在手里,不准吃了,说要留给兄弟。严石说:“人家早回去了,把我们丢在这里傻等。”

    董长寿说:“放屁!”然后恨一块石头,恨一阵站起身,冲严石说:“我要去看看。这个人在你手里,必须好好地,死了你就赔。”攥着一点食物,出洞,慢慢找到路,往摩天岭去。

    路上未见逃难之人,若有还好,可以问问前面的情况,有无遇见两个兄弟,眼下只能越走越远,心里没有底数。翻过摩天岭便是甘肃地界,下行藤蔓野路更加难走,董长寿攀石坠木前行,突然听见有人喊救命,一看,路边草丛血泊里一人,竟是李武。李武不行了,只求兄弟前去救人,最后说:“他们有短枪……”

    李武都不是对手,那江宜川更是危险,这令董长寿顿生悲壮之意,脚下更快了。入夜之前终于赶上江宜川,却发现江宜川身中数枪躺在路上,早已没气了。董长寿没有哭,无声地把江宜川背到李武一处,陪两个兄弟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董长寿赶回洞中报信求援,青浩和严石哪里还在。石壁上留下一些字迹:“大哥重情重义,小弟敬服。我已杀青浩,回去交差。大哥保重。”

    这回董长寿大哭了几声,又翻过摩天岭,把两个兄弟搬回青溪地界,在稍远的路边密林里刨土埋了。

    追回半边街,兵丁肯定地说,偶有北边逃难之人,并不见青浩和江宜川经过。董长寿于是备了干粮和水,再向摩天岭出发,开始了长达一年的追寻之路。

    到甘肃鸪衣坝,逃难之人渐多,董长寿将所剩食物尽与路人分了,也加入逃难的队伍,只不过大多往南,他却往北。辗转千余里,捡食别人吃剩的草根,历尽万般辛苦,终于在武都一个烟馆里找到青浩。

    “严石呢?”董长寿把青浩揪起来一顿老拳,“我问你严石呢?”

    青浩醒了,摇摇头,说:“他要杀我。”

    董长寿举起拳头,“他人呢?他在哪里?”

    青浩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说:“他要金身佛像,我给他了,他还要杀我。我才把他,推到沟里去的。”

    金身佛像?莫非是姚渡老爷说的那个宝贝?董长寿蹲下,逼视青浩,“那佛像呢?”

    青浩一听仿佛有救了,急忙说:“大哥饶命我便相告。那个是假的,只能骗些小钱……”

    董长寿突然坐到地上,不再问其他,只说要吃饭喝水。

    青浩花银子,董长寿在一家小店里喝了两大碗水,这才说:“真的佛像在哪?敢撒谎,我有力气杀你了。”

    青浩连说不敢,不敢,“真的佛像还在洞里。木鱼洞。”

    13.民心桥

    黄平跟青原教授一样,刻意回避自己的身世。前往金桥的路上,舒书不管那么多,缠着黄平追问黄豆的故事,说:“末代知县,一定有很多传奇。比如——他为什么没有入佛门?”

    “报应吧。”黄平说,“黄家到我这里,一败不起了。也难怪安馆长轻看,走到这一步,我算是羞辱了祖先。”

    史丽怪舒书多嘴,发狠的眼神被青原教授接过去揉几下,化了。舒书假装没看见,继续缠黄平。“你父亲叫黄继?……”

    “我没有父亲!”黄平冷笑一声,仿佛从喉咙里吐出一根鱼刺,接着说,“他不配为人父。因此,我也不配。”

    这一下舒书都感觉自己惹了大祸,求救一般望着青原教授,轻轻踢了一下史丽,结果都不理她。“那好。”她自己嘀咕,“现在开始,当哑巴。”

    幸好金桥出来救人。

    几个人站立桥头,有风从平武来,描了一幅画。天地悠远,山水如洗,残阳里,瘦桥成为岁月的简陋骨架,斑驳,隐痛,四个有些随意的背影微微弯着,像是问号。护栏残缺不堪,桥面野草覆盖,半月形的拱还在,虽有几处断裂,却可以在水里映出往事。目光越过去,可以看见远处不大的院子,再远处便是官帽山。

    大典如期举行。官民众人整装束发齐聚半边街,庄严肃穆。锣鼓唢呐齐鸣,猪头肉及四季果品由白衣童男童女敬上祭坛。晨星领着县学师生齐颂《青溪八景诗》九遍,童声清脆,在山谷里久久回响。

    万众期待间,黄豆登台宣读《青溪山水祭文》:

    山水有德,天地之设;山水有归,仁心其可。现实隔世,终报因果;前生后世,都在佛陀。山清水秀,万古之利;欺山霸水,千秋之祸。夫一草一木,惜乎近亲;一爪一蹄,敬乎父母。一叶知秋,百世如春;双啼有泪,只在离合。悲兮痛兮,天人相隔;乐哉快哉,众生有约。山水之念,全凭我心;检视三生,俱赎罪过。天佑四季,地佑山河;山水青溪,永世不破。得兮福兮,敬兮畏兮,山水齐人兮,人固恒长兮!……

    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如鸟,水声透骨彻心。众人大都流了泪。

    大典结束后,关庄当众宣布《敬山水之公约》,严禁私自砍伐林木,不准占河修房建屋,杜绝猎杀、贩运、出卖野生动物,违者严惩不贷。

    公约及时下发全县各地,很快有人投案自首,主动交出罚银,放生了不少鸟兽,几处准备建房的也取消了。黄豆很高兴,跟关庄商量说:“初犯,又主动投案的,可否不罚?”

    关庄当然同意,领命去了。黄豆正要出门,关庄又回去了,黑脸站在门口。黄豆说:“先生怎么了?还有事吗?”

    关庄不说话,朝身后哼一声,只见两个人冒出来,有一个竟是青浩。另一个一脸络腮胡,自报姓名董长寿。青浩被董长寿推了一下,顺势跪地求饶。

    一年前那个秘密出发,黄豆是不知道的,但是关庄知道。因此关庄建议,将青浩交给黄山大人处置,黄豆同意。董长寿向关庄示意,他手里有个包裹,关庄就说:“那也是华严庵的东西,物归原主,交给野渡师父吧。”

    青浩为减轻责罚,主动告密,说姚渡的青云商号,有小股走嘉陵江,流入利州去了,那都是姚渡授意,董长寿偷运出去,卖给韩家的。不等关庄和黄豆发问,董长寿便认了,说:“百年商号,祸不及诛。”

    黄豆问关庄如何处置,关庄禀告说:“当年黄山大人早已察觉,只是不忍断了一条商脉,有意放过去的。”

    几人顿时羞愧难当。黄豆内心里打坐诵佛,感念父亲大人济世化民的动人情怀。“去吧,去吧。”

    董长寿还是与青浩结伴而行,谁都看不出有押送的情形。到华严庵,青浩先去跪在佛前了。董长寿将手中包裹打开,递到野渡师父面前。那是一尊佛坐莲花台的塑像,相传是明建文帝朱允文从皇宫带出的珍品,早年遭人盗走,据说可以在西域换五百匹好马。

    青浩自知罪大难赎,愧对黄山大人,有辱佛门圣地,羞于留在世上,因此别无他求,只要回去见上家人一面,便自行了断。野渡终于说话,如风过山林,泉出谷底。

    “阿弥陀佛!佛门即空门,门亦空,你说何方有门;大罪乃本罪,罪为本,我断几念无罪。”野渡说,“施主此生难有善行,便去承因果、受天地之刑吧。”

    青浩木然回家。

    董长寿欲告退,野渡突然说:“为何不杀青浩?”

    董答:“罪不至死。”

    问:“如何向姚渡交代?”

    答:“看坟扫墓。”

    野渡听罢,将三册《劝世言》交于董长寿,说:“一早一晚,记得敲钟。”

    董长寿拜别下山,直入石牛寺。那天晚上,人们听见石牛寺钟声重启,像一个满意的答案。

    15归去来

    在青溪的最后一夜,睡不着,青原教授闲翻《阴平古道风物志》,安志坤在眼前艰难地小跑,笨笨的,胖胖的,总赶不上节奏一般,很是辛苦。不过老头始终在坚持,从风华年少到两鬓斑斑,一生唯一的梦想和付出,可能正是维护阴平古道应有的尊严和价值,虽然看似可笑,却不打算停下来。青原教授内心有了愧意,补救自己之前对于安志坤的偏见一样,要深读一点苦心的文字,于是看见《华严庵唯一的女弟子》一章。

    安志坤用力过猛,加工的痕迹暴露无遗,青原教授用历史学的观点加以审视,删繁就简,剩下的画面便有些可信了:

    元华师父出家之后诞下一女,婴儿的哭声让华严庵有些惊慌失措。了无大师慈悲为怀,用米汤把婴儿喂到半岁,希望托付给边远乡村一善良人家。这时一个男人出现,骗取了无大师的信任,夜里将婴儿抱走,阴平古道传出悲哀无助的哭声,经久不散。元华师父静坐佛前,剪断红尘,眼泪都已经没有了。

    后来婴儿辗转流落到甘肃一个叫鸪衣坝的地方,草屋里瘸子接过婴儿,哭声竟然止住了。那个男人不要瘸子的钱,只要了瘸子的年轻女人,然后把女人带回青溪半边街,开了“微红院”,逼女人卖身接客。女人叫红儿,那个男人便是青浩。婴儿在鸪衣坝的哭声里长大,像一个奇迹。瘸子临终前说出了她的身世,她没有表情,收埋瘸子以后不知所终。有人说,她回到青溪,在莲花山修行终老;也有人说,她被红儿卖给路过的客商,定居陇南,还育有一女……

    彻夜头痛。

    第二天一早,青原教授便去敲史丽和舒书的门,史丽已经出来了,舒书还在床上说话:“天还没亮呐……”

    史丽陪青原教授去向安志坤告别,结果在阴平索桥上遇见了。安志坤是专程去送别的。青原教授知道,这又是史丽小聪明,提前谋划的场面。女孩子太細腻,对人对事过于敏感,耍小聪明,格局便不大了。两个丫头比起来,青原教授不放心的,还真不是舒书。

    正想呢,只见舒书拖着三个人的行李奔袭而来,像开了一台拖拉机,嘴里还在喊:“你们欺负后勤人员!这是身份歧视!”史丽跑过去帮忙,拆了拖拉机两个轮胎扛着走,结果舒书不领情,说:“你已经是满分了,还抢什么风头!”

    三个人和一堆行李围住安志坤。青原教授说:“史丽给我推荐安老师的《阴平古道风物志》,我想收下这个礼物,今后在教学中加以借鉴也有可能。你保重吧,安老师。”安志坤顿时有了“此生足矣”的悲壮,仿佛从此以后,天地都放得下了。“有人说我孤傲,”安志坤说,“我只是不甘心阴平古道像我一样沦落……”

    舒书应该听出了其中的五味,不过毫不影响回家的好心情,欢快地踩着云,几次回头去催史丽。史丽还在给安志坤推荐黄平,见催得急,最后说:“黄平先生跟你一样也在坚守。他对你心服口服,过几天要去拜你为师,你们一起——加油!”

    公平地讲,在青原教授看来,此行预考,史丽和舒书都不及格。

    回学校一通忙乱,史丽的论文答辩轻易过关,舒书则是有惊无险,晚上摆了个简单的谢师宴。青原教授居然端了一杯红酒,看架势有话要说。史丽感觉比答辩还要紧张;舒书不,甚至靠在青原教授身上撒娇,说:“妈妈嘞,你退休就跟我去闯江湖吧。”史丽有意纠正舒书却不点破,于是提议一起给青原教授敬酒,一个人说一句话,舒书先说。“你先说!”舒书不干,命令史丽,“我怕自己放声大哭呢!”史丽一听先就红了眼圈,站起身,桌子底下踢了舒书一脚,舒书也站起来。“三年为师,一生的妈妈,”史丽忍住泪水,说,“我们都记在心里。不要再担心我们,为你自己活少半生吧。”舒书早已哇哇大哭起来,踢了史丽一脚,扔下杯子,抱住青原教授说:“妈妈,我走了,没有人惹你生气了——你咋办啊……”

    青原教授安慰两个孩子,却像威胁,说:“你们见妈妈几时哭过?妈妈一哭,可能就离死不远了。你们总不希望如此吧。”史丽和舒书好不容易停住了,收拾情绪,回到最后一节课的课堂时光。

    三个人碰杯。青原教授平生第一次沾酒,喝了一大口,然后交替看两个小妖精,说:“那个保送名额没有任何意义,我退回去了。”史丽和舒书都不奇怪,仿佛在她们意料之中。这反倒让青原教授心里有了一点失落感。就像辅导论文时,预设了一个假命题。

    青原教授思考下一个话题如何进入。

    独身到终老,青原教授却没有像有的女人,心里诅咒天下所有的男人。在史丽和舒书谈恋爱的问题上,青原教授曾经说过,好男人是历史的骨架,坏男人也有,是病变的细胞,女人就要靠在火边,煨一罐又苦涩又芳香的中药。为此,舒书总结提炼出了爱情的“中药理论”,并大胆付诸实践。相比之下史丽辜负了青原教授,对于“熬中药”平添了太多的顾忌和杂念。

    这时有人敲门。三个人愣了一下,舒书去开门,哇的一声。

    美国男孩艾丹带去了很多菜品,向青原教授解释说,那是他们的毕业作品,一点都不浪费。青原教授不掩饰对于一说话就脸红的艾丹的好感,谢过之后,请坐。艾丹坐在史丽身边,给青原教授和舒书介绍菜品时,史丽自己挑了一筷子先吃起来,吃完却不表态。艾丹期待的样子很夸张,小心问:“很难吃吧?”史丽说:“不是我喜欢的口味。我更喜欢妈妈做的菜。”艾丹说:“我可以改进。相信我。”这时舒书也开动了,赞不绝口,什么“活色生香”“天合之作”“秀色可餐”“津津有味”“垂涎三尺”,搞成了成语大会。

    青原教授问及艾丹毕业后的打算。艾丹说:“我的梦想就是在美国开一家中餐馆。我希望我爱的人跟我一起……”然后看着史丽,“你愿意吗?”史丽望着青原教授,像在给所有人道歉:“对不起。我要去青溪博物馆,都联系好了。但是谢谢你,艾丹。”舒书一听高兴了,大声说:“我替史丽去美国。我愿意!”

    临行前,舒书把史丽抱了一阵,踢了几脚,哭起来:“说走就走了,撞墙又回来,我就是这么個讨厌的人。你要不照顾好自己和妈妈,我下一秒就回来咬死你!”史丽说:“放心吧。白马王子山中来,青溪会是我的爱情福地。”舒书说:“那妈妈呢?”史丽一笑:“你不是要带妈妈闯江湖吗?色迷心窍的家伙!”结果又挨了舒书一脚。

    史丽迟迟不走,每天陪青原妈妈做饭、说话、到校园里散步。有一天青原教授突然说:“你先走吧。我退休也去青溪。”

    史丽到青溪博物馆上班。老馆长把简陋一间办公室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屋子满是旧书纸质的香气。一只素洁的杯子倒是新的,老馆长双手递给史丽,弯着腰像个小学生,说:“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助手。”

    史丽接过杯子,也接住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抬眼,泪湿青溪。

    “妈妈到青溪以后,再把母亲从老家接过来,那我就有三个亲人了。”史丽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黄平要编印《知宾杂记》了,送去书稿,说安馆长帮忙修改,增加了一些内容,也删掉一些,拜托史丽老师写一点序言之类的文字。史丽不敢推脱,认真读完又无从下笔,于是把书稿里现成的一副对联提出来,放到首页,同时建议把题目改为《青溪知客》。对联是:

    知客,安客,世上去留都是客;

    拜佛,敬佛,心中悲喜半成佛。

    小心整理好书稿,正要合上,钟声从两处,一前一后,一重一轻——翻滚飘摇而来,弥漫天地人心,青溪城明显颤了一下。史丽吓到了,仿佛是她不小心,从书页里漏出来的。

    责任编辑:马小盐

    相关热词搜索: 来者

    • 生活居家
    • 情感人生
    • 社会财经
    • 文化
    • 职场
    • 教育
    • 电脑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