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突然倒下散文精选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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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突然倒下散文精选系列
1998年正月刚过，大概是3月份的一个上午9点左右，我在西安突然接到我哥在乾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用低沉又无奈、急促又恐慌的语气说了三个字“爷病了”。停顿了一会，可能是见我没反应，他接着又说：“这次可能是真的……不会再有希望……，你赶紧回来看看……”。
1998年的春节，加上妹妹两口子，我们家15口人在一起过了个大年。对祖父来说，他一生也没见过家里一日三餐会有15口人一起吃饭的场景。我们在家的那几天，祖父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乐呵呵的与全家人说这说那，在院子里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完全没有平日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消遣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一个不苟言笑，矜持有余的人，在他的脸上鲜有轻松和愉悦的标志，更多的都是给人一种匆忙、焦虑、沉闷、严肃甚至是愤怒和生气的表情，所以这个春节他返老还童的样子倒令我们看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因为他已经是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了。
祖父一生住过两次医院，1970年是第一次，是在咸阳地区职工医院（地点在礼泉县城），那年他得的是胆囊炎。我记得他病情发作时就在炕上打滚，起初他一直忍着，后来实在疼的要命就住院了。尽管当时家里很穷，父亲还是竭力地给他看病，后来病情有所稳定，本来可以做个手术，可祖父不愿花钱，硬是让他的外甥将他从医院拉了回来。当时家里也做好了后事准备，棺材和老衣都给他准备好了，可他还是挺了过来，平安渡过28年，那年他53岁。
所以我哥在电话里才说“这回可能是真的，不可能再有希望了”的话，他知道我明白他在说什么，当时我没有说话是因为----尽管祖父小病持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93年就开始吃药），但我自己还是没有想到祖父的“大限年”这么快就来临了。
这突如其来的电话令我惊悸的同时，眼泪夺眶而出，由于是在集体办公室，我努力压制住哭声，只是说了句“知道了，我现在就回来！”。当天下午我就在乾县医院见到了躺在病房的祖父，当时护士正在给他插尿管，父母和我哥都在，没过多久老三（我弟）也赶了回来，由于妹妹有孕在身，没有给她说……
我控制住自己，还像往常一样在祖父的床边拉住他的手，笑着说：“爷，没事，这次既然住院了，就来个一劳永逸，直到看好为止。”祖父微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知道了”。这个时候祖父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他知道我在安慰他，他的性格决定他不说假话，也反对别人说假话，所以他的回答有些让人觉得既有“yes”也有“no”。从我们会说话的那天起，所有孙子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他知道我在撒谎。
我深深地知道祖父渴望再活一百年，这是他一生不服输的个性告诉我的；然而我也深深地知道他不可能再有太多的生命延续，因为他已经为了生存和养家糊口输出了自己所有的心血，即使是皇帝也不可能扭过自然规律！
从此祖父就卧床不起了，直到四个多月后的农历闰六月二十二日于亲人惜别，在此期间祖父依然像一个战士一样，尽管已经不能起身，但他说话的语气仍然是那样铿锵有力，目空一切！
老人离世在任何家庭都是一样的，然而祖父与我们的永别明显终结了我家的一个时代---封建家长式的管制时代。所以他的离世对我家而言，是痛苦中夹杂着滑稽，抱怨中夹杂着感恩，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他的形象俨然一个封建家庭的卫道士。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们小俩口带着三岁的女儿回家看他，我们也知道他将不久元年，因此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周末，尽量多看他一眼，尽量多与他说说话，尽可能更多的去演绎爷孙之间思想和感情交流的画面。
从西南公路下车后，再走500多米的柏油路就会到我家，路的两旁都是庄稼地，此时正值盛夏，两边的果树十分茂密，我就顺手折下带着树叶的苹果树枝，并告诉丫头（我女儿）：“到家以后，你把这个送给你老爷，你就说‘老爷，我送你的花’” 三岁的女儿愉快地答应了。
我们来到他的病床前，我和媳妇向他打过招呼后，女儿就上前递给祖父我折的树枝，并大声喊道：“老爷好！我们给您送花了！”。
祖父疲惫地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重孙女笑了，轻声地说了一句：“娃乖，不要再回来了，去吧”。
虽然祖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他还是吃力地抚摸着丫头送给他的树枝，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瞧瞧。我知道他很想站起来，不想这么躺着，他想亲自到庄稼地里感受这些生命的彰显，希望还能返回到他那一生战斗过的场地，在那里他一直是个英雄，是一个胜利者。鉴于他不能下床了，我才想了这个办法来见他，我想替他实现一点愿望，让他看看田野里的东西，那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这样做也算为他尽点孝心。
后来等我们要返回西安的时候，他招手叫我，我紧步走到他的床前听他吩咐，他说：“光儿，你身上还有多钱?”。
“150多块”我答道。
“把路费留够，剩下的给爷”他说。
他的话似乎是祈求又像是命令，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当着他的面，给我留下15块，把剩下的150块全部上交给他，他把钱放在枕头底下后给我说：“去吧，不要再回来了，到时你爸会叫（通知你）你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我的最后一道命令。他说这话时显得那么平静，又是那么平常，而我听到这话时却像锥子戳胸一样无比的伤痛，而且是夹杂着委屈的心痛。
我长时间端详着祖父，他也一直看着我。虽然是默然告别，实际上就像有人要从他那里抢走我和从我这里抢走他一样，我知道他不想让我走，我告诉自己再多看他一眼，然而在那个片刻，他那刚毅式的慈祥加上英雄般无助地表情，顿时与享受他30多年的各种养育画面混合起来，彻底使我体会到了真正的生离死别的味道。
我强忍住巨痛不让眼泪流下来，用一个男子汉既委屈又无奈、既坚强又绝望的眼睛端详着躺在病榻上的祖父，好长时间不愿离开，最后还是憋了下嘴唇与他做了最后的告别，就在我扭头离开的瞬间，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了……
在我回家看他的第二天上午，老三（我弟）与祖父举行了与我同样的告别仪式，享受了与我同样的待遇，只不过老三上交给祖父的是300块。
就在老三与他告别的当天下午，一直守在他跟前的祖母发现祖父有些不对劲，就赶快叫来了我的父亲，叫醒祖父后问他想要什么或想说什么?
“快去乾县，把人叫回来”，父亲明白祖父的意思，他要见长孙（我哥）。父亲立即安排人把我家老大叫了回去，当我哥回来时，祖父发现少了一位----还差老大的儿子，祖父唯一的重孙，“快叫星星（我侄子的爱称）回来！”祖父生气的嚷道。
又折腾了一阵，老大从学校将儿子拽了回去。
原来他真正要见的人是长孙和重孙！难怪给我和老三的交代都是“不要再回来了”。他把重孙叫在床前，抚摸了一下，拿出从我和老三身上缴获的最后一笔银子，“给，这是老爷给你的……”
几分钟后他就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