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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卞,你的麻烦来了

    时间:2020-05-12 08:57:0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一篇批评文章引出了一场人际关系的持久战,单位领导、恩人、姐姐都来游说,劝评论家老卞道歉。人情社会,每个人都在巨大的关系网里,谁都没有做“孤儿”的权利。面对众人的施压,老卞能否守住自己的底线?

    老卞微我:晚上有事。

    我懒得问他什么事,他最近遇到了麻烦,心情不好,估计找人喝酒去了。

    我讨厌一切麻烦。他不回家更好,省得我被他的焦虑影响。看世界杯把时间搞颠倒了,我要赶紧调整。

    我微老卞:喝醉了就在外面开房,找个人陪睡也行,别回家烦我。

    老卞回了个OK表情包,过了一分钟,追发了一头打呼噜的猪,下面加了一行文字,陪睡就算了,费钱。我发过去一个郭德纲搞笑的表情包,老卞不再理我。他这种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劲儿一直很对我心思。

    没惹上什么麻烦的时候,老卞是个难得的好伙伴。

    之前的男朋友个个比老卞帅,可惜都是些胡搅蛮缠的人。最过分的是老卞前面那个,感冒了半夜三点给我打电话,要我帮他买点药送过去。外面零下十几度,刮着七级大风,亏他说得出口。我是女朋友,不是无限宠爱他的妈咪替代品。我对着电话说,你喝水,不停地喝水,喝完睡觉。他愤怒地挂断了电话。他感冒好了我请他吃饭,坐到饭桌前,他的脸拉长到了锁骨上。他那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样子让我厌恶到了极点。这样一个只要别人关心的巨婴,我居然能跟他相处一年,真是色迷心窍。我心头火起,对他说,分手。

    他误判了形势,以为我离不开他。他得到的太多,失去的太少,他不懂,这个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但是我懂,老卞也懂。

    吴娘娘去世那年我只有十岁,那时我已经懂得生离死别不过人生寻常事。十八岁顷刻间成为孤儿的老卞,二十几岁爱过司马群芳之后,在参透男女关系上已抵达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冷段位。

    遇到老卞,我终于跟一个男人建立起了一种我喜欢的轻松关系。我和老卞都不喜欢深刻关系,我们嫌它太沉重。在我们看来,爱情这玩意儿,就像调味盐,没有不行,太多更不行。我跟老卞的感情,不多不少,刚刚够我们可以舒服地相处。

    我和老卞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伙伴。这样做非常明智。相比夫妻关系的严肃性和沉重感,伙伴关系的内在质地是轻逸舒适的。不计较、不依附,不对对方有过多期望和要求,不牺牲自己成全对方,不作长远规划,不搞传宗接代扩大组织规模的事儿……最最要紧的一点,不掉入亲情圈套。

    亲情圈套是中国式婚姻的一个最大陷阱,掉进去就是家族关系的天罗地网。我们单位的小美女们经常仰天长叹:一旦把两个人的夫妻关系放入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家族关系中,爱情就是一根麻雀的羽毛。

    我很庆幸我跟老卞可以轻易逃脱,我们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是孤儿。老卞笑我是疑似孤儿。老卞当然有资格笑我,他父母双亡,是真资格的孤儿。我的情况复杂一点,从生物学意义上,我父母双全,从社会学意义上,我的父母等同于不存在,我不认他们,他们也不好意思管我。

    我跟老卞经常一起感慨,茫茫人海,能够遇到彼此,真是幸运,太幸运了。

    在老卞卷入那些破麻烦之前,我们的伙伴关系一直处于让彼此舒适的健康状态。

    我得感谢司马群芳,她结结实实给老卞上了一堂情感教育课,让老卞下辈子都不再对爱情心存幻想。

    司马群芳是老卞这辈子所能抵达的爱情巅峰。老卞上大三那年,遇到了上大一的司马群芳。那天,老卞赶着去公司打工,在学校的林阴路上跟司马群芳撞了一个满怀,道歉的话还没说完,老卞盯着司马群芳的目光就拉成了直线,一根一根缠绕在司马群芳的头发上。老卞着魔一样爱上了司马群芳。

    从大一下学期开始,老卞课余和假期就在一家私人图书公司打工,公司老总姜哥是老卞的老乡。老卞深得姜哥的信任和赏识,说好毕业就到图书公司担任姜哥的助理。大二暑假,姜哥送老卞去驾校学习。拿到驾照那天,姜哥让老卞把车开到郊外吃饭,就他们两个人。姜哥喝了一点酒,推心置腹地对老卞说,你一定不要在大学里搞什么不靠谱的恋爱,除了伤心费神,没半点好处。都说女人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男人找老婆何尝不是第二次转世?小时候听戏曲,就听明白了一件事,草根要翻身,只有当驸马爷。好钢用到刀刃上。大哥的话,你记住了吗?姜哥说得动了情,红了眼睛,拍着老卞的肩膀。老卞也红了眼睛。父母去世后,再没有一个人这么关心他,而且,站在这样的人生高度为他指点迷津。老卞把一腔热泪忍了回去,对姜哥说,哥,你是我亲哥。

    遇到司马群芳,老卞把姜哥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为了追司马群芳,老卞考了研究生。老卞去向姜哥辞职,姜哥对司马群芳的小市民家庭背景很失望,他一边叹气一边对老卞说,在你这个年龄,总以为遇到了真爱。真爱也要吃飯,工资我给你开着,公司的位置我给你留着,你有空帮着策划策划图书选题。

    姜哥对老卞太好了。老卞一再跟我说,姜哥是他的贵人,没有姜哥,他不晓得会吃多少苦。姜哥为他做的总是超出他的预期。老卞研究生临近毕业的时候,一家出版集团到学校招人,出版集团有落户指标,而姜哥的公司解决不了落户问题。老卞问姜哥去不去应聘。姜哥说,能落户最好,不然将来孩子上学什么的都很麻烦。人往高处走,我这个小公司,就是给你托底的。姜哥刚好跟出版集团的副总关系不错,为了老卞的事,姜哥专门在顺峰宴请出版集团副总。

    老卞说,顺峰啊,一顿饭吃了一万多,那个时候的一万多是什么概念?我后来才知道竞争有多激烈。没有姜哥那顿饭,我很可能不被录用。就是亲哥,也不会比姜哥对我更好了。苏苏你记住了,我将来一定要报姜哥的恩。姜哥需要我做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老卞跟我这样说的时候,一定没有认真想过,报恩是比报仇更有难度的一件事。

    老卞留在出版集团,在集团下属的一家杂志社当了编辑。工作还算顺利,爱情却彻底失败了。

    司马群芳一开始就对老卞说,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你非要爱我,我也没办法。老卞说,没关系,你允许我爱你就够了。老卞把他能够想到的对一个女人的好,全用到了司马群芳的身上。司马群芳对老卞忽冷忽热,老卞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司马群芳毕业回了老家,嫁给了本地的富二代企业主,老卞才知道,司马群芳碰见他之前已经订婚了。老卞掏心掏肝地爱了几年,连个备胎的资格都没有取得,他不过是司马群芳跟富二代企业主闹矛盾的时候,拿来解闷出气的小猫小狗。

    老卞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但他不能怪司马群芳,人家跟他说得明明白白,是他太幼稚听不懂。

    把老卞从失恋深渊里拯救出来的,不是另一场恋爱,而是书法。

    书法是父亲留给老卞的唯一遗产。老卞的父亲虽然是工人,却很崇尚有文化的人。老卞小时候被他父亲逼着拜师练了十年书法。天天端坐、悬腕,没完没了地写同一个字。老卞一点也不喜欢,他心里惦记出去玩,哪里定得了心。教他书法的老头对他很温和,夸他有才气,就是太浮躁了。

    父母突然去世,老卞收拾东西上大学的时候,从家里带了字帖和笔墨。专心练字,帮助老卞走出了失去父母的悲痛。

    失恋后,老卞重新把笔墨纸砚捡了起来,每天铺开宣纸,面对字帖,悬腕,调整呼吸,感受用笔的力度和手法。笔锋落在纸上,他的世界就只有黑白和线条了。练着练着,痛苦慢慢淡了。

    老卞一边练字一边不停地投稿给各种比赛,他不想混书法圈,只是把投稿作为短期小目标,鼓励自己坚持练下去。为了方便了解各种赛事,老卞订了几份专业的书法报刊。老卞处于失恋状态,没有心思干别的,书法报刊来了,他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广告都不放过。看来看去,老卞发现了问题。那些所谓的书法名人,浅薄和无知到了老卞替他们脸红的程度。可是,尽管他们一开口就说错话,经常写错别字,却被捧上了天,赚得盆满钵满。老卞很不爽,他起了个“匕首”的笔名写文章,骂那些浅薄无知的书法圈大师。老卞不混书法圈,不知道书法圈的水有多深,他逮谁骂谁。写完一篇骂人的文章,像蒸了个桑拿一样舒服。老卞的文章投出去,碰壁的时候多,写十篇八篇,只有三两篇能登出来。老卞开了博客,把文章放在博客上。博客关注量始终上不去,就是个自娱自乐的等级。

    老卞写文章的最大收获,是跟小贾成了朋友。小贾是外省一家书法媒体的编辑。小贾很欣赏老卞,他说老卞的文章篇篇都是精品力作,敢说真话,观点新颖,文字犀利。他每次把老卞的稿子提上去都被主编毙了。

    那个老家伙既不懂书法又不懂媒体,胆子比老鼠还小。小贾有时候喝醉了给老卞打电话骂他们主编,骂完又说,卞老师,你是有真学问的人,你的文章都有得见天日的一天。等我当了主编,非把书法圈搞个天翻地覆不可。什么狗屁大师,装模作样的人太多了,我要统统撕掉他们的画皮。卞老师你别灰心,我们的时代就快来了。小贾很有雄心,很有煽动性,每次跟老卞隔空抒怀,自己说得痛快淋漓,老卞听得热血沸腾。两个人虽然从未见面,但感觉已经是钟子期跟俞伯牙的相知级别。

    在老卞修炼疗伤的阶段,小贾这样一个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是治愈他的一个重要因素。

    老卞毕竟有十年童子功,下决心练起来,书法长进很快。况且情场失意,别的地方总会有所斩获。老卞入选了几次全国的展览,加入了书法家协会。

    老卞又写文章又练字,修炼了几年,挺过了那次失恋。

    我跟老卞认识的那个晚上,老卞下午刚刚拿到书法家协会的会员证书,他看了两眼扔到桌子上,没有发自胸腔的喜悦涌上来,反而有一股发自丹田的空虛几乎把他击倒。正好接到一个熟人的电话,约了一个饭局,老卞欣然赴约。

    饭桌上,老卞坐在我的左手边。我们大呼小叫,拼酒划拳,老卞比较沉默。喝过两杯之后,老卞说,美女,你一直都这么开心吗?我斜着眼睛看他一眼,说,有问题吗?他皱着眉头,说,你觉得生活有意思吗?我笑起来,说,低幼。他说,你别笑,我真心想请教你。我说,有意思没意思根本不值得讨论。我就问你,敢死吗?老卞摇头,不敢,反正总要死,何必着急。我重重地拍了老卞的肩膀一下,说,那不就结了,不敢死就活着呗,能找乐子找乐子,没乐子自己待着。老卞不甘心地问,你就没点理想啥的?一个人活着难道不应该有点理想啥的?不然,跟动物有啥区别?我眉毛一横,说,谈理想你给我滚一边去,我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人跟动物本来就没区别,要说区别,就是人比动物的坏心眼多。老卞还不甘心,说,你这样混,你的父母不会担心吗?我冲老卞做了一个鬼脸,说,我他妈的是个孤儿嘢。老卞看着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放声大笑,说,意不意外?开不开心?老卞满上一杯酒,一口干了,说,我也是孤儿。我真没想到,一个孤儿还能活得像你这么开心。我靠在老卞的肩膀上,说,你看着也不傻,怎么不开窍啊,正因为是孤儿,才更加开心啊,加在正常人身上的责任啊荣誉啊义务啊……那些紧箍咒一样的鬼东西,我们统统没有,我们只要自己开心就OK了。无官一身轻,无情天上飞。我做了一个飞天的造型。老卞瞪着我不住地点头,高人啊,高人。我怎么不早点认识你。我他妈的白活了几十年,竟然不如一个小女子看得透。我必须敬你一杯,必须的,你喝一杯我喝三杯。你是上帝派来救我出尘世的……

    我们两个孤儿你一杯我一杯,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从酒店的床上醒过来,我衣衫不整,老卞精赤条条。不记得是哪个鬼家伙把我们扔到一张床上的,还剥了老卞的衣服,制造酒后乱性的现场。老卞有点尴尬,他慌乱地扯过被子遮住自己,说,昨晚喝太多,怎么到这儿来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没做什么不妥的事吧?应该没有,我喝得烂醉如泥了。

    我打量了一眼老卞,不屑地说,没做又怎样?做了又怎样?老卞战战兢兢地说,做、做了当然要对你负责啊。我笑出了眼泪,说,你该不是明朝出土的男人吧?老卞试着轻轻地拥抱住我,问,你、你不怪我?我吻了老卞的额头一下,说,切,我又不是明朝出土的女人。那几个鬼东西,直接把我们搬到床上,约会都替我们省下了,得请他们喝一顿啊。老卞狠狠地抱紧了我。

    那天从宾馆退了房,一起吃了饭,我跟老卞商量搬到一起同居。我说,有人同居干吗还要跟人合租?老卞激动得两眼冒光,他说,这么简单?居然可以这么简单!苏苏我太喜欢你了!

    同居一年之后,我们去领了结婚证。

    认识我之后,老卞的博客停止了更新,笔墨纸砚也收了起来。

    我喝了一杯酸奶,吃了一袋每日坚果,洗完澡躺在床上才七点半。拉上窗帘,舒舒服服靠着软垫子刷了一会儿朋友圈,给朋友们点点赞。这一天,朋友圈刷屏的是泰国的一场救援。

    一半的朋友转了这条:“奇迹!泰国十二名足球少年被困洞穴十八天,终获救!這场跨国救援轰动全球,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

    另一半的朋友转了这条:“今天,全世界头条都是这群澳洲人!他们冒死潜入地下四公里,延续十三条生命。”

    朋友圈越来越无聊了。我打了一个哈欠,睡意正在漫上来。打开“喜马拉雅”,选了一个好听的声音,我不在乎听的是什么,从来没有听完任何一本书,我只是喜欢一个有磁性的懒洋洋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定好半小时,关上床头灯,滑进软乎乎的凉被里,闭着眼睛,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我跟老卞都是迷恋睡眠的人,睡眠不好最影响心情。

    老卞说,睡眠就像一个开关,把此时此刻关上,把彼时彼刻打开;此时此刻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无奈现实,彼时彼刻是我们渴望经历的迷幻梦境。

    老卞的梦都是一些超现实美梦,不是遇到仙女就是当了皇上。在经历了父母双亡、失恋等一系列惨痛的人生之后,我以为,能做那样的美梦,说明老卞的内心是和谐的,他对自己的过往不再纠缠。

    我的梦境体验远不如老卞的美妙。梦中的我,总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被父亲送到了一个小镇上,在半明半暗的黎明,父亲把我交给了一个叫吴娘娘的陌生女人,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我心里充满悲伤,抓紧那个陌生女人,大声地喊,妈妈!妈妈!

    每次在梦的空间大声呼喊,我的声音都会穿越到现实空间,把老卞吵醒。老卞醒来之后拍醒我,顺便帮我把眼角湿乎乎的泪擦了擦。老卞温柔地问我,你做什么梦了?喊妈妈的声音那么痛。

    我把梦讲给老卞听。老卞抚摸着我的肩膀,说,可怜见的,别再想了。我对老卞说,我爸送我去吴娘娘家的时候,我只有一岁半,我不可能记得那件事,人最早的记忆是三岁。

    吴娘娘是我爸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在吴娘娘家待到十岁,吴娘娘病死了,我爸不得已才去把我接回了家。回家后,我从街坊邻居的嘴里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岁半的时候,我妈怀孕了,那时候各单位都在落实独生子女政策。我爸我妈把我送到吴娘娘家,连户口都转到了吴娘娘家,他们生下我弟弟,既没有被罚款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工作。他们都以为自己很聪明,钻了空子,赚到了他们想要的。我的感受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街坊邻居都是些好心人,他们对我说,你们家现在多好,别人都是独生子女,你还有个弟弟。你可不能恨你爸你妈啊。

    我不恨我爸我妈,我就是跟他们没感情。

    老卞温柔地抓着我的手,说,都过去了。你这不是长大了吗?读了大学,有了工作。现在又有了我。一切都会好的。

    我说,吴娘娘死后,我就觉得我是孤儿了。老卞,我心里有阴影的。我们两个发生冲突的时候,你一定得躲开,不然,我会杀了你。老卞呵呵地笑着不说话。我说,老卞,真的,十二岁的时候,我差点杀了我弟弟。

    老卞拍着我,说,睡吧,别想了。我们两个孤儿抱团取暖,你杀了我,到哪里再找一个这么合适的孤儿?我心里一动,往老卞的怀里拱了拱。

    老卞?我摸了摸床,老卞不在。哦,刚才又做梦了。我醒过来,发了一会儿呆。老卞在外面喝酒呢,他的那些破麻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我跟老卞讲过我被送到吴娘娘家的事,但我不记得讲过我差一点杀了我弟弟的事。刚开始在一起的半年,我对老卞提起父母和弟弟的次数多一些。那一阵,老卞热衷于了解我,也热衷于让我了解他,他主动给我讲了他跟司马群芳的故事,还有他的贵人姜哥。关于他父母双亡的事,他说得很简单。后来,老卞不再问我,我也懒得提起父母和弟弟了。老卞没见过我的父母,只见过一回我弟弟。几年前我弟弟跑来找我借钱,说要创业,我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倒是老卞不忍心,客客气气地请他吃了一顿饭,送他去了火车站,可能还给了他一些钱。

    老卞在正常家庭里生活到十八岁,他的童年是没有创伤的,他的心肠始终比我软。

    迷迷糊糊想着,我又睡着了。这一次,时间翻到了我十二岁那年的折叠面上,空间在我父母的家里。我打坏了弟弟的玩具,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不敢出来,我弟弟那个小魔王使劲敲门,他说,你个瓜娃子,你出来,看我不打烂你的狗头!我声嘶力竭地喊,滚开,小魔王!眼泪却不争气地簌簌落下。敲门声变得更加急促,加入了父母的声音,开门,你作什么妖?你是姐姐你不让着弟弟?我那个小魔王弟弟得意地说,孔融都知道让梨。我说,孔融是弟弟,你个白痴。我母亲吼叫着,开门!你跟吴寡妇学得尖牙利齿的,没规矩没教养。我大叫,不准你们污蔑我妈,她是我妈!我母亲气得把门踢烂了,揪着我的耳朵说,你搞清楚了,我才是你妈!

    我被耳朵的剧烈疼痛弄醒过来。刚才睡着的时候压着耳朵了。养生书上说耳朵会被压疼是因为气血不足。过了三十六岁,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各种不足都来了。

    我用手轻轻揉着耳朵,疼痛缓解了。我起床去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听到外面好像有敲门声。我走到客厅离门近一点的地方,站下来听了听,又没有声音了。气血不足的另一个表现是幻觉。

    一场世界杯看下来,各种身体亏空都找上门来了。秋天要好好补一补,跟老卞商量下,每天炖点汤喝。

    回到卧室,看了一眼手机,才九点半。关了灯钻进被窝里却睡不着了。

    刚认识老卞的时候,我以为,老卞的美梦,是内心和谐的体现。老卞的姐姐出现之后,我才明白,老卞的梦是对生活的逃避。

    我跟老卞搬到一起的第三年,租房子烦了,老得搬家,就想着一起买个小户型。老卞的积蓄和我的积蓄凑到一起,刚好够付首付,那是房价大涨之前最低迷的时候,首付只要两成。我跟老卞的经济是独立的,房租生活费一人一半放到一起,其他的钱自己掌握。我们那两年收入增长比较快,老卞做了一本畅销书,我拿下了一个比较大的广告客户。我们到处看房,终于在四环和五环之间看好了一个小户型,交了定金。我和老卞要周末才有时间去交首付和办理各种手续。

    周四,老卞的姐姐来了。老卞的姐姐来找老卞就一个事,他们要买房。工厂改制,再也没有分到房子的希望了。他们听说房价就要大涨,周围的人都在买房,他们心慌了,要向老卞借点钱赶紧把房子买了。

    老卞单独去车站接了他的姐姐,陪他姐姐吃过饭,把他姐姐安排住在我们附近的锦江之星。他姐姐要到我们住的地方打地铺,被老卞坚决制止了。

    老卞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了很久。

    回到家,老卞苦着一张脸,让我跟他面对面坐好。他咳嗽了三次,喉结不规则滚动了无数次,终于开口给我讲了他父母遭遇车祸的详细经过。

    老卞的父母是在他考上大学后,带他去给几千里之外的爷爷奶奶上坟的路上遭遇不测的,就在看得见他爷爷奶奶坟地的村口,他们坐的拖拉机翻车了,老卞毫发无损,他的父母却当场身亡了。老卞埋葬了父母回到家里,发现自己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读书还是去父亲的工厂上班?老卞口是心非地说自己去上班好了,老卞的姐姐坚决不同意。老卞的姐姐和姐夫为此大吵,他姐姐声泪俱下,给他姐夫下跪,终于让他姐夫同意供他上大学。

    老卞说,如果不是我姐姐坚持让我上大学,我当年去工厂当了学徒,早就下岗了。

    老卞说,我姐姐为了供我上学,大冬天去给火锅店洗菜把手洗得开裂……

    老卞说,这么多年,我姐姐从来没有要过我一分钱……

    老卞的声音倒还平静,眼睛却冒出了水汽。

    恩重如山。我突然从老卞身上体会到这个词语的可怕。恩是像山一样,可以压垮一个人的。

    我对老卞说,你把钱给你姐买房吧,我们继续租房好了。

    老卞说,我姐他们想一步到位,买三居室,还要付全款,他们说全款打九五折,省不少钱。我的钱不够。

    我叹口气,说,我的钱你也拿去吧,反正也买不了房了。你欠了你姐姐姐夫这样一个大恩情,早晚要还,不如一次還清。

    老卞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喏喏着。我用吻堵住了老卞的嘴,省得他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话。

    后来,房价飞涨,我跟老卞再也买不起房。每次被迫搬家,老卞都要神色不安地看着我,搞得我很不自在。在我和老卞的伙伴关系中,有恩是一个病毒,必须清除出去。

    老卞断断续续把我的钱还给我之后,我觉得清除病毒的机会成熟了。我对老卞说,我觉得还是不买房好,再好的地方住久了,也会腻得慌。再说,我们又不打算要孩子,要是买了房,死了都不得安宁。老卞不解地望着我。我说,我们死了,房子没人继承,你姐姐的儿子和我弟弟的儿子,还不得为我们的房子打得头破血流啊,搞不好打出人命了还会有人进监狱。

    老卞大笑,说,你想得太多了。

    我天真地以为,老卞一次性偿还了他姐姐姐夫的恩情,从此可以安心了。哪知道,自从借钱给他姐姐姐夫买了房子,他姐姐没事就给我打电话,劝我早点生个孩子,要是没人带,她可以让她婆婆来帮我们带。

    我被老卞的姐姐吓得心跳都要停顿了。无数次以工作忙、压力大等各种借口搪塞之后,我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剑封喉的好办法。我告诉她,老卞有毛病,生不了孩子。她向老卞求证的时候,老卞愤怒地瞪着我,含含糊糊地认了。

    老卞的姐姐不再跟我说生孩子的事,可我还是挡不住她火一样的热情。房子装修好搬进去之后,老卞的姐姐盛情邀请我们一起去她家过年。老卞的姐姐说,买了房子,有条件让你们回家过年了。以前姐姐不敢说这个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两个过年的时候,跟孤魂野鬼似的满世界晃悠,你们知道姐姐心里有多不安。老卞以我们已经预订了旅行社,退不了钱等等作为借口,推掉了去他姐姐家过年的邀请。

    快放暑假的时候,老卞的姐姐打来了电话,暑假准备让儿子到北京度假,让舅舅舅妈带他见识一下北京。老卞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我们都要上班,没时间管孩子。老卞的姐姐说,不会影响你们上班的,你姐夫说让浩宇的爷爷奶奶一起去。你们该上班上班,爷爷奶奶可以给浩宇做饭,你们回家跟着吃现成,多好。老两口就想去天安门看看,再爬爬长城。你们周末休息的时候,领着他们转转就行。他们就待十天半月的,不会太麻烦你们。老卞说,我跟苏苏商量一下。老卞的姐姐说,这有啥好商量的,什么也不用她管,爷爷奶奶身体很好,家务活交给他们,你们跟着享福。老卞想不出借口,喏喏地挂断了电话。

    老卞说,一下子来三个人,怎么住得下啊? 浩宇跟奶奶打地铺,浩宇的爷爷睡沙发?沙发有点小,要不还是浩宇跟爷爷打地铺,让奶奶睡沙发。

    我说,老卞,你真打算让他们来住啊?

    老卞一脸无奈地看着我,说,我也不愿意叫他们来,可我阻止不了我姐。

    我说,老卞,三个陌生人住进家里,那是什么恐怖情形?

    老卞抱着头,不吭声。

    我说,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等不到十一长假,你姐夫的兄弟姐妹,那些兄弟姐妹的孩子……全都会排着队到北京来找我们。

    老卞没有底气地说,不会吧?

    我说,能来三个就能来五个。太恐怖了。老卞,这不是我要的生活,绝对不是!

    老卞说,我明白,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能怎么办。

    我对老卞说,记不记得你给我读过那首叫《生活》的诗,就一个字,网。当时不懂,这会儿秒懂。太贴切了。老卞,你对我撒了谎,你有一个姐姐,你根本不是孤儿。你姐姐连接着姐夫,姐夫连接着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的父母有兄弟姐妹,父母的兄弟姐妹有子女,姐夫的兄弟姐妹又有配偶子女……亲戚关系的天罗地网,就要把我们网罗进去了……

    我出了一身冷汗,歇斯底里发作,尖叫起来:我不想跟你的姐姐姐夫一家发展出什么美好的亲戚关系。一个亲戚,连接了八个亲戚,最后大家都淹没在亲戚关系的宇宙洪荒里。我不要!

    老卞说,你安静点,我头疼。我现在明白了,只有忘恩负义,才能从这种关系里解脱出来。迟早都是忘恩负义这一步,还不如当初告诉他们没钱,直接得罪了算了。

    我冷静了一点,说,发牢骚没用,你得告诉你姐,到此为止。她的恩情,你已经加倍归还了。

    老卞说,我说不出口。我姐姐为了供我上大学,大冬天去火锅店洗菜刮鱼鳞,冻得满手都是裂口。我说不出口。

    我說,你打算让你姐姐姐夫一家子,七大姑八大姨,深入到我们的关系当中?或者我离开,你回归你的美好大家庭?

    老卞说,你知道我很珍惜我们的关系,我也烦他们不拿自己当外人,但我真的说不出口。我跟你不一样,你不欠你父母和弟弟的情,相反你觉得他们欠你。但我欠了我姐,不是钱能还清的。如果你的吴娘娘活着,你就能理解我的感受。

    我说,不要提我的吴娘娘,这跟她没关系。我不是在无理取闹。就因为理解你的感受,我才把我的钱给你姐买房。什么事都得适可而止,不能没完没了。

    老卞说,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做不到。

    我咬疼了下嘴唇,说,必须狠一点,砍掉这个恩情链条。你说不出口,我来做这个恶人。

    老卞姐姐再打电话来的时候,老卞不接,我接了电话还在寒暄,老卞就下楼跑步去了。

    我对老卞的姐姐说,卞朝霞,你可能理解错了我跟卞朝阳的关系,我们不是夫妻,我们只是伙伴。

    老卞的姐姐说,你们不是登记结婚了吗?结婚了不是夫妻是什么?

    我说,我们是登记了,那是不想惹麻烦。有结婚证不一定是夫妻,这个你可能不太理解。我跟卞朝阳在一起,因为他告诉我他是孤儿。他要不是孤儿,我才不会跟他在一起。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估计老卞的姐姐蒙了。

    我接着说,你对卞朝阳有恩。我们很高兴有一个机会报答你,卞朝阳把我们买房的钱拿给你买房,我们这辈子都买不起房了。卞朝阳不欠你了。以后还是各人管各人吧。

    老卞的姐姐尖声叫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朝阳是我亲弟弟,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

    我说,你在卞朝阳身上的投资,连本带利都收回去了。别跟我扯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事,卞朝阳现在要是穷困潦倒在要饭,你恐怕不会这么热络吧?

    老卞的姐姐呼吸声粗壮,她说,是朝阳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说,卞朝阳说不出口,我觉得这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老卞的姐姐说,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说,当然不是。我父母双全,至今健在,但卞朝阳从来没跟他们见过面。我跟卞朝阳是伙伴,不是夫妻,没有这些夫妻间的义务……

    老卞的姐姐说,真有你这样狠的人。我不信你没有需要亲戚朋友帮助的时候……

    我说,反正现在不需要,明天的事谁会去想,也许今晚躺下,明天就不会再起来了。

    老卞的姐姐说,我弟弟怎么找了你这样一个女人? 你简直六亲不认,我真开了眼。

    我冷笑起来,说,我是什么人,你犯不着操心。你只要放过卞朝阳,就当没有这个弟弟……老卞的姐姐挂断了电话。

    老卞跑步很晚才回来。我早上起来,看见老卞睡在客厅里,半个身子挂在沙发外面。

    我恶狠狠地踢了老卞一脚,老卞跳起来,用一双怨毒的眼睛瞪着我。我们两个像一对堕入庸常生活的夫妻,四目相对,两副身体扎满仇恨的箭镞。

    我说,你什么意思?

    老卞说,没什么意思。

    我说,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你他妈的装好人,让我当恶人。你还好意思怪我?

    老卞握了握拳头,打在沙发靠背上。他说,对不起,我有点混乱,我不是怪你。我就是有点混乱。你别理我。

    我泄了气,起身离开了老卞。

    列维·斯特劳斯一再证明,血缘、继嗣、姻亲衍生出的复杂关系网络,是人类所特有的。在一个被蛛网一样的血缘和人情编织有序的社会里,我和老卞怎么可能妄想逃脱?

    秩序之内,是一个各安其位的井然世界。秩序之外,是没有方向的大漠荒野。

    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之后,手机狂响起来。我叹口气,在黑暗里摸到手机,接了起来。

    你没在家吗?老卞急吼吼的声音钻进我耳朵里,我彻底醒了,顺手拧亮了床头灯。

    我说,睡觉呢,你喝多了吧?

    老卞说,我没喝多。我一会儿就回去。你赶紧起来去打开门,我姐姐姐夫在门口喂了一晚上蚊子了。

    我说,什么?什么?你姐姐姐夫来干什么?

    老卞说,还能干什么?被老宫的儿子找来对付我呗。我烦得不行,电话里说不清,等我回去再说吧。你先让他们进屋,再不进去邻居要报警了。求你了,我后半生给你当牛做马,当牛做马行不行……

    老卞在电话里喋喋不休,他一定喝了不少。我挂断了电话,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原来刚才不是幻听,真有人敲门。

    唉,麻烦。麻烦找上门来了。

    我压制住恶劣的心情,起床换了一身衣服,洗了一把脸,打开门把老卞的姐姐姐夫叫了进来。

    随着老卞姐姐姐夫一起进屋的,除了两个巨大的编织袋,还有一股发酸的身体味道。拉着两个那么大的编织袋站在门口,怪不得邻居要报警。

    我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态度来接待他们。自从那次给老卞他姐打完电话,我跟他姐姐姐夫这些年没有任何交集。我决定尽量少说话。他们进屋落座后,我面无表情地从冰箱里给他们一人拿了一罐可乐。他们渴得厉害,抓起可乐就喝。

    喝完可乐,老卞的姐夫说,哎呀妈呀,你们北京的蚊子太厉害了,你看把我腿上咬了一堆包。弟妹你有没有六神花露水啥的……

    老卞的姐姐踢了老卞的姐夫一腳,说,就你事儿多。小苏你不要理他。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们,我们等朝阳回来。

    我去卫生间给老卞的姐夫拿来了驱蚊花露水,老卞姐夫接过去,对着光腿一阵狂喷,酸腐的身体味道之外,又加入了一股驱蚊花露水的味道,闻着想吐。我去把客厅的窗户打开,一股又湿又热的空气扑了进来,外面是桑拿天。我只好把窗户关上。

    退回到客厅,坐在离他们较远的一个平时搁腿的圆凳子上,尽量不看他们。

    老卞的手机关机了。我决定不管老卞,先把他们弄到宾馆去。我在手机上查了附近的酒店,如家酒店有剩余房间。

    我说,卞朝阳喝多了,不定什么时间能到家。你们先去酒店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给你们订一个如家的房间,如家离这儿很近,我送你们过去。

    老卞的姐夫说,其实,那啥,不用费劲,我们等朝阳回来,只要朝阳一答应,我们立马就走,我们也待不住,浩宇的爷爷生病了,家里一堆事。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朝阳也不能随便答应吧,也要看看宫家有没有诚意。

    老卞的姐夫乐呵呵地说,有诚意,合算着呢,人家给浩宇在银行安排工作,还可以付朝阳一笔精神损失费……

    老卞的姐姐推了老卞的姐夫一把,说,你赶紧把花露水送卫生间去。

    我说,不用了,给我就行。

    老卞的姐夫说,我正好要用一下卫生间。老卞的姐夫去了卫生间,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小便的声音。我们这套两居室的房子,只有一个卫生间,隔音效果很差。我站起来去厨房转了一圈,把冰箱打开又关上,然后用洗碗池的龙头洗了个手。等我从厨房出来,听见卫生间传出淋浴的水声。老卞的姐夫居然在洗澡。我简直要疯了。

    我对老卞的姐姐说,我马上送你们去宾馆,一会儿去了宾馆再洗澡嘛。

    老卞的姐姐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不去宾馆,就在家里打地铺,被子垫子枕头我们都带来了。

    编织袋里装的居然是被子和枕头床垫,这是要长住下去啊。我感觉血在往头上涌。

    我尽量稳住声音,说,天这么热,穿得又少,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不太方便。住酒店不用你花钱,我帮你订。

    老卞的姐姐说,我们没有什么不方便,你要觉得不方便,你可以去住酒店,我们帮你出钱。

    我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来者不善,让老卞去管吧。我站起来,回了卧室,用力关上房门,在门背后踢了一脚。

    老卞的破麻烦,真是越来越麻烦了。

    我倒在床上,怒火万丈,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老卞要是在跟前,我都能跳起来扇他。

    过了半个小时,老卞还没回来,电话一直关机。

    我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去回想,这些破麻烦是如何像鬼一样缠上老卞的。

    经历了那次最像夫妻的冲突之后,我和老卞的关系再也没有回到从前。实际上,所有关系都会走下坡路。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变坏。让我们的感觉变得糟糕的,是我们身边的环境改变了。我们的同龄人进入了中年生活模式,上有经常进医院的父母,下有要陪写作业接送上课外班的孩子。在他们忙得腰椎间盘突出的时候,我和老卞无所事事。

    我们人到中年,还要跟年轻人混,是一种很尴尬的处境。到以前喝酒作乐的酒吧,遇到的都是“90后”“00后”年轻人,那一张张青春汪洋的脸,让我和老卞自惭形秽。酒吧里的音乐,我们都越来越听不懂了。情人节跟老卞约了一场电影,前后左右都是只顾接吻低语的年轻男女,女孩笑得花枝乱颤,男孩鸡啄米一样把吻印在女孩的脸颊上。我跟老卞正襟危坐,电影演到一半,不约而同站起来低着头逃出了电影院。

    三十五岁之后,所有的情人节,我们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叫个外卖,对饮一杯,算作过节。

    年龄不饶人,破洞牛仔裤吊带减龄装,除了让膝盖和肩膀受冻,根本掩不住年龄的痕迹。没有了年轻的光芒,生活一下子长出了无尽的虚空。

    有一天我跟老卞坐在家里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老卞甚至说,苏苏,要不然,我们生个孩子吧。

    是啊是啊,还有什么比孩子更合适作为青春的替代品,填补我们青春退潮以后的空虚?但是,这个替代品,是有生命意志的,带来的问题,只会比空虚更要命。我确信自己没有能力培养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

    我说,老卞,冲动是魔鬼。扩大组织规模的事,还是不要想了。养只猫可以考虑。

    老卞不养猫不养狗。生孩子的事,他也就说说而已。

    我还好,我有广告公司干不完的工作,还有韩剧美剧国产的宫斗剧和都市剧消磨时光。四年一次的世界杯,也能让我狂欢几个月。老卞不爱足球、不追剧,甚至不玩游戏。他小时候在练字上费了太多时间,没有机会发展什么可以虚度人生的爱好。

    就在老卞愁眉不展的时候,老卞的朋友小贾当了主编。国力强盛,国学弘扬,作为传统文化标志的书法得到了大力发展。热钱流淌,盛世收藏,著名书法家身价暴涨。小贾敏锐地捕捉到了书法媒体繁荣发展的机遇。

    小贾接手当了主编,马上对书法媒体副刊进行了重大改革,开设了两个言论专栏,一个叫“匕首”,一个叫“玫瑰”。

    言论专栏不接受自由投稿,高价聘请有思想有锋芒的名人或者新锐作者撰写。

    在会上定下改革方案,小贾一个电话打给了老卞,诚邀老卞执笔匕首专栏。老卞马上答应了小贾,以投枪老卞的笔名,主持了这家书法媒体的匕首专栏。

    我替老卞感到庆幸,在他被空虚寂寞围困的时候,小贾递给他一把突围的匕首。

    十一

    “匕首”骂人,“玫瑰”点赞。两个专栏像打擂台一样,一个骂,一个捧。同台竞技,玫瑰换了无数人,匕首一直是老卞在写。相比玫瑰专栏的表扬稿,匕首专栏敢骂名人大师的文章受到了热烈追捧。老卞担纲的匕首专栏,改变了那家书法媒体不温不火的形象。那家书法媒体的订阅量和影响力与日俱增,小贾在书法界成了影响力大咖。老卞有了不少粉丝,他的博客成了有影响力的自媒体。小贾说老卞是报社的功臣,请老卞去开会,都给老卞订头等舱。

    匕首专栏火了,约老卞写专栏的书法美术媒体多起来。每星期一篇美术评论专栏、一篇书法时评专栏、外加一篇手札赏析专栏。三个活加起来得写六千多字,美术评论和手札赏析还得查资料、找图片,书法时评要找话题,书法是一个小众的门类,话题不是太好找……老卞再也没时间无聊了。

    我抱着平板刷剧,老卞坐在电脑前写他的专栏文章。写得顺利的时候,老卞脸上油汪汪地发着红光,写完还会哼着小曲去洗澡,洗完了腻腻歪歪地凑过来假装跟我一起刷剧,问一些可笑的问题惹我发笑,趁机放倒我,跟我滚一回床单。滚完床单,老卞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自从老卞写上专栏成了书法圈的名人,滚床单这事的主动权,不知不觉完全转移到了他的手里,成了他奖赏自己专栏文章写得顺利的一个睡前甜品。他写得不顺的时候,一副龇牙咧嘴青筋暴涨的样子,我哪怕心里天雷阵阵地火滚滚也只能自己偃旗息鼓。

    我虽然心中不快,但我一再说服自己,要支持老卞,一对马上要到四十岁的丁克男女,必须解决生活空虚的问题。一个无法自洽的二人世界,只能向外寻求支持。

    十二

    骂人的文章没有不惹事的,老卞的文章,一开始就惹出了一些小纠纷。老卞骂一个当红书法家的文章登出来,书法家很气愤,打电话到报社,质问小贾。小贾说,你要觉得我们媒体有问题,你就起诉我们,我们欢迎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你要觉得作者有问题,你就起诉作者,作者文责自负。

    小贾的媒体有两个法律顾问,小贾很有底气。当红书法家当然不会起诉书法媒体,把书法媒体得罪了,还怎么在书法圈混?老卞是聪明人,骂人的技术活,老卞掌握得不错,骂得专业,就是学术批评。书法家的作品是公共产品,谁都可以进行学术批评。起诉也没用。

    老卞骂一个现任的书协官员,说他开会把“浣溪沙”读成了“晚溪沙”,作为一个书协的官员,必须加强古典文学修养,免得闹笑话。那个书协官员除了自认倒霉,根本不敢吭声。

    小贾的胆子越来越大,他对老卞说,你尽管骂,你骂得越狠,书法基本面的群众越开心。说白了,自费订阅我们媒体的,就是这些基本群众,那些大师大腕,你送他还不一定看。我们媒体就是给基本群众办的,我们就是要媚众。

    匕首专栏写到第三年的时候,老卞写出了那篇惹出无数麻烦的文章,这个麻烦持续至今,尚未彻底解决。老卞的姐姐姐夫不远千里来到我家客厅,准备打地铺长驻我家,也是因为那篇文章。这篇文章的影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老卞那篇惹麻烦的文章,骂了老家新当选的书协主席老宫。老宫是宣传部门的领导,眼看年龄快到了,就提前到省书协占个位置,准备退休后开辟第二战场,靠卖字再赚个盆满钵满。

    老宫的如意算盘,被老卞一顿当头棒喝。

    老宫当选书协主席的事情,是老卞的高中同学老胡告诉老卞的。老胡在老家的报社工作,是个老愤青,对老宫相当不满。他说,老宫简直不要脸,什么都想要,一个业余写字的,偏要占住书协主席的位置。老胡把老宫的书法作品发了一些给老卞,他说,你看看,老宫的字写成这样就敢当书协主席。我们省的老范,全国都有名的书法大家,居然当不上主席。我们这样的文化大省,让一个业余写字的人当书协主席,丢人,太丢人了!

    老卞看了老宫的字,果然很烂。老卞说,这样烂的字,也当主席,还要卖大钱,天理何在!老卞一腔热血,顿时化作匕首,成就了一篇雄文。

    老卞在他的雄文里发出了时代的天问:书协主席到底该由专业人士担任,还是随便什么業余写写字的人都可以担任?当然,老卞没有忘记给老宫指出一条光明的路:像老宫这样的业余书法爱好者担任主席,如果不是为了用书协主席的专业位置包装自己的业余水平,不是为了卖字谋取发财的私利,而是致力于扶持真正的书法家,发展当地的书法事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不愧为一种正确的选择。

    老卞的雄文看得小贾热血沸腾,紧急撤下已经排好的稿件,换上雄文,第二天就发了出来。小贾让印刷厂加印的报纸销售一空,老卞收到无数粉丝点赞。

    老宫刚当选书协主席,庆贺的宴会还没有安排,就在专业书法媒体上被投枪老卞指名道姓说他的书法是业余水平。这口气老宫如何咽得下去?老宫的人立马行动起来,查投枪老卞是什么来头,胆子这么大。得知老卞是本省的人,马上查老卞跟本省书法界的关系,老卞写这篇文章是谁指使的?是不是省里最有名的书法家老范指使的?是不是老范没当上主席,让老卞替他出气?

    老范被老宫抢了主席,看老宫被骂,一开始幸灾乐祸,得知被老宫怀疑,老范气得在家问候老宫的先人。骂过老宫,思量再三,老范还是觉得不得罪老宫为好。老范主动到老宫那儿说明情况。老范告诉老宫他跟投枪老卞不认识。老范说,那个投枪老卞谁都敢骂,他前几年骂过我没文化,说我“后”和“後”都分不清。他还骂过原来文化部的老领导,说老领导的字是民间书法家风格,书画都没分离。老领导哭笑不得,只能算了。他去年骂过书协的老李,说老李讲话的时候把“浣溪沙”读成“晚溪沙”,让老李加强文化修养。老李都没敢吭声。老卞骂各地书协主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被骂的主席假装没看见。这种事谁认真谁就输了,您犯不上跟他生气。

    老宫问,这个投枪老卞什么来头?老范说,没什么背景,就是北京一家出版集团的小编辑,他跟书法界的人不熟。靠骂人博眼球出名,是无名小辈的套路和捷径。您千万别生气,您不理他,新一期报纸出来,大家就把这事儿忘了。

    老宫的气稍微消了一点。如果都像老范这样,来给老宫灭火,老宫的火就烧不起来了。遗憾的是,老范刚走,那些溜须拍马的人就来了,来了一拨又一拨,全是煽风点火的。

    宫主席,投枪老卞太嚣张了,他居然说您业余,您都业余,我们谁还敢说自己是专业的?

    宫主席,您要不把他制服了,还怎么在书法圈立足?

    宫主席,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这是我们省书法界的颜面问题。

    ……

    这些人的话,让老宫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他们提醒老宫,他在一个专业媒体上被投枪老卞点名批评,是非常没面子的事,他要是

    了,在书法圈就没法混了。

    他们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银针,刺在老宫敏感的神经上。老宫彻底失去了理智。他身边迅速聚集起一拨人,纷纷替老宫出谋划策。

    老宫身边的热闹景象,通过老胡进行隔空转播,给老卞带来了巨大的乐趣。老卞把老胡的电话开了免提,叫我一起听。

    挂了电话,老卞洋洋得意地说,我现在终于知道文字的力量了。文字是无权者的权力,文字是我们草民的投枪和匕首。鲁迅先生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说,老卞,我怎么感觉你惹了麻烦了。老卞不屑地说,他能把我怎样?我说,老卞,你断了人家财路,还把人家的面子打到灰堆里,人家会善罢甘休吗?

    老卞说,我才不怕他。他闹得越凶越好。老宫有胆把我告上法庭,我就大红大紫了。我还要感谢老宫。

    老卞激动得满屋子转圈。

    我叹口气,说,老卞,你尽想着大红大紫,你已经偏离了人生的方向,跟功名利禄同流合污了。

    老卞说,贾主编养的律师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媒体主笔跟书协主席对簿公堂,谁是赢家?投枪老卞接受都市媒体采访,畅谈书法批评的重要性和建设性……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果然就热闹起来。但不是老卞希望的上法庭打官司。

    从第三天开始,老卞的手机差不多要被打爆了。最早打来电话的是老卞的姐姐,老卞的姐姐说,朝阳,你赶紧给人家宫主席道歉,道歉又不损失啥,咱家没权没势的,你老老实实活着,可不敢惹什么事啊……老卞气得脸色铁青,对他姐姐大喊大叫,说,你什么都不懂,瞎掺和啥?不管谁找你,你就说管不了我的事。

    接下来,电话声此起彼伏,都是老卞老家的人,凡是跟老卞扯得上关系的人,都给老卞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劝说老卞跟老宫道歉。老卞家的邻居,在老卞上大学之前,给老卞送过五十块钱。老卞父亲工厂的老厂长,曾经安排老卞去工厂上班,尽管老卞没去。老卞的中学班主任,得知老卞成了孤儿,在学校给老卞组织过募捐,总共捐了两百块钱……他们对老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老卞卖他们一张老脸,给他们一个面子,跟老宫道个歉,把事情了结了。

    老卞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对方说什么,就一句话,请您转告老宫,他要觉得我诽谤了他,给他造成了名誉损失,请他去法院起诉我,该不该道歉,让法律来说。

    老卞固执地把剧情往官司上面引导,可惜老宫跟老卞的思路南辕北辙,老宫根本不想走法律途径。

    老卞一上午接了十几个电话,腮帮子的肌肉都说得僵硬了。喝了我递过去的菊花水,老卞说,老宫不会是搞情报工作的吧,从哪儿找出这么多跟我有关的人来?

    我说,呵呵,老卞,你从小到大,得到了这么多温暖,欠下了人民群众多少人情啊。赶紧趁机一并还清吧。

    老卞说,想用人情绑架我,门儿都没有。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人情,就要我用尊严来回报。他们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可笑!

    话音未落,电话又响了。这一次,老卞的语气没有那么傲慢。老卞哼哼哈哈说了半天,还一再请对方原谅,他不能道歉,道歉就是自己扇自己耳光。赵哥,恕我不能遵命,不是不给您面子。就是赵老师活着,给我打电话,我也不能遵命。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挂了电话,老卞气得眉毛都直了,他说,他妈的,老宫把老赵的儿子都找出来了。

    我一脸茫然。老卞说,老赵就是教了我十年书法的老头。他儿子是省书协的理事,他给老宫打包票,说我肯定买他面子。他的小算盘拨拉得不错,我要给老宫道歉,老宫还不得让他当书协副主席啊?他居然提醒我,我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他爹,让我饮水思源。我呸,我跟老赵学写字,是交了学费的,那是一笔巨款。为了省钱,我爸爸几年没买过新衣服,我妈搽脸用最便宜的蚌壳油。他爹挣了我的钱,我欠他什么?我根本不欠他……

    我说,既然真理在你手里,你气什么?

    老卞说,老宫太卑鄙了。他不敢告我,却发动所有人围攻我,火力一波强过一波。

    不到中午,老胡打来了电话,老胡说,老卞,你可得顶住了,不能了啊。接下来要找你的人,绝对重量级,我怕你顶不住,打电话给你加点油!

    老卞说,我还有什么退路?进了是英雄,退了是狗熊。你放心,火箭炮打過来,我也坚决顶住。

    好好的周末,被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毁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老胡。这种把别人推在前面冲锋的鸟人,实在可恨。我心头火起,抓过老卞的电话说,老胡,你那么正义满满,干吗不自己冲出来?躲在后面煽风点火,把我家老卞架在油锅上?我们家被搅得天翻地覆,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快赶上市民热线了。老卞的嘴角都起泡了……

    老卞抢过电话说,老胡,你别介意,我家苏苏心疼我,我没事、我没事。我顶得住。

    老卞抱着水杯猛喝菊花水,然后对着镜子看来看去,嘴唇干裂起皮,舌头上一层细密的红泡泡。

    老卞说,苏苏,不是我要惹麻烦,我就写了篇文章,说了几句实话。是老宫不放过我……

    我说,别说话,喝水。还嫌说得不够多?把手机关了,去睡一会儿。

    老卞回复我一个热烈温暖的眼神。没等关机,电话又来了。老卞接起电话,差不多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

    姜哥,是您。您还好吧?我怎么会忘记您呢。好的,我去,一定去。

    老卞要是冷静一点,完全可以说自己在外地,躲过一时是一时,但他太慌张了。

    放了电话,老卞四肢瘫软。过了一刻钟,才有气无力地说,老宫居然找了姜哥来当说客。苏苏,我不敢去,要我当面跟姜哥撕破脸,我还是人吗?姜哥对我有大恩啊。

    我瞥了老卞一眼,说,早就告诉你不要着了功名利禄的魔。像我这样刷刷剧、跑跑步,过了今天没有明天地混着,麻烦都得躲着你走。

    老卞痛苦地捧着脑袋,说,别说风凉话,我知道我没有顶住功名利禄的诱惑,一个草民,非要像昆德拉那样思考不朽的事情。一个小卒子,非要扛一杆正义良知的大旗。不朽与我何干?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速朽的。人死灯灭,什么正义良知,关我屁事。我活该!

    我说,知道就好。

    老卞叹口气,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我必须去见姜哥。苏苏,你得陪我去。

    我修着自己的指甲,说,何必在背弃恩主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见证人?我不去。

    老卞说,面对姜哥,我一定会妥协。我不能妥协。苏苏,你陪我去,关键时候,还是你狠得下心。

    我盯着指甲中心的白色花朵,懒洋洋地说,你还是个男人吗?堵枪眼的时候,毫不犹豫把我推出去,事后还要清算我,说我狠心。

    老卞说,我错了,我道歉。我再也不说你狠心了。你哪是狠心,你是正气凛然,果敢坚决……

    我哼了一聲,用朗诵腔说,你只看见功名利禄这朵花有多娇艳,看不见花朵的周围全是背信弃义的尖刺……

    老卞终于愤怒了,他说,不去就不去,别摆一副永远正确的样子。你那些都是歪理邪说,我才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写文章有多大的功名利禄?我是为正义和真理而战,我要捍卫批评的权利,我要捍卫无权者的权利!

    我转身进了卧室。

    老卞带着哭腔说,姜哥啊姜哥,你也跑来逼我,这是要逼死我呀……

    我对老卞的气瞬间消了,我决定陪他去。我讨厌老卞惹麻烦,但我更讨厌老卞被逼得妥协。

    我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老卞把一张笑脸凑到我眼皮底下,说,我知道你会陪我去的。我戳了戳他的额头,叹口气。哪怕就是像我这样混混日子,有时候也要遇到绕不开立场这种事。

    那顿饭,吃的韩式烤肉,地点是姜哥定的。我觉得吃烤肉很有象征意义,老卞就是被放到锅里裸煎的一片烤肉。

    老卞强打精神,把我介绍给姜哥,姜哥朗声笑着打趣老卞,感谢我把老卞从失恋的深渊拯救出来,让老卞过上了奋发有为的好日子。我装出甜蜜温柔的样子,不说话,专心给他们两个煎肉、斟酒、蘸调料。

    听他们说话太累了。他们两个绕着外围一圈一圈跑,姜哥领跑着使劲把话题往核心方向引领,老卞用国内国际形势和哲学文学历史作为跳板,拼命跳出姜哥的跑道。姜还是老的辣,姜哥一圈一圈引领着老卞慢跑,终于跑进了那个核心。

    姜哥说,朝阳,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一个有理想的好小伙。今天来找你,我思想斗争了很久,我觉得你没错,老宫的字实在不敢恭维,他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但是,这么做的不是老宫一个人,对吧?老宫刚刚坐上这个位置,你给他当头一声棒喝,搁谁也接受不了,对吧?老宫找我,气得心脏病都快犯了。他本来要找报社的麻烦,找关系撤主编的职,还要找你们单位的大领导……我把他摁住了,我劝他不要把事情搞大。老宫要个面子、要个说法,咱就给他这个面子。我跟老宫说了,面子嘛,大家都要,道歉的文字就放在版面最下面最不起眼的地方,是个意思就行,也不能让你难堪,对吧?

    姜哥的话很得体,在老卞跟老宫之间,仿佛秉持了不偏不倚的态度。姜哥的内心一定很笃定,姜哥不提对老卞的恩情,他只要老卞回报一次,老卞怎么会拒绝呢?

    老卞低着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老卞的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两股力量在交战。

    我看着老卞,忘记了翻肉,把一片牛肉煎得冒出了一股黑烟,老卞被黑烟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涕泪横流,他用纸巾擦着脸,说,对不起,我去一趟洗手间。老卞站起来,仓皇地向洗手间走去,背影好像在发抖。

    我知道老卞不会回来了,这个家伙,到底还是临阵脱逃了。他逃脱了是对的,他就要扛不住了。

    我给姜哥斟上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上一杯。我端起酒一口闷了。我对姜哥说,这杯酒,我敬您。您是朝阳的贵人,我从朝阳嘴里听得最多的名字就是姜哥您。

    姜哥可能感觉到不妙,端酒杯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我说,姜哥您随意。今天我本来不该来,您跟朝阳的事,我瞎掺和什么呢?可我为什么来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朝阳跟您的事,也不是朝阳跟老宫的事,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一个公共事件。老宫很卑鄙,他一直在用私人恩情绑架朝阳,逼他作选择。您知道朝阳没法选。选择报恩,就要违背自己写文章的底线,等于当众打自己耳光。选择拒绝你,又要把做人的良心架在火上烤,要背负忘恩负义的良心债务。您了解朝阳,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他很在乎您。

    我夹起那片烤焦了的牛肉,举到眼前,翻看着,说,朝阳就像这片烤肉。姜哥,您肯定有您的苦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请您不要逼朝阳,不要跟老宫一起把朝阳逼得无路可走。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您,但我相信您是个正派人。朝阳这次得罪您,不是为了私利。当然,他不敢奢望您会原谅他。

    姜哥用杯子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我跟姜哥默默地喝了几杯。姜哥看着洗手间的方向,他终于确定老卞不会回来了。他说,散了吧。去买单的时候,服务生说已经有人买过了。我和姜哥各自散去。

    老卞跟姜哥的情谊,就这么被老宫毁了。

    十三

    姜哥无功而返,堵死了老宫靠人情私了的路线,老宫马上开辟了一条公对公的线路图。这条线路图,老宫运用起来得心应手。

    老宫不达目的不罢手,老卞的麻烦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心情低落的老卞,突然接到了小贾的电话。一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小贾,患了牙疼一样,咝咝啦啦地说,卞老师,今天文联领导到我们报社开会了。老宫找了我们宣传部领导,宣传部又找了文联。我压力很大,我和责任编辑都在会上作了检讨,明天报纸会刊登一个情况说明,匕首专栏暂时要停一停。卞老师,我不能硬顶,得罪了宣传部,得罪了文联,搞不好就把报纸停刊了,几十号人要吃饭。我们受点委屈不怕,只要报纸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卞一个劲儿说,理解,我理解。没事,专栏停就停吧。你千万别有什么顾虑,保住媒体是大局,以大局为重。

    挂了电话,老卞对我说,我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他却把我卖了。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软弱性,遇到一点事就膝盖发软,我这儿还扛着呢,他就举白旗了。

    我说,你正好借机收手,不要再写什么狗屁评论了,回归我们的美好生活,抽空健健身,假期去各处走走,没事刷刷剧,看看靓男美女,美衣美食,既不费脑子又满足了视觉需要。多好。

    老卞冷笑一声,没说话。

    第二天,媒体的头版登出了报社的致歉声明:报社由于把关不严,刊登了投枪老卞的文章《书协主席该由谁当?》,给某某书协主席造成了伤害,特此向某某主席致歉。报社将对匕首专栏进行停刊整顿。

    报纸的道歉声明出来后,老卞单位领导的态度发生了巨变。之前,老宫也找过老卞单位的领导,老卞单位的领导态度明确,老卞文责自负,他在单位没做什么错事,单位不能处理老卞。报纸道歉后,老宫又找人给老卞的单位领导施压,老宫这次找的人是老卞他们出版集团的领导。老宫摆明了要对老卞赶尽杀绝。杂志社的领导没必要为老卞扛事而得罪出版集团的领导。杂志社领导周五在单位召开了领导级别的会议,研究处理老卞的事情。只有编辑部主任老杨一个人替老卞说了几句话,老杨说,老卞好歹是个名人,老卞的几十万粉丝,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我们处理他最好慎重一点,不要引起什么不好的反应。老杨的意见起了些作用,最后的处理意见是老卞暂时停止编辑工作,去搞发行。杂志社领导本来下午要跟老卞谈,忙来忙去就到了下班时间,只能周一再谈。这一拖延,后来证明是无比正确的。

    老杨会后就把开会情况告诉了老卞。老杨喜欢收藏,老卞帮他搞了不少书法作品,老杨卖了老卞一个顺水人情。老杨意味深长地说,你那些粉丝,又不是僵尸粉。

    老卞回家对我说,老宫想让我丢饭碗,太狠毒了,我再不做点什么,就要被老宫拍死了。

    老卞果然行动起来。他把报纸的道歉声明和自己的那篇文章一起发到博客和微博上,然后,写了一篇长文进行反击,长文的题目叫《三问宫主席》。老卞把那篇批评文章发出来之后的遭遇,全部写了出来。老卞在文章的结尾,发出了尖锐的三问:一问宫主席,我说你的字是业余水平,有没有说错?二问宫主席,我有没有批评你的权利?三问宫主席,你有没有权力利用各种关系对我进行威逼利诱,逼我给你道歉?

    老卞的文章迅速被他的粉丝转载,阅读量突破了十万加。老卞的粉丝里面,很有几个有影响力的媒体人,他们看了老卞的三问,怒火中烧。一个边地省份的书协主席,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和胆子,逼得一个知名作者走投无路。几家有影响力的媒体纷纷发出了强有力的声音:“书协主席跨省封杀作者,权力何等嚣张”;“批评家何错之有?”;“谁来保护平民批评家的权益?”;“书法批评,路在何方?”……网上民意沸腾,主流影响力媒体纷纷发声力挺老卞。书协马上跟进,积极发声,肯定批评家和健康的批评是书坛的正能量。

    事情发酵的程度,超出了老宫的控制。老宫所在的宣传部门大领导非常生气,大骂老宫无事生非,引火烧身,坏了省里的名声。老宫的嚣张气焰至此灰飞烟灭。

    老胡打电话告诉老卞,老宫蔫了,彻底蔫了。兄弟,干得漂亮!

    小贾马上恢复了匕首专栏,请老卞继续把专栏文章写下去。小贾的角色比较尴尬,道歉声明白纸黑字,成为永久的罪证。小贾跟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自己被逼无奈的委屈。

    老卞大获全胜。知名度暴涨成为网红级别,道德评价飙升到英雄斗士的高度。单位提拔他做了编辑部副主任。约他开专栏的媒体已经不限于书法美术媒体。书法家的展览开幕式,纷纷邀请老卞出席。书法界的论坛以请到老卞参加为公平公正的标志。

    老卞比以前更忙了。

    十四

    想起姜哥的时候,老卞还是很难过。难过了就会喝酒,喝醉了还会哭。老卞一哭就会说,姜哥对我那么好。我把姜哥得罪了,我还是个人吗?我不该蹚这一趟浑水。我昏了头。我不写了,再也不写了。一切都没意思。苏苏,我们生个孩子吧?

    酒醒之后的老卞,看不出一点沮丧和迷惘的影子。他精神抖擞地参加论坛,出席开幕式。写文章写到半夜,甚至去开会的路上都带着电脑,争分夺秒地写。

    我感觉到老卞的一些变化,他的手机设置了密码,半夜有人打他的语音通话,他却不接。我说,你干吗不接呢?这么晚找你,一定有急事。老卞不看我,说,这么晚不睡还四处联络人的,都是神经病。

    我说,别那么刻薄。你现在是名人,人家崇拜你很正常。

    老卞说,我不在乎那些人。我永远记得第一次遇见你,你那种满不在乎没心没肺的样子,惊得我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苏苏,你对我具有颠覆性的意义,你颠覆了我对生活的认识。你才是我在乎的人。

    我突然有些伤感。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当初的我,有今天没有明天地混着日子,而老卞不再是当初的老卞了。我跟老卞,本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人的本性,谁也颠覆不了。

    我发自内心地说,老卞,你要是想跟年轻姑娘结婚生孩子,你尽管说,我们早就说好的,随时可以分手。你可能更适合过正常的家庭生活。要是有孩子,你一定是个好父亲。

    老卞突然發火了,他声音很大地说,少胡说八道好不好?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很好。你要闲得慌,就养只猫,没事撸猫,省得胡思乱想。

    我说,老卞,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老卞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些都是表面现象。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是真实的、自在的、自由的。这是骗不了自己的。那些热闹的事,写文章也好,开会也好,搞暧昧也好,都是虚假的。那种东西,就是油腻男人的标配,像手上的串,保温杯里泡的黑枸杞。我并不喜欢,只不过为了显得自己不落伍。

    老卞摸着日益发福的肚子,说,生活里多出来的那些东西,就是这肚子上的赘肉。我不想要,可不知道怎么就长出来了。苏苏,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要你记住,跟你在一起,才是唯一真实的生活。

    我默然。我和老卞,习惯了彼此的关系,习惯了从惯性而不是改变中获取安全感和舒适度。

    我知道,我比老卞更依赖习惯,更讨厌麻烦。

    十五

    我躺在床上,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客厅里,坐着老卞的姐姐和姐夫,他们带着铺盖卷,准备在我们这个八十平米的两居室里打地铺,跟我们一起生活,直到老卞妥协。

    已经十二点了,老卞还没回来,手机一直关机。不管喝了多少酒,这会儿肯定清醒了。他不敢回来,他不想妥协,又没有办法不妥协。

    可怜的老卞,再一次像一片烤肉,被裸放在高温的铁板上烤得滋滋冒油。

    这一次把老卞放在高温铁板上裸烤的,是老宫的儿子。

    几年前老宫一败涂地之后,处境相当尴尬。墙倒众人推,当初聚集在身边给他出谋划策的人,遁世一般,见不到踪影了。书法圈子开会的时候,谁都不好意思跟老宫沾边,老宫落得形单影只的下场。

    老宫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临到老了,跌这么大一个跟头。老宫的精神和身体,都缺乏应对的能力。老宫郁郁寡欢,日渐消瘦,半年前被诊断为癌症,住进了医院。医生跟老宫的家人交了底,老宫的癌细胞已经扩散,顶多能熬十个月。

    老宫的人生就要谢幕了。

    老宫在病床上辗转,他再也没有力气去跟任何人争斗,但他还有一件事无法放下。那个叫投枪老卞的年轻人曾经写文章骂他,让他在全国范围内丢脸,让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暗淡无光。投枪老卞扎在他心里的那把投枪,一直没有拔出来。老宫不甘心带着一把扎在心里的投枪离开人世。他要让老卞把投枪拔出来。怎么扎进去的怎么拔出来。

    这是老宫最后的心愿。他自己不可能完成,但他可以指望儿子,他信任儿子的能力和孝心。老宫的儿子是美国前五十强大学的经济学硕士,不到四十岁,已经担任了某国有银行省行的行长。在老宫被老卞搞得灰溜溜的时候,儿子利用自己的人脉,大量订购老宫的书法作品,就在生病之前,儿子还给老宫举办了高规格的个人书法展。

    老宫终于等到了儿子单独在病房的机会,他把自己的心愿说了出来。说出这个心愿,不是简单的事,老宫得把旧伤口撕开,暴露在儿子面前。说完之后,老宫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羞愧的潮红。老宫的儿子替父亲换了干净衣服,帮助他在病床上躺好。曾经充满力量的老宫已经不堪一击,躺在被子下面的身体,似乎无力负担被子的重量。

    看着父亲死灰一样的脸,小宫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一直努力抚平父亲内心的创伤,没想到,父亲仍然无法释怀。

    该死的投枪老卞,他扎在父亲心里的投枪,必须在父亲离世之前,亲手拔出来,让父亲没有遗憾地离开。

    小宫离开病房立马展开了行动,他在网上搜索了老卞的资料,看了当时老卞跟老宫之间PK的所有文章。小宫不得不承认,老卞的文章写得不错,逻辑很严谨。经济学硕士很在乎逻辑性。小宫不知道父亲当年为什么没有问他的意见,父亲如果问他,他会建议父亲写一篇文章感谢老卞的直言,表达努力做好一个书法官员的决心。那样的话,父亲的形象就要光辉得多。

    小宫分析了老宫失败的原因,老宫的第一套方案是走人情路线,用人情逼老卞道歉。这一套无效之后,老宫又出了错误的第二套方案,用官场秩序去压倒老卞,老宫把老卞逼得无路可走,结果,老卞利用民意为自己成功翻牌。小宫摇头,父亲身边的人,都是一些蠢人,出的全是昏招。他们要是懂一点经济学,能够按照经济规律办事,父亲不至于一败涂地。在经济学硕士眼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价的,只要你出的价足够高,没有什么买不到。小宫只需要搞清楚,买到老卞的道歉,要付什么样的价格?

    老宫的时间不多了,小宫要跟时间赛跑。

    小宫快速运转起来,第一步,找人试探老卞的胃口有多大。小宫找的人,是老卞非常尊敬的一個老干部。老干部为人好、学识好,书法也过得去,老卞破例写了多篇赞美老干部书法的文章。老干部很赏识老卞。老干部认识老卞比较晚,不知道老宫跟老卞之间发生的事情。

    小宫跟老干部的儿子是美国五十强大学的同学,小宫在美国上学那些年,每次到北京转机都住在老干部家。小宫备了礼物,专程到老干部家拜访。小宫给老干部讲了父亲的病和父亲的心愿,顺便给老干部补上了老卞和老宫的恩怨来由,尽量美化老宫,丑化老卞。老干部暗暗心惊,难道他看错了老卞?他不相信自己会眼拙,他宁可把老卞的行为解释成年轻气盛。老干部觉得事情很好办,他说,我跟小卞说一下,我陪他走一趟,我也见你父亲一面。小宫说,伯伯,您不了解老卞,他犟得很。老干部说,人都要没了,道个歉能怎样?我不信小卞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人,我卖个老面子请他走一趟。小宫说,伯伯,老卞六亲不认的,您别去碰这个钉子。我也不求他,我跟他进行交换。我请您给他传个话,让他开条件。要什么才能换他一个道歉。

    小宫这一代年轻人,做事遵循的逻辑,果然不一样了。老干部觉得这样更好,办得成办不成,都不会尴尬。老干部对小宫说,你父亲的病等不得,我马上约小卞。

    老卞接起电话就知道老干部找他什么事了。之前,老胡已经把老宫的情况告诉了老卞。老胡说,老卞,新一轮轰炸就要来了。接了老胡的电话,老卞一直心神不宁。

    老卞跟老干部打着哈哈,吹捧老干部的字越发精进了,心里快速计算着如何逃脱。等他听明白老干部只是约他见面,他马上想到了逃脱的办法。他对老干部说,陈老,不好意思,我在外地出差,等我回去约您。我很想见您,向您讨教。老卞又狠狠拍了一通马屁,才把电话挂了。老干部给老卞介绍了很多像他那样热爱书法的部级老干部,极大提升了老卞的社交圈子。

    老卞说,吓死我了,以为老陈要让我买他一个面子呢。老陈是个好老头。我可不想得罪他。

    老干部把电话的情况告诉小宫,小宫嘴上还在敷衍,心里已经凉了。老卞这个老狐狸,他玩拖延战术这招够狠。老宫时日不多,拖不起。

    小宫离开老干部家,马上把自己的人脉梳理了一遍,理出了一条跟老卞单位领导搭得上的线路。不到三天,话就传到了老卞单位的领导那里。传个话的事情,谁都没有什么压力。老卞单位的领导马上就把老卞叫到了办公室,把话传到了老卞的耳朵里。领导说,宫行长是孝子,他父亲临终前就这么一个愿望,他不能不满足父亲。宫行长说了,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只问你要什么条件才能答应去给他父亲道个歉,让老人安心离去。老卞望着领导,没说话。老卞的领导感慨万千,说,真想不到,老宫就剩三五个月了,人的命真脆弱啊。老卞,你要不好跟我说,我约时间,你跟宫行长见见吧,你直接跟他谈。我感觉宫行长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亏待你的。老卞头皮发紧,他低着头说,容我想想。

    小宫争分夺秒地梳理出一条又一条指向老卞的路线图,但一次又一次被老卞用拖延术逃脱了。老卞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说他需要想想,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老卞有的是时间想,老宫却没有时间等了。老宫的状态越来越差。小宫心急如焚,他担心父亲等不到老卞道歉的那天。

    十六

    小宫的路线图怎么连接到了老卞的姐姐姐夫,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小宫这次对准了靶心。把老卞姐姐姐夫的儿子安置到银行工作,对小宫来说,是举手之劳,对老卞的姐姐姐夫来说,是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好事。没有人脉的父母加上普通大学毕业的孩子,足以破灭一个家庭的梦想。为了儿子的工作,老卞的姐姐姐夫老命都可以拼上一把,何况不用拼老命,代价不过是让老卞去病房里给一个垂死的老头道个歉。这个代价在老卞姐姐姐夫眼里,都不算代价。

    老卞的姐姐姐夫不可能理解老卞的处境。站在他们的立场,理解不理解都没关系,他们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逼老卞就范。老卞回来,不晓得家里要上演什么样的戏码。

    待在这样的三个人中间,非疯掉不可。明天一定要躲开老卞和他的姐姐姐夫。公司旁边有一个汉庭酒店,明早起来收拾一些换洗衣服,直接过去,开好房间,吃过早饭,再去上班。我集中心思去想要带的东西:睡衣两套,上班穿的衣服,至少要带五套,还有内衣、鞋子,鞋子怎么也得带三双,还得带一双运动鞋,晚上走路穿,还有洗漱用品,毛巾浴巾也得自己带,得把热水壶茶杯带着,酒店的东西,根本不敢用,还有化妆用品……想着要收拾这么多东西,我心情煩躁到了极点。

    内急让我十分不舒服,再也不能忍受。我不得不起来开了门出去。老卞的姐姐还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老卞的姐夫和那两个装铺盖卷的编织袋,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我打开水龙头,在水声的掩护下,解决了内急。老卞的姐夫洗完澡没有收拾卫生间,卫生间跟遭了水灾一样。这个家,一刻也不能待了。

    我把卫生间的洗漱用具收拾起来,行李箱在书房,我打开书房的灯,铺盖卷花花绿绿铺满了书房的地板,老卞的姐夫穿着一条大裤头,四仰八叉躺在花花绿绿的地铺上。

    我走回客厅,黑着脸对老卞的姐姐说,麻烦你去帮我把书房的行李箱拿出来。老卞的姐姐站起来,去书房帮我把那只最大的行李箱拿了出来。我拖着箱子回房间,用力关上房门,靠在门背后平静了一下呼吸,一件一件往行李箱里放衣服。收拾好衣服,我找出塑料袋,去进门的鞋柜里装鞋子,我蹲在那儿挑选鞋子,想着行李箱里有哪些衣服,要搭配哪几双鞋子。

    我听到钥匙转动门的声音。老卞打开门,看见我提着几双鞋子。老卞说,半夜三更不睡觉,你提鞋子干什么?我极力控制住自己不把鞋子扔到老卞脸上。我不理他,回了卧室。鞋子装不进行李箱,我把鞋子放在一边,去梳妆台上收拾化妆品。

    老卞的姐姐说,你总算回来了,吃饭没?我给你做点吃的。

    老卞说,早吃过了。累死了,你也累了吧,赶紧去睡觉。

    老卞来到卧室门口,我拖着大箱子提着装鞋的塑料袋从里面出来,老卞一把抓住了我。老卞压低声音说,大半夜的,你这是干吗?

    我说,去酒店住几天。你们把问题解决了告诉我一声。我尽量把声音的分贝压在正常范围。

    老卞拉住我的箱子,说,别闹了,我还不够心烦吗?

    我说,你讲点理,是我在闹吗?我请你姐姐夫去酒店,他们不去。我惹不起,我躲还不行吗?

    老卞的姐夫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他站在书房的门口,咳嗽了几声,说,那啥,朝阳,我们不想让你们两口子吵架。你就痛快一点答应了,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去车站,弟妹也不用大半夜去酒店了。大半夜的外面不安全。

    老卞说,我电话里跟你们说了,我不能去跟老宫道歉。这事你们就别掺和了。既然来了,玩几天再回去吧。

    老宫的姐夫说,我整不明白你们知识分子的事儿,我觉得没啥不能的,你就当发一回善心,对吧?毕竟老宫都要死了。一个要死的人,你还跟他计较啥?

    老卞的姐姐走了过来,说,就像哄小孩一样,哄一下老宫,这事就过去了。你跟一个要死的人计较啥?

    老卞的姐夫说,我知道你是要面子的人。我跟宫行长提到了这点,我告诉他不能整得太过分。宫行长说了,病房就你和老宫,不让外人在跟前,保证不会传出去。人家宫行长挺讲理的,想得很周到。你损失不了啥,就当成全宫行长的孝心。

    老卞身体靠着墙壁,说,你们听他说得简单,哦,就我跟老宫单独在一起,没有外人,我只用对老宫说,宫主席,我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对你的批评太情绪化了,不够客观,其实,你的书法不错的,不是业余水平,很专业。我的文章对你造成了不良影响,我深表歉意,希望您能原谅我。

    老卞的姐夫拍着巴掌说,对啊,就这么一下子,用不了一分钟的事,你外甥的工作就搞定了,银行啊,收入高,体面,将来找女朋友不用发愁……

    老卞的头轻轻撞了一下墙壁,说,只要我道歉了,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我的人设一旦崩塌,还怎么混下去?那些支持我的粉丝会怎么看我?再说,我信不着老宫,他不定给我搞了什么陷阱,安个针孔,藏个录音设备,把道歉过程偷偷录下来,发到网上……他倒是安安心心走了,我呢?一辈子也别想洗白自己。

    老卞的姐姐说,啥叫混不下去?单位会让你下岗?

    老卞说,跟单位没关系。

    老卞的姐姐说,那不就结了?什么粉丝不粉丝,我不懂,我就知道,单位不让你下岗,你就没啥损失。你考虑过我们的损失有多大?我们损失了浩宇在银行的工作。用我们的能力,一辈子也不可能帮他找到这份好工作,这是我们浩宇唯一的机会。

    老卞的姐姐顿了顿,提高声音放慢语速说,朝阳,你心肠咋这么硬呢?给一个要死的老头道个歉,能把你咋的?我就不明白了,你对我,对你姐夫,对你的外甥,咋就没有一点感情呢?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姐姐我对你怎么样?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领了五十多块钱,我就给你买了一条三十多块钱的牛仔裤,我自己都舍不得。还不说为了供你上大学,我大冬天去饭店洗菜刮鱼鳞,把手冻得鲜血直流……

    老卞的姐姐声音哽咽,老卞的姐夫赶紧上前扶住老卞的姐姐,安慰说,你别急,当心血压上去。

    我趁乱离开了卧室,拎着箱子走到客厅。

    这不是感情的问题,这是尊严的问题。我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头疼,求求你们让我去睡觉吧,天塌下来,明天再说。老卞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朝阳啊朝阳,你本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你就是找了个不该找的女人,我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她教得你也六亲不认。老卞姐姐的声音高亢嘹亮。

    你这样说苏苏太不公平了,苏苏是个很善良的人。苏苏,你别走!老卞的声音追过来,像一条鞭子打在我的后背上。

    要是爸妈活着,他们也会来求你,爸呀,妈呀,你们狠心……老卞姐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一种穿云透雾的力量。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坚决地拉开房门走出去,逃一样奔向电梯间。

    我跟老卞的关系完蛋了。

    午夜两点,我站在小区门口等着滴滴快车送我去酒店。黏糊糊的热空气包围着我,汗水湿透了我的后背。我心里的空虚像午夜街头的道路,看不到尽头。

    车来了。我放好行李箱,坐到后排。内心充满虚脱一般的无力感。

    司机发动了车,边开边说,大半夜的离家出走,跟老公吵架了吧?

    我恶声恶气地说,闭嘴,开你的车。

    司机怒气冲冲地说,你这种臭脾气的女人活该被老公赶出家门。现在的女人,个个都他妈的有公主病,我最恨女人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样子……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司机扭曲的脸,我大叫,停车!停车让我下去!

    司機仿佛没有听见,车加速往前开去。

    原载《上海文学》2019年第10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等到一个合适的故事

    川  妮

    我写小说,大概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某个故事触动我去思考,另一种是沉淀在记忆里的思考遇到了一个合适的故事。《老卞,你的麻烦来了》属于后面这种情况。

    因为十五岁就当兵离开了家,很多年里我都过着一种跟家庭生活没有多大关系的生活,那种自由自在云端漫步的日子,严重不接地气,那样生活了很多年,我对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人情社会的了解和认知,就像初中的时候看《红楼梦》,看过一遍,除了记得几句林黛玉的葬花词,其他的,根本就是稀里糊涂连皮毛都没看懂。那些年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都赶不上我带着孩子,混在一群带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中间晒一个上午的太阳,何况,我带着孩子,混在一群带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中间晒了两年的太阳。

    带着孩子在小区花园晒太阳的那两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展示给我的家庭关系真相,引发我思考了有关亲情社会与个体生命的关系问题。在我们生活最基本的家庭领域,亲情一直在为我们的生活提供支持帮助,没有亲情的支持帮助,生活的难度会增加很多。可这些支持帮助是有代价的,它需要我们感恩,我们在接受各种支持帮助的时候,必须让渡我们的某些个人权益和个人空间。

    基于我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不同的处境,我的思考立足点,自然站在年轻人这边。这个思考方向也许是偏狭的,但我还是被震动了。

    这个思考潜伏在脑海里很多年,一直没有遇到一个合适的故事。后来,终于遇到了《老卞,你的麻烦来了》,因为写这个故事,我对我们身处其中的人情社会,有了更加深入的解析。

    我特别怕写创作谈,但是我非常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他们每选我一篇小说都要让我写一篇创作谈。写一篇八百字的创作谈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回溯创作这篇小说的起因和创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尤其是在创作小说过程中遇到的一些坎,写创作谈的时候回想起来会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那些在写作过程中让我备受折磨的坎,其实不是叙事的障碍,不是故事的障碍,而是故事的走向和思考方向产生了矛盾。所以,每一次写创作谈,都有很多收获。

    川妮,女,本名刘春凤,1995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2012年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结业,曾在部队话剧团任编剧。

    出版有长篇小说《时尚动物》,中篇小说集《谁是谁的软肋》

    《我们如何变得陌生》,中篇小说《哪一种爱不疼》

    被泰国公主诗琳通翻译成泰文在泰国出版。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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